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格雷丝·克劳利
前面早已说过,格雷丝·克劳利这时正和在西尔弗布里奇主持一所女子学校的两位普雷蒂曼小姐住在一起。比普雷蒂曼姊妹更宽厚的女士从来没有主持过这样一种学校。那位妹妹丰满,有朝气,漂亮,而且看起来总是一副与人为善的样子。另一位则长得非常单薄,非常瘦小,而且有点病病歪歪的样子——她视力也很弱,时常遭受头疼的痛苦,因而,人家一般认为她在教学生课方面不能承担很重的任务。但是,大家又一般认为她是动脑子出谋划策的,在巴塞特郡比任何别的女人都知道得多,普雷蒂曼氏教学计划全来自她的脑子。据那些非常了解她们的人说,她妹妹的好脾气在她面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说她是女教师中最慈爱、最亲切和最富有良心的女子。这说的是安娜贝拉·普雷蒂曼小姐,那位做姐姐的;这话或许还有一层意思:她人品贤淑的一部分,可以说是由于没人看见她走出过她自己的住宅。她连教堂也不能去,因为室外的空气会带来神经痛。因此,她在世人眼里品格高尚,也许部分原因就是她的默默无闻。安妮·普雷蒂曼小姐,那位妹妹,倒是经常外出去参加茶会——只要向她发出邀请的聚会都一概参加;而且素以偏爱重油蛋糕和甜食而闻名。由于跟外界接触过多,她就变得平常了,她的人品受到的尊敬,远不如她姐姐的那么高。有些人用心极不良,放风说她想嫁给温思罗普先生;不过关于未婚女子进入交际界不尽是传递这样的故事吗?只不过在西尔弗布里奇,所有这样的故事都特别爱提及温思罗普先生罢了。
克劳利小姐目前和普雷蒂曼姊妹住在一起,在学校里帮她们的忙。自从按事情的正常趋势格雷丝应该离校那时起,这一安排已经过去十二个月了。这中间没有达成什么协议,也没有说清楚格雷丝就呆下去不走了。她是应聘来顶替一个监督人的位置,最初说的是一个月,然后又是一个月,然后又多出两个月来;当那位助理回校时,普雷蒂曼姊妹觉得多挽留格雷丝一阵是完全可以的。但是她们安排得非常精心,让西尔弗布里奇的上流社会明白,格雷丝·克劳利是她们的客人,而不是学校的教师。“我们不给她开工钱,这类东西一概没有,”安妮·普雷蒂曼小姐说;不过,这一声明根本是不真实的,因为在那四个月中,每月规定的薪金都如数付给她了;此后,安娜贝拉·普雷蒂曼小姐两次把格雷丝叫到她的小屋里——这位小姐处理着学校的所有金钱问题——简明扼要地说几句,把一个小纸包儿塞到格雷丝的手里。“我知道我不该要这个,”格雷丝曾经跟她的朋友安妮说。“要是我不在这里,我这位置也用不着别人来代替。”“胡扯什么呀,我亲爱的,”安妮·普雷蒂曼回答说,“这是我们在这世上办得最舒心的事。你应该把自己打扮得讨人喜欢,你知道,只是为他起见。所有的绅士都喜欢这点。”接着,格雷丝生起气来,发誓说她会把这钱再还回去的。然而,我想她还是按她自己所知道的把自己打扮得讨人喜欢了。从这一切我们可以看出,普雷蒂曼姊妹一向是十分赞同格兰特利少校的殷勤的。
但是,关于那张丢失、找到并追查到克劳利先生手中的支票这件可怕的事件冒出来时,安妮·普雷蒂曼小姐再没有跟格雷丝·克劳利提叙格兰特利少校的任何情况。这倒不是她认为克劳利先生犯了罪,而是她深知这世界必将意识到这样的罪名的怀疑时,会强迫像格兰特利少校这样一个人改变初衷。“要是他突然采取行动,”安妮跟她姐姐说,“那事情就没说的。他从来不会自食其言的。”“我亲爱的,”安娜贝拉说,“我希望你别谈论什么‘突然采取行动’,这是一串吓人的词儿。”“除了你,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安妮说。
就在几个月前,一个年轻女士从邻郡阿林顿到西尔弗布里奇来拜访沃克太太,格雷丝·克劳利和这位女士由于种种情况建立了热烈的友谊。格雷丝在伦敦有个表兄——在政府机关供职,混得不错,又挺富有,是格雷丝母亲的表外甥——这位表兄为了这位年轻女士的爱情给折腾得晕头转向,而且多少年来一直是这样的。不过有关这位女士的流言过去一直是糟糕的,而且尽管她向这位表兄表示过最诚挚的友谊的情感,可她却不能使自己表示更多的情感了。格雷丝·克劳利是在西尔弗布里奇遇上这位年轻女士的,谈话自然涉及了这位表兄;虽然这位阿林顿的年轻女士比格雷丝大几岁,而友谊还是建立起来了;又由于年轻女士之间的友谊不同寻常,她们当时说好要互相通信,保持联系。这位女士的名字叫莉莉·戴尔小姐,那位在伦敦混事的阔表兄的名字为约翰尼·埃姆斯先生。
目前,莉莉·戴尔小姐和她母亲呆在阿林顿的家,格雷丝·克劳利在她忧愁万分之际给她的朋友写了信,把一腔心事全倾诉出来。鉴于格雷丝的信和戴尔小姐的复信将有助于我们的故事,我不揣冒昧把两封信都公布如下:
“一八六一年十二月写于西尔弗布里奇”
“最亲爱的莉莉——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实在是太可怕了呀。不过也许你早听说它了,因大家都在这里谈论着。这事已经登了报,因此它算不上是秘密了。我也不应该向你保守任何秘密;只是这事格外吓人,我真不知道如何写信告诉你。有人说——是一个叫索姆斯先生的吧,我相信是的——爸爸拿了一些属于他的钱,因而要被带到那些治安官跟前过堂。当然,爸爸没有做过任何错事。我不认为他竟会是这个世界上拿一文不属于他的钱的人哪。你知道他是多么穷困;他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然而,我知道他宁愿眼看着妈妈挨饿——我敢保证他宁愿自己饿死,他也甚至不会去借一个他还不起的先令。说他会拿人家的钱(她本想写“偷”这个词儿,可是她的钢笔就是不听使唤,写不进信里去)这话是极其恶劣的。但是,不知怎么搞的,一些情况已使他完全陷入被动,人们说他一定要到这里的治安官跟前来定罪。我常想,这世界的所有人之中,就数爸爸最倒霉。一切事情好像都在跟他作对,然而他又是那么好啊!可怜的妈妈来过这里,她早已心神不安了。我过去从来没有见她这么可怜过。她是先去找你的朋友,沃克先生的,然后来我这里呆了一会儿。沃克先生在调查这件事,尽管妈妈说她认为沃克先生对爸爸相当和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通过沃克先生弄清楚他到底怎么看待这件事。当然,妈妈知道爸爸没有干过任何坏事!可她说这件事太令人费解,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那笔钱。爸爸,你知道,和别的人不一样。他总爱忘事;而且总是在想事,想啊想,想他那种种天大的不幸。可怜的爸爸啊,当我想起所有他的忧愁烦恼,我的心就在流血,以至我恨自己总想着自己。
“妈妈离开我时——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知道爸爸真的不得不去受审过堂——我便去找安娜贝拉小姐,跟她说我要回家去。她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要是说出来会玷污她的住所的。她站起来把我搂在怀里,她那双亲切的眼睛里滚出了泪水,她说如果爸爸真的出了事——她不相信这点,因她知道他是个好人——她的住所不仅对我,就是对妈妈和简来说也应该是个家的。她难道不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吗?当我想起她,我有时想她早该算作一个天使了。然后,她变得十分严肃起来——因这前不久,她还想透过她那泪水强作笑脸呢——跟我说要记住,所有的人不会全跟她一样,她除了为自己和妹妹操心,没有别人了;又说目前我别总让自己想那些我以前一直在想的事。她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可我当然十分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指什么;我捉摸她是对的。我没有说什么话回答她,因为我说不出话来哪。她一直拉着我的手,我这时把她的手拉起来,吻它,向她表明,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知道她是对的;可是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这样又过了十天,她极得分寸地亲自跟我说,她认为我应该拿定主意,我将如何回答她。接下来我又没说一句话;可是当然她心下明白。事后,安妮小姐却毫无顾忌地说这事,这样我只得乞求她甚至在那些女孩子跟前也要保持沉默才好。你知道她是多么大大咧咧的。然而,现在这事谁都知道了。当然,安娜贝拉小姐是对的呀。他使许许多多的人都想到了;他父亲和母亲,他那宝贝的小伊迪丝,他把这小姑娘带到这里两次,有一次留在我们身边呆了两天,因此她跟我很熟;而我又是那么爱她,真舍不得跟她分开了。然而,我有时想我们全家注定是不幸的,索性跟自己说今后再也不想入非非了。
“务请快快给我写信。我觉得仿佛世上没有什么能使我安慰,可我就喜欢收到你的来信。亲爱的,亲爱的莉莉,我悲痛归悲痛,可你要是在信中告诉我你的好消息,我还是会高兴的。哪怕仅仅像约翰所希冀的那样!有什么理由不是那样呢?在我看来,除了我们,没有人有权利或理由感到不高兴。再会,最亲爱的莉莉——你真挚的朋友,
格雷丝·克劳利
“又及——如果那些治安官决定审查我爸爸,我想我拿定主意马上回霍格尔斯托克吧。我觉得要是我还呆在这里,我就该危害到这所学校了。”
对这封信的复信,是在治安官们在那个星期四聚会之后才到克劳利小姐手里的,不过为了有利于叙述我们的故事,现在把它公布出来,倒比等到那次碰头会做出结果时再讲更好。戴尔小姐的复信如下:——
“一八六一年十二月写于阿林顿”
“亲爱的格雷丝——看了你的来信我难过万分。如果你知道妈妈和我双双同情你时会得到几分欣慰,那你在这点上怎么相信都不过分。可是,遇上这样的麻烦,没什么东西能让人欣慰哪。麻烦定会使人苦恼,直到不幸之火自焚自熄。
“我听说这件事,先于我接到你的信一两天。我们的牧师,博伊斯先生,告诉了我们这件事。不用说,我们都知道这起控诉定将是根本不成立的,妈妈还说真相肯定终究会大白于天下的。可是,相信什么是一回事,这于愈治中伤是无济于事的,我极能理解,你父亲无疑是痛苦万端的;我同情你父,更同情你母。
“至于格兰特利少校,如果他是我与他匆匆一见所得印象那样一个人,这一切对他不会有两样。我确信这事应该一如往常。这事于你是否会有两样则是另一码事。我想不会的;而且我认为你给他的回答是:你父亲处在如此难熬的苦恼中时,你甚至不予考虑任何那样的事情。我于你算老者矣,似乎已有过多这样的经验之谈吧,因而敢充老脸,如今后会目睹的,向你劈头盖脸地卖弄自己的大智大慧。
“说到你信中提及的另一问题,我宁愿只字不谈。我了解你表兄非一日半时,几乎可说是大半生的事;我待他仁至义尽,没第二个人可与他相比。但是,一个人要想超越友谊,哪怕是他有此意愿,那也准会是障碍重重,克服不尽的!——你亲爱的朋友,
莉莉·戴尔
“妈妈要我告诉你,她多会儿见到你到这来,都会欣喜万分,这全看你的意思;因妈妈这番情义之上,我倒要恳求你马上动身来。你说你觉得应该暂时离开普雷蒂曼小姐那里。我能体会到你的心情;不过你妈有你妹妹相陪,无疑你还是来我们这里好——我的意思是刻不容缓。我敢毫不迟疑地告诉你,妈妈说了些什么,这是因为我知道你属悟性敏捷之人。她说因学校的利益可能会被波及,又因你原无什么规定合同,她认为你应该离开西尔弗布里奇;但是她又说你到我们这里来要比你回家好得多。如果你回了家,人家准会说你是很不光彩地离去的。来我们这儿吧,等到这一切烟消云散,纳入常轨,你那时回西尔弗布里奇也成;到那时,如果有哪个人再提起话题,你可以见机作答。妈妈满以为你必来无疑;那么你就只用讨你妈妈一句话,旋即就来。”
这封信,如读者以后会明白的,是在那个事关重大的星期四以后才到格雷丝·克劳利手里的;但在这个日子到来之前,格雷丝已经跟普雷蒂曼小姐——或说普雷蒂曼姊妹——说过,她决定离开她俩了。她做这决定,甚至没有跟她母亲打招呼,完全迫于各种动机。她知道她父亲的行为在女学生中间议论纷纷,也知道关于他的那些传闻,只会对普雷蒂曼小姐产生不利,尽是些任何人都不敢议论她手下人员的话。她还觉得,她在西尔弗布里奇的那些日子抬不起头来,如果她维持现状,她就只会是这个样子。她勇猛地搏斗过,而且取得了她自己远远意识不到的成功。她就是要让世人看看自己的样子,仿佛并没有把对自己父亲的谴责当回事。但是,关于这种搏斗,她却反常地更比别人意识不到,她心下想凭这一点她也一定得走开了。再有就是,因为格兰特利少校她也必走无疑。不管他在乎还是不太在乎来跟她说句任何人都需要的话,她还是离开西尔弗布里奇的好。如果他提起它,她只能给他一个否定的回答;而如果他心里有病不提它,那么她让自己有权认为他的沉默是由于她不在而生,而不是由他本人的冷淡和疏远而生,这不是更好点吗?
因此,她请求和普雷蒂曼小姐面谈一次,于是在那个星期二的上午十一点被叫到了那个姐姐的屋子。这位年长的普雷蒂曼小姐十二点钟才到学校里,不过在十点到十二点这两个小时内,她常和那些小女孩们谈谈话什么的——虽然有时会在她们的品性上看到非常污浊的东西。在这些谈话中,大量的事情迎刃而解,一些姑娘生活中的命运据说要么成全,要么受挫;举例说吧,当克里姆普顿小姐被劝说别跟着姐姐去印度而和她叔父留在英国的家时,这姊妹们便于三个月内在她们博姆贝的楼梯平台上结成了亲事。在这样的情况中她提出自己的建议的方法是很管用的。普雷蒂曼小姐比谁都清楚,一只公鸡唯有在自己的院子里打鸣才最有人听,因此所有想让人听的打鸣都由她在自己的特殊屋子的这片圣地一手演出来了。
“哦,我亲爱的,什么事呀?”她跟格雷丝说,“坐到那把扶手椅上去,我亲爱的,那样我们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谈下去了。”那些姑娘到套间来跟普雷蒂曼小姐呆着时,她们都被让进了那把扶手椅里,而为那些年轻女孩儿备下的是一把直靠背、又小又不舒适的椅子。外面靠墙的地方,也备有一个悔悟用的凳子,那些行为举止缺少年轻女孩子应有的一般规矩的少女坐上去的确是十分不舒服的。
格雷丝就座,接着非常急速地开始说话。“普雷蒂曼小姐,”她说,“我已拿定主意,要是你乐意,我要回家去了。”
“为什么你要回家呢,格雷丝?我过去没跟你说过,你把这里当家看待吗?”普雷蒂曼小姐视力很弱,眼睛又很小,多会儿也没有理由让人家说她长得好看。她一点用不着因为修饰而装出威风凛凛的样子,或通过庄严的衣饰学习外界妇女的样子。没有观察力的人也许会说她长得寒碜,是个小老太太。和她打过交道的人,要不是因为她是自己学校里大权在握的女人,的确也不会从她身上发现令人惧怕的东西。不过在她自己的领地,她完全知道如何行施威严,让接近她的人全都感觉到这点。格雷丝·克劳利听见普雷蒂曼小姐问到这个简单的问题时,不知不觉领略到了这个女人的态度的力量。她已经为提出一个如此令人扫兴、如此多此一举和如此缺乏明智的计划而受到了责备。
“我想目前我应该到妈妈身边去。”格雷丝说。
“你妈身边有你妹妹陪着嘛。”
“是的,普雷蒂曼小姐;简在那里。”
“要是没有别的理由,我看这个借口不成为一种理由嘛。你母亲当然多会儿都喜欢你在身边;除非你结婚成家——不过到那时为什么这事不应该这样办的理由也多的是。”
“当然多的是。”
“我不认为——也就是说要是我完全知道应该为人熟知的情况——我不认为,哦,你现在离开我们有任何足够的理由——就是现在。”
然后,格雷丝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想着要说的话;不一会儿,她说道:“这和爸爸有关系,与这次起诉也有——”
“然后,格雷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话,普雷蒂曼小姐;我是说,我以为我知道。”
“要是今后听我说话,你也许敢保证你知道。”
“可是我想让你先听我说几句。请原谅我,普雷蒂曼小姐;我真对不起,可我想在你接下去说话前把话说出来。我必须回家,我知道我应该回去。我们都抬不起头来,我不想呆在这里连累这学校了。我知道爸爸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可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抬不起头来了。星期四警察要去把他带到这里来,西尔弗布里奇谁都会知道这事的。我要是还呆在这学校教书,这是不合适的,因这事一直在发展;——我以后会呆不住的。普雷蒂曼小姐,我不能教书的,确实不能了呀。我真不敢想象我正在做的任何事情。的确不敢想;而且,普雷蒂曼小姐,别的原因也是有的呀。”说到这时,格雷丝·克劳利的话几乎就要被她的眼泪憋回去了。
“那些别的理由是什么,格雷丝?”
“我不知道。”格雷丝强忍着泪水把话说了出来。
“可我知道,”普雷蒂曼小姐说,“我全都知道。我全知道你的那些原因,并且我告诉你,我的观点是,你应该留在你所在的地方,别离去。那些你看来要走的原因,在我看来正是你应该留下来的理由。”
“我不能留下啊。我走定了。我倒不在乎你和安妮,可我受不了那些女孩子看我的目光——还有那些仆人。”
接着,普雷蒂曼小姐停顿了一会儿,盘算用什么充满智慧的话语,在目前这个时刻说出来最为合适。但是智慧的话语似乎并没有十分顺利地来到她嘴边,此时此刻完全被恻隐之心占住了。“过这儿来,我亲爱的。”她最后说道,“过这儿来,格雷丝。”慢吞吞的格雷丝从自己的座子上站起身,走过来,站在普里蒂曼的身边。普雷蒂曼小姐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拉了拉,向前探了探身子,伸出一只手来,用臂勾住了格雷丝的腰,用另一只手握住格雷丝的手,然后就这样把她拉弯身子,吻这姑娘的额头和嘴唇。接着,格雷丝索性跪在她朋友的脚边。“格雷丝,”她说,“你知道我爱你吗?你知道我打心眼里爱你吗?”对这话的回答是,格雷丝吻过那只她用自己的手握着的枯萎的手,热泪夺眶而出,落在普雷蒂曼小姐的指节上。“我爱你如同爱我自己,”这位女教师大声说,“我知道你怎么办最好,你难道信不过我吗?”
“我一定要回家。”格雷丝说。
“要是你最后认为回家是对的,当然你会回去的;可是咱来谈谈这事吧。在这所住宅,你知道,没有人会丝毫怀疑你父亲做过任何丢面子的事。”
“我知道你不会怀疑。”
“不,安妮也是这样的。”普雷蒂曼说道,那口吻好像在这所住宅里除了她自己和她妹妹,别人在这件事上没有权利持有任何看法似的。
“我知道这个。”格雷丝说。
“这就是了,我亲爱的。如果我们都这样想——”
“可是还有别的人们呀,普雷蒂曼小姐?”
“如果这住所任何什么人说了冒犯你的话,我将——我将——”
“她们没有说过什么,普雷蒂曼小姐,可从她们脸上看得出来。的确我还是回家好。的确我回定了。”
“你难道不想想你母亲操心的事太多,负担过重,少一张嘴吃饭是一张嘴,少一口人住宿是一个人吧。你没有想到这个,格雷丝!”
“是的,我想到这点了。”
“至于这工作问题,你这阵子心情不爽快,你就清净些日子,先不教课。我有些旧的报纸要抄写和整理,你就坐在这里,当个营生做做完了。安妮知道我很久以来一直想把这事办了,这下我会告诉她说,你欣然应承了这件事,了却我一桩心事。”
“不;不;不;”格雷丝嚷道,“我定要回家。”她仍然双膝跪在普雷蒂曼小姐的膝前,而且仍然握着普雷蒂曼的手。接下来,就在这当儿,门上传来嗒嗒的敲门声,轻稳而有力,从这敲门声中,可以听出敲门的人承认这屋里坐着的这位女士的最高权力,却仍在表明进这屋子是一种正当的权利。屋里的这两位一听这敲门声就知道是安妮小姐在门外。格雷丝马上站起来,普雷蒂曼小姐则在自己的椅子里镇定了一下情绪,那样子几乎像是要表明她刚才的姿势有几分失态。
“我捉摸我可以进来吧?”安妮小姐说道,一边打开门,伸进脑袋来。
“是的,你可以进来——要是你有话要说的话。”普雷蒂曼小姐说,那口吻似乎意在维护她的最高权力。但实际上,她只是理一理脑子,恢复一下由于她的恻隐之心而削弱了的威严。
“我不知道格雷丝·克劳利在这儿。”安妮小姐说。
“格雷丝·克劳利是在这儿的。”普雷蒂曼小姐说。
“怎么啦,格雷丝?”安妮小姐看见泪水时,问道。
“现在没事了。”普雷蒂曼小姐说。
“可怜的亲爱的,她就跟我自己的妹妹差不多,我心里的确不好受呀。”安妮说,“不过,安娜贝拉,我有话要专门跟你讲。”
“跟我吗,单独谈?”
“是的,跟你;单独谈谈,要是格雷丝不多心的话?”
这时格雷丝准备离去。但是就在她走的当儿,安妮小姐,一脸的严肃表情,突然拦住她了。“格雷丝,我亲爱的,”她说道,“上楼到你的房间去吧,好吗?——别穿过大厅到学校去了。”
“为什么她不应该上课去?”普雷蒂曼小姐说。
安妮小姐停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答——不过样子很不情愿,仿佛被迫做出一种她知道极不妥当的回答似的。“因为大厅里有个人。”
“到你屋子去吧,亲爱的。”普雷蒂曼小姐说。格雷丝走回她的屋子去,始终没有朝大厅望上一眼。“来人是谁呀?”普雷蒂曼小姐问道。
“格兰特利少校在那里,要求见见你。”安妮小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