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缘灭三生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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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孤独盛世(3)

该醒来了。

养心殿外暖阳肆意倾洒,鸟雀在枝头婉转啼鸣。阳光从雕花的窗户中照进殿里,亮晶晶的,殿内也比寻常添了些暖意。

御医在向闻孤交代着什么,屏风后的花半在床上醒来,坐在床头,看着屏风后站里着的几个人影。

相比去听那些人在说什么,窗外的阳光对她才更有吸引力。她将目光投向窗外,一眼就瞅见了隐藏在叶丛间的鸟儿。

鸟儿身披蓝羽,小爪朱色,眼睛小小的就像两粒黑色的豆儿。鸟儿也翻头转脑的,好奇的看向窗内,似乎与花半对视上了。

花半噗嗤一笑,心叹果然万物皆灵。

屏风后的闻孤和御医听见了声响,御医朝花半行礼之后就匆匆退下了。闻孤一个健步绕到屏风之后,看见花半在笑,便停下了脚步。

好久没有看到她这样的笑容了。

她的笑容好像垂露的百合,白色的花瓣轻轻舒展,瓣角垂挂着的露珠晶莹剔透,白色因此更加圣洁,花瓣因此更显娇嫩,让人忍不住想亲吻上去。

“你看,那只鸟儿在看我。”

花半轻轻说道,好像怕惊走了那只鸟儿。

闻孤侧头看向窗外,只看见一堆密密麻麻的树叶,层层重叠的叶片间并没有发现什么鸟儿。他又侧头回看花半,微笑着说:“嗯,是一个很漂亮的鸟儿呢。”

即使是闲聊,在她的面前,他也不敢漫不经心。即使是撒谎,在她的面前,他也觉得自己在说实话。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花半忽然敛住了笑容,面色凝重的看向闻孤,沉郁问道:“朕这是怎么了?”

鸟儿扑棱着飞走了,留下一片蓝色的残羽,也抖落几片翡色的树叶。

闻孤单膝跪在地上,双唇颤抖,答:

“是喜脉。”

御医初次和他说时,他心中明明惊喜不已,但是此时在她的面前,心情却宛如一块巨石沉入海底。

因为,她的脸上没有笑容。

花半静默地听着,听完之后沉默了半晌,黯淡的目光落在地上。刚刚醒来的她此时脸上并没有什么血色,唇瓣干涸的就像枯萎的红色山茶花。

她面无表情的说道:“端药来。”就像一个木头人一样,用着冰冷的语气,僵硬的语调,说了一句谁也不想听的话。

他知道,她说的药是指滑胎药。

闻孤迟疑了片刻,还是转身照办,沉重的脚步声遮掩了一切悲喜。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要知足,花半喜欢他就可以了,他凭什么还要贪婪的去奢求其他。

闻孤离开之后,花半又沉默着看向窗外的树梢,她呆滞的喃语:“啊嘞,飞走了?”她又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什么都感觉不到。

花半抿嘴,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觉得自己的小腹就像一个笼子,困住了里面的小生命。

她当然不羡慕笼中的鸟儿,可是她也不羡慕笼外的鸟儿。笼外的鸟儿,只是在更大一点的笼子里而已。

试问,世界上哪只鸟儿,飞得出天空,飞越得了大地呢?

殿外云朵蔽日,照进殿内的阳光也逐渐黯淡,在暗红色的地毯的映衬下,地上的阳光就像泛黄的旧纸一样。

一刻钟后,闻孤亲自把药端了进来。

红褐色的汤药清澈如人的眼眸,目光一扫便可见底。汤药微甘,喝完之后留在喉舌里的,便只有苦涩了。

“陛下。”闻孤在门口就停下了脚步,半躬着身子退在门口。他不敢把脚迈过门槛。

花半听见了闻孤的声音,迅速回神,摆手示意闻孤进来。但是闻孤仍旧是站在原地不动,花半怒骂道:“滚进来!”

骂着骂着,花半的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

花半抹了两把眼泪,看到闻孤手中那碗红褐色的汤药时,心凉了半截。花半双手颤抖地捧起药碗,把汤药递到嘴边时,却下不了口。

她的手一直在抖,药始终喝不下口。

“陛下!”闻孤紧紧抓住花半的手,花半双眼茫然的流着泪,凝视着闻孤的眼眸。那双眼睛,分明在说不愿意!

闻孤揪心极了,咬牙夺过花半手中的药碗,将汤药洒在了地上,干干净净,碗里一滴不剩。

暗红色的地毯染上了药渍,颜色更暗了。

闻孤把空荡荡的药碗拿到花半面前,痛心说道:“可以了,陛下。”剑刻的眉目间皆是柔情,融化了冰雪的目光缓缓流入她的心底。

花半不愿意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强迫她!

花半彻底崩溃了,泪水如汹涌的洪水一样喷涌而出。她捶打在闻孤的背脯,嘶吼质问道:“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如今朝堂局势不稳,群臣争得你死我活,现在突然来个孩子,早晚得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闻孤把花半搂在怀里,按在肩头,气急败坏的花半狠狠地在他宽大的肩膀上咬了一口。闻孤一边忍着痛意,一边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有我在。没事的。”

她自己作的孽,还要拖别人下水。

花半真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卑鄙无耻。她比看不起甘娥还看不起自己,甘娥好歹是因为无知才干蠢事,而她,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

花半趴在闻孤的肩头,哭得像一只小猫。

或许只有在她脆弱的时候,才能看到她强大的外表之下,那颗寻常女子细弱纤柔的心。没有谁生来无情无义,只有被外界环境逼迫到无路可退,才会选择改变自己。

阳光又悄悄地从云后出来了。

女皇有喜的消息并没有瞒得太久,群臣一边逼迫花半亲口说出孩子的父亲,一边催促花半选立后宫。

若此时说出孩子的生父,闻孤定当会明暗受敌。于是花半假意选立后宫,在关键之时得到“天启”,言五年之内不宜选立后宫。

群臣哗然,明知是计,却不敢忤逆。君臣若是撕破脸面,只会两败俱伤。她敢为帝,自然敢孤注一掷。

另一边,为了保护闻孤,花半将闻孤外调戍守边关。外调是个幌子,给闻孤手里的三成兵权才是真真正正。他手里若握着兵权,自然无人敢与他抗衡。

边塞苍穹长旷清远,不似朝堂乌烟瘴气。

守住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舍弃。世人皆以为如此,而花半却有种更深的考虑。她是女皇,不可能拘泥于儿女情长。

一年后,女皇诞下一子。但是因为女皇体寒,妊娠时劳形于政务,幼子体弱多病,不久便夭折了。

五年之后,女皇根基稳固,朝堂局势安定,外无强敌,内无大患,百姓连年丰收。

女皇借巡游边塞之事,与闻孤再会于塞北。只是她没有说让闻孤回京,在闻孤的帐中度过几夜之后就结束巡游,独自回京了。

此后连着三年,皆是如此。他们一年之中只有短短的十日相逢,相逢的十日却胜过人间千百。

三年之后,女皇再次诞下一子,立为储君。此后再无迅游边塞之说。

又十七年,皇储长大成人,而女皇不久将逝。女皇致书闻孤,恳请他回京协助皇储登基。而闻孤手里久置的三成兵权,就成为了皇储登基的关键。

三成兵权不多不少,闻孤久在关外,这三成兵权或许早已被权谋之臣遗忘。十几年间权谋之臣为了权力争得你死我活,最终两败俱伤。此时复归朝堂的兵权,无异于浊流之中的一股清流。

“他是你的亲骨肉,你可不可能不帮他的。”花半轻笑道,手里攥着御笔,刚刚写成兵权交付之书。她要闻孤把兵权交给皇储。

时隔十几年,闻孤再看朝堂之上的那位女皇时,她已年华不负,两鬓斑白。可是她狭眸间的狠厉,却比十几年前更加令人心惊。

仿佛任何人对视上这双冰冷的眸子,只消一瞬间,就会感觉自己走在天寒地冻之地,前无终点,后无回路。

闻孤把虎符从怀里掏出,目光聚在还没巴掌大的虎符,看了好一会儿,良久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说道:“陛下算计了十几年,连臣也被算计进去了么?”

她用十几年来重置一场棋局,她是棋子,闻孤也是棋子。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皇储铺路,为开辟一个清宏盛世铺路。

花半笑而不答,放下了手中的御笔。

“新皇登基之后,朕就和你云游山水。”

她的笑容突然柔和了起来,但是眸间的冰冷一如往昔。闻孤想不到这十几年她是怎么过得,当自己还在关外吹着彻骨的夜风,惆怅望着天边那轮勾月思念她时,或许她还在考虑下一步棋该如何去走。

饶他深情,付之流水。

“好。”闻孤苦笑着把虎符亲自交到花半的手上,余光却瞥见花半发紫的指甲。指甲发紫,多半是中毒的迹象,只怕新皇登基,她也命不久矣。

所谓云游山水,又是对他的一个骗局。

两月后,新皇登基,花半退位。

花半应约与闻孤云游山水,过了一些神仙眷侣的生活,只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如梦,人生欢乐之时譬如朝露,转瞬即逝。

花半死后,闻孤在世间闲游以虚度光阴,落魄凄凉,却无人可以由他倾吐心中的不快。新皇的容貌与他颇为相似,但是倘若他说一声新皇是他的骨肉,只怕世人会嗤笑他想荣华富贵想疯了。

他又几时浮世虚名?

他之所求,自始至终都是一人之心。

从来都是局中之人,他不敢说奢望。只是当初卑微捧着那颗赤诚之心,在国破之时与她一起逃难时,他就想好了他的结局。

终是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