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阳和启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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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7淮山数点青如淀

流放的路上,遍地荒草无人烟,走出了临安山阴那处,路上所见皆饥黄烂衣之民。天上乌云浓重,地上杂草冲天,北风呼啸,入眼皆荒凉。

实在走不动了,押送的差役停下来歇脚,路边一白头老翁拎着袋子,蹒跚上前,老人脸上脏兮兮的,皮肤皲裂的厉害,白发脏得发腻,一身棉衣破的跑风漏絮,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麻袋朝他们走过来。

“喂,你们要不要买肉吃啊?”他朝陆尘尽旁边的差役问道。

其中一个差役嘴里叼着个马尾巴草,听见这话忍不住有些馋了,便问道:“老头子,这是什么肉呀?多少银子一斤?”

老翁赔笑道:“羊肉,已经烤好了,只要一两银子一斤。”

“这么便宜啊,”官差上前,给了他三两银子,道,“先给我来三斤,让我们打打牙祭。”

“好嘞!”老翁很高兴,解开麻袋后挑了几块递给他们,“我在家都已经割好了,这三块正好是三斤。”

刚要把麻袋绑起来,陆尘尽突然发了疯似的去抢他的麻袋又重新打开,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头一扭,就把胃里的东西全部都呕了出来。

两个差役也很纳闷,打眼去看,顿时惊骇起来,吓得把手里的肉连忙扔了老远。

老翁一看事情不对,连忙捡起来地上的肉,握紧银子,不顾一切往远处跑走。

另一个差役跑过去抓猪老翁,怒道:“你个老妖怪竟然敢卖给我们这些东西!你是不想活了吗?”

老翁吓得连忙跪下求饶:“饶命啊……饶命啊……”

众人惊骇无比,陆尘尽忍不住嘴角颤抖,心中像是被狠狠拧了一下,疼的说不出来话。

从前书上读过,太平时妾乱时妾,他以为那是前朝,他以为那是曾经,可谁曾想如今亲眼所见!

突然,四周围来兵甲,身后两个差役被绳子绑了起来吓得乱喊乱叫,陆尘尽皱眉,抬头去看眼前慢慢走近的人。

荒野之地的日光格外惨淡,他仰头,热泪缓缓而流,眼前威严的男人顺光而立,身上盔甲反射出金色光芒,他低头看着陆尘尽,朝他缓缓伸出手。

陆尘尽被这金色光芒照的眯了眯眼睛,仰头看了他很久,眼眸中泪光清澈,他喃喃道:“您是沈大将军?”

沈道钺目光如炬,“所过郡县,赤地无馀,春燕归,巢于林木。我见过你,那时郎君学问才华出众,我很欣赏;后来见你,郎君在强权之下直言不讳,我很敬佩……”

陆尘尽喉结上下动了动,临近午时,日光乍现,荒野布上层层金光。

沈道钺朝他伸着手:“我与郎君赤诚之心亦同,今朝我欲清君侧,为国朝谋出路,君可愿同?”

层层金光之下,陆尘尽慢慢接过他的手,起身后,四目相对,两张容颜上既沧桑又熠熠生辉。

“吾愿追随将军,救乱世于危亡,捍国朝于太平,至死而不渝。”

自此,从前那个爽朗书生弃文从武,开始了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军旅生涯。

时年四月,沈道钺携军西行,公然与朝廷抗争,意图谋反。

……

赵启蛰再见到李阳和时,他又成了永嘉郡王,两个人很难得的在杭州苏公堤岸上的小茶楼坐了坐,偷得浮生半日闲。

李阳和伸手把那东西又物归原主,笑了笑道:“我一直小心收着,生怕被旁人发现了,如今还给你,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茶楼小阁里,香茗袅袅,茶具精致小巧,赵启蛰伸手拿起茶筅,朝李阳和抱着歉意地笑笑:“我净给姑娘添麻烦了。”

沈宝榷应该不知道那能调动五万大军的兵符在他手里,当时情况危机,他救下李阳和就把这兵符偷偷塞到李阳和手里了。

“你再说这斯抬斯敬的话,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了,”李阳和拢着眉尖,又道,“如今你也算是我救命恩人了,今日这茶钱不如就我请了吧。”

赵启蛰喉结微动,犹豫再三问道:“姑娘同陆公子和离之后,有何打算?”

李阳和低头抿茶,想了想敷衍了过去:“再说吧。”

“哦……”赵启蛰低头,只能道,“对了,你表妹她很好,姑娘无需挂心。”

李阳和点头:“嗯,我知道,她上次偷偷给我来信了,她说她想陪着官家,艺荷也长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我如今自顾不暇,也护不住她了。”

说完,她抬头去问赵启蛰:“王爷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赵启蛰指尖微动,不知想到什么,眼眶忽然红了红,他起身同李阳和揖手道:“鄙人才疏学浅,点茶之法父亲教了很多次,我总是点的漏洞百出,今日姑娘在此,不知可否赐教?”

李阳和起身,微微颔首福礼:“承蒙王爷抬爱,小人就献丑了。”

她起身带上襻膊,选了最好的蒙顶山茶,转动石磨,扫出渣粉,细细碾压,用筛子罗出细粉,茶匙盛入兔毫斑黑釉建盏中,热汤温盏后,素手握茶筅,开始了点茶。

两厢无言,小阁中只有茶筅搅动茶汤的声音。

初春季节的暖阳透过楼花窗格,眼前明净无尘的女子银钗束发,映着春阳冷清却又温暖,依旧容颜若莲,星眸潋滟着春阳剪影,小小的茶室里,她肤若白玉,美的清光照壁。

赵启蛰看着她点茶的模样,春辰色宽袖三重衣勾勒出窈窕的单薄线条,白色褶皱鱼裾裙铺陈满地,宛若白色雏菊漫山遍野盛开,雾粉色襻膊束着宽大的长袖,她点茶的动作端雅娴静到极致,茶汤在她手中宛如一件渐变出光奇妙光泽的珍宝。

“怪不得我学不好,父亲他点的茶同姑娘相比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枉他还老是教我,原来他自己也没练成……”

不知为何,说着说着,赵启蛰突然就哽咽了,他不想让李阳和看到他失仪,只得连忙别过头去。

李阳和眉颦笑浅,唇齿轻启道:“有机会我让艺荷给你点茶,她点的比我细腻。”

赵启蛰愣了愣,泪凝于睫看着李阳和道:“姑娘的意思是,我们,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李阳和顿了顿,不知道该说什么,无声叹息后,实话实说道:“我打算启程去北国长安找我姑姑,乱世里,旋踵之间变诈锋出,我余生想寻一处静隅,茅舍竹篱也好,让我安安静静整理父亲留下来的著作,如此就好。”

说着,她开始了第五汤,五汤可稍纵,筅欲轻匀而透达,如发立未尽,则击以作之,发立各过,刚拂以敛之,然后结霜凝雪,茶色尽矣。

赵启蛰记得那天父亲就是在第五汤时咽了气,他擦干眼睛,笑了笑道:“那姑娘的著作竟然能够流芳百世,我如今孑然一身,我那天见过沈大将军了,如今到处都在说他谋反。”

李阳和知道他想说什么,点点头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沈大将军是个忠勇赤诚之人。”

“嗯,沈宝榷她害我父亲,修建追明寺使得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她要利用我为她做事,我绝不会让她得逞,虽然我也从未带兵打仗,但手中尚有五万精兵,我想去投靠沈大将军。”

李阳和已经开始了第六汤,六汤以观立作,乳点勃然,则以筅著,居缓绕拂动而已。

赵启蛰继续道:“大概今日一别,我与姑娘此生再难相见,故而,故而觉得惋惜,姑娘于我有大恩,可今天这杯茶还是姑娘为我点,我这么久了总是无以为报,唯愿姑娘此去珍重……”

七汤已分轻清重浊,相稀稠得中,可欲则止,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谓之咬盏。

李阳和笑容纯澈,轻轻捏起竹针蘸着黑青色的茶膏在细腻如雪的茶饽上缓缓勾勒出一株栩栩如生的南天竹,然后伸手递给赵启蛰。

“我觉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冬日严寒无花色,唯有南天竹是最热烈灿烂的红,我赠予君,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赵启蛰笑起来,双手接过茶汤,对着眼前人深深拜了下去,一饮而尽后,他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姑娘稍等在下片刻,”他转身从身后取出那两把伞,恭恭敬敬双手交还给李阳和,“昔日欠姑娘的东西,如今还给姑娘。”

李阳和愣了愣,那把乌桕树油纸伞她记得是梅山之上她给了赵启蛰的,那是那把芙蓉图油纸伞她不记得怎么会到了赵启蛰手中。

赵启蛰低头莞尔,解释道:“姑娘还记得去年夏天杭州西湖细雨蒙蒙时,姑娘在桥上执伞而行,有个毛手毛脚的人把姑娘的伞碰掉在湖中,那人便是在下,后来我与那时的官家泛舟湖上又碰到了这伞,便收起来了,如今正好两把都交还给姑娘。”

李阳和抬眸,眉眼弯弯道:“我还以为与王爷第一次相见是在宫门前的大雪中,原来是我眼拙,不必还了,行路漫漫,王爷兴许用得上。”

她朝赵启蛰福了一礼,道:“小人告辞。”

赵启蛰举着伞,慌张走过去道:“我送送姑娘吧?”

窗外天幕湛蓝,日光如同鹅毛大雪倾城而落,李阳和摇头,声色清冷道:“千山独行,无需相送。”

赵启蛰抿唇,握紧了伞,看着那抹春辰色消失在他的视线中,顿了片刻后,他放下伞连忙趴在窗子旁往下看。

那抹惊鸿月影又出现在他视线里,李阳和上马车前,下意识地回头遥望,恰好对上赵启蛰的目光。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赵启蛰辗转反侧地回忆这个目光,他觉得自己的所有心思其实早就被人看破了,也许她装作不知道,是因为他们两个这辈子从那以后可能真的要再无瓜葛了。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