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云家往事(3)
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内,一位妇人手捧一只破碗。一碗稀褐色的汤药飘出刺鼻的苦味,充斥着整间屋子,这碗药还是很久以前留下的药渣熬成的。
茅草屋外北风呼啸,萧索的冬日没有雪,只有霜。清霜覆在枯草之上,任他晴空万里也是一片荒凉。
妇人的容貌风韵犹存,早些年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一时被感情冲昏了头脑,跟了个表里不一的人渣,寒冬腊月她刚生完女儿,这人渣就带着家里所有的钱财,和别的女人跑了。
可怜了她的女儿,自幼体弱多病,吃了不少苦药,问医问仙也没医好。如今又病倒了,她也无颜回娘家去找叔伯兄弟求助,眼下似乎只能求着上苍施恩,不要把女儿带走了。
妇人望着女儿苍白的脸,心中万分怜惜。妇人痴痴的说道:“云渺啊云渺,你是个好孩子。不要吓娘,快点醒过来吧。”
她的声音轻柔如呓语,就像夏夜星空里的点点萤火,将一团美好的梦聚拢又散开。
可是现在是凛冬时节,冷风吹破窗户纸,吹在人身上就像挨刀子一样遭罪。晴空是真的,冷风也是真的。
妇人的脸冻得通红,手也僵直不能屈伸。她多想抚摸云渺软软的脸蛋,安静睡去的云渺还是如同小时候一样清秀可爱。
阳光照不进屋里深处,停留在门槛上,阳光折过树梢,洒了一地的琼花碎玉。妇人盯着云渺的睡颜,风若静止不动,颇有岁月静好的韵味。
云渺的魂魄,就站在门口,顶着一身的斑斑驳驳的影,面无表情。白色的光斑与暗色的树影落在她的脸上、肩头,透过半透明的魄体再落地时,多了几分朦胧。
时间悄悄流逝,日中至日暮,天边折出一丝残霞。妇人怜惜的目光渐渐黯淡,久而久之,妇人便不再愿意看云渺了。
妇人起身,端起那只破碗,碗中的汤药已经凉了,黑色的药渣碎末沉淀在碗底,一片死寂。妇人默默地把汤药倒在门前的小沟里,目光中难掩失望。
天边蒙上一层淡淡的铅色,红色的残霞如血丝。渐暗的天色下,妇人发出一声轻叹。
“她若是死了倒好,省的我颇费心思。”
这个想法在妇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妇人一愣,立刻停住了倒汤药的动作,不安地回头看向屋里。
云渺的魂魄听见了妇人的心声,如同接到赦令一般,身影飞快,带过一阵阴风。
她瞬移到屋内的云渺的身旁,掐住云渺的脉搏,躺在床上的云渺微咳了一声,彻底死去了。
这一咳,惊得妇人一阵寒颤。妇人连忙小跑进屋,心惊肉跳,抬眼便看见云渺的脸色苍白到发暗,云渺微弱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妇人当即仰头大哭,哀嚎叫唤着。邻人听见了妇人凄厉的哭喊声,也跑过来看看状况。
邻人一眼就看出云渺的手腕部发青,略懂神鬼之术的邻人短叹一声,没了下文。邻人不说,自有人心知肚明。
云渺的魂魄看着一屋子的人围着她的尸体,保持面无表情。这时,门外来了一个黑衣男子,他朝云渺招招手,云渺便跟着他出去了。
离开之后,他们就一直在赶路。
身披着如水夜色,头顶是万里星辰,没有任何一个冬夜会如此郁凉柔和。他们脚下踏着的,不是覆霜的枯草地,而是自由与梦。
“师父。”突然,云渺开口了。
云渺停下脚步,走在前面的衡来也停下脚步,回首看向云渺,目光映入如画星河,全无半点焦躁。
云渺微微抬手,仰头凝眸,看着五彩斑斓又无边无际的星空,晚风吹拂过她的衣襟,也拂乱了她的发丝。
她茫然的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风吹过的地方,总会有沙沙响。她的声音被风吹散开,带去了未知的远方。
她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子。
衡来思索了片刻,凝望着无边的夜色,咬唇低声说道:“去一个只有你我的地方。”
云渺的眼中是星辰,衡来的眼中是黑夜。
沉沉的夜色好像压在地面上,地与天的交接只是一条模糊的黑线。
入冬以来,地面上草木渐渐枯败,西风一吹,连残叶都难在地上捡到几片。上天连这些枯枝败叶都要夺取,真不知道该去哪里躲避这残酷的命运。
云渺听了衡来的话,无言闭目。闭目之后,不见星辰,只见黑夜。
耳旁的风声,刹那呼啸而过。
那一瞬间,黑暗与寒冷将她包裹。听衡来说,她似乎会永远坠入这种可怕的感觉之中,永生永世都被遗忘尘封。
那个将会困住她的地方,叫冥河。
而她的师父,衡来,就是从冥界而来,窥得天机,想救她一命。衡来让她的魂魄彻底离开束缚她的身体,然后在鬼差捉拿她之前逃离。
可能他们会去一个别人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一直躲避下去,也可能在六界游荡任四海为家。总之,哪里安全就去哪里。
云渺也曾奇怪,衡来为什么要帮她。
衡来说她身上流着云家的血,而云家的血脉要么大富大贵一生无忧,要么历经六苦去赎苍生。而衡来,是她前世的师父,不忍心她受苦受难。
云渺听母亲说过云家,母亲就来自云家。云家族亲的情况的确如衡来所言,而母亲和她也是很好的例证。
以及,衡来从第一次见面,就给云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让云渺不由自主地就选择相信他,依靠他。
可是,云渺还是隐约觉得衡来对她有所隐瞒。尽管衡来自从遇见她以来,都对她很好,可是衡来举手投足间还是带着不自然,她说不出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思罢,云渺睁开双眼,目光毫无波澜。
“走罢,师父。”
云渺抬脚接着走。她已经不是人了,可是还是会下意识的使用人的各种习惯。
衡来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带着她继续赶路。如果他们能在天亮之前走出云渺的死界,那么在短时间内鬼差就没有办法找到他们了。
晚风吹,星河沉,荒草地暗。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似乎要走到夜色的尽头了。可是抬眼一看,周遭仍是一片黑暗。
前路渺茫,身后拖着的又只有影子。
“大人,久等了。”
就在俩人闷声赶路之时,随着两道黑影带过一阵冷风,两个鬼差已经笔直的站在了衡来和云渺的面前。
鬼差的面上分不清是喜是悲,或者喜悲皆无。他们口中的大人衡来,早年还是提拔过他们的。终不成想,今日又要他们来处理这种棘手的事情。
他们对于衡来二人还是存有敬畏之心,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手拿镣铐。他们的任务目标只是云渺,云渺前世犯下滔天大罪,已非上层能讲人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了。
至于衡来,上层念旧情,若是鬼差他们任务成功,上层可以不予以追责。只是冥界怕是容不下衡来了。
六界处处是人心啊。
衡来一听,把云渺护在身后,横眉冷对。
鬼差二人也是有备而来,挥袖间便洒出一团粉末。这种粉末是任务特备道具,吸入一点甚至都可以让神明昏睡三天三夜。
衡来与云渺齐齐倒下,鬼差叹着气把云渺拷走了。
意识渐渐模糊的衡来多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鬼差把云渺带走,记忆好像一头扎进了几百年前,这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几百年前,他也是眼睁睁地看着云渺被带走。当时云渺脸上是苦笑,杀戮过后鲜血染红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下。
一群卑鄙的小人在耳旁叫嚣:“你若乖乖束手就擒,我们可饶他不死。”
他可是被当成了威胁云渺的筹码。
云渺一直是一个好孩子,只是几日前在宴会上不慎打翻了一个酒壶,就被定罪。云渺不服,又失手杀了狱卒。
恐惧至极的云渺一路逃跑,但是路上总有人不停地对云渺恶语相向。于是不懂事的云渺一路逃跑,一路杀戮。
等她跑到衡来面前时,她白色的衣裳全部都红了。云渺一边啜泣,一边哀求他想想办法,衡来听了心软,心中生成一计。
后来,计划败露。衡来被擒,当作威胁云渺的筹码。
云渺一直被衡来保护得很好,他以为这辈子云渺都可以避免世间纷扰。可是六界之中,万事万物皆是联系,何来一片清净之地。
云渺苦笑。
被锁入了阴暗冰冷的冥河之底。
或许那里才有真正的清净。
自欺欺人罢了。
几百年来衡来一直在想解救云渺的办法,但是各种途径都试过了,似乎是上苍执意要把云渺困在冥河之底,各种途径都失败了。
正当衡来心灰意冷之时,突然有消息称云渺逃离了冥河之底,跳下了轮回台,转世为人。
衡来这才来人间找云渺,找到云渺时,云渺已经气息奄奄,奈何吊着半口气受苦受难。
他本想带着云渺逃离,却发现自己早成池中之鱼。被限制在一方窄窄的天地间,一举一动都被窥视。身不由己,无处遁行。
晨曦来临之际,衡来发现自己在一棵树下醒来。四周环视,独不见云渺的身影。
衡来茫然的环视四周,耳旁是风声。
这个冬天,风大,也冷。
衡来暗叫失策,大惊不已,正欲起身去寻找云渺留下的蛛丝马迹,耳侧的风声似乎挟着云渺的声音。
“我尚安好。多谢,保重。”
安好安好,冥河之底,如何安好?
未能改写的结局,有何可谢?
你若不在,寝食不安,何来保重?
衡来哑笑。
东方曙光已现,淡色的曙光很是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