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罗马人很荣耀:米拉海战里的公众记忆
(公元前260年)
一 迦太基必须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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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64—前241年,对罗马人来说是很荣耀的,他们向当时的海上霸主迦太基(Carthage)进行了一系列挑战,按照古罗马共和国的著名演说家马库斯·波尔基乌斯·加图(Marcus Porcius Cato,人称“老加图”)的说法,“迦太基必须毁灭”(有学者认为是后人杜撰)。
“必须毁灭”成为罗马称霸世界的莫大勇气。在这种勇气背后所彰显的野心,正好折射了罗马人在海战上的诸多表现。这样看来,迦太基人(也可以称作腓尼基人,希腊人把“迦太基”翻译为“腓尼基”)是比较倒霉的,它的崛起和强大正好阻碍了罗马的发展。遇到这样的对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
迦太基,这个在古代非洲北部(今北非突尼斯)以贸易为主的城邦国家,据说是由西亚的腓尼基移民建立的。他们依靠非洲肥沃的土壤和便利的航海条件在地中海建立了强大的贸易网络。如果要算时间,大约在公元前8—前6世纪。那时,迦太基人开始向非洲内陆扩张,再向西地中海进发,占领撒丁(Sardinia)岛、科西嘉(Corsica)岛、西西里岛等后,西地中海终于成为迦太基人称霸的海域。
罗马人很执着,为了彻底打垮对手,一共进行了3次布匿战争。在这些战争中,公元前260年的米拉(Mylae)海战具有特别的意义。这次海战的胜利让罗马人兴奋不已,举行了盛大的凯旋式,并竖立起了杜伊利乌斯(Duilius)纪念柱。
古希腊史学家波里比阿(Polybius,公元前200—前118年)在其著作《历史》中对第一次布匿战争中的首次海战进行了这样的描述:“确实没有必要怀疑迦太基人是否能够获胜。对于迦太基舰队的总司令来说,很明显敌人不过是自投罗网……当迦太基人靠近这支舰队的时候,他们就大吃一惊了,并且很快为这支舰队所震惊……他们士气高昂,一共有130艘船,径直向敌军驶去……”[8]
这是公元前260年在米拉城(今意大利米拉佐,Milazzo)附近海域爆发的著名海战。迦太基在成为西地中海的霸主后,无疑让东地中海的罗马感受到了危机。当时的罗马主要活跃于陆地上,但这个国家就像亚历山大大帝热衷于扩张和攫取权力一样,在征服亚平宁半岛南部后就与海洋帝国迦太基产生了利益冲突。
我们能够想到这两个国家的利益冲突是什么,地中海应该“连为一体”,没有比扩张更能让罗马人兴奋的了。但是,历史学家狄奥多尔却提到一件逸事。显然,这是没有什么依据的,毕竟战争的发生也需要一些借口。
这件逸事描述了当时两国的关系,大意是说,他们(迦太基)很想看看罗马人是如何敢于越过拥有强大制海权的迦太基帝国到达西西里的。也就是说,如果不与迦太基人保持友好,罗马人是不敢把手伸进大海里洗手的。
如果上述说法是真实的,或许这就是罗马人说的“迦太基必须毁灭”的最好借口。而米拉海战中罗马人的胜利则成为后面一系列海战的序曲,罗马人争霸的海域从东地中海扩展到整个地中海。
公元前264—前241年的第一次布匿战争是迦太基帝国衰亡的开始。作为罗马一方的指挥官,盖厄斯·杜伊利乌斯(Gaius Duilius)也因此战声名大噪。
很多人对迦太基的毁灭感到痛惜。毕竟,它的确是海洋文明史上非常耀眼的明星。德国著名的罗马历史学家克里斯蒂安·特奥多尔·蒙森(Christian Theodor Mommsen)仿佛对迦太基有莫大的偏爱,称其为“优质文明”。所以,我们有这样一个假设:如果迦太基帝国在这次海战中获胜,没有了罗马帝国的欧洲历史会怎样?
这绝不是随意的假设!在亚历山大·德曼特(Alexander Demandt)的著作《未发生的历史》中就有类似的探讨和研究。一种比较有意思的结论是:如果没有罗马帝国及其后来的扩张,今天欧洲的一半地区会说着不同的语言,也不会存在“拉丁美洲”。没有了罗马法,我们的全部法律观念都将完全不同。
但事实上,罗马人终归是胜利了!三次布匿战争的胜利让这个帝国的“公民斗志”空前高涨。
一开始,罗马的扩张只局限于意大利的中部。当罗马决定走向海洋,向地中海的两岸扩张,这标志着罗马的一个新时代即将开启,同时也是地中海波澜壮阔历史的上演。
罗马人很荣耀!后来,地中海在罗马帝国的版图上成为“Mare Nostrum”,拉丁文中“我们的海”的意思。有一种说法是,它标志着罗马共和国体制走向了结束。
按照艾尔弗雷德·塞耶·马汉(Alfred Thayer Mahan)的观点,一个国家的对外扩张除了需要国民意识的觉醒,还需要政府的特性能与积极的海洋扩张尽可能地匹配。因此,诚如历史学者赫尔弗里德·明克勒(Herfried Münkler)在其著作《帝国》中所说:“我们应该把海上的扩张而不是陆上的扩张看作是罗马共和国真正的扩张。”
正是罗马元老院的决定——与迦太基帝国进行争夺,这偏离了原来小范围的统治扩张路径,象征着罗马共和国结束的开端。在新的、扩张性的海洋政策出台之后,一批认为古代共和国的制度过于狭隘的人物登上政治舞台,并获得影响力。如罗马帝国的第一位元首盖厄斯·屋大维·奥古斯都(Gaius Octavius Augustus)、罗马帝国第二位皇帝提比略·凯撒·奥古斯都(Tiberius Caesar Augustus),像提比略为了加强皇权,取消了公民大会的立法权和选举权,这在共和制下几乎是不可能的。此外,因为要跨海执行任务,士兵服役期也延长了,以至于他们不能再耕种于小农庄,由此产生了具有革命性爆发力的退伍老兵问题。通过舰队征服新的土地,随之产生了一批新的精英,他们的野心只有通过征服新的土地才能满足。
上述论断出自明克勒对诸多帝国的研究。我们依着这样的观点去思考会发现一个有价值的问题:一个大帝国的灭亡和一个中等国家兴起,既有此消彼长的因素,更有后者作为一种新兴力量崛起而产生的巨大变革。换句话说,米拉海战不仅象征着持续百年之久的大国角逐的序幕开启,还意味着在这个新帝国内部一切都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更进一步来讲,后续诸多帝国的兴起几乎都与海洋有着较为密切的关系。难怪古罗马哲学家马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要说:“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世界!”
那么,罗马人是如何走向海洋的呢?
2
古希腊历史学家波里比阿,后来的名将小西庇阿的家庭教师,因其著作在古代希腊、罗马历史著作中最符合科学方法和要求,被誉为“历史学家中的历史学家”,他对罗马帝国走向海洋的论述历来被人们重视——
当时,他们看到战争会持续很长时间,就开始第一次建造100艘五列桨战舰、20艘三列桨战舰。但是,建造五列桨战舰的工程师完全缺乏经验,因为直到那时,在意大利还没有人使用过这种船只。从这一点来看,我们可以看出罗马人那种特有的热情和大胆。虽然缺乏充分的条件,甚至可以说完全缺乏条件,罗马人之前也从未将目光转向过海洋,但当他们第一次接触海洋这个比较陌生的领域时,就果敢地着手经略海洋,并试图与自祖辈以来一直毫无争议地控制着海洋的迦太基人一决高下……当他们第一次打算将军队运送到墨西拿(Messina)去的时候,他们不仅连一艘有甲板的船都没有,而且连一艘战舰也没有……因此,他们不得不从塔伦特人、洛克雷尔人、埃利亚人和那不勒斯人那里租借50个桨手和三列桨战舰,才得以大胆地将他们的人运送过去。当时,迦太基的舰船在海上朝他们冲来的时候,其中一艘有甲板的船因太急于进攻了,结果在海滩上搁浅,落到了罗马人手中。罗马人就把这艘船作为模型打造了一整支舰队。没有这个幸运的事件,罗马人由于经验不足,就很难如愿实行自己的计划。
上述内容都出自波里比阿的记载,他提到的罗马人借来的战舰是一种以桨手层级来命名的船型。然而,如果真的是五列桨战舰(5层桨手),这是有可疑之处的。目前为止,还没有明确的资料或者古迹表明有三层以上的战舰,如果高于三层,在水中航行是难以进行的,首当其冲的一点就是实际操作中协调划桨是难以在海洋中完成的。
一种较有力的观点是,罗马人向他人租借的五列桨战舰和三列桨战舰是一样的,只有三层或者就是两层,每组两支或者三支桨被多名桨手同时操控。这就是说,只有一层的五列桨战舰是有可能存在的。
五列桨战舰希腊语叫作“pentrēs”,根据波里比阿的记载,以及现代专家的研究,可能是这样的一种战舰:驱动部分由两支或三支桨组成,它们分别由5名桨手来操纵。
问题来了!既然罗马人在当时无法自主建造这样的战舰,它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或者说,是什么样的海洋民族较早拥有这样先进的战舰?依据波里比阿在《历史》中的描述,可以分析得出较有说服力的观点:大约在公元前4世纪的时候,最初在迦太基、古希腊和锡拉库萨(Syracuse)发展起来的。
迦太基人拥有当时非常先进的航海技术,他们能建造五列桨战舰并不可疑。锡拉库萨又叫叙拉古,是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的一座城市,这座城市位于西西里岛的东岸,由希腊城邦科林斯移民于公元前734年建立。大约在公元前5—前4世纪达到鼎盛,为西西里岛东部霸主。鉴于锡拉库萨极为特殊的地理位置,罗马人在与其交流的时候能获得相关的海洋知识是完全有可能的。
由前所述,我们可知不管是几列桨船,里面的数字并不代表桨的数目,而是操纵每组桨的桨手人数。只有这样的解释才符合当时的条件。
五列桨战舰在布匿战争中投入使用,也是迦太基帝国引以为豪的“名器”。这样先进的战舰是如何操纵的呢?波里比阿在其著作《通史》里有记载:“那些负责造船的人,就忙于制造船体;而其他人则负责编组桨手,并在陆地上训练他们。其方式如下:他们让桨手坐在地面的桨座上,其顺序与在船上一模一样;桨手长站在中间,指挥着桨手们同时向后倾,并把手向自己一侧缩回,然后再向前倾,将手臂伸展出去。大家就这样随着桨手长给出的信号一遍一遍地反复练习。”
对波里比阿关于罗马人走向海洋的记载是否应该存在一些怀疑?难道一个陆上强国第一次进行海上战争就这么简单地打败了当时最优秀的海洋民族?显然,这是让人心存疑惑的。
其实,早在19世纪中叶,著名的历史学家特奥多尔·蒙森就在其著作《罗马史》中提出质疑:“那种来自修辞学派的描述试图让人相信,罗马人在当时是第一次执桨入海,这是一种幼稚的表述。”德国著名历史学家汉斯·德尔布吕克(Hans Delbrück)后来则更加明确地在蒙森的首次质疑中进行了分析,他说:“这里必须注意——罗马人干脆完全没有海上经验,他们的船是参考一艘搁浅的迦太基船建造的,以及他们的桨手是在陆地上坐着桨座训练的——这个著名的故事来自波里比阿的叙述,他显然是深受修辞学派的大肆夸张之害。”
两位史学家所说的修辞学派是指公元前4世纪的古希腊史学流派,注重炼字造句,力求把历史著作写得生动有趣,富有戏剧性而不求史实之正确,常因此产生错误。这个学派主要受到古代希腊著名的修辞学家、政论家和教育家伊索克拉底(公元前436—前338年)影响。伊索克拉底影响了许多杰出的人物,如古希腊历史学家埃福罗斯(Ephorus,公元约前400—前330年,主要作品《希腊史》)、特奥波姆波斯(Theopompus,约生于公元前378年,主要作品《腓力王传》)。这种修辞学派的特质直接影响到罗马西塞罗时代,波里比阿及其著作《历史》也深受其影响。
由于波里比阿深受小西庇阿的赏识,他能轻易地出入罗马的国家档案馆,并且他还目睹了迦太基的毁灭。虽然他的论述有夸大其词的毛病,但他提供的资料仍然是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的。至于他论述的罗马人能轻易战胜当时最优秀的海洋民族迦太基,大抵是他的爱国主义情怀所致吧。
为了进一步了解汉斯·德尔布吕克的质疑,我们来看他提出的几个有力量的问题。
其一,罗马人是否应该建造一个大型的铁弹簧来模拟水的反作用力?
其二,罗马人应该凭空挥动自己的桨?
然后,汉斯·德尔布吕克又给出了相应的回答。他在《战争艺术》一书中说:“意大利同盟中的希腊的沿海城市(这里实际是指意大利南部的城市,属罗马的盟友),作为海上盟友是否不提供陆军,而是为罗马提供所需要的所有船长、舵手和桨手?”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3
亚平宁半岛三面环海,城邦时代的罗马不是一个港口城市,因此罗马人一开始并没有建立海军的想法。如果罗马人想要通过海洋建立地中海的霸权,就必须勇敢地跨越海洋造成的巨大障碍。特别是在布匿战争中,战场由陆上切换到了海洋,战争形式已经发生了重大改变。更何况罗马面对的劲敌是一个以海军强大而闻名的迦太基帝国,这就迫使罗马人必须想尽办法筹建一支具备作战能力的海军。
从塔兰托(Taranto,古代意大利南部希腊殖民城邦,位于意大利南部伊奥尼亚海塔兰托湾畔,是重要的商港和海军基地)到墨西拿的航海距离不算远,罗马人还能基本应付,这是在没有遇到干扰的情况下。当迦太基人利用舰队的优势不断袭扰西西里各处海岸时,罗马人明显感到巨大的压力了。迦太基人不仅在沿海建立了许多据点,还让一些原先支持罗马人的城邦倒戈。更严峻的是,迦太基帝国开始横行于意大利西海岸区域,意图把战火烧到罗马本土。
如果这样的意图得以实现,迦太基帝国就能利用罗马高成本运输陆军的弱点直接拖垮正在成长中的罗马帝国。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罗马元老院决定大力发展海军,并为此提供了专项资金。
然而,罗马人在建设海军方面毫无经验,国内连最基本的造船业都不存在。罗马人一边采用从南方的希腊区招募大量船只帮助运输的策略,一边广泛招募该地区及锡拉库萨的造船工匠和造船师,一边让本国的工匠学习如何建造当时流行的五列桨战舰,这些工匠通过对战舰的逆向研究——虽然大部分属仿造——在短短60天内,竟然成功地建造了100艘五列桨战舰和20艘较小的三列桨战舰。这样的速度着实让对手感到吃惊。
建造战舰的事情基本得到解决,接下来对罗马人而言非常重要的事是如何打造一支具有战斗力的海上舰队。元老院如法炮制,从希腊人那里招募了经验丰富的海员和具备指导训练能力的划桨手。在这些人员中,不仅有能熟练操作风帆的水手,还有经验丰富的舵手和船长。
众所周知,要打造一支海上舰队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完成的,但聪明的罗马人懂得“第三方力量为己所用”的道理。更为根本的是罗马的共和体制下所呈现出的宽容和开放、兼收和并蓄。尤其是“万民法”(罗马法中调整非罗马人之间相互关系的法律,旨在维系和稳定庞大帝国的统治。万民法从某种程度讲,让罗马文化的影响力得到了加强和传播)的广泛适用性与实用性,能让诸多“第三方力量”加入到这个未来帝国的成长之中。
罗马人通过广泛吸收希腊人、塔伦特人、洛克雷尔人、埃利亚人、那不勒斯人的方式解决了最为棘手的问题:无论是经验丰富的造船师,还是充足的船员,抑或是用于造船的木料都不缺了。像意大利南部地区卡拉布里亚(Calabria)的希拉森林就盛产针叶林木,这可是用于造船的优质材料。
在桨船时代的海战中,当敌我双方距离较近时就会发生接舷战,罗马人只需要考虑如何在海战中发挥出自己的步兵优势即可。按照当时流行的战法就是,先采用撞角去撞击对方,再跳帮进行厮杀。作为海上强权的迦太基帝国自然是深谙此道的。因此,罗马人想要击败经验丰富的对手,就必须另辟蹊径。
于是,一种让迦太基人惊讶万分的秘密武器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