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犹是春闺梦里人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绍兴山阴城蕙仙巷李家有藏书之家的美誉,那时国都还没有南迁,李清平虽然有太子太傅的尊贵虚衔却也被朝中权贵排挤,新帝登基后就自请乞骸骨,带着唯一的小女儿回到了山阴城。
同来的还有陆家,两家从此结交,后来又定下了李阳和同陆尘尽的婚事。
记忆中父亲还在世时,家里常常是文人骚客络绎不绝,宫里都没有的书,却也能在蕙仙巷李家的藏书楼里找到,更别说什么稀世罕见的书法名画。
旭阳东升时,独属于江南地区的落花时节被晨光勾勒出极致的温柔,划着乌篷船在水乡古镇中游荡,两岸是青砖黛瓦,错落有致的灯笼点缀其中,水道绿的像是揉碎了翡翠融化其中,又星星点点铺了层粉色落花。
仿佛是进了水墨丹青画的世界,天空碧绿得让人看见便忘却无数烦恼,划船穿过月洞桥,柳树袅袅娜娜,低头就可以看水中情人对耳呢喃的倒影。深深呼吸,鼻间全是清清幽幽的落花香味。
“阳和!”
陆尘尽隔着院墙喊了一嗓子,又道:“来接清引姑姑的婚车已经到暄和街啦,你快出来看啊。”
那年李阳和十二岁,陆尘尽十三岁,大名鼎鼎的才女李清引被许配给了徐州姓赵的人家,听说是个爱好收藏金石古物的,两个人相识很久,又情投意合。
片刻后,青石镂花照壁里跑出来一个女孩,女孩巴掌大的小圆脸儿,略薄的樱唇,桃花眼睛里满是河海星辰,清晨的阳光洒落,愈发衬得肤若白色温玉般莹润无瑕。
她看见陆尘尽,笑起来眼睛就成了月牙,犹似彩云散开落入十里荷花湖,又明朗干净又美好温柔的不像话。
春辰色织锦襦裙上几枝芙蕖婀娜多姿,心口系带上坠了宝相花纹儿的葫芦小香囊,腰间青龙莺黄色流苏丝绦随风招摇翻飞宛若流霞。
即使行步中,女孩腰间悬挂的如意镂花描金银铃铛禁步也安然不动,通身气质矜贵温雅,映着背后满树合欢花,天然一副仕女图。
“陆家哥哥,”她朝陆尘尽笑了笑,又扭头去喊,“艺荷,快出来,咱们跟着二哥哥去看姑姑上花轿。”
青石照壁后钻出来一个很瘦的小不点,她穿着淡淡水红的小裙子,小短腿哒哒哒跑到李阳和身后,李阳和拉住艺荷,笑靥如花的朝陆尘尽跑过去。
身后丫鬟连忙道:“哎吆吆,小姐,表小姐,你们慢些跑……”
婚车出了山阴城,李阳和有些怅然若失,陆尘尽安慰着说再过几天等李清引回门,就又能见到了。
正准备回去,却迎头被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拦住了,这男人带着自己的儿子,两人皆是趾高气扬,鼻孔看人的模样。
艺荷吓了一跳,连忙躲在李阳和身后,陆尘尽小脸一板,伸手挡在李阳和跟前。
李家庭院里人群开始围过来看。
男人看着眼前这三个小屁孩,不屑一顾道:“谁是陆尘尽、李阳和?”
李阳和同陆尘尽相视一眼,仰头直视过去,齐声道:“我们就是。”
“呵,不过两个小孩子也敢称什么才子才女的名号?敢不敢让我来考一考你们?”
在族学里陆尘尽同李阳和常常是被夫人先生交口称赞的那两个,久而久之,两个清行脱俗的孩子就小有名气了。
陆尘尽直言不讳:“你是谁?也来考我们?”
“我是谁?你个小毛孩,连我都不知道是谁?哈哈哈,我是你已故父亲的表叔叔。”
李阳和下颌微抬,唇齿轻启道:“既然是长辈,那你想考我们什么?”
男人满脸傲慢问:“说说竹林七贤都有谁啊?”
李阳和秀眉颦蹙,想了想后,故意答道:“是叔夜、嗣宗、巨源、子期、仲容、濬冲、伯伦。”
话音刚落,男人立即冷笑起来,“就这都不会?”说着,又看向陆尘尽,“你来说。”
陆尘尽偷笑着看了李阳和一眼,也故意道:“是嵇中散、阮步兵、山司徒、向长侍、阮始平、王安丰、刘参军。”
“哎吆吆,我看你们是两个小笨孩儿!”男人哂笑,示意自己的儿子来说。
那儿子仰头,很是骄傲道:“你们给我听好了,这才是竹林七贤——嵇康、阮籍、山涛、向秀、阮咸、王戎、刘伶。”
话还没说完时,旁边围观着就有偷偷憋不住笑起来的,恰逢此时李清平拄着拐杖而来,他老来得女,平日里就把女儿当成眼珠子似的爱护教养着,看见这不知是哪门子的亲戚故意刁难,抬了抬拐杖,毫不客气地说:
“若曹快出门去吧、出门去吧,你们祖上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喽。”
众人笑出声来,男人还是疑惑不解,有人忍不住提醒他:“李姑娘说的都是七贤的字,陆家公子说的是官职或别称。”
男人瞬间就臊的灰溜溜出去了,经此一事,夸赞李家姑娘和陆家公子才华学问的人就更多,很自然而然的他们就成了人们口中的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说的人多了,两家干脆就定了亲事,直到国都南迁第三年,李阳和十八岁,陆尘尽二十岁,两个人在月夕节那天完婚。
那天的月亮皎洁如斯,他们两个都有点局促,干脆就坐在秋千上赏月。
艺荷满心欢喜地把石榴掰开递给李阳和,李阳和又递给陆尘尽一半,陆尘尽使了个眼色示意艺荷赶紧过去,艺荷低头笑了一下,提着裙子走了。
陆尘尽喉结微动,然后慢慢伸手想去拥旁边的少女,却不料李阳和先开口说话了,他连忙把手放下。
“子挚哥哥,姨母不会不高兴吧?按规矩来说艺荷是我表亲的妹妹,我今日把她接到陆家来住,确实是不成体统,可是艺荷双亲早逝的,有没有旁的亲戚,接到李家后就一直跟在我身边,父亲年纪大了,又顾及不到她,她又是个怯弱的性子,我若是不带着……”
子挚是陆尘尽的字,他成亲前两日刚刚弱冠之年,这两个字是他和李阳和很早很早就开始想的。
“好啦好啦,我母亲又不是母老虎,”陆尘尽打断她的话,伸手把人揽入怀中,“艺荷都十六岁了,你就不要事事都操心了,咱们两家还分什么你我吗?以后给艺荷留意着些,寻个人品家世都好的郎君相配,再风风光光送她出嫁,这样如何?”
李阳和靠在旁边这个已经是自己夫君的男人肩头上,心里莫名其妙觉得惆怅,无声叹息:“还能怎样呢?只能这样。”
陆尘尽低头,掐了掐少女的脸颊:“你这个小丫头,大喜之日怎么还不开心啊?”
李阳和被他掐的笑了起来,侧头打趣道:“你不是常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吗?燕云十六州都还没收复,你怎么就先敢开心了呢?”
月色清明,水银似的洒了两人满身,陆尘尽负手站了起来,扬唇而笑:“你放心,今年冬的锁厅试我势在必得,我入仕后定要施展抱负,收复失地!”
李阳和仰头瞅着他,笑意盈盈道:“锁厅试出的净是些小孩子家家读的东西,你若是过不了,我可是要笑话的。”
陆尘尽环着手重新坐下把秋千荡了起来,眉目爽朗,问李阳和:“你的心愿呢?”
“我嘛……”李阳和低头无声叹息,“我的心愿我自己是实现不得了,以后想承我父之志,注解古书,整订编辑,记述古今史事留传后世,启迪觉悟,然后看着你把失地都收复回来。”
陆尘尽停下秋千,豪气干云道:“好志气!今晚需得饮酒作诗!”
那个时候,他们还都太年轻,抑或是从来都身处青云之上,念的诗学的经做的学问,别人教的自己悟的,全是阳春白雪,全是慷慨正词,没人教他们如何应对这腐败的污浊,却一次又一次让毫无准备的他们直面这最黑暗的世道。
成婚不久,接着就出了安柔公主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