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
一
一九一二年,这便是中华民国的元年。
这一年在我有两重的纪念:第一,不消说就是我们的中国说是革了一次命;第二呢,是我自己结过一次婚。
我自己的那一场结婚的插话,现在要把它追述出来。这也是那过渡时期的一场社会悲剧,但这悲剧的主人公,严格地说时却不是我。
我自己本来在十岁以前就订了婚。女家和我家并非亲眷,性质上完全是媒妁婚姻。但这场婚姻在未实现之前便已终结了,因为对方的女士在我十四岁还在小学里读书的时候她便死了。
由这女士的一死,我便成为了一位“寡人”。但我自己在心中却隐隐感到高兴。在当时我已经读过一些新旧小说,旧小说中的风流,新小说中的情爱,那是大有诱惑性的。那样的机会自然是水底月,镜中天,但在自己的心里不能否认总含有万一的希望。因此,我自从十四岁以后便不愿从速订婚。我的父母在这点上也很能体贴我。自小学而本府中学而晋省读书,在这期中每有婚事的提说,父母都征求过我的同意。我自己都以“不忙”二字推却了。起初的三两年,先后来提婚的有四五十处,就中当然也有门当户对的,也有的在我还是高攀的。同府同县的门当户对的人家,除掉了四五十家也就不会再有多少了。因而以后的三两年便不免“青鸾信渺”了。
一个人是经不得好几个三两年的,在辛亥革命的那一年我已经满了十九岁。那年的暑假我回家,母亲向我提起一件往事。
我们乡里有一家姓陈的,出身很有问题,因为煮酒和开药店,相当赚了钱,乡里人都把他当成暴发户。那家有两个儿子在高小时和我同过学,高小毕业之后又同过中学,暴发户渐渐变成书香人家了。当年的高小毕业生资格是“秀才”。一家出了两位“秀才”,那做父亲的当然很高兴,他自己便摆起了一副“老太爷”的架子,他并要求别人尊称他为“老太爷”。因此,乡里人便愈见恨他。
他有一位四姑娘。我们居处同街,在小时当然是见过的。不知道是有脑病还是前额骨患蓄脓症,平时在鼻下总爱挂两条碧龙。因此,我们小时候便叫她是“流碧姑”。
谁知那位姓陈的老乡竟看上了我,他要把他的“流碧姑”仙子来许配于我。
我们母亲对我说:“真是把娘气坏了,我的儿子就再没人要,就做一辈子的鳏夫子,也说不到他名下来;那姑娘你是晓得的呢。”母亲说着便把两个指头放在鼻下,我也禁不住发起笑来。“加以来说话的又是对门那位烂鼻子杨婆——(那是杨三和尚的继母,梅毒到了第三期,鼻子已经没有了,母亲平时异常恨她。)——真把娘气得说不出话来。”
提婚已经是二三月间的事了,母亲说着都好像还有遗恨。
我说:“这正是英雄识英雄,惺惺识惺惺,鼻子识鼻子呢。”
说得母亲也苦笑起来了。
在母亲的遗恨化成苦笑以后,第三段变化便转成了轻微的感伤。
母亲说:“你太选严格了。你看这两三年已经全无消息,你不怕成为一个鳏夫子吗?”
“我怕甚么呢?”我说,“就当一辈子的鳏夫子也不要紧。”
我母亲说:“你父亲多病,娘也老了。你的兄弟妹子又渐渐要长大成人……”
我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子,弟弟和大的一个妹子都已经订了婚。母亲的意思我很明白,她是想把我们弟妹的婚事及早完结,以了却一段心事。但我这位“寡人”却阻挡了弟妹的佳期。因此我说:“早婚本来是不很好的,但弟妹的婚事也可以不消等我。”
这便是暑期中母亲和我的一段对话。
暑假过后回到成都,那时正是保路同志会正在风起云涌的时候。在铁路公司方面却在准备着办移交。我们那位在铁路公司做科员的三哥,就因为要制造种种表册,公务很忙,我每星期至少要到他那儿去帮助他一次。
是十月中旬的一个礼拜日,成都是在罢市期中,时候是在下午。天气是很阴晦的。我坐在三哥的办公室里,三哥拿了一封家信给我看。信上说,母亲已经给我订了婚。女家是苏溪场的张家,和远房的一位叔母是亲戚,是叔母亲自做媒。因为门当户对,叔母又亲自去看过人,说女子人品好,在读书,又是天足;所以用不着再得到我的同意便把婚事定了。
这真是有点突然。母亲是那样爱惜我的,为甚么忍了四五年,在这一次却突然改变了方针?自己自然是出乎意外,但要说是绝望罢,却也没有到那样的程度。诚如母亲所说,远房的那位叔母是可以相信得过的人。她素来寡言笑,并不是专门做媒的那种人。叔母是知道我的,我的性趣,我们家里的习惯,她当然明了。女家又是她的亲眷,那姑娘是她的表妹,她为这场亲事还特地去看过人,那女子的性趣,女家的习惯,她当然也是明了的。据她说,她的表妹如到我家来,决不会弱于我家任何一位姑嫂,也决不会使我灰心。她是那样有信用的人,处事又那样周到,在母亲当然是可以不必再征求我的同意了。母亲怕我又和往常一样,一个不即不离的“不忙”便把这段天作之合的姻缘推掉。母亲自然也是出于爱惜我,她怕我便真的成为鳏夫子,永远得不到一位女人来做配偶。母亲的心,我能够体谅。
说到我自己呢?人是一个善于适应环境的动物。他总会有种种的幻想来安慰自己。在未订婚之前他有他的梦想。梦想的是几时当如米兰的王子在飓风中的荒岛上遇着一位绝世的王姬;又当如撒喀逊劫后的英雄在决斗场中得着花王的眷爱。这样高级的称心的姻缘就算得不到,或当出以偶然,如在山谷中遇着一株幽兰,原野中遇着一株百合,那也可以娱心适意。现在呢,婚事已经定了。怎么办呢?拒绝罢,叔母是那样可以相信的人。她不是说过那苏溪场的姑娘人品好,在读书,又是天足吗?你还要苛求甚么?她说不定就是深谷中的一朵幽兰,或者是旷原里的一枝百合。母亲的信中还说:叔母认为姑娘的人品和三嫂不相上下。三嫂是家中最美的人,禁不住想到了年幼时在竹林下想去扪触三嫂手掌的那桩心事。是的,她或许就是理想中的人物,他们可以共同缔造出一座未来的美好花园。
就这样要说是绝望说不上绝望,要说是称心也说不上称心。心机像突然取去了称盘座的天秤,两个称盘只是空空地动摇。动摇了一会之后自然又归于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