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志贺直哉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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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津顺吉

上篇

在我的生命中,曾经有过这样的时期,一想到“这辈子爱情终究不会向我走来”,就感到寂寞难耐,对工作也完全丧失信心,根本无法理直气壮地大吼一声:“去你的吧,恋爱!”

那时的我,还不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

我在日常生活中远离各种诱惑,将保罗[1]的“你们要逃避淫行”这句话当成座右铭。在我看来,它具体来说就是绝不和一个无意娶其为妻的女子谈恋爱。于是我的生活逐渐走向与女人无缘的境地。

十七岁那年夏天,我成了一名基督徒。过了二十岁后,我对女人的欲求越来越强烈。我变得有些孤僻,连自己都厌恶这种孤僻,有时渴望成为一个更加自由的人。然而要想为此改变我的信仰,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尚需相当长的时间以及产生动机的各类事件。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讨厌上学,容易对事物产生厌倦,绝不肯把精力花在不感兴趣的事情上。所以在信仰上,我实际上也是一个懒惰者。十七岁起我就一直跟着角筈[2]的U[3]老师学习基督教的教义,我把自己的信仰交托给了他。老师常对我说:“世上最危险的事莫过于一个弱者依靠另一个弱者守住信仰。我们应该称之为师的,唯有一人,那就是耶稣基督。”然而一个心性傲慢(说得好听点是一丝不苟)的老师,对与自己信仰稍有不同的弟子,仅是让他们进出家门都会感到不悦。我想他的弟子也都对此有所察觉。而我除了运动和读小说之外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本事,不想妄议老师。我仅仅认定他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并对此坚信不疑。

除此之外,老师最让我喜爱的是他那张五官饱满分明的浅黑色脸庞,看起来令人害怕其实很容易亲近。刻印在面颊上的一对深邃锐利的眼眸夹持着高挺的鼻官,有点像尼采或卡莱尔[4]。正如人们把贝多芬看作欧洲第一美男子一样,我个人深信老师是全日本最标致的人。

我只是把“逃避淫行”这句话当成座右铭,对我来说,奸淫罪的戒律是教义中最不和谐的。在学习教义之前的三四年里,我一直享受着男人间恋爱的自由。因有这样的习惯,奸淫几乎成为我唯一的诱惑。在接触教义后不久,我就开始激烈地诅咒自己的肉体了。

那时,我将雷诺兹[5]的《天使的头》的铜版画挂在房间的门楣上。画上画着四五个可爱的天使的脑袋,从脖颈生出小小的翅膀在天空中飞翔。对于屡次诅咒肉体的我来说,这幅画所描绘的是对来世的憧憬。

一天,老师不在的时候,大约有十个弟子聚在一起谈论“复活时肉体会如何?”的话题,一个读文科大学[6]的人说道:“我无法认同只有灵魂独自到处飞来飞去。如果需要找到一个寄生对象的话,我希望就是现在的这副肉体。”

那不是我所期望的。因为我还只是个新入门的信徒,所以战战兢兢地小声说道:“我认为复活的如果不只限于脖颈以上,将是一件很糟糕的事。那样的话,天国与现世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没有人理会我。

一个读医科大学的人说道:“每天在学校里看到那些浸泡在酒精里的人,就无法相信这副肉体会照原样复活。”

那次讨论之后过了五六年,有一年圣诞夜,大家围在一起吃饭,老师愉快地看看全桌的人,说道:“你们当中就数中野和大津最滑头了。”我竟然也得到了这样的评价。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我对自己所要从事的工作有了许多不同的想法,心里也曾有过“自己终会成为一个传道者吧”这样既神圣又落寞的感觉。(没接触宗教之前,我打算做国际贸易赚大钱。)我还想过成为一名哲学家,但最终决定从事纯文学创作。然而在那期间,肉体内涌动的能量一直不断折磨着我。

有一次,老师说了这样的话:“基督教最早真正严厉指出奸淫是重罪,并且认为奸淫等同杀人,罪大恶极。”

这句话给我留下恐惧和不快的印象。

那正是我的“精神”和“肉体”不断寻找恋人,却被“境遇”和“思想”阻挠的时候。那样的不和谐把我折磨得痛苦不堪。当时,我把一个比人脸稍大点的维纳斯石膏头像挂在自己房间的壁龛里。并非出自对美术品的喜爱,也非文学上的趣味,总之我对那石膏像的女人产生了一种爱的情感。当情欲无法忍耐的时候,我会亲吻她那冰冷而坚硬的嘴唇。她的鼻子同我的鼻子互相摩擦,渐渐变成了浅黑色。有一次我入浴时,还将她带进浴场,用肥皂把她洗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我,反对老师的主张,写了一篇叫作《关子和真三》的小说。这是我完成的第一部小说。我在其中试图探讨到底何谓奸淫,已婚夫妻之间有时也会构成奸淫罪,而相爱的未婚男女的性交很多时候却并非如此。

有一天我心情特别不愉快,独自待在房间思考着一位要好的朋友近来开始害怕起真理的事情。我翻开平时记录随感的小本子,表情严肃地写道:“人如果惧怕认识真理,那就是无法挽救的堕落。”

这时,女佣来传话说有位女士打来电话。因为鲜少有人会打电话给我,所以我有些兴奋地走向电话机。

“星期三我想请大家来我家玩,您也来吧……”

“还有哪些人会去呢?”

“明光先生,还有佐藤礼吉先生也会来。”

“几点?”

“您八点钟来吧……这次不跳舞,请一定来……”

“看情况吧。”

“别看情况了,请您一定要来。”

我放下电话回到二楼房间时,心情有了很大的变化。我把坐垫折成四折枕在头底下,躺了下来。

我想起四五年前,新富剧场演出川上音二郎的儿童戏剧《狐狸裁判》和《漂泊的胡琴》时,隔壁包厢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混血小姑娘,她长着胖乎乎的圆脸,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之后,我和小姑娘的哥哥成了朋友,并来往过两三次。

过了一年还是一年半,那人在出发去德累斯顿[7]之前,邀请我去他家参加聚会。那天因为我去得太晚,到他家时,大家已经吃完饭,四五个面熟的人正围着客厅的大桌子专心地打乒乓球。我坐在屋子一隅的沙发上看他们打球,这时进来一个面色潮红、喝得微醉的男人说道:“那边和室[8]里开始玩歌牌[9]了,会玩的快去呀。大津很厉害吧?”

我一进和室,就看见那儿坐着在新富剧场遇到的那个女孩,她已经长大了,美丽的容貌与先前判若两人。她的母亲和哥哥也在,我向他俩打了招呼。女孩却不知为何一脸傲慢的神情,于是我也只对她做出不屑的样子,最终我们也没有说上一句话。

玩歌牌的时候,我曾偶然和她编在一组,我们要并排坐着,按顺序由我到她,对面是她哥哥。这时,女孩急忙站起身,挤到她哥哥那边拼命从背后推他过来,说着:“和我换一下。”我暗自思忖:“好个傲慢的小妮子!”

那次之后,我在不同地点和女孩遇到过很多次——新桥的停车场、除夕晚上的银座、高等商业学校的外语大会上、歌舞伎剧场里观看八百藏扮演土佐坊昌俊的戏剧时……在上野举办的某个音乐会那次,她坐着马车来,我们在大门口碰见了。在麻布的谷町,我与她擦肩而过。每一次偶遇,彼此都形同陌路。

那时大学里有一个年长于我的朋友叫速夫,五六年前我们经常一起玩。有一次,他对我说:“惠勒那里正缺跳舞的男孩,她叫你去呢。”

“我不会跳舞。”

“有很多西洋人来,可以练练口语嘛。”

“我对西洋人不感兴趣。”

“为什么?……什么时候来看看吧。”

“好吧,我找个时间去。”

“嘴上这么说,还不是会被拉过去玩……”他这样说道。

过了段时间,听说速夫和那个女孩交往甚密。不久后的一天,女孩就打来了电话。那是我第一次和她说话。

“男孩子不多,请您一定要来啊……”她的话,在我听来似乎在说:“有个刚学跳舞的女孩舞技不佳,正愁没有舞伴呢。”我觉得至少得提防一下,于是回绝了她,她埋怨道:“可是之前您不是对速先生说过会来的吗?”

又过了半个月,她再次打来电话,我依旧回绝了她。一次又一次冷漠地回绝对方,使我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为此辗转反侧,最终陷入了极度自我厌恶的状态。

那年年末,女孩给我寄来了圣诞卡。收到的当天,我特地去丸善书店,花了很长时间从剩得不多的卡片中选了三张,回到家又挑出了一张寄给女孩。不过这样做本来就是出于我的习惯,和对方是谁没有多大关系。

从那之后,女孩再没有来过电话。速夫与他们家镰仓[10]别墅的邻家的女儿结了婚,不久后进入三井物产公司,作为公司棉花生意的负责人,去了美国的俄克拉荷马州。后来听说曾同他交往甚密的这个女孩患上了精神病。

我的头枕着折成四折的坐垫,脑海里浮现着这一件件往事,不由得坐起身,从书柜抽屉里拿出一本女性杂志来。

杂志的卷首有一张活人画[11]的照片,是某个外交官在家中举办庆祝日俄战争结束的宴会上拍的。背景是日出前的大海,英国大使的女儿扮作和平天使,一只手拿着椰子树叶,另一只手高高托起大和姬[12]的手。大和姬的另一只手上停着一只白鸽。她的头发按照神话人物的式样向两边分开,卷曲的发梢轻轻垂在两乳之上,两颊的秀发盖住了耳朵,将丰腴的脸蛋勾勒出更加可爱的轮廓。

星期三这天到来了,一大早我就感觉不舒服,身体莫名地疲乏。下午我去了一趟学校,回到家后,就连坐着都感到疲惫不堪。当时我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生病了。

日落之后,天空阴霾。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忧郁的心情使我迷迷糊糊、犹豫不决。不知不觉到了七点半,我终于下决心叫了车夫,换上大学制服,秋夜寒凉,又加了一件外套。

车停在离那房子五十米远的坡道上,我下车准备走过去。这时,我身后的坡道上两辆人力车飞驰而下,超过我进到那家的大门里去了。

我在大门口又遇到了刚才坐人力车的两人。熟悉对方的脸和名字,然而却并无交往,这种人与人的关系在都市生活中是常有的。他俩对我来说,正是这一类人。个子高的那个正在挂帽架的镜子前整理自己歪斜的领带。他们都穿着燕尾服和舞鞋。

等他们从右手边那间小屋出来后,我进去挂好了外套和帽子,然后闷闷不乐地走进他俩已经先进去了的客厅。

“啊,您是大津先生吗?”许久未见的女孩的母亲微笑着亲切地迎了上来。她的身旁没有女孩的身影。明光和礼吉也未出现。女孩母亲说着熟练的客套话:“这阵子听说您身体不错,那可比什么都好啊!”

“乔治先生一切都好吗?”我问道。

“多谢关心。唉,他是个懒得写信的孩子,和很多人都很久没见了,心里可是挂念着你们的呢……”

她一边说,一边对正在挑选钢琴谱的、二十四五岁的混血女人喊道:“高木小姐。”

“唉。”

“这位你认识吧?”

她将一只手伸向我,介绍道:“这是大津先生。”然后对着我说:“这是高木小姐。”我和她其实以前在这里见过。

就这样,女孩母亲将身穿起了毛的学生服、脚套系带皮靴的我,依次介绍给了“燕尾服”和“晚礼服”们。

“乔治先生还在德累斯顿吗?”除了这个,我找不到别的话题。

“今年春天搬到伦敦去了。原先打算在那里待到明年春天的,可他说德国和自己的性情不和……”

这时,一个把头发分开梳得很齐整的男士挨过来,亲密地对女孩母亲说:“阿绢小姐呢?”

我在身后沙发的一头坐了下来。

“她在那边忙着什么吧。”

“病已经完全好了吗?”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看见坐在沙发另一头的一位红脸庞、四十岁模样的西洋人正挪动身子向这边靠过来。就在我觉得不妙时,西洋人用英语跟我聊起我的学校来。他好像是个德国人。

那边女孩母亲正说着女儿生病的事:“跟你说呀,有一段时间她吃什么都吐,等于什么都没吃进去。直到刚才都只喝了一点苹果汁,亏她挺得过来呀。五六天前她突然说隔了这么久又想跳舞了。她爸爸很高兴,叮嘱她跳累了就休息。这才把大家都请来了……”

我旁边的西洋人说,学文科的人里他只同弗洛伦兹相熟。

我的外语不好,特别是口语,因此十分抗拒在公众场合用外语交谈。然而附带说一下,我在大学读的是英文科,打算毕业后去乡下的中学当一名英文教师。但是作为毕生的事业,我想从事的其实是文学创作,并且对此充满信心,可当时我并没有写出过一篇能拿到稿费的作品,可见那份自信根本毫无根据。“总得做点什么啊。”尽管这么想着,却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种情况就像去问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你长大了想干什么?”,他可能会说:“我要当陆军大将。”(当然我也曾是这样一个小孩。)二者并无实质区别,我只是没有把“我要当世界大文豪”这种话说出口而已。不同的是,小孩不会对此感到不安,我却时常被不安侵袭。

在父亲眼里,我“孤僻、傲慢、易怒、爱哭、懒惰、没有独立精神,怎么看都像个社会主义者”。他常常对我说:“你大学毕业后一定要自立,我是把你当成大人才和你做这个约定,知道吗?”

从我读高中起,每次谈到将来,父亲就不忘重提这个话题。他认为必须像世间其他父母一样教育我。可是,每次被他这么一说,我就像胆小的孩子在试胆游戏中被强势的孩子欺负一样,深感孤立无援。

我从未想过自己写的东西可以换钱,也从未想过其他任何情况下自己的劳动成果变成钱,交到自己手中的情形。即使某个时期我可以凭借所写的东西赚取一点稿费,但那也不足以支撑生计,因为我写不了那么多。如果要为生计而写,我原本想要当作事业的“创作”,就变成了“留下大堆无用之物”,并且不是给人类社会,仅仅是留给自己的子孙(那些多少尊重祖辈的人)。

那样的话,还不如做一名中学教师,十年如一日将自己掌握的那套东西一次又一次传授他人,从中赚取生活费,过上安稳的日子。将有限的食物分三顿吃,每日不断重复。如果是为了维持这样的物质生活,那倒是个颇为体面的职业。打着如意算盘的我,全然没有意识到怠惰的初中时代,将会给我自身带来多么无情的背叛。我选择了英文,因为论不擅长的程度,日文和汉文完全一样。

西洋人问我研究哪国文学,我回答日本文学。虽然后来想想觉得这没什么,但当时却使自己的心情陷入了极度不快之中,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谎了呢。

西洋人又问了我一个什么问题,我没听懂,反问了一遍还是没听懂,只能一脸狼狈地沉默不语。西洋人也面带难色,微笑着起身走开了。我心里很不痛快,漠然地目送着他那浑圆的双肩,他身子微微前倾,迈着安静的脚步离开了。

那时,我发现刚刚在大门口遇见的其中一位男士,正从不远处向这边窥视。

通向大厅的大门向两边敞开,擦得一尘不染的拼花地板清晰地映射着天花板上的灯光。我的心情越来越坏,额头渗出油渍般的汗珠。我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到大厅里观赏各种绘画。黑色圆形框里的是文晁[13]的波涛图,其他主要是浮世绘的代表作品。三四年前,我热衷收藏锦绘[14],北斋[15]八十七岁时亲笔所绘的一组雨中樵夫和渔夫的双幅画深深吸引了我。为了忘却周遭的人事,我企图沉浸在这些画卷中,然而身体不允许,我又重新回到了沙发上。明光和礼吉还没有来。

有一位十六七岁的美丽女孩在我附近走动,她面孔细白,身材高挑,一身和服配着紫色的裤裙。我没有察觉到她就是这家那位久病不愈的女孩。那忧伤的神情、倦怠纤弱的身姿,在周围男女自我陶醉、故作姿态的紧张气氛中,显得格格不入,激起了我深切的亲近之感。少女的腰部在紧身衣的束缚下显得更加纤细,松软丰满的前胸低垂在和服稍稍坠下的腰带上。那似乎是一种模仿洋装的穿法,这也吸引了我的注意。

等我反应过来时,她的巨大变化令我震惊,不敢相信她与我两三天前在杂志照片上看到的大和姬是同一个人。

节目表发下来了,对折的卡片镶着金边,上面用绢带吊着一支比牙签略大一点的颜色漂亮的金属铅笔。男士们立即将卡片交给心仪的女士,邀请对方做舞伴。有的男士收到了女士的卡片,正在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

“您呢?第一支曲子和谁跳?”女孩的母亲来到一直坐在沙发上的我身旁。

“我不会跳舞,观摩一下。”我像是叹气般回答道。

“欸,您跳得应该不错吧……”她笑着说。

我想说“我这鞋底可连鞋钉都没有”,但我不是可以轻松说出这种话的性格开朗之人,况且当时的心情使我变得更加严肃,不愿作答。

“远藤先生的夫人来啦。”女孩的母亲招呼着一位漂亮的混血女人。她是离我家五十米远的一家外国公司代理店的经理的妻子,性格内向,心地善良。

“您第一支和谁有约吗?”女孩的母亲问远藤夫人。

“有的。”

“第二支呢?”

“没有。”

“是吗,那您约大津先生吧。”

远藤夫人轻轻点了点头走了。我当时已经没有立刻拒绝的气力了。

“第二支是什么呢?”女孩母亲拿起用铅笔别在腰带上的节目表,边看边说,“是两步舞,很简单,一学就会。”说完也走了。

很快,客厅里男女二人一组排成了两列。那个姓高木的女人弹起了钢琴,大家都跟着琴声跳起舞来。

以我的性情和兴趣来说,这些原本都是我所喜爱的。可是,我的禁欲思想以及由此塑造的第二性情和兴趣,超出了本来的,从而过于明确地支配起我的意识。久而久之,我不得不把它看成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有意向那些涨红了脸来回炫耀舞姿的人投去轻蔑的目光。如今的我,为当时怯懦的内心感到羞愧,可就算再遇到同样的事,我能顺从原本的性情和兴趣吗?大概不能。

跳完舞,近二十个男男女女走进我所在的房间。

我还没有和女孩打招呼,她时不时朝这边张望,当时我的脸上应该流露出了不想她靠近的神情。

第二支曲子即将开始的时候,年轻内向的远藤夫人来到我身边。

“抱歉。”我本想尽量以温和礼貌的语气拒绝她,但当时的情绪以及身体的不畅快令我的声带背叛了自己的初衷。

远藤夫人脸颊绯红,点点头走开了。

两步舞,溜冰舞,接着是第四支舞华尔兹。

不知怎的,我深深陷入郁结的心绪中,依旧坐在沙发上,整个人仿佛凝结成一个忧郁的冰块。

强烈的灯光照射在人们的头和背上,他们一边疯狂地跳舞一边说笑,似乎很开心。

女孩的舞伴是个身材高大的西洋青年。他左手托着她的身体,右手高高举起她隔着手帕与他相握的左手。女孩的身体轻盈地一圈接一圈飞转,每一次旋转,双脚都几乎飞离了地板。然后她疲惫地将头歪倒在自己的肩膀上,青白的面颊泛起了血色。

最后她实在累得撑不住了,便在舞伴的耳边私语了几句。西洋青年点了点头,一边继续着舞步,一边搂住她灵巧地穿行于众人之间滑出了舞池。

女孩独自来到我斜对面墙角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团扇扇了起来。

她时不时向我这边张望。我却只注视着跳舞的人群。过了一会儿,女孩像是不经意地站了起来。我纹丝不动,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身体更加僵硬了。那时如果我换上一副轻松的姿态,她一定会过来和我说话的。女孩用身体同我搭讪,我的身体却失去了答复她的自由。她就那样走到钢琴旁,轻轻倚在一侧,神情自若地望着舞池。我也望着舞池,注意力却一刻也未曾离开视野一隅的她。

女孩毅然转过身来,刚迈出四分之一步又停下了,垂下头来。最后她垂着头径直向我走来。

在我身边坐下后,她一句也不提跳舞的事,更没提明光和礼吉为何没来,只说了一些哥哥和速夫的闲话,“两三天前我收到了速先生的信,说夫人有孩子了呢”。女孩微微一笑,带着孩子气的恶意。

闲谈间,我郁结的心绪好像解开了似的,感到轻快起来。

“我和哥哥一起去看歌舞伎的时候,您到六代目[16]的后台来了吧?”女孩问我道。

“是的。”此前我一直忍受着自己孤僻忧郁、深埋恶意的不快心绪,现在却进行着毫无意义的小孩子间的闲聊。

“我们还一同看了川上的儿童戏剧对吧?那时我才九岁还是十岁来着。”她窥视着我的脸。

“没那回事。”我回答道。

舞蹈一直没有结束。

“你去看东京剧场的《道成寺》了吗?”我问道。

“是的,很不错呢。您喜欢舞剧吗?”

“我很喜欢日本舞蹈,像这样的西洋交际舞看了就不舒服。”我实在没法将讽刺的话说得更轻松一些。

女孩却不甚在意地说道:“十一号我们要去明治神宫参拜,您也一起来吧。家里一位亲戚是左团次[17]的戏迷呢。”

结果我又只对她说出了一些难听的挖苦话:“我讨厌待在一群陌生人之中,无聊透了。”女孩听了却笑了,我的心情也一点点明朗起来。

舞会一结束,大家来到摆好简单饭食的隔壁房间用餐,女士们手里早早捧上了装满食物的盘子和斟满饮料的杯子。男士们也都拿好了空盘子。那时我紧绷的心情感到了些许的自由,便打算回家而没有去拿盘子。女孩的母亲见了,给我端来满满的一盘食物。我一点食欲都没有,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生病了。

不多会儿,我和女孩、她的母亲还有其他三四个说过话的人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时间已过了十二点。

翌日早晨我依旧感觉不舒服,早饭也不吃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反复想着昨天晚上的事。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恶,用通俗的话说我就是个“未开化的男人”。我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女孩美丽修长的身姿、孩子般单纯的话语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久久沉浸在对她深深的迷恋中。

我决定给她写信——啊,孤傲的心!——我打算把昨晚的不快写下来寄给她。

但午后又我放弃了写信,决定直接去跟她说,于是撑起疲惫的身体,穿上洋装出了家门。

幼年时代后,我就没有交过一个女性朋友,所以这可以说是我的初次体验。而那个女孩是有很多男性朋友的,想必我的来访并不会使她感到突然吧,这稍稍给了我一些勇气。

但是那天,我最终没有去女孩家,因为途中我遇见了她的母亲。

我又不想就那样返回家去,于是去找了住在涩谷的朋友,朋友不在家。我只好拖着没出息的身体,走到朋友家后面宽广的平地,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久久地叹息着。

白云静静浮动于清澄、高远的天空。乌鸦时而打空中飞过。

不知不觉我睡着了。醒来时,太阳落了下去,周围的景物都蒙上了青色,成群的乌鸦急急地从天空这边飞向那边。我的心绪轻快了许多,不打算去朋友那儿了,就叫了辆人力车回家。

回到家,大妹和二妹飞跑而来,大妹急切地说:“哥哥,医生说高子妹妹得了赤痢……”边说边做出拉肚子的表情。

“五天内,我们谁也不能出去。”二妹又加上一句。守门人正在门口撒石灰。

晚上,我也开始闹肚子。医生说我的症状类似赤痢,但病状较轻,无须向警察汇报。

踏进谷中寺庙的正门,左边有一个小石门,进去后右边就是我家堂屋的厨房,左边尽头是另一栋黑帮[18]修建的二层楼厢房的大门。这个独门独户的厢房在我们家被叫作“学仆[19]房”。楼下住着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学仆,我住在楼上,从它建成以来我在那儿住了十多年了。

四岁的高子妹妹被安排在堂屋最里面母亲的房间里,由母亲和护士照顾,与其他人断绝接触。我则由七十二岁的祖母照看,“学仆房”那连接上下楼、陡峭而危险的楼梯,就成了隔离的分界线。

祖母睡在我隔壁四叠[20]半窄小的房间,里头放着书柜、桌子和椅子。祖母时常起来为我更换暖肚子的魔芋,把凉的换成热的。她夜里每两个小时起来一次,用干的平织布巾把煮好的魔芋包好,再用毛巾卷起来,帮我塞进围了好几层的法兰绒腹带里。这似乎非常有效,我的肚子渐渐热起来了,肚皮也火辣辣的,我感到舒服多了。

我生病的时候,没有一次不是祖母照料的。六岁时患传染性很强的伤寒,也全是由祖母一人看护。其中一个缘由或许是我拒绝祖母以外的人吧。

“无论什么传染病,只要有战胜它的决心……”这就是祖母的信念。

相隔多年,我又得到了祖母的悉心照料。我仰面躺在床上,让祖母给我换腹带里的魔芋。儿时的情感涌上心头,祖母身上独特的气味让我回忆起了小时候,那时祖母总是抱着我,让我在她怀中入睡。

虽然朋友听了我的故事笑话我说“你是狗啊”,但这次经历让我发觉自己能辨别出许多人身体的气味,那些独特的气味如同一张张不同于他人的脸。

过了十天左右,我的病慢慢好了。随着身体的好转,我逐渐变成一个馋鬼。竹叶的鳗鱼、风月的西洋菜、大金的鸡肉、梅园的年糕小豆汤[21]……我躺着,脑海里不断想着这些美味。可是刚吃一点固体食物,肚子就闹得不得安宁,我不得不将怀炉时时放在下腹上,这样才好过一些。

到了可以出门放风的那一天,我跟家人说去散步,却来到土桥尽头的壶屋[22]阴暗的二楼,找来奶油点心,用勺子挖出奶油,舔了个干干净净。

倒也不是吃奶油吃坏了肚子,但没多久我的赤痢复发,大量便血,发展成了慢性病。

我在一只巨大的金属火钵里加满炭火,将房间烤热,然后钻进被窝,带着悠闲的心情看起书来。

因为怀炉片刻不能离身,我干瘪的下腹起了许多皱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里的皮肤被烤成了红褐色。

女孩从那次后再也没有来过电话。

我也从那时候起不再想什么竹叶、大金和风月了。

下篇

每年的春末到夏初,我的大脑总有些不太正常,状况一年不如一年。那段时期心情也如浮在泥水上的金鱼,焦虑的情绪使我承受着比金鱼更痛苦的煎熬。

在那样的一个午后,我独自在二楼的房间里躺着。这时,隔壁西洋人的家的草地上传来鹦鹉尖厉的鸣叫。我眼前浮现出鹦鹉伸出浅黑的圆圆的舌头,拍击着翅膀,一边摇动脑袋一边高声鸣叫的发怒模样。我想,如果人在这种时候可以模仿鹦鹉该有多好。鹦鹉叫个不停,我的心情也逐渐焦躁起来。

过了一会儿,鹦鹉开始不断喊出各种各样的号令,虽然吐字不清,但语调颇像那么回事:“齐步——走!”“立正……”

我家屋后驻扎着一个师团,西洋人的家对面邻居是旅团司令部。鹦鹉自然地记住了这些号令。

十七八岁、肤色浅黑的女佣千代登上了楼梯,跪在地上对我说:“茶水准备好了。”

我起身来到檐廊上,望着邻家寂静的庭院。鹦鹉正拼命地抻着短脖颈全神贯注地啃咬笼子上的铁丝。

我来到餐厅。喝着茶时,突然前面建仁寺围墙外响起七八个人的脚步声,他们大声嚷嚷着从仓房那边向后院走去。

“怎么回事?”我和千代面面相觑。

“尽量借个长的来。”只听外面有人说道。

我立即趿拉着拖鞋跑出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一些士兵,“怎么样,这个稍长一些吧?”其中两个穿着脏污工作服的人正要取下挂在杂物间檐下的三架梯子,他们对我视若无睹,挑了其中一架扛着朝仓房那边走回去了。我跟了过去。

“怎么样?够得着吗?”伍长说。他身后有五六个士兵正朝三层楼的土墙仓房的屋檐张望。

“爬上去看看吧,还好,不太高。”

“可是有树……”

“没事,挂在那个钉子上就能看见。”

伍长手里拿着一块一叠多大的布制靶子,一个士兵从他手里接过靶子,登上了梯子。我忍不住发火了,他们吃惊地望着我。

“喂!还不快下来!”我表情严厉地仰头看着梯子上的人,叱责道。

伍长开始辩解说是接到了山本小队长这样那样的指令,我没有理睬他。

小妹和千代听到我的吼声跑了出来,接着,淘气的小狗小白和机灵的老狗小红也跟着跑来了。小白兴奋地一直缠绕着我的腿,瞬即又将它雪白浓密的狗毛扫过士兵脏污僵硬的绑腿。

千代隔着几步路远,对我说:“早上老爷出去之后,士官就来了。”

“什么?”我将怒气转向千代问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她笑着说,“就告诉他们老爷不在家。”

我又看向伍长那边,说道:“那怎么行呢?请他们回去!”

士兵们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激动,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像鹦鹉发出尖厉的鸣叫那样大声嚷嚷。小妹吓得逃回了屋里。

不过伍长和士兵都是善良的人,他们把梯子放回杂物间的屋檐下,卷起靶子回去了。

因为聚集了很多人,小白自个儿欢蹦乱跳着,一会儿扑向我,一会儿扑到千代身上。

我板着脸回到自己的房间。但其实那个时候,我的心情早已平静了下来。

小白的淘气让大家都感到头疼。它把妹妹种的花草连根拔起,咬断木屐带子,还将父亲精心照料的盆栽里的泥土掘了出来——或许因为里面浇了煮鱿鱼干的汤汁吧。总之它没有一天不干坏事。下雨天雨刚止,它爪子上沾满泥水就在客厅里来回乱窜。有时我挥舞着竹扫帚大声呵斥它,满院子追着它跑。最后小白走投无路,撅起屁股,将肚子脖子贴在地上,眼睛眯成一条缝,服服帖帖的,可一不小心就撒出尿来。尽管如此,我揍它两三下也就原谅了它,它又马上来缠我的腿,这样的事发生了很多次。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到家,正要走去餐厅外的檐廊,就看到小白耷拉着尾巴从院子向我飞奔过来。我停下脚步看了看,只见千代像我一样举着竹扫帚从仓房的一角冲了出来。她一看见我,就急忙笑着转过身去,从耳朵到脖颈泛起一片红晕。

“它又干坏事啦?”我问。

“……”千代只是背对着我笑个不停。

“小混蛋!”我丢下这么一句,回到餐厅。

给我沏茶的女佣阿松对母亲说:“千代出门穿的木屐的带子被咬断了。”

“唉,真拿它没办法啊。”母亲说道。

这时,千代红着脸从院子回到屋里。

“听说你的木屐带子被咬断了?”母亲一边缝着浴衣一边问道。千代笑而不语。

“已经不能穿了吗?”

“嗯。”千代笑着应道,接着又对我说,“刚才有人打电话找您。”

“谁打来的?”我问。

“我问了,没说。”

我想说不定是那个女孩,便问道:“是女的吗?”

“是,”千代含含糊糊地答道,“她说回头再打来……”

“好的。”

祖母和母亲一直沉默不语,但我总感觉她们知道点什么。

等对方再次打来电话已经是晚上了。

“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本来不想再打了。但昨天回来了……”那个女孩说道。我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听她继续道:“今天呢,是有件事想拜托您……”

无论是谁,这样没有头绪地自说自话都令我讨厌。因为不知道对方所说之事的严重程度,会让我觉得不安,心里直打鼓。

我沉默不语。

“您能给我一张您的照片吗?”女孩问道。

“那你先把你的大和姬的照片给我一张吧。”

“哎呀,那不是我。”

“不,是你。”

“您要是给我,我就拿别的给您。”

“现在没有,等照了以后再寄给你吧。”

“之前我哥哥也要给您照片来着,对吧?”

“嗯,本来你哥哥应该寄来的,但没收到。”

“那张在我家里呢。”

最后我们约好她把她自己的和哥哥的照片寄来,我近期也把照片给她寄去,然后挂了电话。

我不明白她说的“打了好几次”是什么意思,还有“昨天回来了”指的是什么事。我不得不怀疑我不在家时女孩打来过电话,而千代故意瞒着没有告诉我。

我把千代叫来,有些粗暴地问她:“我不在家时,这个女人打来过电话,是吧?”

“嗯。”

“为什么我回来的时候不告诉我?”

千代只是一脸严肃地瞪着我,什么也不说。

“嗯?”我催问道。

“老太太说不用通报。”

“她打来过几次?”

“两三次。”

“知道了。”

我生气地转向桌子。千代一声不吭地起身离开了。

翌日我只收到了女孩寄来的她哥哥乔治的照片,又过了一天才收到了女孩自己的。恰巧那时我在餐厅,我当场打开信封,把照片先拿给母亲看,接着祖母也看了照片。她们俩对照片里女孩的衣着评论了一番。那是一张身穿和服的全身照,袖子连到衣裾,衣裾上绘着海浪与仙鹤的图案。

我在照相馆照了一张照片,还托擅长摄影的朋友也拍了两张。照相馆寄来的照片上印着一张阴沉的脸,表情太严肃了。朋友拍的其中一张,按世俗的审美标准来说还算标致。不过要是以贝多芬或U先生的长相作为美的标准来判断的话,照相馆那张表情严肃的才是最好的。我不得不考虑这一点。我犹豫了。贝多芬伟大,莫扎特也伟大。米开朗琪罗伟大,拉斐尔也伟大。此外还有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比较来比较去,我最终还是选择了表情吓人的那一张。对方寄来的照片什么都没写,于是我也什么都没写就这样寄了去。

当天晚上,女孩打来电话。

“您会把我的照片单独收起来吧?”

“不会。”

“那放在哪儿呢?”

“和朋友的一起放进书箱里了。”

“那可不行,必须另外放……要是给别人看见,我会生气的。您也不要常拿出来看。”

“知道了。”

其实我没仔细看那张照片,或许因为照片里的她没有本人漂亮。自从去年秋天见面以来,半年间她又长胖了,全然不是我在脑海里描绘的模样,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烦闷的心绪随着阴沉潮湿的天气而来,让我难以摆脱,并且时常与对他人的不满一同折磨着我。那段日子也不知为何我对祖母怀着无法忍耐的不满。她似乎在提防着我,这使我焦灼不安。我被这种情绪折磨,曾两三天都没主动开口和她说过一句话。祖父在前一年新年得胃癌去世了。七十多岁的祖母把我当作她唯一的希望,我有时感到自己的行为对祖母来说有些残忍。然而除了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让我安心放纵自己的残忍了。这反而成了我的借口。

一天午后,我在二楼房间翻阅新到的外国杂志时,祖母上楼来了,带着一副讨好的口气对我说:“角筈那边,你什么时候去?”

过了一会儿我才答道:“明天。”

“庭院里的枇杷熟了,拿一些去吧?都已经招来乌鸦了,再等下去就剩不下多少了……”

祖母见我不搭理她,就走去檐廊眺望屋外的街道。我知道祖母还在那儿,无法专心阅读手中的杂志,于是打开另一本同时寄来的叫作《剧场》的演艺画报,扫了几眼上面的照片。

“那是美国的田中先生寄来的?”祖母问道。

“是的。”

“你也给他寄点东西吧?”

“已经寄了。”

“也是杂志吗?”

“嗯。”我怕多说一个字就会显出好意,所以努力简短回答。

“最近杂志里有什么精彩的小说吗?”

“不知道。”

对话又断了。

祖母倒背着手,仔细地打量起了门楣的木框。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在丸善书店买的书?”

“现在不用。”

又是一阵沉默。

祖母终于像是忍不住了,自言自语道:“明天要是带枇杷去老师家的话,今天就得叫熊吉或庄兵卫摘一些下来。”说着她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从陡峭的楼梯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传来“咚”的一声她走下最后一磴梯子的声响。

那之后我一个人哭了起来。我一哭就犯头痛,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被千代的声音唤醒,她来告诉我茶点备好了。天花板上显现着我心情沮丧时最不愿看见的光景——刺眼的红光在那儿闪闪晃动。无论何时,一看到这番景象我就会焦躁不安。

邻家的温室就紧挨着我家的院墙,从我二楼的房间便可窥见。那温室后边遮盖在房檐玻璃上的苇帘,在一次暴风雨中被吹破了,之后,照射在那里的夕阳就会反射到我房间的天花板上,摇晃着耀眼的红光。这强光让我无法忍受,特别是在夏季。到了冬天,那边烧暖气的煤烟随风飘到我房间的檐廊上,就像一个个淘气鬼排成一列,一团团滚来滚去。如果我忘了关上拉门,它们就会溜进来到桌子上游戏。有一次我实在生气,甚至想写信向邻居发牢骚。不过也不尽是坏事。夜阑人静的时候,我起来读书,周遭一片寂静,孤独不由袭上心头。那时可以听到长火钵上的铜壶咕嘟咕嘟发出蒸汽的醇厚的响声,好像老人在喃喃低语。我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它给我不安的心绪带来莫大的安慰。所以也并非只有令我讨厌的地方。

我起身关上靠邻家温室那一边的挡雨窗,走下楼去。

束着臂带、头顶手巾的千代,正在铺着花草席[23]的檐廊上压平单衣。她看到我,就将我先前随意脱在那儿的木屐重新摆好。

从餐厅回到屋里,我想“干脆什么都说出来吧”,于是打开楼梯上方的小玻璃窗,对楼下还在那里压平衣服的千代喊道:“叫奶奶上二楼来……”

“您有事找她吗?”千代微微张着嘴,仰起头问道。

“快点!”说完,我在房间来回踱着步子等着。祖母磨磨蹭蹭地登上最后一级楼梯,“哎嗨”一声走了进来。

“什么事呀?”她异常温和地问道。

“如果您想监视我,哪怕有一点这个心思,那您可就打错算盘了。”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但祖母似乎立刻就明白了我想说什么,换了一副语调说道:“你都不知道你父亲平时是怎么说的,还来怪我。”

“这事和那个无关。”

“你说说我到底监视你什么了?”

“就算没做,有这个想法也不行。不光对我,对房子和顺三也一样。”

“照顾孙儿辈,光是你我都够烦的啦。”祖母说着,挤出一丝笑容。

“我希望您说的是实话。”

“随你怎么想吧。自己什么事都做不成,尽说别人的不是,欺负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祖母面含愠色地瞪着我,“你这么对我,你父亲和亲戚们还说是我这个老婆子把你惯坏了,所以你才这么没出息。我看我还是早点死的好。”

祖母这是在过分贬低我,听起来有点可笑,我回道:“您这么说我,您知道我在做什么、想什么吗?”

“我怎么不知道。每天睡懒觉,旷课逃学,不是去朋友家,就是一伙人跑去哪儿玩,戏院呀曲艺场什么的……”

“那又怎么样呢?”

“要说指望你什么事,连一封信都写不成,不会写也就算了,连读也不会……”

那时叔祖还在乡下当村长。他们家寄来的信,总是由我念给大家听。老一辈的信多是用毛笔匆匆写就,内容很难看懂,于是我每次只念一下估计会写到的客套话,说着“大概是这样吧”糊弄过去。祖母让我写回信,我几乎没有写过候文[24]的书信,即使加进口语也无法将意思表达清楚。给叔父叔母他们写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祖母常常叹着气说:“这可咋办呀。”

“总之,我也不奢望您立刻就能理解,不过至少不要来干涉我。在世人眼中我或许是个窝囊废,但我不在乎。即使您严密地监视我,也不能改变什么。我要行动起来,不管您高不高兴,我都要做些什么。这个‘什么’即使说了您也不懂,您只要相信我就行了。别的我也不指望。您的过分行为也要克制一下,不然就是让我为难了。”

“总之您不会懂的,就无条件地相信我一次吧。”我不断重复这句话。

祖母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她想不通这个从三岁起就没离开过她身边超过三个星期的孙子,心里到底有什么是需要她理解和相信的呢?即使有,又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祖母陷入了沉思。

然而这次交谈后,我感觉畅快了许多,祖母看上去也似乎心情不错。

二妹来了,在隔壁房间双手触地行了礼,说:“哥哥请用饭,奶奶请用饭。”

吃饭的时候,大家突然临时决定第二天祖母、大妹和我一起去明治剧场观看堀江[25]的人偶剧,曲目是《忠臣藏》,大隅太夫演唱第七段的由良之助和第九段的一幕戏。

我不知不觉渐渐爱上了千代,特别是在心情郁闷的时候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不开心时和她聊聊天,心情总会马上好起来。

我在七月十一日的日记里记下了这样的文字:

我对她的感情不只限于喜欢,因为想起她时,心里必定感到一种痛苦……三个小时未见她的身影就会觉得寂寞难耐。她似乎也喜欢待在我身边服侍我。我为什么连表达爱的勇气都没有呢?说得极端些是怪自己太圆滑。因为我虽然爱着她,却也清楚地知道她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甚至不是一个能理解我和我的工作的女人。总而言之,我绝对不想和她结婚。不打算结婚却要表达爱意,只会给她带去莫大痛苦。

我决定什么都不说,也不会再用目光追随她的身影。不过一天里两个人视线总有好几次交会的时候,这也必须避免。

七月十五日我写道:

外出时我也开始记挂着家里的事。千代至少对我个人来说是个漂亮的女人。以往我把未来的妻子幻想成绝代佳人,任何其他女子和她相比都成了丑妇。我也曾经拿千代来做比较,可是如今千代已将她从我心中清除,成了我唯一认可的既美丽又可爱的女子。或许我还爱着K.W.。不过很清楚的是,我绝对不可能跟那个有贵族主义倾向的女人结婚。

我下定决心,如果自己不是很了解一个女人,并同时使这女人了解自己,便不可与她结婚。其次如果不是我爱她,并同时也能让她爱我的女人,我也不会结婚。最后,与自己的事业相抵触的婚姻,是断然不可接受的。因为这最后的条件,我和K.W.无论如何都是不相容的。我非常明白这一点。

而在这一点上,千代丝毫不会带来冲突。

我对自己和千代之间的主雇关系甚感不满。

七月二十日我写道:

打从爱上了千代,我对用人产生了一种至今没有过的同情。第一次想着他们在厨房吃着什么样的食物,也第一次注意到他们在受雇期内,不曾享受过我每天洗澡时用的、没有一点污垢的清澈的浴池。

我昨晚和千代聊天,谈到她从小和我一样在无拘无束的环境中长大。在家里深得父母和哥哥的宠爱,就像祖父祖母爱我那样。听她说的这些话,我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我有一个怪癖,一天中要神经质地洗好几次手。特别是在夏天,总要跑到澡堂去,用那儿的自来水洗手。澡堂小窗下的井畔水泥地是千代常去洗衣服的地方,衣服一多,她就会跑到那儿去洗。我经常透过那扇小窗和千代四目相对,心里想着不看偏又偷眼去瞧,千代就总是像生气了似的看着我。

一天下午,我正在楼上的房间看书,忽然街上传来凄厉的狗吠,接着听到棍棒之类的东西吧嗒吧嗒捶打皮肉的响声。绝望的哀号和击打声交混在一起。过了一会儿,狗吠渐渐微弱下去,击打声仍旧持续着,最终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突然心神不宁,走到檐廊朝那个方向张望,梅树繁茂的枝叶挡住了我的视线,只能看见路面上邻家最小的孩子,那个今春开始上小学的胖男孩,肩上扛着撑开的大伞,神情紧张,眼睛盯着两三步远的地面,急匆匆地向这边走来。他脸色难看,喘着粗气,低声自言自语道:“狗被杀了……狗被杀了。”

拉着货车卖烟袋管的老爷子连声喊道:“小哥儿,小哥儿。”那男孩没有答应,径直迈进自家门里去了。

我突然担心起来,“莫非……”,于是立即下楼大喊:“小白!小白!”

小白低着头,耷拉着尾巴从院子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跑来,猛地扑到我的怀里。不一会儿,小红也从院子那儿跑来了。

“哎呀,今天是怎么了?”晾完衣服走下楼来的千代见了,笑着说道。

“刚才街上有一只狗被打死了。”我回道。

“哎呀!”千代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小红也一起,给它们一些零食吃,暂时不要放它们出去。”我吩咐完就走去大门那里看看究竟。一位穿着单衫、长相不似普通劳工的眉目清秀的小伙子,拉着一辆盖着草席的大板车,快步从我面前经过。从那涨红了脸的兴奋表情判断,他无疑就是行凶者。

三四天后,小白突然失踪了。我总觉得这只小狗关联着我和千代,见不到它我感到说不出的落寞。我想着小白有一身纯白柔滑又浓密的狗毛,或许因此被人杀了或偷了去。不管怎样,我先报了警,再让车夫和看门人在附近四处找找。千代也一边照看着快五岁的高子,一边到街上寻找。

小白失踪两三天后,家里人意外地在烧火女佣堆在杂物间的炭包后面的缝隙里,发现了它的尸体。

我去看的时候,尸体已经被移到杂物间外边来了。雪白的狗毛沾着炭灰,显得有点脏。它前腿向前、后腿向后直直地伸展着,肚子紧贴地面,全身软塌塌地平铺在地上死去了。称得上它叔叔辈的老狗小红站在那里,撅着下巴颏,面无表情地对尸体看也不看一眼。街坊邻居讨厌的是小红,所以大家都觉得是原本谁喂给小红的毒饵让小白误食了。

站在那里茫然若失的千代,看见小红弓着背啃咬侧腹的跳蚤,猛然一把抓住它:“你真是可恨!”说着抬起手重重朝它头上打去。大家见了都笑了。

进入八月,我要带祖母、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去箱根的芦之汤温泉。祖母说要带一个女佣,想叫千代跟着去,我没有同意,最后决定让资历老的阿松和我们一起去。

“奶奶说想带你去的,”我把千代叫到自己房间跟她说,“可是阿松来了很久了,我觉得这样做不合适,所以没同意。”千代只是笑而不语。

其实我这样做的最大理由,是觉得有必要离开千代两三个星期,自己想想清楚。

来到箱根后,我一直在考虑我和千代之间的事,在那狭小逼仄的天地里,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间。我在小小的笔记本上用C代表千代,记述了她的种种情况。总之我认为,我的犹豫不决是因为千代长得不漂亮,还有她的家庭社会地位低下,等等。我强迫自己这样认为,只要能克服自身的虚荣心,问题就不难解决了。

在箱根逗留的日子里,我从一家破烂不堪的租书铺借来二叶亭[26]翻译的屠格涅夫的小说《单恋》。小说最后写道:“年轻时,我认为未来是无止境的,这样的事(这样的恋爱)还会经历很多次,更多的惊喜会在前方等待着我,可是它终究没有来。”当我读到这句话时,感到这就是针对我的问题给出的命运般的暗示。我必须珍惜上天所赐予的机会,谨慎前行。回避问题、止步不前并非明智之举,而是胆小鬼的作为。

八月二十日,我回到家中,依然没有下定决心,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如果一年后这个想法也不变的话”“即使决定结婚,C也必须接受两三年的学校教育”之类的话。

我觉得不管怎样,尚未弄清楚千代对自己的感情就考虑这些未免太早了。如果她已经订婚或有喜欢的人,我就要立即断了这份念想。我甚至想,若她已有意中人事情反倒简单了。如果知道她有未婚夫,我虽然会失望但也就释然了吧。

从箱根回到家的第三天晚上,我把千代叫到房间里,告诉她我爱她,但这份爱绝对没有达到执着的程度。

我背靠在房间一角靠近檐廊的桌子边,她恭敬地坐在邻接旁边四叠半房间的门边。

我只字不提结婚的事,只想问出千代对我的感情。我说话拐弯抹角,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啰啰唆唆地要表达什么。在不表明自己的观点下企图全面了解对方的想法,这是一种很狡猾的态度。我渐渐地自己都觉得形象丑恶,没法继续下去。

千代对我说,她也喜欢我,可是光心里喜欢也没用,她已经放弃了。

听她这样说,我也想要开诚布公,于是问道:“你有婚约吗?有没有喜欢的人?……这些都不是什么坏事,也没有什么可害羞的。”

“没有。”千代一本正经地说。

“那么,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

“……”千代脸上稍带惊讶之色,低头不语。

“你什么时候答复我都可以。一个星期,十天都行,好好考虑一下吧。不要和家人商量,我只想听你自己的意见。”

虽然我说的是“如果我向你求婚”,可事实上等于我已经求了。千代首先提到身份这件事,我没在意她说的,那时我整个人已经处在兴奋之中,起身从小橱柜的抽屉里取出去世的母亲留下的粗劣的金戒指,套进千代的手指,搂着她的脖子亲吻了她。

两个月前我触摸过千代的身体。黑暗中,我接过她递来的怀表时,清晰记得我的指尖轻轻触碰了她的手掌,我惊讶于自己所爱的女人的手掌竟是如此坚硬。

我紧紧抱着她,亲吻她。千代的身体突然失去重心似的重重地压在了我身上。我稍一避开,她的脖子就无力地向前耷拉下去,像昏过去了一样,不论问她什么都不回应。

我虽然惊讶,但脑子里倏忽闪出一个邪恶的臆测:千代或许害怕我对她做出比接吻更激烈的事而在演戏吧。她俯卧在榻榻米上,脖颈上沾着汗湿的鬓发。我的心奇妙地冷淡下去,待在不远处注视了一阵。接着我捧起她的头,见她脸色异常苍白,这才真的慌了手脚。

我立即拿来宝丹[27],就着用来磨墨的水喂她服下。

“站得起来吗,还能回女佣房吗?”我问她。

千代轻轻摇了摇头。

“叫人来,我也一起扶你回去。”

千代又摇了摇头拒绝了,用微弱的声音求我再让她待一会儿。

“那我去拿点干净的水给你吧。”

千代闭着眼点了点头。

我急忙下楼,在楼下撞见学仆岩井——他刚从乡下来我家,身体肥胖、脸色难看——正狼狈地在那里忙着什么。

“快去叫阿清或阿松赶紧拿杯水来。”

吩咐完岩井,我又快速登上二楼,从千代的手指上褪下戒指,放回了桌子抽屉里。

大约三十分钟后,千代被另外两个女佣搀扶着回女佣房去了。那之后,我的心久久笼罩在一层难以言说的不快的心绪之中。

翌日早晨我去看千代,她面无血色,正和其他女佣紧挨着坐在檐廊上。铺开的报纸上放着磨刀石,她们正在研磨昨晚父亲的客人使用的刀叉。千代躲着我,尽量不让我看见她的脸。

上午九点左右,我拿了笔和纸到里间的中二楼去。我想着直接说容易激动,不如写下来后在家人面前宣布。庭院内蝉声聒噪。我靠在那个房间里的紫檀木桌旁思考要写的东西。这时,千代走上楼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

“身体还没恢复吗?”我问。

千代笑了,说道:“已经完全好了。”

“你常常这样吗?”

“不是……以前从没有过,怎么了?”

我告诉她我正在考虑如何跟家人交代。她显露出为难的样子,却什么也没有说。

下午一个朋友来了家里,晚上又来了一个,我没有机会写信,也没有机会和家人谈话。晚上千代过来时,我对她说:“祖母和母亲大概会同意的,父亲肯定要说些什么。”

“老爷不会为难您的……”千代表情轻松地说。

“没那回事。”我摇头否认。

“是吗?”千代一脸疑惑。

第二天早上,我把祖母带到里间的中二楼,告诉了她所有的事。最后说:“不过我不是来商量的,已经决定好了,是来向您汇报的。”这种强横的口吻并不是什么策略。

祖母把母亲叫来了,简单地把我说的重复了一遍。

“山本家的小雪也是女佣出身。”祖母补充说了一个她认识的有钱人家的例子。

两个人当然都没说赞成,但也没表示反对。姑且由母亲向父亲转告我的事,如此决定后大家离开了中二楼。

晚上,我在自己房间和千代谈了一个多小时。

又过了一天,早上我一个人待在房间的时候,祖母走上楼来。

祖母说大津家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况且只是口头誓约并不算什么,回绝就行了。并且说,其实她心里早已有了人选,就是加藤家口碑颇好的二女儿,还再三强调这种事非同小可。

“就因为非同小可,我才绝不能听凭您的摆布。”我撂下祖母一个人离开了房间。

我给一个去了三浦岬、名叫重见的朋友写信,说:“快点回来吧!因为是你,我才提这种任性的要求。”

晚上,我和千代成了事实上的夫妻。我第一次亲历了女人的身体。

我又马上写信给重见,大意是:“没有和你详细说明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断来信打搅,实在让你担心了。不过,你不用回来啦。”

翌日早晨,我去了祖母的房间。祖母说父亲绝不允许,还说:“我正在考虑找个什么理由把千代辞退。”她说出这种话实在可恶。

我一时怒上心头,说道:“如果这么做,我就只能抛弃您了。”接着又狠狠斥责了祖母。她情绪激动,气势汹汹地说要豁出老命,直奔仓房去了。仓房的二楼有一个放着七八把大刀、短刀的柜子。

我当下觉得祖母是在演戏,可她太激动了,说不定演着演着就真的干出那种事来。但我又猛然有一种感觉,就是她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演戏,很有可能情绪激动一下子陷入失去理智的境地。因此,我说不出“随你便吧”这样的话。这时母亲也过来制止了她。

晚上,我在房间和千代一直聊到十二点多。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重见的电话,说他现在回来了。我急忙赶往他位于麹町[28]的家。

“海浪大,开不了船,昨晚好不容易开出一艘,我就回来了。”重见说。那是他读到我第一封信之后不久的事,那封告诉他用不着回来了的信还没有送到。

我又欣喜又兴奋,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可是我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的激情,犹豫不决,很不畅快。”

听了我这话,重见说道:“不管不顾只知道蛮干没什么了不起。现在已经没人觉得殉情之人的恋爱是美好的了。以从容的态度去考虑事情,找到自己该走的路,走得成功,那才真叫人佩服呢。”

我心里很惭愧,在家人面前从未示弱过,却在千代面前说了许多丧气话。

我和重见一直聊到傍晚,心情好了许多,离开了他家。

回到家不久,千代就上楼来了。

她告诉我说我不在时,祖母和母亲要求她不要进我的房间,还让她暂时搬去旅馆住一段时间,她听了当下就哭了起来。千代再三叮嘱我,尽可能不要离开家。

送走千代,我立即把母亲叫进房间来。

“这是家事,更是我个人的事,”我因情绪激动,声音急促起来,“我绝不做偷偷摸摸的事,你们也不要背着我做什么,否则会让我很为难。”

我让母亲向我保证,没有我的允许不能把千代赶走。

母亲的意思是我和千代的婚约太草率,这点她无法支持,但既然做了约定就还是要遵守。

母亲谈起我十三岁那年[29],她嫁到这个家之后,最初两三年里同性格要强的祖母之间艰难相处的日子,禁不住哭出声来。我也被她感动了。十年间母亲没有让我尝受过一次由“继母”一词联想到的不愉快的情感经历,面对这样的母亲,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从心底憎恨祖母。

自从祖父去世后,祖母几乎就只为我一个人而活,强势的她在漫长的日子里,无意识地想让我这个唯一的孙子按照她的意志行事。而我也无意识地不想让她如愿,甚至还要反过来让祖母遵从我的想法。两人激烈的争执伴随着相互的关爱,从我少年时代起就从未间断过。我被祖母这个敌人所爱,我也爱着这个敌人,同时又不得不憎恨她。

我和母亲聊过后,心情非常愉快。

“本来已经打算好让你大学毕业,出国两三年,回来后再找个好人家的姑娘结婚。所以这次的事是绝不能容忍的。”听说父亲那边是这个态度,母亲说会替我再跟他说说。

“什么已经打算好了,就算是父亲也不能随意决定儿子将来的幸福呀。”我笑着说,母亲听着也笑了。

第二天早上重见来了,我让他见见千代。他们没有说话,千代只是斜着身子坐着,时而看看地面,时而看看窗外。过了一会儿,我说了句“你下去吧”让她离开了。

祖母从早上开始就说头晕,躺在房间休息。我又胡乱猜疑起来,到她房间看见她那涨红的脸,才觉得祖母本来就神经衰弱未必是装病。

午后,我和重见一起散步,从芝公园走到银座。一路上他催促了我两三遍:“还是尽早回去吧。”

晚上,我又和千代聊到十二点多。

“将来我们要过穷日子了,你能忍受吗?”我问千代。

“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那也没办法,不是吗?”

“你讨厌贫穷吗?”

“嗯,讨厌。”千代轻声回答。

“想吃好的?”

“不是。”

“那是什么?想穿好的?”

“嗯。”

“想穿漂亮衣服?”

“嗯,想穿漂亮衣服。”

“吃得不好,也要穿得好?”

“嗯。”

这番对话无形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们还聊到了下面的话题。

千代的衣服还缝着肩褶[30]。

“女人穿肩褶到几岁呀?”我问她。千代收起下巴,一边看着自己衣服上的肩褶,一边故意用家乡话绘声绘色地讲起乡下邻居牙医嘲笑她“怎么还穿肩褶”的事。当时她回嘴说:“这个吗?拆掉还早着呢。”

那时千代因为身边没有人护着自己,就对重见十分依赖,会问我“那位下次什么时候来呀”之类的话。

翌日早上,我写信告诉在巴黎的朋友最近发生的事。刚写了三张纸,阿松来告诉我说叔父从镰仓过来东京这边了。这位叔父只比我大四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放下笔,立即到餐厅去了。

“住在镰仓的人越来越少了。”叔父一边喝着红茶一边和母亲聊天。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道:“你跟我到客厅来一下。”然后在一旁拿起三个纸卷烟的盒子,塞进单衣的袖子里,拎着烟草盆[31],自己先晃荡着硕大的身体从檐廊向客厅走去。

“我接到电报就来了。刚听嫂子简单说了一下,我也不赞成啊。当然,我是不讲究社会地位的,但你父亲看重,这也无可厚非。假如你已下定决心,即使断绝父子关系也毫不在乎,那就这么办吧。”

叔父似乎一直觉得对我抱有某种责任,他说会为了我尽力而为。

下午,我接到重见的一封长信:

刚才在去神田的路上,我一直想着你们的事,不知不觉眼睛就湿了。你们的事如果能圆满解决该有多好啊。我的看法是“你越痛苦得到的越多”,不过说实话,我很想尽早看到你们俩的笑容。

我想尽我的力量为你做些什么,写信给你想必会给你带去一点勇气,所以我尽快回家了。

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怎么办才好呢”,现在决定写下下面这篇小说(?),照例没有考虑结局。

不幸的奶奶

事实上,可以推断他和那个女人都很可怜。爱流泪的他是多么痛苦啊!那个女人也很痛苦吧,命运完全由他人的意志决定,她一定感到不安。然而最不幸的人是奶奶。通常依据小说一贯的情节来讲,奶奶是最易遭到忌恨的角色。请试想一下吧。

到了七十多岁的年纪,有一天她最心爱的、给人生带来乐趣的、唯一寄予希望和可以依靠的人说了要抛弃她的话,她会多么伤心啊。为人祖母,无论多么善良,性情乖僻也是有的。被他这么一说,她就真以为他不爱自己、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这么一想,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为了孙子,她时有悲伤,时有欢乐,不辞辛劳地付出了多少努力和精力,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对他如此尽心尽力,牵肠挂肚,从他不会走路到念大学直到现在都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他,他却无视这个奶奶,觉得她碍手碍脚。奶奶这么想是很自然的,这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吗?她这么一想,觉得不公平,不再倾听他的话,也不关心他内心的烦恼,甚至折磨他,这都是能理解的。爷爷死去后,能给奶奶希望的人除了他没有别人了。好好想想这些吧,我认为奶奶才最可怜。

你说得很对。只要奶奶应允这件事,他会高兴,奶奶也会幸福。可是你不能责怪上了年纪的奶奶为什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如果奶奶懂得这一点,我就不会说她是个不幸的人了。

现在的他,无论奶奶痛哭、大笑、大怒或恐吓,都会不加理睬,他不是一个唯命是从的弱者。

他若是弱者,奶奶就不会这么可怜了,强逼一个坚决不服的人听话,这样的奶奶才既可怜又悲惨。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是奶奶屈服。奶奶若是屈服了,他会多高兴啊。他一定会遵照奶奶的期望孝敬她。然而奶奶对此一概不知,硬逼着不可能服从的他服从,她只会火上浇油,这样的奶奶不是很不幸吗?

你可能不理解为什么奶奶不懂,因为她是一个传统的人,不得不这样。她完全可以变得幸福,可是她没有,她为难自己可爱的孙子,令唯一可以依赖的孙子厌恶自己。你不觉得她很不幸吗?我一想到奶奶,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也很伤心吧。依恋奶奶的他,对奶奶说出“抛弃您”这句话之前,不知尝受了多少痛苦。可是他年轻,一定能赢,自己决定的事即使现在痛苦也充满希望,比起奶奶不知强多少。那个女人无疑也很悲伤吧,她是最悲伤的一个,但是有他作为依靠。女人信任他,不幸中仍有希望。

无论如何,最不幸的还是奶奶。

毋庸置疑,他肩负着沉重的责任和多重的精神折磨,一旦舍弃许下诺言的那个女人他就成了罪人,会招来一生的不幸。但是没有人知道舍弃奶奶他将有多痛苦,他清楚地知道奶奶的依靠是自己,她非常疼爱自己。他常常惦记着奶奶。他的这种苦闷是富有意义的苦闷,奶奶的却并非如此。

不过光是谈论谁最不幸解决不了问题。首先必须得到奶奶的认可,三人相互关爱,努力过上幸福的生活才是。

我当然认为他必须和那个女人结婚。无论奶奶如何反对,都要结婚。所以我想告诉奶奶,他是不会屈服的,还是随他的意愿支持他为好。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幸福。正如你所说的,奶奶如果答应,三个人都能得到最大的幸福,多么可喜可贺。可如果奶奶不同意,也不能责怪她,因为她是老人。

如果他的心思能被奶奶理解就好了。

(完)

你懂得我为什么要写这个。草草。

这封信带给我强烈的感动,我从来没收到过如此令我舒心的信笺,眼泪流了出来。

我知道重见写这封信是想让我念给祖母听的,可是那天我没有等来这个机会。

十一

晚上八点左右,千代上楼来关窗户。那时我正在看书。

千代关好窗户走进我的房间。

“为了我闹成这个样子,我很难受……”她不停地重复道。

“家里人都是些糊涂虫。”我回她说。

就这样,我们一个小时也没说什么别的话。

九点左右,千代说要洗澡便下楼去了。很快她又上楼来,战战兢兢地说道:“顺吉少爷,村井夫人正在餐厅呢。”她呼吸急促。

这村井夫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是父亲任职的铁路公司的下级职员村井的妻子,就是她把千代委托给我们照顾的。

“看把你吓的!”我责怪道,“说好了的,没经我同意绝对不会把你赶走,你这个傻瓜。”我见千代惊慌失措、脸颊通红地盯着我的眼睛,便对她笑了笑。

“千代!千代!”玻璃窗下传来一个女人尖厉的喊声。

“是村井夫人。顺吉少爷,村井夫人喊我呢。”千代说着跪着朝我挪了过来。我想起当初那个女人领千代来的时候,称呼她“千代小姐”,现在却如此露骨地直呼其名。我感到我们光明正大、认真对待的事情却遭到了周围人的鄙夷,这激怒了我。

“千代!千代!”刺耳的喊声径直从楼梯那边传来。

“她那么生气……”千代哭丧着脸,惴惴不安地说道。

“走,我陪你一起去。”我站起身,推了一下千代的肩膀。我来到楼梯前,只见那女人正要上楼。

“您有事吗?”我气愤地高声问道。

“是的。”

“什么事?”

“……”

“不管什么事,我也一起听听。”

“不关您的事。”那女人说。

“别太放肆!”我大声喊道。

我们来到餐厅,茶点已经摆好了,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

落座后,那个女人激动得眼睛都变了颜色。

“总之她哥哥有急事,从乡下坐火车来我家了,在家里等着呢。我急忙赶来,谁知眼前这位上来就大发雷霆……真是莫名其妙。”她说罢,斜眼瞟了我一下。

“你毫不客气就要闯进我的房间,不是太没礼貌了吗?”

“一个下人在主人房间聊个没完就合规矩吗?真让人看不过去。”

“你别太过分了!”

我怀疑是阿松或那个叫阿清的厨娘,通知了这村井夫人,还以为自己立了功,一脸得意扬扬的样子。别说什么村井夫人,她丈夫,那个下级职员村井,平时见了面我都不会理睬。这样的人对我们的人生哪怕有一句妄评,都令我感到极大的侮辱,恶心得难受,现在就连用人也要出来多嘴。我无法容忍来自他们的蔑视,怒不可遏,但苦于没有证据,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做事光明正大,有人要是暗地里搞鬼,我会想尽办法处罚他,绝不手软!”我不断大声重复着,为了让离厨房两米远的女佣房的人也能听到。

祖母穿着睡衣出来了。“你说什么呀?事情一完,千代就会回来的。”祖母对我解释道。母亲也对那女人说:“我们这儿也有活儿要等着千代来做呢,明天她家的事情处理完,还请让她尽早回来。”

我想可能是自己太急躁了,听母亲说那女人很死板,或许她因千代迟迟没有回应而生气吧。但我还是很担忧。我当着众人的面,对千代说:“这件事双方未商量好之前绝不会叫你走的。”接着我又重复了许多两人之前说过的话,然后郑重地叮嘱她:“明天可一定得回来啊……如果那边情况有变,记得打电话和我商量。”

“好。”激动的千代清楚地回应我后,回房间换衣服去了。我在黑暗的檐廊上来回踱着步。

那个女人和千代一起从后门出发了。临走之前,我叮嘱千代:“明天跟你哥哥一起回来,听见了吗?”千代仰起头,略显不安地望着立在炉灶旁的我,点了点头。

十二

我登上杂物间屋顶的晒台,又爬上那里的高台,繁星满天的夜晚,酷热难当。

我开始懊悔,现在这种情况哪怕让千代离开片刻也是极为不利的,对方不会按照我的意愿放她回来。如果她家里真的有事,我不松口,叫她哥哥明天过来,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

我眺望远处的灯火,眼前自然浮现出跟在那个女人身后、惴惴不安、疾步前行的千代的身影。无奈的孤独笼罩着我。

我思量着明天如果能见到那个什么哥哥,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或许会得到他的理解。一阵刺耳的响声传来,门锁上坠着重重的秤砣的小门被打开了。我知道是长我四岁的叔父回来了,傍晚他到今春刚结婚的妻子的娘家去了。我立刻跳下晒台。

“你还没睡呢?”叔父说着正要从厨房往堂屋去。

“请到二楼来一下。”我带他进了我的房间,向他讲述了当天晚上的事。

“我猜暗地里有人捣鬼,我怀疑是哪个女佣。”我说。

“怎么会是女佣呢?是你父亲啊。”叔父轻声说道。

“什么?”我情绪激动起来。

“今天他在公司里对村井说:‘千代没有错,是我儿子干的坏事,但还是把千代领回去吧。’”

“这不可能。他们答应过我,问题没得到解决前,决不让千代回老家的。”我不相信叔父的话。

“这你也相信?你父亲说你是个色迷心窍的孟浪子,谁会老老实实遵守和你的约定呢?”

我气得全身颤抖。

“好啊!我坦诚对待所有问题,如果他们要在背地里骗我,那我就奉陪到底。”我把自己的想法明确告诉了叔父。叔父劝慰我一番后,从后门去堂屋了。

我又爬上了晒台。十二点钟,还能听见火车的汽笛声和车轮碾轧钢轨的声音。

我一想到在这屋檐下,一直以来陪伴在我身边的千代再也回不来了,从明天开始就由阿松或阿君来照顾我的起居,心里不由感伤起来。或许今晚千代就会被送回佐原的老家去了吧。我一边想一边眺望远处东方夜空上时而划过的闪电,感到千代与我在空间上相隔得更远了。父亲绝对不会因此事主动见我,但那无所谓。前一年的夏天,我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父亲发生过激烈冲突,那之后我就下决心尽量不找父亲,自己来解决问题。可是遇到今晚这样的事,被父亲嘲笑成一个色迷心窍的孟浪子,那么不管发生什么冲突,我也应该直接和他见一面,让父亲多理解我一些。

尽管我心里明白这些,但一想到傍晚时叔父连声招呼都没和我打就出门了,祖母告诉我事情一办完千代就会回来,母亲也说什么“这儿也有活儿要等着千代来做”,就觉得他们实在是虚伪、恶趣又幼稚,感到难以忍受的不快和憎恶。

事实上,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没按他们期望长大的古怪小孩。他们顽固地认为我所说的永远都是毫无价值的空想,对人生毫无益处。我不断说出一些傲慢的话,可其实心里明白,我对工作的热望同实际的自信是不匹配的。换句话说,当时的我在事业上没有多少自信,因此说起骄傲自大的话时,嗓音失去底气,变得异常尖细。这尖细的嗓音说出来的话,除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外,别人是不会理会的。

正如我被看成是“色迷心窍的孟浪子”,在朋友以外的人看来,像我这样执着于什么的人都是鲁莽者。然而,我们不能就此止步。对于不止步的年轻人,那伙人全然不考虑我们的将来,正是这种做法造成了他们与我们关系的不和,从而导致他们自身某种意义上的不幸。而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十三

我回到屋里,怎么也睡不着,在关了挡雨板的檐廊上一边踱步一边思考。越想越气愤,认为家人的行为是对我莫大的羞辱。

我点亮纸罩灯,时间已经接近一点,我敲了敲厨房后门,让女佣开门后走进父亲的寝室。

父亲始终不搭理我。我请父亲起床,说有话想跟他说。父亲依旧没有理睬我。

“那明早我再问您吧。”

“明天一大早要出去,没时间。”

“为什么要那么早出门呢?”

“现在是公司最忙的时候。”

父亲在某个铁路公司任专务董事。公司刚刚国有化,这四五天正是办理交接手续的日子。

“是吗?那就不打扰您了!”

我的语调清晰有力,说完站起身,连自己听来都好像说的是“我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回到屋里,来回踱着步,转悠了好一阵子,激愤的心情都无法平息。我忍不住想摔东西,抓起桌上一个可装百根埃及香烟的空盒子,像投掷板球那样,伸展胳膊奋力扔在榻榻米上。盒子角把榻榻米的蔺草割出了一块三角状的破洞,盒子也弹起变了形,从里面飞出五六张小纸片散落在地上——两三年前,我在西洋画家F氏那儿见到作为设计参考用的、贴着小玩意儿的剪贴簿,对此产生了兴趣。从那以后,我便有意从外国杂志和广告单上剪下一些保存起来。不知不觉积存了上百张小纸片,收在了那个小盒子里。

(那时的我从未那样生气过。到了现在,我很明白自己那副自暴自弃的样子也并非被逼无奈。如果有别人在,虚荣心一定会使我避免那么做,但那时我被气愤的情绪驱使着只想发泄,并且觉得没必要克制自己。)

我手里的铁盒很轻,实在不过瘾。于是我又打开橱柜,拿出九磅重的哑铃,使出全身力气重重地砸在地上。

哑铃从六叠大的地面斜斜弹出两米多远,跳上房间一角的桌子,又撞到纸拉门上,接着咕噜咕噜滚到桌子后边去了。

为了抑制因兴奋而颤抖的心,我俯下身,将胳膊肘抵在橱柜的一节抽屉上一动不动。这时脑子里蓦地闪现出睡在楼下的岩井的模样,塌鼻梁、面色难看,人却很胖,确实就是一副刚从乡下出来的学仆样。一想到他睡到半夜,突然听到天花板上传来的巨响,黑暗中蓦地坐起身的样子,我就感到既滑稽又可笑,不由得一个人偷偷笑起来。

(那之后过了两年,更换榻榻米时,我发现厚实的木板从中间折断了,于是想起那天晚上的事,禁不住又笑起来。在那种愤怒的情绪之下我居然还能觉得可笑,真是有趣。我那时还想过,这种怒气以为它过去了却又很快来袭,即使压制住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我那时居然还有闲工夫想这些。我想起那时哑铃飞落在距离桌上的油灯只有五寸远的地方,自己居然没有吓得脊背发凉,就知道当时已失了平常心。因为从小家里就对我严格管教,使用油灯要非常小心。楼下学仆睡觉前忘记关灭油灯时,我还对他发了好大的火。)

良久,我开始继续写那封给在巴黎画画的朋友的信。

现在是夜里一点钟。我从未像今晚这么气愤。现在,一个人正干着极度疯狂又愚蠢的事,我实在懒得克制自己。今晚我尤其无法入眠,醒着越来越感到焦躁不安。因此我要继续上午未写完的信……

我因为激动,信写得断断续续,好几次写下“难道我不该生气吗?”这样的句子。九页信纸,正反面都填满了文字。最后,信上写道:

父亲似乎说不惜和我断绝关系也不会答应这件事。祖母认为废嫡有辱家门,比起这样还是接受地位不同的人家的姑娘为好。随他们的便吧,我再也无法和这些人共同生活在一起了。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孤独度日还能装得满不在乎的人。我有你、重见和千代。说实话,还有一个人,我想把祖母也加进来。再也写不下去了。

写完我看了一眼旁边的怀表,然后在信的末尾添上“明治四十年[32]八月三十日凌晨三时半”,放下了笔。

注释

[1]一世纪的基督教传教者,一生致力于在异教地区传播基督教,在各地建立教会,后在罗马殉教。——译者注,全书同。

[2]位于东京都新宿区。

[3]指内村鉴三,日本基督徒、评论家,曾留学美国。他提倡无教会主义基督教,当时在角筈开设基督教的讲座。

[4]苏格兰哲学家、历史学家。

[5]英国肖像画家。

[6]旧制帝国大学文学部的旧称,文学部里有很多学科,后文P13写到主人公就读的是文学部的英文科,P6的医科大学是医学部的旧称。

[7]位于德国东部,是仅次于首都柏林的第二大城市。

[8]传统的日式房间,地板上铺有榻榻米。

[9]一项日本独有的牌类游戏。种类繁复、玩法多样,其中最受推崇的是用《小仓百人一首》中一百首和歌制作而成的“小仓百人一首歌牌”。游戏参与者在听到读牌人读出牌上所写和歌后,必须迅速找出印有相应和歌的下句的牌,速度快、找出牌多者为胜。

[10]位于神奈川县东南部。多神社、寺院和历史古迹。

[11]聚会上的余兴节目。表演者使用布景,扮装成历史上的名人,像画中人一样静止不动,供人欣赏。

[12]活人画里,作为日本的象征与英国大使的女儿共同扮装的女子。

[13]日本江户后期的画家。

[14]套色浮世绘版画。因色彩丰富、鲜艳似锦而得名。

[15]日本江户后期的浮世绘画师。

[16]指歌舞伎屋号音羽屋第六代的尾上菊五郎。

[17]歌舞伎屋号高岛屋的演员的艺名。

[18]明治末期的“黑帮”在日本人心目中与现在有所不同,更类似于“侠士”。他们由武士组成,秉着武士精神,扶弱济贫,抵抗强权。黑帮的活动有收取保护费、建造房屋、派管劳工等。

[19]指旧时寄居在大户人家,一边为主人打杂一边求学的男子。

[20]1叠约为1.62平方米。

[21]竹叶、风月、大金、梅园,全是日本知名美食店铺。

[22]日本知名点心老铺。

[23]用灯芯草编织出山水、花草图案的席子。

[24]一种日语文言文的书信体,出自变体汉文。

[25]在大阪府北堀江市成立的人偶剧团,下文的大隅太夫是其第三代团长。

[26]指二叶亭四迷,日本小说家、俄国文学翻译家。

[27]一种红褐色的粉末药剂,是治疗头痛、恶心、晕眩等的良药。最早在1862年由守田治兵卫商店研发生产销售。

[28]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

[29]志贺直哉的生母银于1895年8月病逝,那年他虚岁十三岁。父亲直温于秋季再婚,继母名浩。

[30]在儿童和服的肩部缝褶,用以调节袖长。

[31]盛放整套烟具的盘子。

[32]19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