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吠月
献给表兄萩原荣次
序
诗歌的表达不单是为了情调而表达情调,也不是为了幻觉而描绘幻觉。同时,它也不是为了宣传或演绎某种思想。不如说,诗歌的初衷是通过这些东西,凝视人内心颤动之处的感受之本质,并让感受恣意流露出来。
诗歌是抓住感受神经的东西,是活生生的心理学。
一切好的抒情诗,都伴随着一种无法用逻辑和语言解释的美。这就是所谓的诗意(也有人称之为气韵或气质)。陶醉的氛围是诗歌的核心,而诗意是带来陶醉的要素。因此,诗意稀薄的诗,缺乏作为韵文的价值,如同香味不足的酒。这样的酒我不喜欢。
我希望诗的表达朴素,气味芳醇。
我希望我的诗歌读者,不是被诗歌表面的概念和“文笔”触动,而是去感受诗的核心即情感本身。我内心的“悲哀”“喜悦”“寂寞”“恐惧”以及其他无法用语言或文章描述出来的复杂、特殊的情感,我用自己的诗的韵律将之表达了出来。不过韵律不是说明。韵律是以心传心。唯有那些能无言地感知韵律的人,我可以与之把手交谈。
在回答“你为什么快乐?”时,一个人很容易说明原因。但是,面对“你的快乐是怎样的?”这个问题时,我想没有多少人能简单地解释自己的心理。
我想,人的情感,是极其简单,同时也极其复杂的。虽然它们具有极强的普遍性,但同时也具有极强的个性和独特性。
无论如何,一个人要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情感,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时语言派不上用场,能依靠的唯有音乐和诗歌。
我时不时会想到不幸的恐水症患者。
据说得了这种病的人会非常害怕水。面对一杯盛在杯子里的水时怕得喘不上气,这是我们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的。
“为什么会怕水?”“怕水是怎样的感觉?”我们对于这些心理,只是感到极为不可思议罢了。然而对那些患者来说却是无比真实的事实。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患者不得不尝试向别人描述那种痛苦的真实感受(这种情况非常可能发生。如果别人对这种疾病没有特定的知识,会对他做出何种残酷的恶作剧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战栗),患者应该怎么办呢?恐怕不管用怎样的语言,都无法表达出那种奇异的感受吧。
然而,如果他有成为诗人的才能,他必然会写诗。诗可以说明人类的语言无法说明的事物。诗是语言之上的语言。
恐水症患者的例子极为特殊,然而同时也极为普遍。
人类每个个体都有着各不相同的肉体,有着各不相同的神经。我的悲伤不是他人的悲伤。他人的喜悦不是我的喜悦。
一个一个的人,永远、永远,处于可怖的孤独。
从原始时代开始,神制造了数亿人。然而绝没有造出两个有完全相同的脸的人。每个人都作为独立的个体而生,也必将作为独立的个体而死。
虽说如此,我们也绝不是被隔绝的孤零零的宇宙中的个体。
我们的脸,我们的皮肤,每个人都不同。然而,实际上每个人都有着共通之处。在人类同伴中发现这种共通之处时,人类之间生出了“道德”与“爱”。在人类与植物之间发现这种共通之处时,自然之间生出了“道德”与“爱”。于是我们并非永远孤独。
我的这具肉体与这些感受,毫无疑问在全世界中是我一人独有的。而且能够完全理解它的也只有我一人。它是具有极其特殊性质的事物。然而,与此同时,它也必然与世界上的每个人相通。就在这种特殊而又相通的种种感受的焦点之上,存在着诗歌真正的“喜悦”与“秘密性”。如果脱离了这个道理,我不知道我写诗还有什么意义。
诗是瞬间灵智的产物。平日里的某种感受,让身体如触到了电流,这时诗人才开始发现韵律。这种电流对诗人来说是奇迹。
诗不是有计划地写的东西。
过去,我认为诗这种东西是神秘的。认为它是某种灵妙的宇宙圣灵与人类智慧神交之物,或者是能解开不可思议的自然之谜的钥匙。然而如今想来,那不过是可笑的迷信。
所谓诗,绝不是那种不可思议的幽灵般的事物,实际是与我们亲近的、如兄弟姐妹或恋人一般的事物。
时不时,我们带着残疾的孩子般可怜的心,在房间的阴暗角落啜泣。这时,有一位紧紧靠着我们的肩膀、把温柔的手放在我们颤抖的心脏上的少女。那个照看着我们的少女,就是诗歌。
我想到诗歌,就感到人类激烈的悲哀与喜悦。
诗不是神秘之物,不是象征,不是幽灵。
诗只是在安慰着有一副病灵魂的人,和孤独者的寂寞。
我想到诗歌,就要为人情之怜悯而落泪。
过去对我来说是痛苦的回忆。过去是关于焦躁、碌碌无为、烦恼的不吉的噩梦。
对月吠叫的狗,是因恐惧自己怪异的影子而吠叫。在狗病苦的心中,月亮是个如苍白的幽灵般不吉的谜。狗远吠。
我想把我自己忧郁的影子,钉在月夜的土地上。如此,影子便不会永远在我身后追逐着我。
1917年1月
再版序
这本诗集首次出版于大正六年(1917年)。我仅自费印制了约500本,其中约400本在市场上售卖,当年就卖光了。从那之后到今天,这本书绝版了很长时间。我曾想就这样让它绝版,这是出于想看人们为买它而出高价的好事之心。
但是,喜欢我的诗的读者,比我当初预想的要多得多,也热情得多。最初售卖的少量诗集在人们之间易手或争抢。旧书店以离谱的高价把它们卖给大家。(旧书的时价是最初定价的五倍。)我收到了几封陌生读者的来信,督促我无论如何也要再版。
对于这些人的热情要求,我不得不感到难受。最终我为我的好事之心而后悔了,不想背叛这么多人对自己切实的爱。我决定再版。然而骨子里的怠惰与散漫,让我感到与书店的交涉十分麻烦。出于诸如此类的理由,诗集长期绝版至今。
回头看看,诗坛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部诗集初版时的诗坛与今日的诗坛,差别何等巨大。一开始我和友人室生犀星结成“人鱼诗社”,其后设立“感情诗社”。想想当时的我们,也是可叹的。在当时的文坛,“诗歌”不是文艺作品中的一员。没有支付稿费、刊载诗歌的杂志。不用说,这一事实让诗歌变成了极为特殊之物,从根本上就与普通读者无缘。我们的诗歌,为何与大众相距如此之远呢?其中有诸多理由。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时代长期以来被自然主义美学所误导,排斥一切抒情。如此这般,没有诞生属于这个时代的真正的抒情诗,当然也是原因之一。我们的艺术已经失去了日语的纯真性。换言之,日本式的情感——这个时代所需要的日本式的情感——已经被那些对西方译诗的皮毛模仿玷污了光辉。日本的诗人们已经丢失了韵律。这样的艺术算是一种特殊的炫学吧。乐于“装腔作势”的阶层的趣味得到了满足。而普通大众的生活与此并不相关。
无论如何,当时的诗坛就是这样不幸的状态。大众对诗歌不会多看一眼,文坛把诗歌抛弃在狗屋的一角。因此我们的工作中,需要某种根本性的力量。我们的工作,正如被发配到荒凉之地的移民的工作。我们必须开垦一切。细说的话,就是从根本上颠覆一切既存的事物,让新的、最初的土地繁茂起来。也就是说,我们最初的行动,是彻头彻尾的“逆时流而动”。在当时的自然主义文坛中,最被轻蔑的一个词,其实是“感情”。正因如此,我们故意用那个“被诅咒的词”作为诗社的标语。那是明确的逆时流而动,也是为诗歌的兴起而呼号的、最初的烽烟。在诗歌的感情与思想、表达及语言上,我们的风格和当时的潮流截然相反。可以说,我们闯出了潮流的反面。所以,我们的创作被诗坛的主流看作异端,甚至蒙受了普通大众的种种嘲笑与恶骂。
不过不久之后,时代的潮流就变了。曾盛极一时的自然主义美学,被新的浪漫主义美学所驳倒。如今,曾被废弃的一切情绪如喷泉般涌出。我的抒情诗的时代再次来临。一度被大众置之不理的诗歌,重回他们的生活。我们的杂志《感情》,甚至比过去更加被看作诗坛的标杆。无论是观念,还是内容,基本完全参照《感情》的小册子,一本接一本地出版出来。发行这类杂志着实成了诗坛的一大潮流。连我们的诗风也成了诗坛的“时代潮流”。我们的诗风原先是反时代的、珍奇的异端事物,如今成了最为普遍和普通的诗风,甚至成了显示着时代潮流的“通俗风格”。这数年间,日本的诗坛着实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一切都面目一新了。而且它们全部作为我“预感的实证”得以实现。
因此,我的诗集《吠月》——它是对感情诗社的一项纪念——无疑正是预感了今日诗坛之风的最初的黎明。恐怕,在这本诗集之前,这类风格的口语诗一首也没有;在这本诗集之前,无人预感到如今这般热烈的诗坛趋势。一切新的诗歌风格自此而始,一切时代的抒情诗的韵律由此而生。即,这本诗集打开了一个时代的新纪元。它着实是黎明最初的鸡啼。——实际上,我对这本诗集最大的自信正在于此。
1922年2月
竹与它的哀伤
《地下的病容》
在地下,一张脸出现了,
寂寞的病人的脸出现了。
地下的黑暗中,
摇曳的草茎生长出来,
老鼠的巢生长出来,
巢中丝丝缕缕的
数不清的毛发震颤,
冬至时,
从寂寞的生病的地上,
细细的青竹的根生长出来,
生长出来,
那看上去实在是很可悲的,
像升起的烟,
实在是,实在是,非常可悲。
地下的黑暗中,
寂寞的病人的脸出现了。
《竹》
笔直地生长在地上,
锐利地青青地生长在地上,
挺过凛冬,
对着照亮绿叶的清晨的天空,
落泪,
落下眼泪,
如今在扫去了忏悔的肩上,
蔓延开如烟的竹根,
锐利地青青地生长在地上。
《竹》
竹子在阳光照耀的地上生长着,
青竹生长着,
竹根在地下生长着,
根越来越细,
根尖长出纤毛,
长出细弱如烟的纤毛,
轻轻颤动着。
竹子在坚硬的土地上生长着,
在地面上锐利地生长着,
迅猛地生长着,
冻僵的竹节凛凛然,
竹子在青空下生长着,
竹子,竹子,竹子生长着。
(看啊,所有的罪都已被记下,
然而一切罪都不在我,
现于我身上的,
实在只是没有影子的青色火焰的幻影,
只是消失在雪上的哀伤幽灵,
啊,一日日切切的忏悔又如何,
一切只是青色火焰的幻影。)
《腐烂的菊花》
那菊花是腐烂的,
那菊花滴下痛楚,
啊,已经开始结霜,
我的铂金手衰弱颓废,
将我尖尖的手指磨得锋利,
想要摘取菊花,但祷告之后,
闪耀的天之彼方,
传来一个声音,让我不要摘,
菊花患病,
腐烂的菊花在痛楚。
《龟》
有林,
有沼,
有苍天,
人的手中感到沉甸甸的
纯金的龟在静静睡眠。
这闪着金光的龟,
忍耐着寂寞自然的痛楚,
拨弄着沉入人的心灵,
沉入苍天的深处。
《笛》
仰头是高高的松树以枝弹琴,
手指渐渐染红,
奏琴声,
啊 与弹琴的他人之妻合奏,
绝妙的笛声在天上。
今日霜夜的天空寒彻,
光照松梢,
在感到悲伤的一念间,
露出了忏悔的姿态。
绝妙的笛声在天上。
《冬》
罪证出现于天上,
出现于积雪之上,
在树枝上闪耀,
越过隆冬而闪光,
所犯之罪的证据出现于四方。
看啊,
沉睡在黑暗土壤中的生物,
开始建造忏悔的家。
《天上缢死》
遥夜中闪光的松针上,
忏悔之泪垂落,
遥夜的天空白了,
就自缢于天上的松。
因为眷恋天上的松,
就以祷告之姿吊挂其上。
《蛋》
在高高的树梢上,
小小的蛋闪着光,
仰头就看到小鸟的巢闪着光,
罪人祷告的时刻到了。
云雀料理
五月早上的新绿与熏风,让我生活得像个贵族。想在欲滴的天蓝色的窗下,与我爱的女人一起使用纯银的餐叉。想在我的生活里,也能有一次,偷来那在空中闪光的云雀料理的爱之器皿,吞食它。
《感伤的手》
我生性中的感伤,
让很多只手陷入悲伤,
手总是在头顶挥舞,
或者在胸口闪耀着孤独,
夏日将尽,
归来时燕子已飞离旧巢,
大麦冷冷冰冰。
啊,忘掉城市吧,
我已不再弹奏胡琴,
手变成了钢铁,
掘着阴惨的土地,
我可怜悯的感伤的手掘着土地。
《杀人事件》
远空中响起手枪的声音。
再次响起手枪的声音。
啊,我的侦探穿着玻璃衣裳,
从恋人的窗扉潜入,
地板由晶玉制成,
从手指与手指之间,
淌下纯蓝的血,
在那悲伤的女人的尸体上,
冷冷的蟋蟀鸣叫。
霜月[1]上旬的早上,
侦探穿着玻璃衣裳,
拐过大街的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那秋季的喷泉,
让孤身一人的侦探感到忧伤。
看啊,在遥远而寂静的大理石人行道上,
疑犯飞快地滑走了。
《云雀料理》
如献上祭品般献上夜晚的爱筵[2],
蜡烛被鱼脂熏染上阴郁,
我决心推开那扇可爱的绿窗户。
啊,看一看天空,
将五月遥远之地流动的东西,
捧上我手中盛着云雀的餐盘,
而可爱的你决心向左边走去。
《天景》
四轮马车静静转着轱辘,
隐约看得见海的光亮,
麦子在远方涌动,
四轮马车静静转着轱辘。
看着鱼和鸟闪闪发亮的天景,
或者蓝色窗子的建筑,
四轮马车静静转着轱辘。
《焦心》
在落霜的微寒早上,
有个手捧云雀料理走去的少女,
那时我倚着道旁的树,
不断窥向胡乱涂着白粉的女人细细的手指间,
想要偷走这美味的云雀料理吞食它,
不住地焦心,
为某个人过分焦心,几欲合掌祈求。
悲伤的月夜
《悲伤的远景》
到了悲伤的薄暮,
劳动者塞满了东京市内的交通,
他们憔悴的帽子的阴影,
在市街中弥漫开来,
在那边的市街,也在这边的市街,
一次又一次地挖掘坚硬的地面,
挖出来的是什么呢?
是污迹斑斑的鼻烟的银纸。
是几乎有五文目[3]重的,
堇花干枯的根株。
从遥远的本所[4]深川一带,
一点一点地来到了市内。
在令人烦恼的薄暮的阴影中,
彻底枯萎的心脏照亮着铲子。
《悲伤的月夜》
一条偷盗的狗,
对着臭气弥漫的码头上的月亮吠叫。
灵魂定神细听,
传来阴沉沉的声音,
是黄色的小姑娘们在合唱,
在合唱,
在码头昏暗的石垣上。
无论何时,
为何我总是这个样子?
狗啊,
苍白不幸的狗啊。
《死》
从我凝视的土地底下,
古怪的手伸出来了,
腿伸出来了,
头伸出来了,
你们说,
这家伙到底是
怎样的呆鹅?
在我凝视的土地底下,
扮出蠢相,
手伸出来了,
腿伸出来了,
头伸出来了。
《危险的散步》
到了春天,
我在新鞋子的鞋底贴了一层胶,
不管走的是多么粗制滥造的路,
为了不发出那讨厌的声音,
我都像怀抱着一大堆易碎品似的,
这最是让我不安。
那么,这就开始走路了,
大家都安静点,
安静点,
我担心得要命,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
请不要看我扭曲的步伐。
我一定是要完了,
我仿佛坏了的气球,
一直在憔悴的方向,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地走着。
腐烂的蛤蜊
恼人春夜的感觉及疾患
《在内部的人看起来像畸形病人的理由》
我站在窗帘蕾丝的阴影里,
那是我的脸看上去有些朦胧的理由。
我的手拿着望远镜,
一直看着遥远的地方,
看镍制的狗和羊,
看秃头的孩子走在树林里,
那是我的眼睛看上去有些雾蒙蒙的理由。
我今早吃了太多盘圆白菜,
而且这窗玻璃做得非常粗糙,
那是我的脸看上去这般扭曲的理由。
说实话,
我简直健康得过分,
明明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要在那里盯着我?
为什么要那样令人脊背发凉地笑?
哦,当然,如果你是说我的腰部以下,
说那里看不清的话,
这是多么愚蠢的问题,
当然,因为,我靠在这蓝白色的有窗户的墙上,
站在家的内部。
《春夜》
像浅蜊那样的东西,
像蛤蜊那样的东西,
像水蚤那样的东西,
这样的生物身体埋在沙子里,
不知从什么地方,
生出无数绢一样的手,
手上的细毛随波涌动。
啊,在这个温热的春夜里,
潮水簌簌地冲刷着,
在生物上面冲刷着,
贝类的舌头,也细细碎碎悲哀地萌发,
如果望向远处的海滩,
会看到在潮湿的海滩上,
没有下肢的病人正列队行走,
摇摇晃晃地走着,
啊,在那些人的头发里,
春夜的雾霭也深深蔓延开来,
来了,来了,
这白浪的队列只是小小的波澜。
《阳春》
啊,春天从远方掀起雾气而来,
在柔软地膨胀起来的柳芽下面,
凑上温柔的唇,
仿佛要吻住少女的嘴,
春天从远方乘着橡胶轮的人力车来。
在朦胧的风景中,
白色的车夫脚步急急,
途中车轮开始倒转,
车把也脱离了地面,
连乘客的腰也踉跄得古怪,
这看起来太危险了,
在这出人意料的时候,春天打出纯白的呵欠。
《腐烂的蛤蜊》
半边身子埋在沙子里,
伸出舔动的舌头。
在这个软体动物的头上,
沙子和潮水,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地流着,
流着,
啊,梦一样寂静地流着。
在流去的沙子和沙子之间,
蛤蜊伸着若隐若现的红舌,
这蛤蜊是非常憔悴的。
一看那柔软变型的内脏似乎已经开始腐烂,
因此在悲哀的黄昏,
坐在苍白的海滩,
嘶啦、嘶啦、嘶啦、嘶啦地吐着腐烂的气息。
《春天的实体》
在不计其数的虫卵上,
春天已满满当当地膨胀起来,
对了,只要四处望一望,
就会看到到处布满了虫子的卵。
看看樱花的话,
樱花里也透出一片虫卵,
柳条上也是,毫无疑问,
就连蛾子和蝴蝶之类的,
它们薄薄的羽翼也是由虫卵构成的,
它们就那样,亮晶晶亮晶晶亮晶晶地闪光。
啊,这些肉眼不可见的
隐约的卵是椭圆形的,
它们挤在一切地方,
空气中充满了卵,
变得像打满气的皮球一样坚硬,
好好用指尖戳戳看吧,
所谓春天的实体大概就在这里。
寂寞的情欲
《五月的贵公子》
在嫩草上行走的时候,
我的鞋子留下白色的脚印,
纤细的银色拐杖被草打磨,
脱下后卷成团的手套在空中跳舞,
啊,我想痛快地扔掉一切忧愁,
变成一只柔和的羊,
我想把手放在你湿润的颈上,
闻闻新的菖蒲花香粉的气味,
在嫩草上行走的时候,
我是五月的贵公子。
《爱怜》
一定是一个用可爱而坚硬的牙齿
啮咬草之绿色的女人,
女人啊,
我要用这青草淡淡的阴影,
毫无遗漏地染上你的脸,
煽动你的情欲,
来茂盛的草丛悄悄玩耍吧,
看啊,
这里有风铃草在摇晃着头,
那里有龙胆草在轻快地甩着手臂,
啊,我要紧紧抱住你的乳房,
你要尽力地压在我身上,
就这样在这没有人的原野中,
我们像蛇一样玩耍吧,
啊,我要尽我所能地爱怜你,
在你美丽的皮肤上,涂上青草的汁液。
《寂寞的人格》
寂寞的人格呼唤着我的朋友,
我陌生的朋友啊,快点来吧,
坐在这把旧椅子上,我们两个静静地说话吧,
没有任何悲伤的事情,
你与我去过安静而幸福的生活吧,
去听远处公园静静的喷泉声,
静静地,静静地,两个人就这样拥抱着吧,
远离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
联结起我们无父无母的孤儿之心吧,
在所有人类的生活中,
谈论仅属于你和我的生活吧,
谈论仅属于我们的贫困而无依的秘密生活,
啊,那语言不正如秋天的落叶,簌簌地散落在膝上吗?
我的胸口,如同病弱孩子的胸口。
我的心因恐惧而颤抖,苦闷,苦闷,
如同因湿润的热情而燃烧。
啊,什么时候,我也曾登上高山,
一边仰望着陡峭的坡路,
一边像虫子一样怀着憧憬攀登着,
当站上山顶的时候,虫子流下寂寞的眼泪。
仰头看看,在荒草丛生的山顶,巨大的白云飞过。
自然总是处处令我受苦,
而人情使我阴郁,
我反而更喜欢在热闹的都市公园散步
走得累了时,寻找一把寂寞树荫处的椅子,
我喜欢心思散漫地看着天空,
啊,我喜欢看遥遥地、悲哀地飘过都市天空的煤烟
和越过建筑物屋顶的、远处的小燕子飞翔的姿态。
我异常寂寞的人格,
大声呼唤着陌生的朋友,
我这卑微的、不可思议的人格,
做出乌鸦一样寒酸的样子,
在冬季无人的椅子一角颤抖。
陌生的狗
《陌生的狗》
这条陌生的狗跟在我身后,
是条残疾狗的影子,羸弱不堪、瘸着后腿。
啊,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在路前方的拐角处,
长屋的屋檐被风哗啦哗啦地吹着,
在路边阴森的空地上,
干枯的草细细碎碎地甩动叶片。
啊,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巨大生物似的月亮,朦胧浮现在前方,
在背后来来往往的寂静人群中,
狗细长的尾巴拖在地上。
啊,无论去哪里,无论去哪里,
这条陌生的狗都跟在我身后,在污秽的地上爬,
这条在我背后拖曳着后腿的病狗,
是条不幸的狗的影子,
一边为遥远的、长长的悲哀而胆怯,
一边对着寂寞天空中的月亮高声吠叫。
《仰望绿树的树梢》
在贫穷、寂寥的街区后巷,
曾长着纤细的绿树。
我渴求着爱,
渴求一个爱我的内心清贫的少女,
那个人的手在碧绿的树梢上颤抖,
为了得到我的爱,终日在高处为柔情而颤抖。
我曾在很远很远的街道乞讨,
悲惨又饥饿的心,嗅着烂葱和烂肉的气味流泪,
带着一颗可悲的乞丐的心,终日在街区后巷徘徊。
悲哀的孤独带来漫长的疲惫,
渴求爱的心在那之后来临,
那是令人怀恋的、大海一般的情感。
长在路边贫瘠土地上绿树的树梢上,
小小的叶子曾被风哗啦哗啦地翻动。
《害怕乡间》
我害怕乡间,
害怕乡间无人的水田中颤抖的
细长禾苗的队列。
害怕住在黑屋子里的贫穷的人群。
当我坐在乡间的田埂上,
巨浪般层层叠叠的土地,让我的心灰暗,
土壤的臭气让我的皮肤发乌,
枯冷冬季寂寥的自然让我的生活变得苦闷。
乡间的空气阴郁而沉重,
乡间的触感疙疙瘩瘩让人恶心,
当我偶尔想起乡间,
就为动物粗糙毛皮的气味而心烦。
我害怕乡间,
乡间是热病时发青的梦。
注释
[1]日本指阴历十一月。——译者注,下同。
[2]agape,初期基督教徒的会餐。
[3]日本尺贯法的重量单位。1文目约合3.75克。
[4]地名,位于东京都墨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