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的术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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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学与参禅

奥地利心理学家瓦茨拉维克1987年有个著名演讲,提到一个难题,姑且称为“一笔连九点”。就是一张纸上画了九个圆点,分布在三行三列,构成一个正方形。如下:

题目是:用铅笔连续画出四条线把九个点连接在一起,画线时笔尖不能离纸,线段可以交叉。

瓦茨拉维克说:“我见过的人中,没有一个独自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个难题的有趣之处在于,每个尝试解题的人,都试图在由这九个点构成的正方形之内寻找解题办法。对我来说,这个难题是个绝妙的隐喻,彰显了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一再遇到的一种处境。这处境就是,我们在寻找一个问题的解决办法时,自己给自己增加了一个问题本来没有的附加条件,因而就找不到解决办法。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尝试在这个正方形内找到解决办法,而实际上,只有当我们在画线超出这个正方形时才可能解决这个难题。也就是说,问题无法解决,并不是由于你遇到的处境无解,而是由于你尝试寻找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对。你给自己增加的限制使这个问题变得无法解决。然而,这跳出框框的做法属于天才和创造的范畴,无法轻而易举地学到。毫不奇怪,这种跳出框框的解决办法常常显得不合乎理性,显得与健全的人类理智相抵触。”

接下来讲讲治学。昨天一个学生反思道:“最大的不足是做出来的东西会四平八稳,总是缺少那个point(要点)。这些年在理论和写作上是有进步的,但好像缺少point的问题一直解决不了。”

我的老师中,车铭洲教授思想最富有创造火花,points既多又妙。他的思维特点是:既严谨精密,又没有任何条条框框。这二者看起来是不是有点矛盾?如果你觉得有矛盾,那是因为你是在学术框框里面看学术。在框框里看学术已经是很难达到的境界,有些人好像很努力,但似乎一直在学术框框外打转转。试问学界同仁,有几个敢拍胸脯认为自己已经进入学术框框,知道本研究领域的前沿?

进入学术框框是成为学者的先决条件。除非是维特根斯坦那样的超天才,从学生化身为学者,恰似从青虫到蝴蝶,要辛辛苦苦学懂掌握前辈学者呕心沥血悟到的道理和创造的知识。这些道理和知识本来是鲜活的,如同树上的果实,是果树的有机组成部分。然而,一旦果实成熟收获,一方面固然获得独立,但另一方面也失去了原有的血脉。成熟是生命的否定之否定,如果不细心体会,不设身处地,则体会不到知识与其原创者之间的生命联系。试想,我们在课堂听课,能体会老师百分之几的苦心?我们读书,能品味作者千分之几的心血?我们学到的东西一开始对我们完全外在,学会后也很难成为我们自身学术生命的一部分。它们没有融入我们的心血之前,就是那个九个点构成的正方形框框,无论我们在框框内如何努力,最多也只能与框框重合,四平八稳,相当于做出一篇合格的文献综述。

车老师怎样做到既严谨精密又没有条条框框呢?他的诀窍是:不在学问内做学问,不在哲学外谈哲学。他写西欧中世纪哲学史,身份不是20世纪的中国哲学史家,而是西欧中世纪的哲学家;他写现代西方哲学,身份不是当代中国哲学教授,而是现代西方哲学家。

学者与学术成为血肉相连心心相印的统一体,学者自身成了活的学术。生命的本质是自我超越,学者生命必然发生的自我超越就是学术创造。这时,严谨精密与自由创造就自然统一,学术与艺术的人为边界也就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