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吴南海
1
百年后的一场雨,让苏门县公安局刑警队副大队长李文浩、车站派出所臧所长以及招待所的服务员小钟,在电力局同志休息的小砖屋里待了一个多小时。三人闲聊瞎扯,始终没有个主题。说了会儿歹徒的事,又说了会儿收魂人的传说,接着又扯到前日在那平龙山上发现的百年前的干尸,最后不知道怎么又说到了被枪毙的朱红丽。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点,李文浩说干大事的人不应该怕这么点小毛毛雨。这话说得很对,臧所长和小钟也都听得澎湃起来,三人便出了小砖屋,上了边三轮。小钟又解开了衣扣,贴着臧所长的后背吸收热气。李文浩抱着那油壶,心里暗想:有这油壶抱着也好,还能挡风。臧所长将蛤蟆镜的镜片擦了擦,架到黑脸上,然后一拧油门,边三轮喷出一股子黑烟,小钟那贴着乌龟壳般补丁的军大衣又飘扬起来,如同骑兵高举的战旗,三人往北京城驶去。
一路颠簸,李文浩被上下窜动的油壶砸得裤裆里玩意儿生疼,也只能咬牙忍着,没有吱声。臧所长的黑脸上架着茶色蛤蟆镜,也不说话,认真驾驶着。李文浩暗想:如若自己以后能升职做到公安局局长,一定得重用臧所长,他是个脚踏实地干活的好公安。这般想着,车就出了山路,没那么颠簸了。远远看到一个三岔路口,左边是去省城太原,右边往北京。这时,马路边一个穿着雨衣蹬着女式自行车的人朝着三人挨过来。那人近了后,单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搭到了小钟的肩膀上。
这是在借力。那年代骑自行车的遇到机动车都喜欢靠上去,抓着烧油的铁家伙搭一截顺风车,自己便省点力气。开机动车的也都不会拒绝,随着他们省力。毕竟发动机只是烧油,给人行个方便也没啥。
那骑自行车的便说话了:“老司机吧?”
三人都没回头。臧所长应了一声:“是。”
骑自行车的又说:“老司机,带带我,我要去省城。”
李文浩就扭头,只见那骑自行车的人穿着雨衣,雨衣的帽子遮住了脸,看不清模样。那二八分头倒是不短,被雨淋过,贴在半张脸上。个子也不小,偏偏骑着个女式自行车,车把上还缠着纱线,瞅着挺别扭。李文浩就说:“我们是要去北京的,最多把你捎到前面分岔路口。”
也是这一转身,李文浩棉衣里面的警服衣领就露了出来,被那骑自行车的看见了。那人便松了手,说:“那就不跟你们了。”说完便踩着车往马路边驶去。
又往前行驶了几分钟,三人便到了分岔路口,右拐往北京去。李文浩无意间扭过头,去看身后骑自行车的雨衣男子。可刚分手几分钟,本应在身后卖力踩车的男子却不见了。李文浩寻思着:或许他站路边等下一趟车去了,运气好的话,可以借力直接去省城。
到了大路,平坦,雨也停了,臧所长就开得更快了。小钟没扣衣扣,冷,便贴臧所长更紧了,吸热气。李文浩不冷,抱着油壶挡风,油壶下压着他那玩意儿,壶里的油来回晃,竟然晃得那玩意儿有了反应。李文浩就有点尴尬,寻思着换点事情想一想,免得真有了反应难看,便开始寻思这案子里是否还有什么古怪,可线索也就那么一点点,扩散思考也有局限性,想着想着不知道怎的想到刚才那穿雨衣要搭顺风车的男人身上。猛然间,他大喊一声:“不好!”便要臧所长掉头。
臧所长不明就里,但听李文浩喊得威武,连忙掉头。那会儿车开得又快,掉头要往左急转兜回去。臧所长和小钟都是坐在左边,右边轻。这么猛地掉头,那边三轮竟然就像锅里被颠得飞起的荷包蛋,径直翻了起来。所幸这小钟胆小,在那一刹那急着逃命,也不吸臧所长身上的热气了,松手跳下了车。李文浩在关键时刻也没掉链子,如果他像小钟一样跳车,右边完全没了重量,自然是要翻车的。只见他那矮壮身材紧抱油壶稳如泰山,加上左边小钟跳车,两边重量得到了平衡。于是,那本已离地的右边车轮,又落到了地上,这一幕也是惊险万分。
边三轮在马路边停下,李文浩忙去看跳车的小钟。只见小钟竟然毫发无损地站在路边,见李文浩看自己,他连忙笑。李文浩暗想没事就好,又去看臧所长,他却不太对劲。只见臧所长龇牙咧嘴,短短几秒里,额头上竟全是汗珠。李文浩便问他怎么回事,臧所长说:“崴脚了。”便都去看他说的崴了的脚。原来,掉头瞬间,真正稳如泰山的还是臧所长。在那紧要关头,他伸出左脚撑地,边三轮才没翻车。可他的左脚却不幸崴伤了。
李文浩和小钟忙扶他坐到车斗里,脱他鞋袜,要检查他崴伤的脚踝。李文浩蹲在地上,端着臧所长的脚,帮他解开解放牌胶鞋的鞋带,慢慢脱下鞋。也是隔得近,臧所长那脚臭味在胶鞋被脱下的一瞬间,如同突如其来的猛兽般,径直扑向李文浩的颜面,占领了他的鼻腔。所幸鼻腔瞬间针对这臭味做出了反应,分泌了大量鼻涕,才得以阻止脚臭味攻入中枢神经,把他熏癫。
站在旁边本面带关切的小钟连忙捂着鼻子往后退去,压根没有一点点无产阶级兄弟同舟共济的姿态,像个贪生怕死的叛徒。李文浩白了他一眼,端着臧所长的臭脚,又慢慢扯下了一截袜子,再将他的棉裤往上挪了点。只见那脚踝处青紫了一片,隐隐肿起。李文浩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在臧所长的臭脚上用力搓揉。臧所长被揉得舒爽,且又疼痛,便忍不住叫出声来。站在一旁的小钟也自觉失态,便凑近过来,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愣了一会儿,他跑到路边上风头,掀着自己的军大衣,朝着臧所长的臭脚扇风,算是为李文浩给同志疗伤打造个好环境,将脚臭味扇走一点。
揉了一气,臧所长才想起事来,问李文浩:“刚才你是抽哪门子风啊?整得好像特别紧急似的。”
李文浩捧着臧所长的臭脚,说:“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个踩自行车的家伙不太对劲。”
臧所长锁眉:“说说。”
李文浩便放下了臧所长的臭脚,站了起来,毕竟分析案情也得有分析案情的模样:“你们都没瞅见他的正脸,就我看到了。那货是个二八开的分头,左八右二。”
臧所长摇头:“这不能说明什么,难不成你看到了他额头上有疤?”
李文浩说:“没,下着雨,他穿着雨衣,头发也是湿的,搭在额头上遮住了。”
小钟就插嘴了:“那你又怎么判断他有问题的呢?”
李文浩微微笑了笑,开始说道:“三个方面。首先,他待着的位置,是出苏门县的必经之路。昨晚他行凶逃离现场是半夜,自然是要赶紧离开苏门,半夜没班车,他一定是靠双腿挪动……”
小钟又插嘴:“他有自行车。”
李文浩看了小钟一眼,这次却没瞪眼,因为他说到这儿,本就预料到听的人会提出这个疑问,便解答道:“那家伙个子高,那辆自行车座椅调得低,这点我当时就留意到了。所以,我推断,他的自行车是半路上偷的或者抢的。”
臧所长和小钟都觉得李文浩这一番分析有点牵强,但又找不出反驳的论据,便都点头,听他继续说。李文浩被人打断,就忘了把他要说的第一方面后面那两句“时间上应该差不多,他夜里总要休息几个小时又赶着雨耽误到了现在”的话,直接说第二方面去了。
“这第二点吧,就是他心虚。”李文浩一本正经道,“臧所长和我的警服外面都裹着棉衣,所以他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不知死活地跟了上来搭讪。然后,我扭头和他说话,他应该是瞅见了我里面警服的徽章,于是连忙掉头,径直躲起来了。这也是我在之后扭头去看他,没了他踪影的原因。”
说完这些,李文浩朝着来时的方向一挥手:“所以,事不宜迟,我们现在掉头回去,应该还有机会逮到这家伙,让小钟给认一下,弄不好就是昨晚那家伙。”
“可……可北京那一位呢?”小钟又问。他害怕真是的话,那这趟去北京的行程就黄了。
李文浩挠了挠头:“不耽误,如果不是他,我们一个来回也就半小时,不耽误。”
臧所长是个认理的人,遇到自己琢磨不明白的理,就只分辨是不是理,是理就点头,不能显得自己想不明白事。他又是个不喜欢多说话的人,这李文浩给自己揉臭脚的举动,让他感动,这会儿便挣扎着要站起来,再去开车。可李文浩说:“你脚不行了,让我来吧。”
臧所长说:“开这玩意儿不用左脚的,搁那儿就可以了。”
李文浩不答应,说:“你得好好养会儿,这趟出差,还指着你派大用处呢。”实际上,李文浩就是想找个理由上手开下这边三轮。
又怕臧所长不答应,便从自己包里拿出了那双媳妇给他准备的干净袜子出来,要臧所长换上:“你这袜子也破了,又臭,换上这双吧。”
臧所长是个耿直的人,心头一热,革命友谊本就不能扭捏,便伸手接过袜子,坐那挎斗里换上,臭烘烘的那双又舍不得扔掉,便掀开了坐着的垫子,把袜子塞了进去,然后小钟又将那油壶给他抱上。李文浩便搓了搓手,跨上边三轮握上车把。他心里将局里同志教过他的口诀重新背了一次,怕在臧所长面前露馅儿。然后踩启动杆,踩了五六下,踩不着,便心虚,想要琢磨什么词来显示自己平时会踩。
坐在挎斗里的臧所长倒说话了:“每辆车轻重都不一样,我踩你们局里那辆新车也踩不着。”说完便将手按在李文浩脚上,指导他如何用力。
“轰隆”一声,边三轮启动了,李文浩放了点油,却又紧捏着刹车不敢松,总觉得好像还有哪个步骤不对。想了半天,扭头要了臧所长的蛤蟆镜戴上。
那边三轮喷出一股黑烟,朝前驶去。
兴许是李文浩有天赋吧,这一路开得还不错,四平八稳,很快就回到了之前遇到可疑的单车汉子的三岔路口。李文浩将车停到路边,心里喜悦,却依旧不露声色,下车左右看。臧所长也要下车,李文浩将他按住:“你坐车上休息吧,我侦察一圈。”
小钟也连忙下了车,他前面没有人坐着让他吸热气,急忙扣军大衣扣子。他话多,啥时候都要说上几句刷存在感,此刻便说:“如果我是那个歹徒的话,又瞅见了公安同志,那现在应该已经溜出了十万八千里。”
李文浩瞪他,但没搭理他,钻进了马路边的树林里。他个子矮壮,在小树林里跑得快,十几分钟就将那片小树林巡查了个大概,鬼影都没寻到一个,便折返回来,也不废话,跨上边三轮,说:“跑了。”
小钟便忙解开衣扣上车,坐李文浩身后贴着他脊背道:“我早就说了吧,肯定跑了。”
做公安的最烦听这种事后诸葛亮的怪话,不喜欢随便说道人的臧所长也忍不住了,在挎斗里扭过头来骂小钟:“就你啥都知道。”
小钟忙平赔着笑,不说话了,安心吸热气。
至此三人去往北京路途便一马平川了,半路上灌了一次油,到下午五点左右,抵达了北京城。李文浩心细,包里带着地图,三人研究了一会儿,找到了去往那厂区派出所的最快路线。小钟又激动起来,直搓手,脑子里诗词多,忍不住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说出来后自己又后悔了,因为这诗句和现在自己跟着干的大事压根都不搭,便补了一句:“我们仨就是那骑骏马的飞将。”
李文浩和臧所长没搭理他,心里都想:就算是飞将,也只是俩飞将,你一招待所服务员,算哪门子飞将?
抵达厂区派出所时,已经六点了,路边有个卖菜夹馍的。李文浩下车买了几个馍,要那摆摊的开了个收据。摆摊的大姐不识字,是个文盲,只会写自己名字。李文浩便要小钟留下教大姐写字,自己和臧所长三口两口将馍吃了,再往派出所赶去,不想让北京的同志看到自己吃相狼狈。
来到派出所,李文浩等人拿出介绍信说明了身份,从里面走出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冲着两人迎了上来,并握住了个子高大皮肤黝黑的臧所长的手,说:“你就是李文浩队长吧?”
臧所长指着身边矮壮的这位,说:“他才是。”
那老同志有点不好意思,握着臧所长的手晃了几下再松开,又去握李文浩的手:“李队长你们辛苦了。”
李文浩说:“不辛苦不辛苦。”
老同志便自我介绍,是厂区派出所的所长,姓邓名志伟,志向很伟大的意思。又要人叫自己老邓就是了,不用叫所长。臧所长便不好意思起来,也自我介绍,并要人唤自己大臧就是。可大臧这两字拗口,说着跟打仗似的,老邓便还是叫他臧所长,并领着两人去里屋,说准备了点馍和榨菜,想着你们路上应该没吃饭。这时,小钟就进来了,跑到几个人身旁,也没眼色,没心没肺地笑,说:“那摆摊卖馍的大姐居然也叫朱红丽,跟昨天早上苏门县被枪毙的朱红丽同名同姓。”
李文浩和臧所长就尴尬起来,因为小钟这话露了他们的小心眼。人家北京的同志准备着馍馍和榨菜招待山西来的同志,可咱山西的同志自个儿躲在外面先吃了再来,显得很是小家子气。李文浩便只好说:“太饿了,开个挎子过来的,七八个小时就喝了点水,刚才在外面看见有吃的就一人啃了两个。”
老邓倒是没在意,又问了小钟是干吗的。李文浩便说:“这是见过歹徒的招待所服务员。”小钟觉得服务员这个头衔显得自己有点弱,又连忙补了句:“热心群众,还是文学爱好者。”
老邓笑了,招呼他们进屋吃馍,说现在就给无线电厂打电话,咱过去很快。说完便到另一个房间打电话去了。李文浩坐下,啃馍,发现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刑侦技术》杂志,居然正是自己发表过文章的那本,心里就得意,边啃馍边翻到自己那一篇《不要小看盗窃单车案——论单车盗窃惯犯是如何养成的》,假装在看,俨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结果发现那篇文章上被人用红笔画了几个叉叉,旁边还有批注,就五个大字:纯空话主义。
李文浩便愤愤起来,但不好发作,馍也不想吃了,放下去吃榨菜。这时老邓就过来了,说:“厂保卫科的同志说人还在,等着我们呢!要不……你们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臧所长便直接站了起来,说:“办案要紧,认了人再休息也不迟。”
老邓点头,对臧所长竖了个大拇指,又看到李文浩手里拿着那本杂志,翻开处是《不要小看盗窃单车案——论单车盗窃惯犯是如何养成的》,便冲他笑了笑:“这篇写得很不错,不过应该是年轻刑警写的,很有想法。”
李文浩也笑了笑,没吱声。老邓便领着三人往院里去,瞅着那辆满是泥泞的边三轮说:“干刑侦确实辛苦,你们真不容易啊。”
李文浩和臧所长笑而不语。老邓又指旁边的一辆破旧的吉普车说:“来,带你们尝尝北京城里那六处退伍下来的功勋车的滋味。”
李文浩咂舌:“是刑侦六处?”
老邓点头,他旁边的一个同志就拿着钥匙去开车,老邓坐副驾驶位,李文浩、臧所长和小钟上了后排坐着。小钟又激动起来,说:“宽敞,确实宽敞。”
一行五人,往无线电厂驶去。
2
到无线电厂已经七点了,厂房里面的机械还在“轰隆轰隆”响动,工厂里的同志应该都在加班,好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门口守大门的大爷认识这辆车,隔老远就扯着嗓门吆喝:“老邓又来找周科长踢毽子了吧?”
他说的周科长是厂保卫科的周亮,五十不到,踢毽子是把好手。老邓也喜欢踢毽子,两个人踢起毽子来各种花样,蹦来蹦去跟跳舞似的,远近驰名。时不时还有中年妇女围观,看得眉开眼笑,老邓和周亮就踢得更欢了。所以传达室的大爷一看到老邓来了,就以为是来踢毽子的。老邓坐车里,当着山西同志的面,被传达室大爷这么吆喝一声,便觉得有点丢人,连忙对传达室里喊:“公干!是公干!”
说完又回头对后排三个人解释道:“踢毽子也锻炼身体。”
李文浩和臧所长应付式地一笑,那小钟没眼色,张嘴就说:“我们那县城里,都是中年妇女才踢毽子。”老邓装作没听见,没搭理他。谁知道这小钟又补了句:“我妈也喜欢踢毽子。”
老邓点了下头,指着不远处一间小平房岔开话题:“那就是厂里的保卫科,人已经叫过来了,等你们认呢。”
车便开到了小平房前,停好,众人下车。小平房里钻出来个白白胖胖的秃顶男,大冷天的没头发也不戴帽子。不过,他那头顶倒是没有亮光,说明这人不怎么出油,由此看来,秃头和脂溢性脱发没有干系。这秃子看到了老邓,兴高采烈的样子,说:“来了!”
老邓说:“来了。”又见秃子手里居然还拿着个毽子,便连忙补了一句:“办正事要紧。”
秃子就是保卫科的周亮,也不是个没眼色的人,自然明白老邓的用意,忙将毽子偷偷扔到了地上,迎上来:“这几位就是山西过来的公安同志吧?”
小钟接话快:“是,是!”
臧所长纠正:“我俩是。”又指着小钟,“他是热心群众。”
热心群众小钟又连忙补了一句:“文学爱好者。”
周科长便和臧所长、李文浩握了手,末了也和文学爱好者小钟应付式地握了手,再指了指里屋:“吴南海是六车间的车间主任,这几天加班,太辛苦了,在里面眯着了。”
小钟又多话了:“不是应该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等我们过来审问才对吗?”
周科长笑了,说:“有一点倒是必须给你们说清楚,吴南海同志昨晚整宿都在厂里,整个车间里那么多人都看着他,要分身去往山西是不可能的。”说到这儿,他又看了李文浩和臧所长一眼,“这也是之前老邓说你们山西同志要过来认人,我觉得没必要的原因。”
李文浩便点头,道:“我们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同时……”他学着局里张局的口吻,捏了个拳头往下挥了一下,“同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说完便往保卫科里走。
臧所长觉得李文浩这话说得很好,站旁边点头,脚还是疼,尽量忍着没有一瘸一拐,跟着李文浩大步往里走。
周亮便快步上前,带他们进保卫科的里屋,那屋的角落里有个钢丝床,上面侧躺着一个人,面朝墙。周科长就喊他起来:“吴南海,山西的公安同志过来了。”
那吴南海连忙翻身起来,揉了揉眼睛,说:“还是困。”又看到面前李文浩和臧所长都黑着脸,便站了起来,手脚也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我……我就是吴南海。”
也没人差小钟上前,他自己凑了过去,站到吴南海面前:“咦,奇了怪。”
李文浩问他:“什么奇了怪?”
小钟说:“模样就是这个模样,可昨晚那歹徒块头大,还满脸横肉。现在这个瘦,脸上也没那么多肉。”
李文浩又对这吴南海说:“你把头发掀开,看看你额头上的疤。”
吴南海一脸懵,抬手将自己那左二右八的分头掀开,额头右边还真有块红色印记,像是胎记。小钟这趟过来就是认人的,也认真,一本正经凑上前,像个医生一般按了按吴南海额头上的印记,然后说:“印记也像,不过位置不对。”
“会不会你记错了左右?”臧所长道。
小钟说:“怎么可能,我在招待所工作,细心得很。再说了,那被割了一刀的瘸子也记着是左边,总不可能我们俩都记错吧。”
那吴南海便问话了:“你们说的那人是在苏门县杀了人吗?”
李文浩摇头:“没,是伤人案。”
吴南海又问:“伤的人叫啥名字?”
李文浩回答:“叫南先进,一个瘸子。”
吴南海便点了点头,说:“我还以为是杀了人呢,搞得这么大阵仗。”然后又冲周科长说:“应该可以了吧?我还要赶去车间呢。”
周科长做不了主,看老邓。老邓也做不了主,看李文浩和臧所长。李文浩和臧所长又去看小钟。小钟总算有了存在感,很高兴,表情还是很严肃,挠了挠后脑勺,说:“应该不是他。”
臧所长便有点冒火:“是?还是不是?不要搞个什么应该不是。”
小钟被臧所长一吼,装出来的严肃就像被针扎了的气球,一下瓦解,连忙赔着笑:“不是。”
臧所长又问:“确定不是?”
小钟又开始模棱两可了:“不是他,只是有点像。”
站旁边的周科长说:“怎么可能是?他整宿在厂里待着,除非有法术,能分身。”
小钟便说:“还别说,我奶奶说那种收魂人就是会分身。”
小钟这话让山西来的李文浩和臧所长很没面子。李文浩便收住了自己的威严,对那吴南海说:“吴同志先回车间吧。”顿了顿又问,“你这两天不会离开北京城吧?”
吴南海说:“车间里一摊子事,我走不开的。”
老邓出声了:“那吴同志这两天别出远门就是。”说完便挥手,要吴南海走。
这吴南海往外走,临到门口嘴里嘀咕了一句:“苏门县距这里五百公里,有飞毛腿也来不及啊。”
看到吴南海走了,众人站在保卫科里大眼瞪小眼。周科长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个毽子,问老邓:“要不,我们还锻炼一下?”
老邓摇头,问山西的同志:“你们就在厂区招待所住一宿吧?”
李文浩和臧所长挺失落的,都带了手铐过来的,目前看来派不上用场。李文浩就问那厂区招待所贵不贵,周科长说了价钱。那小钟就又多话了,说:“比我们苏门的贵多了。”
李文浩也觉得贵,可又一寻思三人是骑边三轮过来的,省了班车钱,今晚奢侈一下住个北京城里贵点的招待所也没什么关系,便答应了去厂区招待所。
老邓将三人送到了厂区招待所,还说明天早上过来接他回所里详细讨论案情。三人进到招待所,拿介绍信开房。李文浩又嫌三人房贵,要了个双人间,说天气冷,挤着睡暖和点。
他的本意是把双人间的两个床拼起来,三人跟睡炕似的。谁知道那房间里的床都是卡在墙壁上的,挪不动。李文浩和臧所长一合计,人家小钟是群众,跟着来北京一趟只是因为热心,不比他俩是职责所在,总不能让他挤。便安排小钟一个人睡个床,他俩挤一挤。
一天下来也都辛苦,抹了把脸就上床睡了。臧所长和李文浩一人睡一头,李文浩心大,挨着床就打呼噜了,脚伸在臧所长脑袋这一头。要知道这李文浩也是个汗脚,味道有点冲。臧所长穿的是李文浩媳妇准备好的干净袜子,不像李文浩是穿了两天的脏袜子,味道上自然斗不过,便很郁闷,只能背对着李文浩的脚睡。又一想,白天李文浩没有嫌弃自己脚臭,为自己揉捏脚踝,是个能经受考验的无产阶级好战友,自己断不可在这一会儿发飙,唤他起来去脱袜子洗脚。这么一想,便觉得也是命,人家闻了你的脚,现在换你闻人家的脚,看来这冥冥中都有定数,断不会由着谁,只落好,不付出。也不会由着谁,只拿脚给人闻,自己不闻别人的脚。
这么一想,就豁达了不少,也忘了事。但凡对着一边躺久了,就想翻身。可一翻身,黑暗中又看到了那双汗脚,熏得想吐,只能爬起来,站窗户边开了条缝,吸一口冷气。
也是这一口冷气进了气管,臧所长猛然想起个事来,然后走去叫李文浩,说:“李队,醒醒,有情况。”
李文浩那一会儿正在做梦,梦里在打仗,他举着个炸药包站在桥洞里,正在组织语言,寻思着喊上一两句什么。正琢磨着,便发现桥洞还漏水,水滴到了李文浩脸上。一睁眼,发现臧所长的唾沫星子喷到了自己脸上,便问:“什么情况?”
臧所长说:“这个吴南海不对劲。”
那本来好好睡着打呼噜的小钟就说话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来的:“我刚才就觉得他不对劲,只是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李文浩和臧所长就一起去瞪他,可是没开灯,小钟看不清他俩的表情,以为自己的话让两位公安同志恍然大悟了,便有点得意,坐起来说:“肯定有问题,只是我们还没发现。”
这次臧所长真的火了,朝着小钟就骂开了:“哪里都少不了你,你不说话会死吗?”
小钟便慌了,不知所措。他愣了一会儿,最后选择躺下,维持之前睡觉的姿势,还闭上了眼睛。
臧所长便对李文浩说:“要不要出去抽根烟?”
李文浩这会儿也烦小钟,便点头。两人起来开灯,穿衣服出了门,那门外挨着个小阳台,屁点大,但站两人还是没问题。这北京的12月也足够冷,脸皮上像是有人拿刀刃在来回刮一样。两人点上烟,火星在北京城的夜晚闪烁,所见是这大中华的首都夜景,两人又心生豪迈。臧所长便开玩笑道:“如果小钟这会儿站这儿,怕是又要读两句诗。”
李文浩便也笑了,问臧所长:“你说的情况是什么个情况啊?”
臧所长便说:“你知道太原距离北京城有多少公里吗?”
李文浩说:“苏门到北京五百多公里,太原过去应该要短点,四百多公里吧?”
臧所长点头,又问:“那山下有个焦作,距离我们苏门有多少公里你知道吗?”他说的山下是挨着山西的河南,河南人管山西叫山上,山西人管河南叫山下,说的山是太行山。
李文浩就摇脑袋:“那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是编校地图的。”
臧所长便正色道:“没错,都不是编地图的,又怎么可能对两个地方之间的距离了如指掌呢?尤其是我们苏门县这么个小地方,寻常的北京人可能连苏门县在哪个方位都整不明白,对不对?”
李文浩不知道臧所长要表达什么,叼着烟点头继续听着。
臧所长又说:“所以,这吴南海是铁定有问题。他出保卫科门的时候嘀咕了一句苏门到北京五百多公里,除非有飞毛腿。嘿嘿,你想想,他怎么会知道苏门到北京五百公里呢?”
李文浩一拍大腿:“对,他怎么会知道苏门县到北京五百多公里,除非他早就知道苏门这个地方,而且还很可能去过。”
臧所长重重点头:“没错。”
就在这时,那房间里探出个头来,是小钟,原来这家伙没躺下,开了条门缝在听他们说话。此刻的他也挺激动的,说:“除了这点,还有个事,是我一直在琢磨的,刚才突然琢磨出来了。”
臧所长和李文浩又冲他瞪眼,可走廊没灯,他俩站在阳台,月光在他俩身后,小钟看他俩背光,自然看不到他俩瞪眼。见臧所长和李文浩对着他,以为是在听他说话,便从门里走出来,身上没披那军大衣,毛线衫也没穿,就穿个皱巴巴的衬衣,一本正经地说:“瘸子说那歹徒叫吴北冥,北冥有鱼的北冥。我读过那段文章,是《庄子》里的。这北冥的意思就是北方的海,后面的句子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有南冥这么一个词的,翻成现在的话,这南冥就是南边的海,也就是南海。你们想想,吴北冥,吴南海,工整吧?像不像两个亲兄弟的名字?”
这次李文浩和臧所长不生气了,都兴奋了起来。李文浩冲他竖起了大拇指,说:“好小子,还真有你的。”
臧所长也乐了,拿出烟来,朝小钟递。小钟很得意,忘了自己就穿了个单衬衣,出门往阳台走伸手接过烟。一抬头看那夜色中的北京城,不由得心生豪迈,张口就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说到这儿,他意识到这首诗下午进北京城时念过了,再说也不应景,便改口道:“春眠不觉晓,花落知多少……”实际上这诗也不对,这会儿是冬天,距离立春还有两个月。要到春天才有花,冬天只有风。这不,正念到这儿,身后那房间的门就“咯噔”一声被风刮得合上了。
臧所长和李文浩便问最后走出来的小钟:“你拿钥匙了吗?”
小钟手里抓着烟,他本不抽烟,抓烟的样子就像戏班里被调教出来的毛猴,说:“没啊,你们没看见我连军大衣都没穿吗?”
“那完蛋了。”李文浩说,“刚开房时服务员说管备用钥匙的人今晚有点事,要一点半才回来,所以叮嘱我们出门要带着钥匙。现在好了,你小子最后一个出来,也不拿着钥匙。”
小钟就慌了:“啥?要一点半才回来,现在才……”他抓起李文浩的胳膊看他的手表,“现在才十一点,还要两个多小时。”说到这儿,他要哭了:“我没穿外套,冷……”
出来抓犯罪分子,是李文浩和臧所长的职责所在。这个小钟,只是凭着一股热心肠帮公安破案,臧所长和李文浩断不会让一热心群众在这北京的冬夜里活活冻死。于是,臧所长脱了自己的棉衣给小钟套上,三人下楼,到服务员值班的房间里,说明了情况。服务员一听就乐了,问他们仨大半夜跑走廊上说话,是不是在耍什么幺蛾子。小钟披着臧所长的棉衣,感觉自己有公安干警的英姿附体,便冲那服务员说:“我们一天跨越了半个中国,来北京干大事抓歹徒的。”
那服务员便吃吃笑,说:“三个大老爷们,连一片钥匙都管不住,还跨越半个中国来干大事,我怕你们再去跨越一会儿,人都要走丢啦!”
北京人打小说的就是普通话,伶牙俐齿。李文浩等三人是山西人,翘着舌头说普通话自然说不过这招待所服务员。再说,他们是来干大事的,没必要和人一般见识。小钟见臧所长和李文浩都不吱声,便压低声音安慰他俩:“一招待所服务员,井底之蛙而已,懒得和他斗嘴。”这话说得奇怪,好像他自己不是招待所服务员似的。小钟可能也察觉到了话里有着不对,便又笑道:“我们仨,就像是一个文官两个武将,桃园三结义的阵容,自然是干大事的。”
这话就让臧所长和李文浩听着不爽了。因为各种演义小说里,文官是指挥人的,武将都是大喝一声“我来也”的莽夫,可也都不想和小钟掰扯这些,各自暗想:就你这德行……
服务员这会儿正闲着没事,竖着耳朵偷听他们仨说话。可小钟声音压得低,他听不见,便懒得听了,将手伸到下面,下面有个小煤炉,舒服得很。
坐外面长椅上的仨人,就没这么舒服了。长椅挨着门,那门又有缝,冷风直往里钻。文官小钟裹着臧所长的棉衣,蜷缩着闭目养神。李文浩将自己身上的棉衣脱下来给臧所长穿会儿,过一会儿又换回来穿。快到两点,那管备用钥匙的人才回来。三人拿了钥匙火急火燎上楼,钻进被子里。也是因为受了寒的原因,臧所长鼻塞了,鼻塞就闻不见味儿,要用嘴巴呼吸,便不在意李文浩的汗脚了,很快睡着。
老邓是位五十好几的老头,加上又有长期踢毽子锻炼身体的好习惯,睡眠就少,第二天早上六点出头就跑来敲门。臧所长去开的门。老邓进门就咧着嘴笑,问他们仨睡得好不好。
三人自然不能将仨大老爷们大半夜被关在门外待了半宿的事说出来,都说:“睡得好,早早躺下,一觉睡到现在。”
老邓便要他们梳洗一下,领他们下楼去吃早餐。吃的是豆汁,仨人都吃不惯。老邓问味道怎么样,小钟嘴贱,说客套话:“还不错。”
老邓很高兴,又要摆早餐摊的给他们仨一人来一碗。那卖豆汁的大姐也高兴,盛了满满三大碗。臧所长、李文浩和小钟三人硬着头皮喝完,豆汁又烫,喝得一头汗,把昨晚的寒气逼出来些,也算舒服了点。老邓又问:“要不要再来一碗?”
李文浩怕小钟这傻缺插话,忙说:“够了够了,饱了。”
便掏出烟来,都点上。李文浩和臧所长对视了一眼,然后李文浩清了清嗓子,就要给老邓说昨晚琢磨出来的那两个疑点。可还没开口,身后就传来自行车车铃的声音,还有人喊:“你们起得还挺早啊。”
一扭头,是无线电厂的周科长来了。这次他戴了帽子,遮好了他的秃瓢。停好车,他拉了条板凳在四人身旁坐下,吆喝了一声:“老样子,豆汁加饼。”
那摆摊的应了:“好嘞。”
周亮便回过头来,说:“昨晚我回去,总在想你们这案子的蹊跷。结果想啊想,突然觉得吴南海这名字有点熟,好像以前在哪儿见过。”
老邓就说:“你们厂的职工,你自然是记得名的啊。不过之前山西同志还没过来之前,我也给他们说了,这吴南海家里出过事,不过我有点不太记得发生过啥案子了。”
周亮摇头:“我们是大厂,一两千人,我怎么会都记得。”说完又看老邓,“你说的应该是柳红巷杀人案吧?”
老邓皱眉,似乎在回想。半晌,他问:“是不是死了个姓孟的老太婆的那个案子?”
周亮点头:“对,就是那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