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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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剂药

六婶只养了一个儿子,起名叫巅峰。六叔嫌这名字别扭,想换一个,可六婶不许。六婶说:咱们的儿子这辈子一定要登上人世的巅峰,不能像咱俩这样活得窝窝囊囊,一辈子在家里种田。六叔有些不高兴,种田就窝囊了?再说,啥叫人世的巅峰?

六婶初中毕业,心劲很高,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六婶说:人世的巅峰就是当上大官,只要咱儿子当上了大官,你说咱有多荣耀,谁还敢看不起咱们?在咱们中国,做啥也没有当官好!六叔叹口气:你呀,光想些虚的、空的。

六婶知道,要想让儿子日后当上大官,必须让他上学,让他考上大学。所以从上小学起,她就亲自过问儿子的学习,检查他的作业,额外给他布置课外习题,辅导儿子去做一些难题。每逢儿子想要去玩时,她就给他讲“人须苦中苦”的道理,给他讲做官的好处和要做官必先读书的例子。儿子上到初中时,六婶的知识不够辅导儿子学习了,她就在儿子做作业时搬个凳子坐在他身边纳鞋底,监看着儿子。身为一个农村妇女,六婶这样做很不容易,村里的人都说,有六婶这教子方法,巅峰今后肯定会有一番造就,说不定真能当上大官。六婶也骄傲地说:我的儿子天然是一块当官的料,你们只管等着看吧!有好开玩笑的年轻人就同六婶开玩笑说:万一巅峰以后当不了官怎么办?六婶生气了,六婶说:他要当不了官我就去死!

巅峰从小就爱画些小猫小狗,上中学以后,学画的兴趣越加浓厚,一有时间就拿上画笔去画。六婶见后很是生气,教训儿子说:你听说有几个画画的人当上了大官?赶紧给我认真读书。巅峰嘴里应着,实际上并没丢了练画,到高考时,就偷偷报考了省上的画院。待六婶知道儿子考了画院的消息时,画院的入学通知已经来了,六婶气得大声哭骂:好一个不争气的小子,你是存心要违我的心意呀!……

巅峰画院毕业后留校任教,业余时间全心投入创作。六婶去画院看他,见他浑身沾着颜料在纸上涂抹,叹口气说:干这个能比当官好?巅峰笑笑说:人各有志,我喜欢这个。我的画已参加过很多展览,我争取早日画出令你感到自豪的作品。六婶不想听这个,郁郁地回了村里。巅峰这一行与当官自然无缘,几年过去,仍是个教师和画家,什么官也没当上。相反,村里与他同龄的几个小伙,当初在中学的学习并没有他好,现在都相继当上了官。有一个当了乡长,有一个当了县里的副县长,上学时遇到难题常找巅峰抄答案的平顶还当了地区里的处长,还有一个当了省上团委的部长,最差的一个,也当了村支书。六婶每一听到别家儿子当官的消息,就要生自己儿子一次气。有一年秋天,村里新建的小学举行剪彩仪式,发通知让在外工作的本村人都回来参加,人家当了官的几个人,都坐了公家的轿车,呜呜地开回来,村里人都客气地迎上去招呼。独有巅峰是从镇上的公共汽车站一步一步走回来的,而且走到村口也没人去迎。六婶心里那个气哟,她看见儿子挎着个包走到门口,也没有站起来说话,只大声对六叔喊:他爹,你给我准备一瓶农药,我是无脸活了!……

更令六婶生气的是,剪彩仪式开始时,村上安排所有当官的都上前拿了一把剪子剪彩,那当处长的平顶还站在正中的位置上,独留巅峰坐在小学师生们中间。六婶觉得儿子受到了冷待,就等于自己受到了冷待,一气之下转身离开了仪式举办现场,要往家里走。也是合该出事,也来看热闹的平顶他妈这时拦住六婶说:他婶子呀,你看看你们巅峰,怎么连一个小官也没混上哪?你当初怎么没给他说说哟!六婶被这句话刺得身子一个摇晃,顿觉所有的尊严都被扯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无脸在村里做人了。她踉踉跄跄地向家里走,到家就去平日丈夫放农药的地方,那儿果然还有一瓶农药,她拿起就喝,边喝边朝卧房里走,她想,死就死到床上,别让人搬来搬去的。

躺到床上,想到马上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之后,她忽然有些后悔:这样去死是不是值得?自己死了,丈夫以后谁来照顾?儿子会怎样伤心?儿子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没有当上官而已,不让他参与剪彩是那些人的错,我凭啥要把气撒到儿子身上?儿子的婚事还没说成,我怎能现在就走?而且她忽然想起,家里的两张存折和一些现金都是她保管的,她还没有告诉丈夫它们的藏处,自己死后他们找不到可怎么过日子?不,不能死!想到这儿,她急忙呼救:来人哪——

六叔听见喊声,从院子外边跑进来,还没有开口问,一见床边扔着个农药瓶子,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吓得急忙上前抱起妻子就往镇上的诊所里跑。

让人觉得意外的是,大夫给六婶检查以后说:一切正常。问六婶自己的感觉,她也说没有什么难受的感觉。六叔正在诧异,巅峰来了,巅峰走到六婶身边,轻轻叹口气低声说:妈,幸亏我做了准备,要不然,真要出大事了。六婶从儿子的声音里听出了点什么,抓住儿子的手问:你做了啥准备?巅峰说:我进村因为没人像迎当官的那样迎接我,你就气得喊着要喝农药,我知道今天的仪式得按官场的规矩办,害怕你受不了接下来的刺激,所以预先做了准备,把家里的那瓶真农药藏了起来,另画了一张农药的商标贴在一个装葡萄糖水的空瓶子上,我在瓶子里灌的是我平日爱喝的咖啡。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了六婶扔到床前的那个瓶子。

好个小子!六叔笑了,你画的那农药商标跟真的一样,连我也吓蒙了!

六婶怔在那里,拿过儿子手上的瓶子默默地看着。巅峰这时又说:妈,你要是因为我没当官而喝药自尽,你说我这辈子还怎么活下去?我虽然不当官,可照样能挣来钱养活你和我爹。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幅画的照片:你们看,我这幅画最近获了国家大奖,法国一个收藏家答应出五万美元买它。

六婶这时舒一口气,一边下床向外走一边说:没想到我的儿子还这样细心地记挂着我,罢,从今往后我不寻死了,回去继续过咱们不当官的日子。

巅峰第二天早上要走,六叔推出家里的自行车去送儿子。这当儿,有两辆警车开进了村子,其中一辆警车的司机下车问六婶哪儿是平顶的家,六婶指完路后又来了气,对巅峰说:你看看人家,要走时还有警车来接,哪像你。巅峰笑笑,坐上他爹的自行车后座走了。

也就一袋烟的工夫,忽听平顶家传出他妈的一声哭喊,跟着就见平顶被两个警察推到了警车上,手上还戴了手铐。六婶大惊,忙问邻居是怎么回事,邻居悄声告诉六婶,平顶贪污了。

六婶看着警车开走后,回屋找出了儿子做的那个“农药瓶”,她看见瓶底还有些咖啡水,就打开瓶盖,仰头喝了一点,在嘴里慢慢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