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莉莉·戴尔小姐的决定
阿林顿斯摩尔庄园的夫人小姐总是在九点钟用早餐,还是一个伸缩性很大的九点钟;负责往这个村子送信件的那个邮递员八点半钟来,不过他也是个时间观念极不强的人,因此总是准时在这顿早餐的正中间来,这样一来戴尔太太和莉莉正好在用她们的第二杯茶时等待各自的来信,仿佛那些来信组成了这顿早餐的一部分。简,那个女仆,总是把信拿进来,把它们交给戴尔太太,因为莉莉这些日子在早餐桌上做主人;然后,在信拆封前,信的外表总要检查一次;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对方的通信情况,这封信和那封信会有什么内容,大概能猜出来;此后,总会有人大声念几段信文,不过很少有念完全文的时候。但是眼下,就在我说话的功夫,格雷丝·克劳利还在斯摩尔庄园做客,因此以往那种习惯做法就暂时中止了。
新年最初那些日子的一天,简一如往常,把信拿进来,交给戴尔太太。莉莉这时忙着斟茶,但还是看到那些信了,并且手里的活儿也不是太忙活,连表示她对来信的那急切的心情也不成。“妈妈,我相信来信中有我一封。”她说。“只有一封是你的,莉莉。”戴尔太太说。莉莉马上从这话音中听出来其中有一封来信,她母亲看见笔迹心里不安起来。“有你一封,我亲爱的。”戴尔太太说,把一封信隔着餐桌扔给了格雷丝。“还有你的一封,莉莉,贝尔来的。其余的就都是我的了。”“你的信都是谁写来的,妈妈?”莉莉问道。“一封是琼斯来的;另一封嘛,我想,是问什么事写来的。”莉莉接着便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她察觉她母亲在早餐桌上只拆了一封信。莉莉是很有耐心的——不是与生俱来的,我想,而是锻炼和实践的结果。在她的生命河流中,她曾经是火辣辣的急性子;自从那时被这火爆性格伤心地烧灼过自己之后,她眼下惧怕这种大火了。因此,她早餐过后没有跟着她母亲去,而是静静地跟格雷丝一起坐在炉火旁边,为一件准备送给霍格尔斯托克牧师住宅用的布衣缝边。这两个姑娘正在为克劳利先生缝几件衬衣。“不过我知道他准会问起它们的来历。”格雷丝说,“然后妈妈就会受一顿责备。”“可我希望他肯穿它们就行。”莉莉说。“迟早他会穿的。”格雷丝说,“因为妈妈最后一般说来总有她的办法说服他。”她们接着做了一个多小时针线活儿,谈论着霍格尔斯托克的家事。但是在这整个时间里,莉莉心中一直惦记着她母亲的那封信。
在午餐间,关于那封信仍没人提起什么话,午餐完毕出外散步时还没有说什么,因为莉莉确实有了耐心了。但是进行散步时戴尔太太看出来她的女儿心情不安。这母女俩不知不觉地观察对方,全凭借朝夕相处的生活,一种眼光、一种语气,都很难逃过去不被察觉到。对戴尔太太来说,即使她女儿心中不快,那么至少表现上平静,这世界上就算什么都有了;而在莉莉眼里,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她母亲便是当今值得顶礼膜拜的唯一的人类之神。然而,散步时还是只字未提那封信。
她们回到家天色已近黄昏,这时她们习惯不点蜡烛坐着说一会儿话,直到傍晚真正来临,没有烛光干坐着的那种无聊而强制的悠闲成为显而易见的事情。在这段时间,莉莉命令自己再耐心等一会儿,想着对那封信她将做些什么事,或者确切地讲将会说些什么话。格雷丝·克劳利在场,不用说是不能有什么行动或讲什么话的,也不能用什么事或什么话把格雷丝支开。她只得再耐一会儿性子;但是最后她会问起她母亲那封信的事。
不久,幸好格雷丝·克劳利起身离开了屋子。莉莉又等待了几分钟,为了彻底锤炼一下她的耐性,她还说了几句关于她姐姐贝尔的事;那个大孩子的哮喘咳嗽如何快好了,那个婴儿如何用它的奶牙做些妙不可言的事情,等等。但是由于戴尔太太已经看过贝尔的信,所有这些话都不是十分令人感兴趣。终于,莉莉的话回到了正题,提出了她的问题。
“妈妈,今天早上你收到的另一封信是谁来的?”
我们的故事也许最好把这封信的内容让读者先睹为快,然后再交待莉莉谈起它的结果。信文如下:
“一八六某年一月发自总委员会署”
我应该说明一下的是,戴尔太太是在她单独呆在她自己的寝室才拆开这封信的;在这之前,她用焦灼的目光仔细辨认了半天信封的手迹才启封。她一开始收到它,她觉得自己知道它是谁写来的,但尚且不敢肯定。然后,她瞅了几眼信口上的邮戳,马上肯定这信是谁写来的。它是克罗斯比先生写来的,就是这个人,他曾经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不尽的麻烦,曾经任意抛弃了她的女儿;这个人是她完全有理由认为是她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不共戴天之敌。她拆信的当儿,她对这点一点没有怀疑;然而,当信的抬头完全肯定了她的看法时,一种新的情感颤动着袭上她的心头,她扪心自问她是不是最好不看信文就把它寄回去。但是她到底看了。
“太太,”信文开始道——“你看到我的信会非常吃惊的,我充分意识到,如果你把我的信不屑一理地扔到一边,我是无权要求得到你的最起码的礼貌的。但是我还是不能克制住不写这封信给你,至于你是否复信,这全在你的尊意。
“我提起我生命中那件你熟知的事情,只是为了承认我的不可宽恕的过错,让你确知我到底受到惩罚。企图向你解释各种导致我陷入最终铸成大错那一困难的情况,这对我来说显然是多余的;但是我要请你相信,我之愚蠢远比我之罪过大得多。
“不过我会马上说到中心内容上的,毫无疑问,你知道我娶了德·库西的一位女儿,知道在我们那桩不幸的婚事的几个星期后,我就和我的妻子分居了。大约十二个月前,她在巴登-巴登她母亲的住宅去世了。自从我们最初分手后,我一直没有看见过她。我的错误在于我娶了一个我不爱而且永远爱不起来的女人。当我娶亚历山德里娜小姐时,我爱的不是她,而是你的女儿。
“我相信,我敢对你说你的女儿曾经爱过我。从我最后写给你那封告诉你我的命运的可怕信件那天起,我从来没有在别人的耳边提起莉莉·戴尔的名字。它太神圣了,我的嘴不配说——它对我享有的任何友谊的交往也太神圣了。我现在第一次对你使用它,为的是我可以问问她昔日的爱情是不是还有可能复活。我的爱情是一直活着的——从来没有消逝过一小时,自从我看见她后这么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但是如果我得到允许再见到她,我便会时时刻刻沉浸在幸福之中。
“你现在明白我的目的,我用不着没完没了地写了。我脑子里没有做出任何再见你的女儿的打算。我明知道成功的机会对我来说十分渺茫,我岂敢再作打算?但是如果你告诉我这中间尚有一线希望,那么无论你用你指出来的什么方式传达命令,我都一律从命。我又自由了——而她本来就自由。我用全部心思爱恋她,似乎很久以来不指望这世界的什么,就盼望她会成为我的妻子。她心中是否还有昔日的爱,你是知道的。如果这种爱还存在,它也许还可以促使她原谅一个行为虚假而内心一直忠诚于她的人——我荣幸当你的,太太,恭顺的仆人,
“阿道弗斯·克罗斯比”
这就是戴尔太太收到的那封信,她对它目前为止还没有跟莉莉说过一句话,甚至还没有拿定主意她是否要说一两句话。尽管这母女俩彼此深深地爱着,彼此之间心心相印,然而阿道弗尔·克罗斯比的名字却不经常提起,也许,自从那个打击发生后,至多不过提起来五六次。戴尔太太知道她们对这个人的感情有根本不同。她本人,不仅谴责他所做过的事情,相信对他的冒犯不可能有丝毫的原谅,并认为这个人的错误表明他下流无耻,无法赎回,但是她实际上十分憎恨他。在某种意义上他谋杀了她的女儿,她相信她永远不会原谅他。然而莉莉,一如她母亲深深知道的,已经彻底原谅了这个人,已经为他做出各种辩护,清洗了她自己眼里那个人的罪过留下的黑尘,如今还为这个人的利益和幸福着急。戴尔太太害怕莉莉真的还在爱他。要是那样的话,她难道还非要让她看这封信吗?莉莉年龄不小了,自己有能力明辨是非,年龄不小,脑子也挺够用。戴尔太太那天早上好多次跟自己说,她要是不让女儿看那封信,恐怕是情理之外的。
但是她多么希望那封信压根没有写过,多么希望她能够把它擅自处理而不伤害莉莉啊。在她看来,莉莉嫁给这样一个人要得到幸福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桩婚事,如戴尔太太想的,将会降低她女儿的身价。一种可怕的伤害已经折磨过她了;而像这样的会有的赔偿,在戴尔太太的眼里,只能使过去那次伤害加重。可是莉莉就是爱那个人;既然爱他,她怎么能抵抗住他这种建议的诱惑呢?“妈妈,今天早上你收到的那封信是谁来的?”莉莉问道。有那么几分钟,戴尔太太一直没吭气儿。“妈,”莉莉接着问道,“我想我知道它是谁写来的。如果你告诉我别再问什么的话,当然我不会问下去的。”
“不,莉莉;我不能跟你说这种话。”
“那么,妈妈,马上把它拿出来吧。在崖沿儿上打战有什么用处?”
“是克罗斯比先生写来的。”
“我知道它是的。我跟你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可我就是知道。哦,妈妈——我这就去看它吗?”
“随你高兴吧,莉莉。”
“那我高兴看它。”
“先听我说几句。对我自己来说,我希望这信压根没人写来。按我对它的看法,它正好说明这个人多么糟糕。我不能理解这个男人怎么能让自己给你或我写信,因为他已经有过那种行动。”
“可是,妈妈,我们对这点有很大的不同看法,你知道。”
“可他就是写出这种信来了,信在这里——要是你愿意看它的话。”
莉莉把信拿到手里,但是她仍旧坐着没有动弹,没有拆开看它。“你认为,妈,我应该看它吗?”
“你定要自己拿出主意来,亲爱的。”
“要是我不看它,你将怎么办呢,妈妈?”
“我们不怎么办——或者,也许我也这样写封信告知他信收到了,不过没更多的话可说。”
“这样做有些绝情吧。”
“他干过的事情使绝情成了必需的手段。”
接下来,莉莉又沉默起来,仍旧坐在那里手拿着那封信,一动不动。“妈妈,”她最后开始道,“如果你将告诉我别看它,我会原封不动交给你的。如果你让我行使我自己的判断力,我这就拿上它上楼去看它。”
“你必须靠你自己的判断力。”戴尔太太说。然后莉莉从她的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屋子,到她母亲的卧室去了。戴尔太太在女儿看那封信的当儿,那些在她脑子里闪过的思想是十分悲哀的。她实在无处寻找任何安慰。莉莉,她跟自己说,无疑会对这个人重新表示的爱情让步的,而她,戴尔太太自己,会被要求给她的女儿应下一个她既不喜欢又不尊敬的男人——这个人,也许她永远不能停止恨他。她怎么也不能相信莉莉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生活会幸福。至于她自己的生活,虽说会凄凉的——不过她没有多想这个。做母亲的都知道女大当嫁,会离开她们。即使守寡的母亲,膝下只剩下一个孩子的母亲——就像这位母亲,——也知道女儿会剩下她孤零零生活,而她们对此作出牺牲却心甘情愿。戴尔太太和莉莉,一点不假,近来尤其发展到了相依为命的份儿上,因此这位母亲完全有理由认为她们母女之间共有的那根链子,要比多数女儿和她们母亲应有的链子结实得多——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不会有什么遗憾。即使现在,在这些日子里,她也一直希望莉莉最终倾心于约翰·埃姆斯。但是,想过来想过去,她一想到莉莉会倾心于阿道弗斯·克罗斯比,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
戴尔太太在晚餐前上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时,莉莉不在那里了;那天晚上,除了戴尔太太卸妆时莉莉一如往常到她母亲屋里露了一面,母女俩便再没有在一起久待。但是那时她没有说一句关于那封信的话。在晚餐期间和整个晚上,莉莉举止大方,谈笑风生,没有流露任何异常的情绪,全在自己心里思忖着向她提出来的那个建议。接下来,她继续飞针走线地缝制克劳利先生的衬衣,仿佛她口袋里没有装着这样一封信。然而她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封信。准备上床睡觉前,她才跟格雷丝说了几句话。“我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处于一种无所适从的地位,不管去干什么事,就没有做得对的时候——你做也罢不做也罢,它就只会是错的?”
“我希望你可别处于这样一种地位。”格雷丝说。
“差不多了,”莉莉说,“不过也许我要望穿两眼才能看见一线光亮。”
“我希望它最后是一线幸福的光亮。”格雷丝满以为莉莉言外之意是说约翰·埃姆斯的事,说。
第二天中午,莉莉还没有跟她母亲说那封信的事;然后她所说的话也是轻描淡写的。“你到底什么时候回答克罗斯比先生的信,妈妈?”
“什么时候,我亲爱的?”
“我是说你要多久才写信?今天不会写的吧?”
“不;当然不是今天。”
“那么我明天跟你谈这信的事。这事需要多少想一想;不是吗,妈妈?”
“要我就用不着多想,莉莉。”
“那么,妈妈,你就不用多想好了。就我所相信的,就我所感觉的,它还是需要想一想为好。我的意思就是这个。”
“但愿我能帮上你的忙,我亲爱的。”
“你得帮帮我的忙啊——就在明天。”明天转眼到了,莉莉仍旧按兵不动;但是她早已在做准备,捕捉时机,以便在黄昏的那一个小时里单独和她母亲呆在一起,充分利用这个时间。“妈妈,坐那儿去。”她说,“我要坐在这儿,好就近倚住你,舒服舒服。你不怕我把你靠倒吧,妈妈?”然后戴尔太太把自己的手臂搭在莉莉的肩上,紧紧搂住她的女儿。“现在,妈妈,我们来说说这封信奇妙的信吧。”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还有什么话说它。”
“可是你肯定有话要说,妈妈。你一定要让自己说几句话——要多多地说。”
“我心里想什么,你知道得就仿佛我已经把这事说了一个星期似的。”
“那不成,妈妈。哦,你一定别对我太狠心了。”
“狠心,莉莉!”
“我不是说你会伤害我,或者不给我饭吃——或者说你在这世上会不以十倍的心情关心我——”莉莉一边说话,一边把她母亲搭在她脖子上的胳膊拉得紧紧的,“我不怕你那样对我狠心。可是你一定要软下心来,能听到提他的名字,听到谈论他的话,然后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你一定要用我的眼光去看,用我的耳朵去听,用我的心去感受——那时,我知道你是这样做了,我就一定按你的判断进行判断。”
“我希望你使用你自己的判断力。”
“不错;那是因为你不会用我的眼光去看,用我的耳朵去听。这就是我所谓的狠心。尽管你还会以你的一腔心血抚养我,可我还是要叫你狠心的鹈鹕,除非你给我那种我要求你的同情。你明白,妈妈,我们一直不让自己谈到这个人。”
“有什么必要谈呢,我最亲爱的?”
“只是因为我们一直在想他。嘴上说的是心里憋的——这就是说,嘴上说出来,憋在心里的话才能有它自己的舒坦劲儿。”
“有些事情是应忘记的。”
“忘记,妈妈!”
“应该忘记的事情的记忆,不应该用过多的谈话让它成长。”
“我从来没有责怪你,妈妈;从来没有,哪怕在心里。我知道你一直是多么善良,多么宽大,多么温柔。可是经常责骂自己胆小,因为我没有让他的名字对你或者对贝尔在我嘴边滑出来。嘴说忘记这样一件事,这是自欺欺人。至于促进这件事的记忆——!你以为从那时至今,我有一天晚上是不想他度过去的吗?你觉得我走过咱家的草坪,或者穿过那里的花园小径,不曾想到他和我一起散步的时刻吗?像这样的种种记忆是用不着促进的。它们是长在岸边的野草,生命力强壮得很,用不着做什么事来促进它们。地上有土,天上下雨,这对它们来说就足够了。即使你想扼杀它们,无奈你做不到,它们当然不会因为你不屑松土和整地就自行灭亡。”
“莉莉,你忘了目前为止那段时间是多么短暂。”
“我以为它是很长的;但事实是,妈妈,这种无须促进的记忆,如你称呼的,并不是我们保持沉默的真正原因。我们不谈克罗斯比先生,这是因为我们关于他没有想到一块儿去。要是你说起他,你准怒气冲冲地讲下去,可我听见他受到指责总忍受不了。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部分是这样的,莉莉。”
“现在你必须谈论他,而且你一定不要指责他。我们必须谈论他,是因为关于他的信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即使它不用复信,那它也不能什么话也不说就扔在一边了事。可是你一定不要恶狠狠地说起他。”
“要我认为他行为规矩吗?”
“不,妈妈;你用不着那样想;不过你要把他的过错当作已被宽恕的过错看待。”
“我忘不了,亲爱的。”
“可是,妈妈,当你进了天国——”
“我亲爱的!”
“可是你是要到天国去的,妈妈,我说说有什么妨碍?你终究要到天国去的,可是我想你在世是非常坏的,因为我们大家都很坏。不过你用不着在那里让人讲出你的坏来。你在那里不会被人憎恨,这则是因为你在这里就仁至义尽了。”
“我希望不被人恨,莉莉;可是你的争辩不是有些过于世俗了吗?”
“不;我认为不是的。要求我们宽恕的,不过是我们会宽恕的,因此,这就是我们应该宽恕的道路。当你夜里做祷告时,你问过你自己是否已经宽恕他了吗?”
“只要人类能宽恕,我就宽恕他了。我不做伤害他的事情。”
“可是如果你和我只是被人按这种方式宽恕,我们就永远别想进天堂。”莉莉话说到这里停了停,等待她母亲作为回答,可是由于戴尔太太没有说话,她就把这个话题的这部分作为一段落放过去了。“现在,妈妈,你认为我们应该给这封信什么样子的回答呢?”
“我亲爱的,这让我怎么说呢?你知道我已经说过了,要是我能按自己的判断办事,那我什么回话都没有。”
“可是这话说得有胆汁的苦味儿。”
“哦,莉莉,你自己怎么想就怎么说吧。你说下去吧,我会表现得好一点的。你认为你还希望见到他吗?”
“我不知道,妈妈。总的说来,我不想。”
“那么上帝在上,让我写信把这话告诉他吧。”
“先别急,妈妈。这中间有两个人需要考虑到——或更确切地讲,有三个。”
“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我不要你考虑我。”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的;可是先别介意,让我接着说下去。不管怎么说,这事与我们三个人有关系;你,他,和我。我现在就正想着他。我们都在受折磨,可是我完全相信他向来受的折磨最惨重。”
“谁应该自作自受?”
“妈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不算数呢?我们说好了,这事应该当作时过境迁的东西看待。他过去一直十分不幸,现在我们看到他为了他的痛苦提出了什么补救办法。我要是这样看问题,我是在自我吹嘘吗?”
“兴许他认为他在为你的痛苦提供补救办法呢。”
这话说过,莉莉慢慢扭过身子看她母亲的脸。“妈妈,”她说,“这话是非常残忍的。我过去没想到你会这么残酷。你既然认为他那么自私,怎么会想到这个呢?”
“男人们的动机是很难琢磨得透的。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心黑,他干过的坏事都不愿意赎回去。”
“要是我想到过这点,回答当然只能有一个。”
“谁能看穿一个男人的心,弄清楚他行动的出发点?毫无疑问,这中间有各种复杂的感情。为他所做过的事悔恨;为他所失去的懊丧——兴许,还有几分纯真的爱情。”
“是的,几分——但愿有几分——哪怕为了他。”
“但是,当一匹马踢人咬人时,你知道它的本性,不去接近它。当一个人欺骗过你一次,你就要想到他会欺骗你第二次,那你就别跟他打交道。你看到眼前是些带刺的藤,你就别指望从它们身上摘葡萄吃。”
“我摘玫瑰花时总爱扎刺,可我们仍然想得到它们。”
“可是你不会去捡那些在风中变得浑身溃疡的玫瑰吧。”
“因为他犯过一次错误,他就会总让人认为他一身溃疡吗?”
“我是不会信任他的。”
“现在,妈妈,看看我们是多么不同吧;或者确切点,一个人为他自己或为了另一个人作出判断时,是多么不一样。如果事情只是我个人的,只是我生活中自己未来的命运,那我会二话不说,把明天全交给他。我会像一个赌徒进赌场一样跟他走,反正知道如果我丧失了一切,那我不会比过去的我再穷到哪儿去。可是我的愿望比那个赌徒最后证明他所怀有的要好得多。但是,那不是我的困难。当我想到他时,我能看到那个赌徒成功的前景。我很清楚我自己,如同我会爱他那样在爱他——是的,妈妈,别难过——如同我会爱他那样在爱他,我相信我对于他是一种安慰。我认为他有我会比没有要好过得多。这就是说,如果他能像我一样回首往事接受教训,像我分析他那样来判断我,那么他会好过得多。”
“至少,他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谴责你的事。”
“但是他会有的,要是我现在嫁给他的话。他会因为我宽恕了他而谴责我。他会谴责我,因为我承受了他过去对我做过的事情,因为我仍旧在爱他——在疼痛中爱他。他会感觉和知道那种软弱——软弱的毛病还是有的。我的软弱在于不能彻底跟他一刀两断。他不久便会认识到这点,并为这点看不起我。但是,我回到他身边时所能够承受的世人的嘲笑,你的嘲笑,还有我自己的嘲笑,这中间需要对他有什么样的献身精神,他是不会看得出来的。我还不得不承受他的嘲笑——不是大声讲出来的嘲笑,而是在他脸上看得见,在他话声中听得出的嘲笑,是我不能忍受的嘲笑。如果他看不起我,而且他到时真会看不起我,那么这则会使我们两个都不幸福。因此,妈妈,告诉他别来;告诉他千万别来;不过,如果可能,跟他讲这点时口吻要温柔点。”然后她站起来离开座位,仿佛她要走出这屋子去;但是她母亲在她开门前把她叫住了。
“莉莉,”她说,“要是你认为你跟他在一起生活能幸福,那他会来的。”
“不,妈妈,不。自从我看了他的信,我就一直在寻找这束光,我现在认为我看到了。现在,妈妈,我要把它坦白出来了。从我听到那个可怜的女人死那一时刻,我一直处于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我一直是个软弱、愚蠢和可鄙的角色。但是我把握不住自己。我一直在问自己,他现在是不是还能想到我。哦,他把这个问题回答了;不仅回答了还逼着我非做出一种决定。我已经做了决定了,而且我相信因为这一决定我会过得更好点。”
戴尔太太写给克罗斯比的那封信是这样的:——
“戴尔太太向克罗斯比先生致意,并请他相信,他要恢复三年前他和戴尔太太家中断的关系,现在是不可能了。”信写得无疑是十分短暂的,它一点不使戴尔太太感到满意。但是她不知道如何用简短的话说出更多的内容。她这封信的目的是要解除他无谓久等之苦,是要免除她们母女受害的烦恼;她希望达到这一目的而不提她女儿的名字。她决定不让她笔下的字里行间有任何严厉的语气和谴责的意思。既然莉莉准备放弃了,那他就要说话算数,对得起莉莉。“这是我写成的短信。”她最后把信拿给她女儿看时,说。“我原来也不打算看它,”莉莉说,“妈妈,我现在也不会看它。寄出去吧。我知道你一向善良,没有责备他。”“我当然不会责备他。”戴尔太太说。然后这封信就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