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来与我共舞在爱尔兰
门铃响的时候,年轻的阿彻太太和凯茜·瓦伦丁以及科恩太太同坐在床上,一边逗弄她刚出生的孩子,一边闲聊。阿彻太太喊着“喔,天哪”,赶紧按下对讲机,打开公寓楼的大门。“我们跟住在一楼没分别,”她对凯茜和科恩太太说,“每个人动不动就按我们家的门铃。”
等她家的门铃响起的时候,她打开门,看到走廊上站着一位老人。他身披破旧的黑色长外套,胡子都花白了,手里捏着一把鞋带。
“哦,”阿彻太太说,“哦,我很抱歉,但是……”
“夫人,”老人说,“行行好,五分钱一根。”
阿彻太太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两步。“实在不好意思。”她说。
“不管怎么说,还是很谢谢你,夫人,”他说,“谢谢你说话这么客气。你是整条街第一个对我这个穷老头儿这么彬彬有礼的人。”
阿彻太太紧张地转动着门把手。“实在抱歉。”她说。正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喊着“等一下”,赶忙跑回卧室。“一个卖鞋带的老头儿。”她跟凯茜及科恩太太嘀咕着,打开梳妆台最上方的抽屉,取出手袋,在装零钱的袋子里摸着。“二十五美分硬币,”她说,“这应该够了吧?”
“足够了,”凯茜说,“很可能比他一天挣的还多。”凯茜和阿彻太太年纪相仿,不过还没结婚。科恩太太五十多岁,身材丰满。她俩都住在这栋楼里,时不时以看宝宝的名义,来阿彻太太家做客。
阿彻太太走回门口。“给,”她递出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我为每个人都那么粗鲁待你感到羞耻。”
老人准备递给她鞋带,但他止不住颤抖的手把鞋带掉在了地上。他吃力地靠向走廊一边的墙。阿彻太太看在眼里,惊慌急了。“上帝啊。”她说着,伸手去扶他。当她的指尖触到脏兮兮的旧外套时,她犹豫了。过了一会儿,她咬紧双唇,说服自己挽住他的胳膊,扶他进屋。“姐妹们,”她喊道,“快来帮忙!”
凯茜先跑出卧室,喊着:“琼,是你在叫我们吗?”当她看到门口的一幕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该怎么办?”阿彻太太问,手还挽着老人的胳膊。他的双眼已经闭起来了,看样子就算有她架着,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站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过来扶着他的另一侧。”
“把他扶到椅子上去。”凯茜说。走廊这么窄,很难容下三个人并肩走,所以凯茜扶着老人的另一只胳膊走在前面,引着阿彻太太和他进客厅。“不要坐那把好椅子,”阿彻太太喊道,“坐那把旧皮椅。”她们把老人扶到皮椅上,然后站到一边。“我们现在究竟要怎么办?”阿彻太太问。
“你家有威士忌吗?”凯茜问道。
阿彻太太摇了摇头。“只有一点儿葡萄酒。”她的语气不是很肯定。
科恩太太这时才抱着婴儿走进客厅。“天哪!”她说,“他喝醉了!”
“瞎说,”凯茜说,“假如他是酒鬼,我不会让琼扶他进来的。”
“留心孩子,布兰奇。”阿彻太太说。
“这个当然。”科恩太太说。“小亲亲,我们回房去,”她对婴儿说,“接着我们就睡进可爱的小床,然后睡觉觉,来,说拜拜。”
老人惊了一下,睁开了双眼。他试着站起来。
“好好坐在那里,”凯茜命令道,“阿彻太太会给你一点儿葡萄酒。你会喜欢的,对吧?”
老人抬眼看看凯茜。“谢谢你。”他说。
阿彻太太走进厨房。她先是想了一下,然后从水槽上方取下一只玻璃杯,冲了冲,倒了一点儿雪利酒进去。她拿着这杯酒回到客厅,递给凯茜。
“我帮你拿着杯子,还是你可以自己喝?”凯茜问老人。
“你太客气了。”他说着,伸手接过杯子。凯茜把酒杯侧向他的嘴,他从里面吸吮,接着他把酒杯推到一边。
“这点儿就够了,谢谢,”他说,“足够让我恢复精力了。”他又试着起身。“谢谢。”他对阿彻太太说。“也谢谢你。”他对凯茜说。“我还是应该快点上路。”
“别忙,等你双脚有力气再走。”凯茜说,“你知道的,身体不容有失。”
老人微笑着说:“我的身体可以有失。”
科恩太太回到客厅。“孩子放到婴儿床里了,”她说,“差不多应该睡熟了。他感觉好些了吗?我猜他准是醉了,或者饿了,或者其他什么。”
“这是肯定的,”凯茜也开始兴奋地做出结论,“他肯定是饿坏了。琼,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真傻。这个可怜的老绅士!”她对老人说:“阿彻太太肯定不会让你空着肚子回家的。”
阿彻太太又露出那种犹疑的表情。“我有几个鸡蛋。”她说。
“太好了!”凯茜说,“鸡蛋最好了,特别容易消化。”她对老人说:“尤其是你已经……”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一段日子没有吃过东西了。”
“黑咖啡,”科恩太太说,“如果你问我的建议。看他的手抖成这样。”
“神经疲劳,”凯茜斩钉截铁地说,“一碗热腾腾的肉汤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他必须喝得很慢很慢,直到他的胃重新适应食物。”“人的胃啊,”她对阿彻太太和科恩太太说,“如果一直空着就会萎缩。”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老人对阿彻太太说。
“瞎说,”凯茜说,“我们必须让你吃顿热饭。”她挽起阿彻太太的胳膊,拉着她一起走到厨房里。“就用几个鸡蛋,”她说,“煎个四五个。等下我给你买六个回来。我猜你没有培根。这么说吧,再煎几个土豆。就算半生不熟的,他也不会介意。这些人经常吃煎土豆和鸡蛋之类的……”
“午饭还剩下一些罐头无花果,”阿彻太太说,“我正愁着怎么处理。”
“我得快些回去看着他,”凯茜说,“他可能会再次晕倒什么的。你就煎几个鸡蛋和土豆,如果布兰奇愿意,我让她来帮你。”
阿彻太太量好了足够两杯咖啡的咖啡粉,把壶放到灶头上煮,然后从碗橱里拿出煎锅。“凯茜,”她说,“我只是有点担心。如果他真的是喝醉了,我的意思是,要是吉姆听说了这件事情,因为家里还有宝宝……”
“哎哟,琼!”凯茜说,“你真应该去乡下住一段日子,我觉得。在那儿,女人总是把吃的分给饿慌了的男人。而且你根本不需要告诉吉姆。布兰奇和我肯定什么都不会说的。”
“嗯,”阿彻太太说,“你确定他不是酒鬼?”
“我认得出饿慌了的人,”凯茜说,“当像他那样的老人连站都站不起来,手抖成这样,而且样子看起来这么憔悴时,就说明他已经快饿死了。真的快饿死了。”
“我的天!”阿彻太太说,她赶紧打开水槽下的碗橱,取出两个土豆,“两个就够了对吧,你觉得呢?我猜我们真的在做一桩好事。”
凯茜咯咯笑了起来。“我们就是一班女童子军。”她正往厨房外走,忽然停下,转身看了看阿彻太太。“你有派吗?他们老是吃派的。”
“有,但这是为晚餐准备的。”阿彻太太说。
“喔,把派先给他吃。”凯茜说,“等他走了,我们可以出门买更多的。”
趁着煎土豆的时候,阿彻太太摆好盘子、杯子和碟子,再在餐桌上放好刀、叉、调羹。之后,她又想了想,以防万一,把碗碟先拿起来,从碗橱里取出一个纸袋,一撕为二,平铺在餐桌上,再把碗碟摆放回去。她拿出一只玻璃杯,灌满了冰镇的饮用水,然后切了三片面包,也放在盘子上,再是一小块黄油,搁在面包旁边。接着,她从碗橱的纸巾盒里取出一张纸巾,放在盘子旁边。过了一会儿,她又拿起纸巾,把它折成三角形,再摆回去。最后,她把盐和胡椒的瓶子放在餐桌上,拿出一盒鸡蛋。她走到门口喊道:“凯茜,问问他想吃什么样子的煎蛋?”
客厅里传来一阵低声的对话,凯茜喊道:“荷包蛋!”
阿彻太太拿出四个鸡蛋,然后又添了一个。她把鸡蛋一个接一个打到煎锅里。等鸡蛋煎好了,她大喊:“好了,姐妹们!带他进来吧!”
科恩太太先走进厨房,检查了一下煎好的土豆和鸡蛋,她瞅了瞅阿彻太太,但是没有说话。接着凯茜进来了,手扶着老人。她把他扶到餐桌旁,让他坐在椅子上。“看哪,”她说,“阿彻太太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一餐热腾腾的美食。”
老人看着阿彻太太。“我很感激。”他说。
“多美好的一幕啊!”凯茜说。她赞许地对阿彻太太点头。老人看着盛着土豆和煎蛋的盘子。“赶紧吃吧,”凯茜说,“姐妹们,我们也坐下。我从卧室里搬把椅子来。”
老人拿起盐瓶,往煎蛋上轻轻地撒了一点儿盐。“这看起来美味极了。”过了半晌,他说。
“你赶紧吃吧,”凯茜已经拿着椅子回到了厨房,“我们想看到你吃得饱饱的。琼,给他倒点儿咖啡。”
阿彻太太走到灶头边,拿起了咖啡壶。
“请别忙了。”老人说。
“没关系。”阿彻太太说着,给老人的杯子斟满咖啡。她也坐在餐桌旁。老人拿起叉子,接着又把叉子放下,他拿起纸巾,把它展开铺在膝盖上。
“你叫什么名字?”凯茜问。
“奥弗莱厄蒂,女士。我叫约翰·奥弗莱厄蒂。”
“你好啊,约翰,”凯茜说,“我是瓦伦丁小姐,这位是阿彻太太,那边那位是科恩太太。”
“你们好。”老人说。
“我猜你是从外国来的?”凯茜说。
“抱歉,你的意思是?”
“你是爱尔兰人,对吧?”凯茜问。
“夫人,我的确是爱尔兰人。”老人把叉子戳进一个煎蛋里,看着蛋黄涌出并流淌到盘子上。“我认识叶芝。”他忽然说。
“真的?”凯茜问着,凑近了一些,“让我猜猜——他是作家,对吧?”
“出于亲善,来与我共舞在爱尔兰。”[1]老人说。他站起来,双手抓着椅背,郑重地向阿彻太太鞠躬。“再次感谢你,夫人,你太慷慨了。”他转身往门口走去。三个女人站起来,跟着他。
“但你没有吃完。”科恩太太说。
“胃,”老人说,“就像这位女士指出的,已经萎缩了。是真的。”他忽然又显出怀旧的神色。“我认识叶芝。”
走到门口,他再次转身对阿彻太太说:“我不能无视你的善良。”他指了指仍旧落在地上的鞋带。“这些,”他说,“都给你,为感谢你的善良。和其他两位女士分一分。”
“但我根本没想着……”阿彻太太说。
“请收下,”老人说着,打开门,“这点儿东西不算什么,却是我所有的一切。你自己捡一下吧。”当他侧过身,把鼻孔对着科恩太太的时候,突然加上一句:“我恨透了老女人。”
“噢!”科恩太太发出了苍白的感叹。
“我可能是白吃了你们的东西,”老人对阿彻太太说,“但我从来不会让客人喝劣质的雪利酒。夫人,我们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科恩太太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会有这种下场?”
阿彻太太眼睛还看着凯茜,手却在试图推老人出门,但是他拨开了她的手。
“来与我共舞在爱尔兰。”他说着,手扶墙壁,一步步走到公寓楼的门口,打开大门。“而时光飞逝。”
注释
[1]此句引用了诗句,来自叶芝的诗歌《我属于爱尔兰》(I Am Of Ireland)。——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