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以忘忧:薛仁明读《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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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然与应然的统一

子路之后,接着,颜回讲话了。颜回说,“愿无伐善,无施劳”。“善”,是善意,是好事,是被认可的作为。“伐”这个字,左边“人”,右边“戈”,我们说“砍伐”“讨伐”,以“戈”就“人”,人会被伤到。所谓“伐善”,就是被“善”所“伐”,就是因为“善”而伤人或伤己。

“善”是桩好事,为什么又会伤人伤己呢?中国人说阴阳,“善”与“不善”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阴阳的相生相克与流动互转。“伐善”就是因“善”而生出了“不善”。“好心办坏事”,这很常见;如果办了坏事,还拿自己的“好心”来开脱,说得振振有词,甚至还自觉委屈、自哀自怜,显然,这就被“善”所“伐”了。事实上,只要把自己的“善”太当一回事,大概就要出问题了。所谓“伐善”,就是对于自己所存的善念、所安的好意,不仅放在心头,还久久不能忘怀。“伐善”的前头再加个“无”字—“无伐善”,则是将对于别人种种的好、种种的善意,都能像浮云一般,过了,也就过了,完全不挂在心上。

这种生命状态就更难了。今天我们不必想得太高远,只要回头想想最日常的家庭生活,大概就明白了。譬如说,倘使我们为另一半认真做了些什么事,或者付出了些什么辛劳,对方却丝毫不领情,这时,我们不仅心里不是滋味儿,可能还会心生不平,甚至,多有恼怒。而就根本说来,早先如果没做这些事、心里没有存这个“善”,其实也不可能有后来的愤怒;恰恰因为有了这个“善”,我们又在意,才会好事变成了坏事。大家知道,当我们的生命还不够通透之时,常常会让一件件的好事“莫名其妙”地变成一件件的坏事,于是把自己弄得很难受、很沮丧。这“莫名其妙”的关键,正在于我们对人的“好意”不知不觉中已成了心里的一种执念,像个痞块似的,自己老在意曾经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这就是“伐善”。

颜回说“愿”无伐善,是觉得自己在某些时候还是有伐善的问题,没办法完全去除对善的执念。这一方面是他谦虚,另一方面也是他诚恳。事实上,据我们对颜回的了解,纵使他没办法做到彻底的无伐善,恐怕,也八九不离十了。同样的,依我们对子路的了解,即使他未必完全做得到“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但至少能做到个七八成,总是没问题的。换句话说,他们二人的志向,初初一看,像是风马牛不相及;可细细一想,就某个层面而言,却完全是同一回事。他们最大的心愿,无非都是把生命的“实然”与“应然”彻底绾合起来;当“实然”与“应然”能完全统一,人就是个真实的人,人就是个不撕裂的人;人能真实而不撕裂,才会有最根柢的身心安顿。

“愿无伐善”后面的这三个字—“无施劳”,历代争议很多,我倾向于跟“无伐善”并列成一组对偶的词句。“善”是被认可的作为,“劳”是付出的努力与辛苦。从这角度来解释“无施劳”,刚好跟“无伐善”形成对比。“伐善”是说做了好事,如果没人感激、没人称赞,你心里会不爽;“施劳”是很努力地付出,觉得即使没功劳,至少也该有些苦劳,可一旦这功劳与苦劳统统被忽视,甚至被一笔抹杀,心里就会有委屈,会有抱怨,会心有不甘。

这样的“伐善”与“施劳”,其实都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心理状态,我们可能常常都是在这样的状态中。这些善啊、劳啊,本来都是好事,可一旦太在意,太当回事,就会在心里不断翻搅,澎湃汹涌,平白增添许许多多的纠结,于是就产生这样的念头:我何必对人这么好?凭什么我要做得这么辛苦?这样的状态逐渐引来一些烦恼,愈演愈烈之后,甚至会制造出某些冲突。这就是颜回所说“伐善”与“施劳”的问题。

颜回这样的“无伐善,无施劳”,明亮通透,心中无事,会让人感受到有种根柢的静气。这是颜回的生命气象。他的这种生命状态,直接跟道家相通,也与佛教相通,尤其是禅宗。

我们现在回头再看看,孔门两个大弟子,一个与侠相通,一个与禅、道毫无隔阂,这就可看出当时孔门的宏大气象。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发现一个问题:子路、颜回这里所谈的,跟我们现在常说的志向,尤其是小学生作文写的《我的志愿》之类,真是太不一样了。我们现在所说的志向,都讲得很具体,讲得很“实”,譬如要做多大的事、赚多少的钱、当多高的官。这些志向,当然都没有错;可问题是,我们生命里面的矛盾冲突与种种的不愉快,不见得是因为这些具体的东西,反而常常是因为“伐善”“施劳”这种看来比较“虚”的部分。大家想想,有多少人每天就为了类似的事情牵扯不清、没完没了,然后自怨自艾:唉,上天对我不公,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我怎么那么倒霉?……

这就好比,当初假使你写下理想:“我要当一个科学家。”好吧,等你一旦真正成了科学家,却发现生命的烦恼可能才真正开始。这也好比,当初我念高中时,一心一意想考台湾大学,后来果真被台大录取了,一开始,当然也会高兴那么一会儿,可不多久,考上台湾大学的喜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反倒是台湾大学四年,我发现我那些台湾大学同学的平均快乐水平基本都低于(甚至还低得不少)其他学校的学生。尤其某些所谓最优秀的同学,当时都已经有了抑郁症的倾向。换句话说,我们人生当然可以有,也必须有种种的具体目标,但一旦达成了这些目标,却未必就能获致内心真正的喜悦与踏实感。这压根儿是两回事。

孔门师生似乎很早就看清楚了更接近本质的这一层。所以,他们言“志”,都没谈得那么具体,而是着眼于更根柢的生命状态。今天大家关注有没有一个好工作、一间好房子,这当然重要,但孔门(乃至整个儒释道三家)都去问更后头的那个问题—假设你有个好工作、有了好房子了,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