周大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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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形盆地

我认为人类在世上的所有活动都可以最后归结为两类:制造欢乐和制造痛苦。你只要追踪一下由人类活动所产生的每一件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的最终效用,你就不会要求我去证明这个结论而只会赞同。

既然人类有制造欢乐和制造痛苦两种本领,既然世上充满着人为的欢乐也充满着人为的痛苦,那么以人和人世为研究对象的文学,仿佛就不应只面对人为的欢乐!

我于是想写写人为的痛苦。

我于是便写《豫西南有个小盆地》这个小说系列。

在遥远的那个地质年代里,当伏牛山、桐柏山渐渐隆起,把中原西南部的这块土地变成一个盆地时,大自然还不知它要在这个盆地里养育多少人。后来是原本栖居在黄河岸边的一些部落的南迁,当他们中的一些人发现这个盆地宜于生存停下迁徙的脚步时便成了盆地人的祖先。接下来是世代繁衍直到今天,盆地已拥有了上千万的子孙。

我在这拥有上千万人的盆地里东游西逛。我见过许多的死人和活人,我同好些个男人和女人交谈,我到过乡村、小镇、县城、州府,我进过茅屋、瓦房、洋楼、礼堂,我爬过山、涉过河、翻过丘。我发现在这个盆地里人们制造痛苦的方法又多又巧。好多地方规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戒律,谁要是违反了戒律,谁就会时时处处觉到痛苦。比如唱戏的人死时不准埋入祖坟,这条戒律不仅使那些吹拉弹唱的男女活着时天天为自己死后的归宿忧虑痛苦,而且使他们的家人在他们死后的灵屋安置上陷入左右为难的痛苦境地。又如堂哥、亲哥不准和弟媳说笑,这戒律极易违反,兄媳常在一块干活、生活,有时不知不觉就会开起玩笑说起笑话,而只要双方一意识到是在说笑,便都惊慌失措,觉得是违了祖上规矩,就怕别人耻笑,就会内心不安,就会疑神疑鬼,平静安宁的心境便遭破坏,痛苦便开始跟着这一男一女。诸如此类的规矩戒律不计其数。也有的地方则是不时挑起一些足以伤心、伤人的争吵、械斗,参加者不论是胜方或是败方,便都可以痛苦一段日子。争吵、械斗的原因可能很小很小,或是因为一个鸡蛋一穗苞谷,或是因为一句闲话一个眼神,或是因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但争吵、械斗的规模却可以很大很大,一人对一人,一家对一家,一族对一族,一村对一村。祖先们可以被搬出来随便辱骂,锅碗瓢盆可以搬出来随便抛砸,牙齿、眼睛、鼻子可以随便打掉、打瞎、打塌。然后双方便都痛苦一段时间。再有一些地方的人则是不断挖掘陷阱。那陷阱或是挖在别人的仕途平坦处,或是挖在别人的事业高坡上,或是挖在别人家庭生活的转弯处。陷阱口一律用松枝柏枝,用花言巧语,用友谊友爱进行遮掩,遮掩好后挖掘者便软语温言告诉你尽管放心走,大胆走,不必有顾虑,于是就有人接二连三地摔进陷阱,摔折了腿,闪坏了腰,吓破了胆,又哭又叫又喊,轻者痛苦一月,重者痛苦一年,极重者痛苦一生。在制造痛苦的手段上各村各镇各城都有一些高招,要全部弄清既不可能也没必要。

我的《豫西南有个小盆地》并不是仅仅要展览这些制造痛苦的方法和手段。

盆地里既然有人用各种各样的招数制造各种各样的痛苦,也就有各种各样的人得去把这些痛苦吞到肚里。人们接受痛苦与享受欢乐的后果到底不同,于是盆地里就出现了五花八门的现象:有的人有房有产有儿有女却忧郁烦躁寝食不安;有的家囤满人但却哭声不断,泪拌饭吃,度日如年;有的村良田百顷连年丰产却鸡飞狗跳,骂声连连,举村不安;还有的人家庭温暖反得含泪抛家,远走他乡,流浪漂泊,把一腔诅咒带在心上;也有的人进了佛门入了道观走向教堂,从此断了凡心,去苦修正果;还有的人神经失常、精神崩溃,终日哈哈大笑,常年手舞足蹈,再不去面对痛苦蹙紧双眉苦熬岁月;也有的人则干脆跳河跳塘跳井服毒悬梁吸煤气,双目一闭,想从此去另一个世界享受欢乐。

我的《豫西南有个小盆地》并不想仅仅暴露痛苦带来的这些恶果。

人并不无缘无故地制造痛苦。干旱、洪水、地震、飓风,大自然给人制造的痛苦已经够多;生、老、病、死,生命过程本身的痛苦也已经不少。人所以还要在这些之上再制造一些痛苦,实在是因为这对人也是一种需要。

人的某些心理要得到满足,必须以制造痛苦为前提。比如说复仇心理,无论是村仇、族仇、家仇还是个人仇,只要想复,其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对方制造痛苦。仇越大,复仇者为对方制造的痛苦就越深;为对方制造的痛苦越深,复仇者获得的心理满足也越大。又比如嫉妒心理,不论是嫉妒别人所处的地位,嫉妒别人所拥有的财产,还是嫉妒别人所获得的爱情,要想平息这种嫉妒,就需要给嫉妒的对象制造痛苦。再比如征服心理,一个人要想使另一个人降服于自己,听从自己驱遣,一批人要想使另一批人老实就范,听命于自己,主要的办法也是给对方制造痛苦。暴力的和非暴力的手段并用,直到对方觉得再不降服就范,痛苦就更难忍受从而高举起双手时,征服者才停止制造痛苦的行动。再比如悔恨心理,一个人要是悔恨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他的最好办法也是不断地给自己制造痛苦,只有当他现在给自己制造的痛苦与当初所获得的快乐在质上和量上等值以后,他的悔恨心才能慢慢消失。

我的《豫西南有个小盆地》并不想仅仅追溯出人类制造痛苦的原因。

只要地球不毁掉,人这个生物就还要在地球上生存。眼下,南阳盆地的人口还在一天一天增加。只要有人,就有复仇心、嫉妒心、征服心、悔恨心等等的存在。人的这些心理的存在,就表明制造痛苦的根源没有消失。于是,要想人不制造痛苦,就只有消灭人。人不可能被消灭,因此痛苦就不可能根绝。谁要是企图有一个无痛苦的人世,谁就是在白日做梦。你只要是人,你只要活在人的世界上,面对痛苦时你就不要抱怨,甭想逃避!你应该心平气和平静对待!

我的《豫西南有个小盆地》并不是仅仅要告诉人们对痛苦应取这种态度。

我翻开南阳盆地过去的历史,我在那些变黄变淡的字迹中发现,历史上盆地人面对的痛苦要比今天更多更大更深更甚。曾经有一个时期,土匪们在这里制造的痛苦更出奇更可怕更残忍。那时一些人可以活埋另一些人,可以砍另一些人的头,可以挖另一些人的心,可以剥另一些人的皮,可以烹另一些人的肝,可以夺另一些人的妻,可以占另一些人的地,可以烧另一些人的房。那时的痛苦的重量不知要比今天重多少倍。我于是又联想起战争中人们对俘虏的态度,起初,原始部落之间打仗,捉到俘虏便尽数杀死;渐渐,人们把捉到的俘虏变为奴隶,饶他一条性命;后来,建立战俘营,进行有利于己方的教育,并迫使其做苦力或归顺自己;再后来,有了交换俘虏的措施,俘虏们可以回家与自己的亲人团聚。我因此便开始相信,人类虽然依旧在制造痛苦,但所造的痛苦的分量和质量却都在日渐减轻。可不可以设想到将来,随着社会制度的日益完善,随着物质财富的不断增加,随着社会精神文明程度的提高,随着人的素质的增强,人类只制造一些微乎其微的痛苦?

我的《豫西南有个小盆地》并不想仅仅指出这个前景。

我在盆地一个偏僻的角落,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高中毕业的姑娘做了新娘,和丈夫为戴不戴乳罩发生了争执,丈夫嫌新娘戴了乳罩奶子更高更招惹男人眼睛便当众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万没料到,当晚她就服毒自尽,留下遗言一句:我不愿忍受这种侮辱!她的婆婆抱着儿媳的尸体边哭边诉:你的气性为何这样大呀?想当初你公公打我,哪次是只打一个耳光完事?回回都是揪着我的头发拖到街上,又是拳打又是脚踢,有时还把我吊在梁上,可我不是都忍过来了嘛!……

我由此而联想到城市里患失眠症的人越来越多,而病因多是各种各样的痛苦。我于是推测:人类的神经在变得越来越敏感,而且承受痛苦的能力在日渐降低。这样,尽管人类制造的痛苦的分量和质量在不断减轻,但因为人承受痛苦的能力也在日益降低,痛苦对于人们的压力却仍和先前一样。

这个推测能不能成立?

我的《豫西南有个小盆地》并不仅仅想去证实这个推测。

我在盆地里观察到一种现象:只要有一些人在人为的痛苦中浸泡,附近就肯定有另一些人在快活地发笑;只要一个人在痛苦,那他在这之前或在这之后就肯定有欢乐的时候。我于是觉得,人世上的欢乐和痛苦实际上相等,它是悬在人类头上两个巨大的自动控制流量的水库,两个水库的流泻量永远在追求平衡,痛苦向这里流,欢乐即向那里去;欢乐在这个时候流过了,痛苦以后就要补上来。因此我想,人们得到了欢乐不要忘乎所以,人们接受了痛苦也不必寻死觅活,要相信二者早晚还要互换。不必乐煞,也不必苦煞,你在高兴欢乐时,就要准备迎接痛苦;你在痛苦中挣扎时,也要准备迎接欢乐。

既然痛苦和欢乐紧紧相连,那我只要写出了痛苦也就写出了欢乐。痛苦的文字的背面,肯定就印着欢乐。人们只要正视现在的痛苦,就能预见将到的欢乐。只写欢乐反会让人生出一种恐惧,因为欢乐过后就是痛苦;写出痛苦才会让人感到无忧,因为痛苦过后就是欢乐。痛苦——欢乐——痛苦——欢乐……这是一条巨大的圆形链条,先从哪一段说起都应该允许。有人愿先说欢乐,有人愿先说痛苦,无论从哪一段说起,说的其实都是这个链条中的一段。

我的《豫西南有个小盆地》,说到底写的也是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