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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讲 写作闲谈此文发表于1939年,据1983年版《郁达夫文集》第7卷校订。

郁达夫

一、文体

法国批评家说,文体像人;中国人说,言为心声,不管是如何善于矫揉造作的人,在文章里,自然总会流露一点真性情出来。《钤山堂集》明朝权臣严嵩的诗文集。1983年版《郁达夫文集》第7卷、1992年版《郁达夫全集》第11卷此处均为《铃山堂集》。的“清词自媚”,早就流露出挟权误国的将来;咏怀堂明末文人阮大铖(1587—1646)堂号,阮著有《咏怀堂诗集》和戏曲《春灯谜》《燕子笺》等。的《春灯》《燕子》,便翻破了全卷,也寻不出一根骨子。(从真善美来说,美与善,有时可以一致,有时可以分家;唯既真且美的,则非善不成。)所以说,“文者人也”,“言为心声”的两句话,决不会错。

古人文章里的证据,固已举不胜举,就拿今人的什么前瞻与后顾等文章来看,结果也决逃不出这一个铁则。前瞻是投机政客时,后顾一定是汉奸头目无疑;前瞻是夸党能手时,后顾也一定是汉奸牛马走狗了。洋洋大文的前瞻与后顾之类的万言书,实际只教两语,就可以道破。

色厉内荏,想以文章来文过,只欺得一时的少数人而已,欺不得后世的多数人。“杀吾君者,是吾仇也;杀吾仇者,是吾君也”,掩得了吴逆的半生罪恶了么?此段记载见于清况周颐《眉庐丛话》,所记系洪承畴事,非吴三桂事。

二、文章的起头

仿佛记得夏丏尊先生的《文章作法》里,曾经说起头的话,大意是大作家的大作品,开头便好,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开头,以及岛崎藤村岛崎藤村(1872—1943),日本诗人、小说家。的《春》《破戒》的开头等等(原作中各引有一段译文在)。这话我当时就觉得他说的很对,(后来才知道日本五十岚及竹友藻风两人,也说过同样的话。)到现在,我也便觉得这话的耐人寻味。

譬如,托尔斯泰的《婀娜小史》即《安娜·卡列尼娜》。的起头,说:“幸福的家庭,大致都家家相仿佛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却一家有一家的特异之处。”(原文记不清了,只凭二十余年前读过的记忆,似乎大意是如此的。)

又譬如:斯曲林特白儿希的《地狱》瑞典作家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1849—1912)的法文小说The Inferno。这篇小说的英译本第一句是:With a feeling of wild joy I returned from the northern railway station, where I had said good-bye to my wife.的开头,说:“在北车站送她上了火车之后,我真如释了重负”云云。(原文亦记不清了,大意如此。)

真多么够人回味。

三、结局

浪漫派作品的结局,是以大团圆为主;自然主义派作品的结局大抵都是平淡;唯有古典派作品的悲喜剧,结局悲喜最为分明。实在,天下事决没有这么的巧,或这么的简单和自然,以及这么的悲喜分明。有生必有死,有得必有失,不必佛家,谁也都能看破。所谓悲,所谓喜,也只执着了人生的一面。

以蝼蛄来视人的一生,则蝼蛄微微,以人的人生来视宇宙,则人生尤属渺渺,更何况乎在人生之中仅仅一小小的得失呢?前有塞翁,后有翁子,得失循环,固无一定,所以文章的结局,总是以“曲终人不见”为高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