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阳和启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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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5寒鸿一字来如线

上元节一直到夜晚尽头,沈宝榷杀到沈家,顷刻之间,满门罹难。

她拿起刀,泄恨似的往沈重舟身上一刀一刀戳过去,目光饮血,“难道只因为我是庶女?你当年就要毁掉我的一切,把我嫁给比我大了两轮的男人?可我当年都已经怀孕了,你为了维持利益,硬生生逼着我去嫁给他,沈重舟,你也配为人父吗?!”

夜色沉沉,她扔了刀,冷眸吩咐身边暗卫道:“去,把消息传到宫里,永嘉郡王赵启蛰佣兵谋反,弑父戮祖,沈国公已死,本宫去面见圣上。”

赵栩生惊得说不出话来,拉住沈宝榷道:“母亲,母亲!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哥他不会的!父亲的死肯定与他无关!”

“哥哥?”沈宝榷嗤笑,“他是咱们母子的仇人!你也是王府的嫡子,也是沈国公的外孙,可这数十年来,我成了一颗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棋子,你呢?什么都得不到!”

“不过你放心,皇帝膝下无子,只要他断了气,而宗室子里就只有你可以传位,等你成了九五至尊,就不枉我这些年来辛苦谋划……”

赵栩生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后退,转身就跑,怒道:“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我哥呢?我去找他!”

沈宝榷微微勾起唇角,声色魅惑:“你若是不听话,你喜欢的姑娘可在我手里,你想要我怎么折磨她呀?”

赵栩生目赤欲裂,扭头看见艺荷被人绑着推了出来,他咬牙,上前拉过少女,下意识地把人护在身后,身周已经被团团围住。

“看来是很喜欢呀?这铺子也送了,可你若是不听话,我让你此刻拉着的会是她的尸体……”

说完,她甩开衣袂,带人朝宫里走去。

次日,皇帝驾崩,遗诏立宗室子赵栩生为帝,于是那个昔日活蹦乱跳的少年,旋踵之间就成了傀儡帝王,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如今,皇城的军权,官员几乎都姓了沈,朝堂之上,开始了有史以来最残酷的大清洗,重者有全家几十口人,连同刚刚出生的婴幼儿都被断头于市,轻则有因文字而锒铛入狱。

就连科举考试,也都只看是否愿意效忠沈家,整个临安,整个南朝都笼罩在恐怖之中。

……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仰天而望皆晦暗风雪;环顾苍茫四方,冰河未融,沙土泥泞,不忍而视,今朝牝鸡司晨,权佞一当道,内乱血腥,外忍欺辱,白发寸生一夜之间,戍边十万军如丧考妣。

边塞冰沙地的营帐中,鹰眼锐利的将军目光紧紧盯着眼前圣旨,而他苦等的军粮却迟迟没有送来。沈道钺垂眸叹息,闪烁着黄色光泽的圣旨卷轴从他手中陡然坠落。

“将军,官家怎么说?”副将看他这个神色,在一旁焦急问道。

“令撤兵焉,”沈道钺睁开双目,摇头叹息道,“此国……将亡矣!”

副将惊住,不敢置信地捡起圣旨道:“金人虎视眈眈,北国闹着饥荒和瘟疫,北民暴乱,若是我们此刻撤兵,那这临北之地焉在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能撤兵啊,将军!”

“可若无粮草供应,苦寒之地,大军靠什么撑下去?”

“那属下等即刻就只身赴临安以求陛下派遣粮草!”副将咬牙,热泪流到冻出裂伤的脸颊上,又惹出血迹斑斑。

沈道钺双目很红,负手缓缓走出营帐,副将也跟着出去,脸上渗着的血花瞬间被烈烈寒风凝固,刺痛无比,沈道钺侧眸去看,伸手解下自己肩上的毛领。

副将连忙摇头要后退,沈道钺冷眼横眉,那人立即不敢动了,任由将军为自己裹上厚实的毛领,他忍不住眼眶湿润。

“回去洗把脸吧,当今太后是我妹妹,新帝是我外甥,老朽上能说的上几句话。”

沈道钺抬头,东北而望,北国那里千里无人烟,西北而视,女真族的铁蹄仍旧虎视眈眈。

“更何况,老夫不信我南朝真无一个血性男儿郎!”

……

早春庭雪落,琉璃朱门处处张彩悬灯,新帝傀儡戏,沈后缆绳线,临安兴佛苑,圣光通天长,不掩北地中原三山处,腐肉瘴气欲熏天,残垣断烟与骷髅。

落雪纷纷从天轻盈洒落,临安倒春寒,贵门子弟的锁厅试和春闱会试最后共同进入殿试的有三十四名贡生,山阴城务观道陆尘尽就是其中之一。

三十四名贡生皆服白布玄边之衣,春雪中忍着刺骨寒气,进入皇城殿中,禁军肃立,太监挨个搜身后,隔着屏障,他们遥遥望见太后和皇帝的身影。

旁边贡生小声嘀咕:“听说太后是崇佛之人,新帝刚登基,她就修建追明寺,咱们的题不会也和佛学有关吧?”

又一个贡生道:“这可说不准,追明寺修建耗资巨大,民间怨声载道,若真问起来,我们如何作答?”

会试夺首的年轻公子站在最前端,眉梢挂满落雪,身如玉树,雕塑一般站的直直的。

此时,太监们搬出一扇织金屏风,松木为架,绣着云鹤翱翔蜀中山水的秀丽风景,绝非凡品。

众贡生不明所以,太监前来传话:“众生请听,这头一题,官家和太后问屏障上所绘是何物?”

陆尘尽皱眉,身后人也都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头一个回答。

又有人压低了声音交谈:“听闻秦鲁大长公主曾山水养鹤,先皇后最钟爱于鹤,蜀中云鹤翱翔群山图是已经故去的太子太傅李清平所绘,是十年前献给秦鲁大长公主的寿辰贺礼。”

“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不等讨论,太监已经站在陆尘尽跟前,问道:“请回官家与太后题。”

众人目光交汇在陆尘尽身上,陆尘尽眉头紧皱,仰头间,眼睫上碎雪轻盈而落。

“辰字一号贡生山阴城务观道陆尘尽回官家题——是鹤与山水。”

屏障后,沈宝榷终于缓缓开口:“众生可细看,这当真是云鹤与山水?”

最末尾的贡生扯了扯旁边人的衣袖,极小声说:“我听我阿娘说,沈太后曾经与秦鲁大长公主和先皇后之间都有过节,要不我试一试?”

说着,这人躬身上前,抬头犹豫很久后说道:“回官家与太后话,这上面的是乌鸦和破茅厕……”

众人无不惊骇,屏障后沈宝榷红唇勾起,道:“此贡生是状元人才,过——”

话音刚落,这人顿时欣喜若狂,跪着磕头谢恩道:“谢过太后,谢过太后!”

贡生方队中立即又有人大步跑出来,唯恐慢了一步道:“回太后题,这上面是狗彘和庖厨!”

“过——”

“谢太后!”

一时间,蜂拥上前,有说泥鳅与粪土的,有说蚊蝇和闹市的,但没有人说是鹤与山水的。

最后所有人,只有陆尘尽独立寂静,所有人的目光又交汇到他身上。

太监眯了眯眼睛,道:“陆尘尽,再问你一遍,这屏风上面是何物?”

白雪簌簌,四周松柏皑皑,青白交织一处,寒风掠过,年轻书生衣袂翻飞。

陆尘尽手指冻的很是僵硬,心里忽然沉重无比,他清楚此刻的坚守没有任何价值,此刻的执拗会毁掉自己的前程,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他想要入仕为官,他想要衣食俸禄,他给过妻子承诺,他答应过母亲,他身上背负的是陆家、李家和钱家三家的命运,他绝不可以率性而为。

更可况此刻的坚守又能换来什么呢?所有人都说那不是鹤与山水,所有人都在指鹿为马,所有人都清楚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又能改变得了谁?他又能扭转得了什么局势?

君子要建大业,需认清时局缓缓而图之,何必为了一时而失掉一世?

他咬紧牙关,揖手上前,双眼如炬火般通明。

……

暗夜沉沉,冷风肆虐。垂拱殿中少年奋笔疾书,一道又一道根本不被承认的圣旨从他手而出,赵栩生紧紧攥着圣旨塞给太监道:“去啊!去让宗正司放人!去让兵部运军粮!去让工部停修追明寺!”

然而老太监只是跪着,殿中没有任何人敢为他传旨。

赵栩生咬牙,一脚踹开老太监,怒斥道:“你没听见吗?”

身后艺荷连忙上前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小声劝道:“你别为难他,他只是个奴才。”

两个人一夕之间从西子巷里贪吃玩闹的少年,变成了困身于宫闱中的金丝雀,他们都还无所适从。

赵栩生转身紧紧抱住眼前其实比他更害怕的女孩,眼眶里盈满热泪:“我刚刚没了父亲,我哥如今生死不明,舅舅跟我说,我如今是帝王,金人虎视眈眈,北国闹着瘟疫和饥荒,边境绝不能撤军,朝臣们说追明寺劳民伤财,不能修建,他们都突然要我来当皇帝,可我哪里会当皇帝呢?”

艺荷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轻轻拍着少年后背,犹豫道:“那我们就不当,不当了好不好?”

门外被侍卫拦着的沈道钺额头青筋暴跳,朝里面吼道:“官家为何不见老臣?!难道真如民间谣传,该用来制备军粮的钱全部用去修追明寺了?陛下——驻守边疆,保卫国土的不是佛是军队啊!”

赵栩生吸了吸鼻子,大步流星冲了出去,红着眼睛“噗通”一声跪在沈道钺跟前,忍不住涕泗横流道:“不是这样的,舅舅……舅舅,你救救我哥,我哥他现在被关在宗正司!他被严刑拷打,生死不明,都说他弑父,可我不信……”

“你信又如何,你不信又能如何?”

远处,太后的仪仗队摆驾而来,沈宝榷冷眸睥睨,居高临下俯视众人,冷冷道:“沈道钺无旨私回,其罪当诛!来人,拖下去!”

“我看谁敢!”赵栩生横眉怒对,猛地拔出长剑护在沈道钺跟前,“沈将军乃护国重器,是朕让他回来的,我看谁敢?!”

那是他第一次自称为朕,这年赵栩生十九岁,是他登基的第二十六天,那个意气风发的活泼少年郎最后成了亡国帝王。

沈宝榷上前,扬手打了赵栩生一个巴掌,怒道:“我是你母亲,难道连你也要和我作对吗?”

沈道钺心中彻底凉了下去,他这才明白原来新帝不过是一个傀儡,而沈太后才是背后拉线的人。

艺荷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赵栩生挨打,额头上冷汗涔涔。

“你还是我的认识母亲吗?”赵栩生不敢置信地问道,“连我这种不学无术的人都知道撤兵无异于是把江山拱手相让,你为什么要劳民伤财修建追明寺?你想亡国吗?”

沈宝榷摇头,连忙凑近解释道:“栩生,他们骗你的,怎么会亡国呢?历代帝王哪一个不是修这个宫院,修那个水渠的,母亲只不过是修建一个寺庙,怎么就会亡国呢?如果真的亡国了,那也是因为南朝本来就是强弩之末,这关母亲什么事?”

她费尽心机,几乎不择手段到了今天的位置,南朝本就是秋风残叶,说不准哪天就真的完了,她要赶紧把追明寺兴建起来。

沈宝榷又上前拂了拂少年被打的侧脸,心疼道:“你要听母亲的话,母亲都是为了你好,等追明寺修成了,他就可以活过来了,咱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栩声,你难道不想见爹爹吗,栩声?”

赵栩生愣了愣,直视沈宝榷的目光,她好像是在透过他去看另外的人,带着疯癫入魔的执念……

他摇头,跪在沈宝榷跟前,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哭道:“母亲,哥他不可能去杀害爹爹的,他是无辜的,我求求你放了他!”

沈宝榷眉目倏然凌厉,转身就走。

“母亲!”赵栩生连忙跟上去,抱住她的双腿,哀求道,“我求求你了,你放过我哥吧,我哥他是无辜的,我不想当什么帝王,我就只想回到从前,这究竟怎么就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我求求你放过他吧……”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沈宝榷用力甩开他,可是却被他越抱越紧,只能低头质问,“你到底是谁的孩子?赵启蛰他从小在大长公主那个老妖婆身边长大,他是你的仇人啊!”

“不!”

赵栩生摇头,忍不住热泪盈眶,松开手后,跪在母亲跟前,众人面前,不要了任何尊严,“母亲,我求求你,我只求求你放过我哥!母亲——”

落雪纷纷扬扬,不知何时风刮来雨滴,雨夹雪而落,冷的犹胜寒冬。

沈宝榷缓缓接住一片落雪,隐约中好像看到当年自己这样跪着去求先皇后的情形。

沈道钺闭上眼睛,心里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