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碧落无云称鹤心
务观道陆家,寒冬腊月,天阴沉沉的,房檐上挂着尖锐的冰棱。
燃着碳炉的屋子里,陆尘尽劝着她说:“阳和,你就收下吧,这也是母亲的心意,那天大概也是母亲急了,事后她也懊悔自责了许久。”
李阳和摇头,手抱着汤婆子暖,看了看桌子上的六百两银票,无声叹息:“子挚哥哥,你就别诓我了,母亲本就因这事生着气呢,何况我身为新妇,这过门儿才半年不到,就问母亲要这要那,以后是要给人唠闲话的,你拿回去吧。”
“阳和,”陆尘尽皱眉,把银票强塞到李阳和手里,“那你就权当这是我给你的,咱们夫妻两个只要同心同德,有什么难是过不去的呢?我知道这些日子母亲给你气受了,你且再等等我,等我入仕为官,有了俸禄,我帮你一起重振李家,咱们把藏书楼好好再修葺一番好不好?”
碳炉上烤着花生,李阳和笑了笑,把花生推的离火进了一些,“主要是给蕙仙巷邻居们赔偿的多,这些钱是要紧着凑出来的,否则他们怎么过个好年?”
“那你就更应该把这钱收下呀。”
陆尘尽眉头紧皱,随手拈了颗花生把壳拨开,心疼道,“瞧你这两天都瘦了许多。”
李阳和低头,看着碳炉里若隐若现的红色火舌,眸光清冷:“我啊,如今才知道这世道艰难,人心险恶,这一场大火烧的是原形毕露,我同姑姑、艺荷去挨家挨户赔偿,有的人家狮子大开口,明明是几件不值钱的生锈铁杵,非说那是祖传下来的宝器,却被大火烧的不成样子,开口就是八十两。”
“还有的家中就连茶叶泛潮,也非说是那晚大火烧出来的水汽,让他家那茶叶犯了潮,也要我们悉数赔偿,唉……”
陆尘尽诧异,问道:“那你也赔给他们了?”
“嗯,悉数赔偿了。”
陆尘尽把手中花生放下,心疼地把人揽入怀中,又是无奈又是打趣:“人心不古啊……以前那个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李阳和去哪了?再遇上这事就报官,或者直接同我说,我就是锁厅试不考了,我也替你去争个公道。”
李阳和把花生仁外的红衣裳剥开,笑着喂给陆尘尽一颗,唇齿轻启道:“我可就指望着你这锁厅试过去了,这世上多的是不讲理的规矩,咱们现在争公道就变成了欺压人,万一他们再去闹一闹,白的也求成黑的了,你马上就要入仕为官,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点这样的风言风语,你这仕途还要不要了?”
花生烤的酥脆,陆尘尽吃着舌尖上这一点点香,叹息道:“若是当了官连你都保护不了,那我这官不如不做。”
李阳和歪头去看他,打趣道:“那你不做官做什么呀?”
陆尘尽从身后环着少女,笑着说:“自然是你做你夫君呀。”
李阳和被他逗笑,站起身来把花生扫在小碟子里,眉眼弯弯道:“你少同我贫嘴了,你且放心吧,我们都已经把银子凑够了,你以前把那心思都放在读书上吧,锁厅试是不难的,难就难在策论上,你的策论一直都差,净会写些假大空的,落不到实处,也难怪以前爹爹说你,你有这同我闲聊的功夫,不如再去把那策论练一练。”
陆尘尽挑眉,又把那银票塞到李阳和手里,然后往软榻上一坐,仰头看着她耍起无赖:“你不把这银票收下,我就不去练,要是我过不了,那可赖你了。”
“瞧瞧瞧,这还没考呢,就先给自己找借口了。”
李阳和嫌屋子里闷热,起身去把支摘窗推开,思量很久后,扭头去问陆尘尽,“你这钱真的是母亲给的?”
陆尘尽直起身子,“千真万确。”
窗外天光黯淡,李阳和看着手里的银票,指尖忍不住微微颤抖,以前从不觉得钱是硬通货,如今才明白少了这东西,就是衣食堪忧的大事。
……
傍晚时分,休沐结束,陆府门前车马已经准备妥当要送陆尘尽启程去临安学府。
钱氏又往他手里塞了个汤婆子,千万不舍道:“哎哟,我的儿呀,这寒冬腊月的在外头,不比家里,可要照顾好自个儿,有什么需要就赶紧写信给娘说,衣裳穿厚夜里记得通风换气,别病着了,娘就在家里等着你把咱们城里哪几个都给比下去!”
“哎呀,知道啦,我带的够多了,这汤婆子您留着用吧。”陆尘尽又把这汤婆子还回去,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同旁边李阳和问道,“咦,阳和,我那个狐裘蒙茸的护膝哪里去了?”
李阳和秀眉颦蹙:“不是已经给你放进去了吗?”
“可我明明记得没有,”说着,就拉过李阳和的手,往府里走去,“你赶紧和我去找找,我带惯那个护膝了。”
李阳和正要说是自己亲眼看着丫鬟放进行囊的,陆尘尽回头,对她使了个眼色。
走到青石镂花照壁后面,陆尘尽四处看了看,又把人往旁边的梅花林里拉了拉,然后把身上的银票塞给李阳和。
“这是母亲方才给我的三百五十两,你先拿去用吧。”
“不行不行,你上午不是才给过我吗?这是母亲给你打点用的……”
“嘘——”陆尘尽示意她噤声,然后伸手抱了抱眼前女子,下颌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学府日供廪稍,我又冻不着饿不着的,你拿着吧。”
李阳和眸子微红,吸了吸鼻子,伸手抱住陆尘尽:“谢谢子挚哥哥。”
“傻丫头,”陆尘尽拂了拂她的墨发,松开手后道,“同我还说什么谢?你等我做官有了俸禄,我所得之财物悉数交予夫人。”
陆尘尽从小被李清平教导,后来又经历了安柔那件事,是立志要收复失地、匡扶南朝的人,然而落到实处,如今最迫切的愿望也不过是同千千万万举子一样入仕为官有了俸禄。
送走陆尘尽后,李阳和连忙拿着他给的九百五十两去陆家找李清引去商议。
冬日的夜色来的如此早迅速,湿冷湿冷的空气中,裹着鹅黄绸面斗篷的女子挑灯出了槅门。
“哟,这么冷的天儿是去哪儿呀?”钱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眼前女子。
李阳和连忙福了一礼,把斗篷脑子卸下,“问母亲安,家里还有些事,阳和想同姑姑商议商议。”
钱氏嗤笑,叉着腰大步流星走过来,上去就直接把李阳和手里信封包着的银票全部夺回来,朝指头上啐了点吐沫,数了一遍后,紧紧捂在怀里。
“你一个刚刚过门的新妇,也好意思?我给他打点吃食的费用,你倒也狠得下心去问他要?李阳和!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李家现在是你当家了?这倒好,要我去给你们家填这无底洞了……”
李阳和脸色煞白煞白,紧紧握着灯杆不说话。
钱氏也觉得自己说的重了,就又打着小算盘说道:“你这孩子,不是我说你,那李家还有长辈呢,你姑姑呢?怎么要你一个小辈儿来撑场子了?”
李阳和看着空落落的手,点点头后,又微微颔首道:“是儿媳的错,既然银票已悉数上交母亲,那儿媳先告辞了。”
夜色晦暗不清,冷风四处漂流,她匆匆朝前走,仰头把眼中的泪逼回去。
然而刚刚转过游廊,就从漏窗里看到了李清引,李阳和愣了愣,心想刚刚她和钱氏的对话定然都让她听了去。
可姑姑手里除了姑父留下来的金石古董,哪里还有半分闲钱?
“姑姑,”她急忙挑灯穿过游廊,边走边说,“怎么这么冷的天也不穿个大氅?走,咱们回家喝碗糯米酒去。”
李清引低头,泪花夺眶而出,心疼地把眼前女子搂在怀里,强忍着哽咽道:“是姑姑没用,李家如今败落,你让你没了依仗,才被这种人这么作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