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劲敌末日
1
奥古斯都统治下的罗马版图可以分为以下四个区域:
其一,意大利本土,元老院任命的总督统管的行省;
其二,元首直接统治的行省;
其三,凯撒留下的作为奥古斯都私人领地的埃及;
其四,承认罗马霸权,外交和军事上追随罗马的同盟国,如亚美尼亚、犹地亚、卡帕多西亚。
一个帝国能带来和平与繁荣,方为合格的帝国,帝国的巩固需要军事实力,更需要使命感和神圣性。古罗马最著名的历史学家普布里乌斯·克奈里乌斯·塔西佗(Publius Cornelius Tacitus)对“奥古斯都门槛”有过精辟的论述,这种论述也彰显了作为繁荣帝国的必备场景:“所有的民众都能融入到我们的国家之中。如此四海方能安泰宴如。当波河左岸[39]的人获得了公民权,当我们普天之下的军团军功赫赫,使得我们的行省固若金汤,帝国有难时他们也会前来相助,那么在面对外国人的时候,我们才会荣耀万分。”[40]
埃及艳后出生的时候,托勒密王朝统治下的埃及已经江河日下,而罗马的对外扩张又处在势头上。对托勒密王朝来说,想要确保完全的独立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像当初罗马人说“迦太基必须毁灭”一样。面对内忧外困,埃及艳后的父亲托勒密十二世没有采取励精图治的策略,而是将大量财物送给罗马统治者,导致国内的经济更加恶化。公元前58年,愤怒的民众终于揭竿而起,托勒密十二世被迫逃亡罗马,3年后,在罗马人的帮助下才得以返回亚历山大。公元前51年,托勒密十二世去世,18岁的克娄巴特拉成为女王,史称克娄巴特拉七世。她的弟弟托勒密十三世年仅10岁,根据遗嘱,和姐姐一起分享王权。这样的遗嘱显然是欠缺考虑的,更甚者,在遗嘱中还说罗马对埃及有监护权。于是,姐弟之间的斗争在宫廷势力的鼓动下愈演愈烈。在这场争斗中,姐姐落败,被逐出王宫。
历史仿佛是有人刻意安排似的。就在这时,庞培在与凯撒的交锋中落败,逃到了亚历山大。罗马正愁没有机会插手埃及事务,庞培这一去,正合他意。托勒密十三世也深知凯撒插手埃及事务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而虎落平阳的庞培也成为这个机会中的牺牲品,当他的谋臣把庞培的首级带到凯撒面前时,迎接他的不是报之一谢。凯撒的勃然大怒让敏锐的克娄巴特拉看到了东山再起的机会,于是,她想尽办法越过弟弟的阻挠,来到凯撒身边。
按照前文所述的三位重量级历史学家的描述,这位埃及女王的美色确实是让人难以抗拒的,就这样,凯撒站在了女王这边。在他的帮助下,女王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并有了他的骨肉,即小凯撒。公元前48年,克娄巴特拉终于得以重入王宫,表面上是与另外一个弟弟托勒密十四世分享权力,实际上她独掌大权。
公元前47年,小凯撒出生。第二年,克娄巴特拉带着儿子前往罗马。公元前44年3月,凯撒被刺杀。这一连串的际遇仿佛是上天有意安排,好比戏剧。无奈之下的克娄巴特拉只能带着儿子回到埃及,不久,托勒密十四世暴死。关于他的死因没有确切说法,一种比较中肯的说法是姐姐害死了弟弟,毕竟姐姐有明显的动机。之后,克娄巴特拉任命小凯撒(当时未满3岁)为国王,即托勒密十五世。
不得不说,这位女王精于谋划。在她眼里小凯撒不仅是合法的埃及君主,还是凯撒的儿子,将来这个王朝若真的不行了,至少到了罗马会得到优待。
为了巩固自己和儿子在埃及的地位,克娄巴特拉决定再找一个实力雄厚的靠山。无独有偶,安东尼在这个时刻召见了她(当时安东尼正在为远征帕提亚做准备,他需要埃及为其提供战争所需的财物)。就是这次召见,按照普鲁塔克的说法,两人便如干柴烈火般地缠绵在了一起。
来看具体的描绘内容吧!“她乘坐着一艘船艉用金片包镶、船帆呈紫色、船桨镀银的超豪华大船。水手们随着长笛的乐声划桨,笛声和划桨声与竖琴的妙音融在一起。女王装扮得犹如维纳斯女神,半躺在用金丝刺绣的纱帐之内。童男宛如丘比特站在她身边轻轻地摇扇子,装扮成仙女的童女有的划桨、有的调节帆索。船上的焚香散发的芳香使得奴斯河两岸充满了甜味。”[41]
或许,莎士比亚也是被这样的描述吸引了,其悲剧作品《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就是从这里开头的。普鲁塔克的描述无疑是要将克娄巴特拉刻画成一个“淫荡的女王”,其目的是要证明陷入爱欲的男人在失去理智后是多么无用和无助。古罗马历史学家阿庇安(Appianus)[42]对克娄巴特拉没有一丝好感,在《罗马史》中,他笔下的“这个40多岁的男人(安东尼)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变成了她的奴隶”属于典型的男权主义描写,将所有的罪责都归结到“淫荡女王”的身上。
普鲁塔克更为露骨的描写是,安东尼为了博取女王欢心,竟然在酒宴上当着众人的面给她按摩脚,这不由得让人想起金国历史上那位叫完颜亮的皇帝,其在不少历史记载中是多么的荒淫无度。普鲁塔克还记载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有一次,一位罗马演说家正在演讲,坐在下面听演讲的安东尼看见女王的轿子从门外经过,连演讲都不听了,如同着了魔一般飞奔而去,这场景就像一个宦官跟着轿子离去一样。两人缠绵的时候,有着说不尽的万种风情;两人分开的时候,安东尼就坐在椅子上一字一句地阅读女王写来的情书。据说,这些情书都是写在宝石上的,可见女王是多么奢侈。
卡修斯·狄奥的描述同样让人觉得这位埃及女王是一个十足的荡妇,他说克娄巴特拉有永远无法满足的情欲和贪欲。他这样描述,目的是要拨动罗马许多上层男人“得不到,心就酸”的脆弱心理。他还特别强调,如果罗马败在一个荡妇的手上是多么不光彩,多么耻辱。
卡修斯·狄奥还把罗马的敌人看成是埃及,这是极为不公平的,事实上,当时名义上服从罗马统治的国家有许多。而他在《罗马史》中记录的屋大维在亚克兴海战前的一次重要演讲,更是让我们看到屋大维是如何使用权谋的——
“我们罗马人是世界上最伟大和最美好土地的统治者,但是如今被埃及女人踩在脚下。这让我们的祖先蒙羞,对我们自己是奇耻大辱。我们的先祖曾经征服高卢,让潘诺尼亚人臣服;他们曾经远足莱茵河彼岸,甚至渡过大海到达不列颠。假如完成以上壮举的先烈知道我们如今无法克服一个女人传播的瘟疫,他们会肝肠寸断。我们比其他任何民族都更英勇,如今受到这些来自亚历山大和埃及的乌合之众的侮辱却无动于衷,难道不是耻辱吗?……埃及人在厚颜无耻方面举世无双,他们最缺乏的是勇气。最让人无法饶恕的是,他们不是由一个男人统治,而是甘愿做一个女人的奴隶。他们觊觎我们的土地,并且试图利用我们的同胞夺走我们的土地。”
为了打败对手,屋大维的煽动无疑是成功的。而安东尼在远征帕提亚(今土耳其南部的塔尔苏斯)失利后,面临的又是与屋大维在亚克兴的海战,这使得我们不得不这样去思考:安东尼的处境就像三国时的蜀汉一样,鉴于日益积弱的自身实力,不能坐以待毙,只能主动地出击挑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战争的结果似乎没有什么悬念。
安东尼因走投无路自杀了!克娄巴特拉心不甘,她准备了一批价值不菲的财宝,希望能打动屋大维,或保住自己的王位,或把王位传给凯撒的儿子。屋大维没有答应,他不想步安东尼的后尘,绝望的克娄巴特拉只能选择自杀。据说,她将毒蛇放进自己的胸口,最后中毒身亡。
2
古典的历史学家和作家们基本上把亚克兴海战中安东尼的失败归结到克娄巴特拉身上,这是不客观的。在战争开始之前,精于谋划的屋大维已经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反观安东尼,从远征帕提亚的失败已经能看出失败端倪,他在军事上最大的问题在于补给严重不足。我们有理由推断,安东尼召见克娄巴特拉的根本目的是希望她能为军队提供物资。
事情的真相可以从屋大维针对亚克兴战事的布局得到印证。
屋大维的得力干将马库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Mareus Vipsanius Agrippa),早在战事开始之前就占领了亚克兴海角周围的城镇。这一招非常致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等于切断了安东尼从埃及获得物资的补给线。
因此,这场战事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可为什么安东尼还要开战,开战了克娄巴特拉还要中途逃走?德国历史学家兰克的观点是:克娄巴特拉意识到了危险,在双方酣战的紧要关头带领自己的船队逃走。安东尼是个热情有余、勇气不足的人,匆忙随她而去,把自己的舰队拱手让给了对手。另一位德国历史学家蒙森则认为:克娄巴特拉中途撤退不是叛变,更不是因为恐惧或使性子,她这样做是因为她相信撤走对她及舰队有利,因为,她已经意识到战争的结局是什么。[43]
应该说,克娄巴特拉只是想借助凯撒和安东尼的力量维持托勒密王朝的安稳而已,至于那些由一些历史学家和古典作家描述出来的香艳、荒淫的故事,不过是出于某些政治要求罢了。在亚克兴海战中她提前感知到战争的结局,她是不想看到安东尼的失败葬送了埃及。如果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确是情人关系,他们当中有过真挚的爱恋,那也是人性使然吧!
所以,就连极力吹捧屋大维的古罗马著名诗人普罗佩提乌斯(Propertius)也不得不感慨道:“在这样的夜晚,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神仙。假如我们当初都愿意过一种半依着畅饮醇酒的生活,就不会有可怕的利剑和战船;亚克兴的海就不会淹没无数同胞的骨肉,罗马也不必因为用昂贵的代价换来的胜利而哀哭不止。”[44]
3
现在,让我们将时间指向亚克兴海战的战场。
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联合舰队集结在希腊西海岸的伯罗奔尼撒半岛南端至克基拉岛一线。屋大维最初的战略是在意大利南部的布隆提西乌姆港(Brundisium,今布林迪西,临近亚得里亚海的奥特朗托海峡)和塔兰托(意大利最重要的港口之一,位于塔兰托湾北部,濒临伊奥尼亚海)集结军队,并且还有一支约250艘船的舰队。这支舰队的舰船叫“利布尼”(因从伊利里亚利布尼人传来,故叫此名),具有重量较轻的显著特点,这种舰船在罗马帝制时代属主力舰标配,与三列桨战舰相比,其桨手的配置人员少了许多。屋大维还配备了150艘运输船,用于运输和调配兵力,这些船的主要任务就是将8万名步兵和1.2万名骑兵运到希腊。
对于一支舰队而言,是需要适合执行特殊任务的舰船的,它得灵活、航速快。与之相比,安东尼的舰队属于巨型舰,在作战中灵活性将处于劣势。
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联合舰队在伯罗奔尼撒半岛集结的战略布局并不复杂。这个半岛与希腊本土之间有一条地峡相连,即科林斯。这意味着舰队可以较为轻松地展开进攻和回防。除此之外,克基拉岛的水域和自奥特朗托(Otranto)出发不到40海里宽的航道(即海峡)构成了通往亚得里亚海的门户,同时还是一个通往意大利的前进基地。
很有意思的是,屋大维在布隆提西乌姆港集结军队——这个位置也临近亚得里亚海的奥特朗托。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这片海域成为重要的战略之地,安东尼自然知道它的重要性。因此,他和克娄巴特拉的联合舰队一共配备了500艘战舰,大都是巨型舰,7.5万名军团步兵和1.2万名骑兵,另加几千名轻装辅助军团士兵。这样的兵力看起来很强大。联合舰队还有一部分在安布罗西亚湾(Ambracian Gulf,今阿姆夫拉基亚湾)停泊,这是来自埃及和东方附属国家联盟的小舰队。
值得一提的是,能够通向安布罗西亚湾的入口非常狭窄,大约只有700米宽,属于易守难攻之地。海岸的两端建有用于投石的角楼,一旦发现敌情,可以随时发动猛烈攻击。这也是安东尼敢于用少量舰队驻扎在安布罗西亚湾的原因之一。此外,该海湾也可通向希腊本土。
屋大维的得力干将马库斯·阿格里帕与屋大维是童年时的挚友。在菲利皮(Philippi)战役中,他还和屋大维、安东尼并肩作战过,谁承想日后他竟与安东尼成为战场对手。公元前31年,阿格里帕穿过伊奥尼亚海,目的就是要拿下位于希腊西南角的迈索尼(Methoni)舰队基地,拿下这个基地就可以袭扰安东尼从埃及派来的运输船。不久,他又拿下克基拉岛。这样一来,就打通了屋大维方面顺利在希腊海岸登陆的通道,可以向伊庇鲁斯(Ipiros)进军了。因为这个地区临近伊奥尼亚海,而伊奥尼亚海涵盖了意大利的塔兰托湾,还有希腊的科林斯湾,这意味着如果安东尼再不采取行动就将陷入包围圈,连希腊都有可能回不去了。
不得不说,阿格里帕为屋大维在亚克兴打败对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安东尼已经意识到此刻面临的危险处境,只是他没有想到敌方的行动会如此迅捷,以致己方交通补给线遭到严重破坏。无奈之下,他只能将主力舰队迁往安布罗西亚湾南部的一个半岛区域,而屋大维则在这个海湾的北部驻泊舰队。
总之,屋大维的舰队就是要紧紧相随,如同甩不掉的尾巴。
阿格里帕利用安东尼转移舰队的时间拿下了靠近安布罗西亚湾的莱夫卡斯半岛(Lefkas或Lefkada,今莱夫卡扎半岛),以及帕特雷(Patra)和位于科林斯地峡边的科林斯城。科林斯城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东北,紧临科林斯湾,既是希腊本土和伯罗奔尼撒半岛的重要连接点,又是穿过萨罗尼科斯湾(Saronikos Kolpos,英语叫萨龙湾,Saronic Gulf)和科林斯湾通向伊奥尼亚海的航海要道,其贸易和交通的重要性不用多言了。
不得不说,阿格里帕就是要完全切断安东尼的补给线,同时也要将他及他的联合舰队如困兽般锁死在包围圈里。
阿格里帕的策略显效了!安东尼的联合舰队补给出现了严重问题:用于饮用的淡水资源越来越少,为了解决饮用水,安东尼不得不让士兵去挖掘水源;食物的逐渐匮乏让士兵处于饥饿、疾病和恐慌的状态中;由前两者引发的联合舰队内部的争吵也更激烈了。更可怕的是,在联合舰队处于极不利的境地时,屋大维的舰队在亚克兴附近的科马鲁斯登陆,联合舰队完全陷入包围圈中了。
亚克兴这个希腊西北部海角,现在叫普霍韦扎(Preveza),将成为屋大维与安东尼决定胜负的关键地。摆在安东尼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其一,放弃联合舰队,避免全军覆没。这样一来,他可以带领陆军向东穿过多山的地带,然后吸引屋大维的部队追击。这时,安东尼只要找到一块适合陆战的战场即可,因为陆战是安东尼的强项,他可以利用强悍的陆战兵团横扫敌军。这一点也是屋大维忌惮和害怕的,尽管他有得力干将阿格里帕协助,胜负却很难说。
其二,置之死地而后生,集结联合舰队的精锐,强行突破敌方的封锁,只是,安东尼的陆军军团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如此两难的选择,让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陷入纠结。公元前31年8月,经过几番思量的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终于做出了决定:采用一部分舰队突击的策略,打通前往埃及的通道。同时,由普布利乌斯·卡尼迪乌斯·克拉苏(Publius Canidius Crassus)带领陆军军团从陆上完成战略撤退。
这样的决定无疑是不明智的。更不明智的是,安东尼为了集结最精锐的舰队力量竟然下令除了保留自己的战舰以及60艘埃及舰船外,将其余的船只全部毁掉。在这支精锐的舰队里,不但配备了最优秀的桨手,还有2万名重装步兵和2000名弓箭手。
对这样的决定和部署,许多士兵大为不解,有人甚至痛哭流涕。根据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名人传》中的记载,一位身经百战的百夫长哭着对安东尼说:“啊,大将军,你为什么不信赖我们的伤痕和刀剑,倒要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些破烂木头上面呢?让埃及人和腓尼基人在海上作战好了,我们要到陆上去,无论阵亡还是胜利,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一展所长。”安东尼听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看似坚毅的眼神鼓励这位百夫长。
或许安东尼在这个时候已经感到回天无力了,可他还想决一死战,又下不了最大的决心。据说,当船长们把风帆都留下来的时候,安东尼却让将士们把它们全部放回船上去。他说:“我们有了帆,敌人就一个都逃不了。”安东尼将所有不载人的船只毁掉,保留最精锐的部分,在准备出海的舰船上携带风帆。如此怪异的举动,普鲁塔克的分析是,安东尼一开始就想放弃舰队,不想让这些舰船落入到屋大维手中。而在舰船上携带风帆,其实没有什么用处,因为这样容易引起火灾,倘若敌人投掷火器之类的话。舰船的动力源主要还是桨手,安东尼的“我们有了帆,敌人就一个都逃不了”的说法在普鲁塔克看来,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毕竟,指望在这样的困境中还有机会追击逃敌,确实有些天方夜谭啊!
更何况,当时的舰船没有龙骨,这意味着如果有海风迎面吹来,舰船是无法顶风航行的,只能靠风帆——张开的风帆是需要后方吹来的风才会发生作用的。在亚克兴湾的海面上,气候很特别,风向基本上都是在中午的时候发生改变,上午基本处于无风状态。到了中午,海上吹起轻微的西南风,随着时间的推移,风力逐渐增大,一般是到三四级的样子,然后风向转北。
这样看来,普鲁塔克的分析是带有主观感情色彩的。安东尼的战略计划,是根据亚克兴海域的风向来制订的,他让舰船带上风帆是为了在这个时间段完成突围,好让风向帮助他快速摆脱敌方的追击。
为了让这项战略计划最大限度地实现,安东尼让克娄巴特拉亲自率领60艘埃及舰船在战线的后方待命,在这些舰船上装载了许多军资,以及价值连城的珠宝。这都是东山再起时的必需品啊!看来,安东尼并非如一些历史书籍记载的那样,他没有被所谓的爱欲冲昏头脑。可是,问题还有一个,这是战略计划成功实施的关键:如何才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刻做到向南航行直至埃及呢?要去埃及必须经过莱夫卡斯半岛,这就意味着航线会走西南偏南方向,而要想成功从这条航线突围,升起风帆的地点得尽可能地在安布罗西亚湾入口西南,最好是向西3海里或者是4海里的地方。
屋大维好像提前就知道这条航线的重要性,他在安布罗西亚湾入口到应该升起风帆的地点之间布置了最精锐的舰队。无奈之下,安东尼的突围方向只能再向西偏移一点。
在战斗开始前,安东尼有170艘巨型舰船,以及至少60艘埃及船,这样加起来不会少于230艘。其中的60艘埃及船不具备作战能力,只是运输船,应该在有利的时间里快速撤离。遗憾的是,连续几天的狂风骇浪阻碍了撤离的最佳时间。
这场决定胜负的海战将何去何从,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心里恐怕已是七上八下了。
4
公元前31年9月2日清晨,安东尼将精锐舰队分成三部分,构成了长约2海里的战线。在战线中央的后方是克娄巴特拉的60艘埃及船,他们等待着利用风向转变的最佳时机升起风帆,以便快速逃离。在战线的对面约1海里处是屋大维的舰队,一共400艘,同样分成三部分,唯一不同的是屋大维将它们排成两列的平行横队,以双重阵型形成对峙。在这些舰船上配备了8个罗马军团和4个辅助军团的兵力。
屋大维的双重阵型其实是一种防止敌方突破的阵型。就算安东尼的舰船冲破第一列战线,并采用撞击破坏舰船的战术,也不用担心。第二列舰队会把突破第一列战线的舰船截住。更好的情况是,同样可以采取撞击的战术,撞毁敌方舰船。
如果我们稍微细心一些就会发现一个问题,安东尼一方的舰船是巨型舰,这是不是意味着如果采取强行突破,或者在突破战线的时候采用撞击战术就能顺利突围?
非也,巨型舰有个弊端就是灵活性不如轻型舰。要使用撞击战术并产生效果,是需要一定的航行速度和撞击后形成空当的。我们不知道安东尼是否考虑到了这一点,根据普鲁塔克的记载,双方都没有采用撞击战术,而是混战在一起。
战斗刚开始的时候,双方都没有采取进攻行动,而是在彼此试探,僵持了很长时间。直到中午时分,风向有开始转变的迹象,此时阿格里帕谨慎的心理更加明显,他知道安东尼将舰队部署在这样一个狭窄海湾的入口意味着什么——就是要等待有利的风向出现,趁机突围。
这时,安东尼部署的舰队左翼采取了行动,屋大维舰队中的一翼却后撤了。这一动机是什么?阿格里帕是想要为接下来的迂回战术提供更大的空间吗?安东尼本来是想直接进攻的,以便为舰队突围提供时间和空间。现在,对方撤离了,简直是天降的好事,不用战斗就可以直接前进了。就这样,安东尼舰队的战线缝隙拉大了。如果战线中央的部分此刻就前突,战线的缝隙将被拉得更大。
安东尼的舰队越来越松散,屋大维等不及了,他决不能让这个可怕的对手逃掉。一声令下后,舰队朝着敌方快速前进。
很快,战斗就打响了。
关于这一刻的场景,卡修斯·狄奥在《罗马史》中是这样描述的:“其中一方试图冲向对方的桨列并折断桨片,另一方试图从高处向敌人远远地投掷矢石。两支舰队都没能占上风,因为一方在靠近敌人的时候难以对他们造成损害,另一方则由于无法击沉敌船,只好和敌人纠缠在一起,无法在同样的条件下进行战斗。”
屋大维试图利用轻型舰向安东尼一方的巨型舰靠近,安东尼的舰船立刻进行攻击,一时间,战斗变得更激烈了。卡修斯·狄奥继续描述道:“当小船接近大船的时候,由于彼此紧密地凑在一起,数量很多,就好像堡垒或者小岛,从海的这一面被围攻一样。一方就像是登上大陆或者堡垒一样,攀登敌船。”
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名人传》里的描述更为深刻:“在安东尼这方来说,船只过于庞大,无法达到有效撞击所需要的航行速度;而屋大维这方,他们不但不敢用船艏对着敌方的船艏撞过去——后者的船艏上装有很厚的铜板和铜钉,也不敢冲撞安东尼的船只侧面——那些船只的船舷都使用很大的方形木材制成,并拿铁钉连接起来,如果不顾一切地冲撞上去,自己船艏的撞角会被先撞碎。所以这样的海战很像陆地上的一场会战,要是说得更准确,那更像一座守备森严的城市正在进行攻防战斗。通常都是屋大维的三四艘战船围攻安东尼的一艘大船,他们用长矛、标枪、撑杆和各种投射武器发起袭击。安东尼的士兵也从木制的角楼上面,用弩炮向下方射出大量的箭矢。”
混战持续好几个小时,双方打得难解难分,直到彼此都出现懈怠。这时,克娄巴特拉发现机会来了。对此,屋大维一方的史料记载认为,她发现可以逃离的机会时所采取的行动并没有遵循原计划。她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女人,临时一念下就选择了背叛。当午后到来,风向发生转变,她当然可以下命令让埃及船穿过战线间的缺口。毕竟,只要再航行数海里,就可以到达顺风升帆的位置,然后向东南方向航行,逃出包围圈。
可问题是,克娄巴特拉发现的机会到底是什么,是风向的转变正好是“安东尼和屋大维打得难解难分,彼此都出现懈怠”的时刻;还是在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可利于升帆的风向,克娄巴特拉知道这场海战的结局而做出了临时的背叛;抑或那些埃及船根本就没有按照克娄巴特拉的命令,提前就逃跑了?
由于史料匮乏,我们可能无法知道确定的答案了,只能从一些历史学家和诗人的描述中得到一些思考。
卡修斯·狄奥在《罗马史》里这样描述道:“克娄巴特拉当时正在战场后方停泊,她不愿意在漫长和不确定的等待中煎熬,而是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这是妇人和埃及人的本性。她受不了不安地等待一个不确定的结果,于是她突然转身逃走了,并对她的下属发出了相同的指示。当他们升起风帆的时候,恰好偶然吹来一阵顺风,埃及船便向大海深处逃走了。在安东尼看来,这些人并不是遵循克娄巴特拉的命令撤退的,而是因为觉得自己战败了所以才逃走的,并决定跟他们一起逃走。”
显然,这段描述是有问题的,亚克兴海的风向如前文所述,转变不是偶然的,而且卡修斯·狄奥明显带有主观臆断和偏见,他说“这是妇人和埃及人的本性”,无疑是让人不胜感慨的。
普鲁塔克认为克娄巴特拉是穿过正在交战的双方船只逃跑的,这意味她是趁着“双方打得难解难分,彼此都出现懈怠”时选择了背叛。接下来,安东尼的举动在普鲁塔克的描述中显得极其不负责任——无论对整个舰队,还是对那些正在战斗中的士兵而言。
“爱情使人丧失自我且魂不附体,安东尼用临阵脱逃来证明这句话真实不假。他仿佛生来就是克娄巴特拉的一部分,无论她到哪里他都需要紧紧相随。他一看见她的船开走,马上丢掉那些正在战斗、为他效命的官兵,登上一艘五列桨战舰,只带着亚历山大和西利阿斯,追随那个已经让他堕落的女人,后来更使他完全遭到毁灭。”[45]
难道安东尼就是这样一个缺乏责任感、如跟屁虫般没有主见的男人?普鲁塔克的描述让安东尼成为许多人的笑柄。
“遵命文学”的主要人物维吉尔是古罗马诗人,他在亚克兴海战结束一年后写下著名的《埃涅阿斯纪》,在书中他这样写道:“至于那埃及女王,人们可以看到她唤来了风,正在张帆,把帆抖开。司火之神把她勾画得面色苍白,一派杀人流血的景象使她感到死亡临头,浪潮和西北风催促着她。”
维吉尔的描述说明了克娄巴特拉发现的时机是有利于拉开风帆的当口。
虽然我们无法从有限的史料中获得真相,但上述的相关内容中有一点可以肯定:克娄巴特拉和安东尼最后都成功地逃走了。因此,亚克兴海战的结局非常明显,屋大维完胜了。海战结束后,安东尼剩下的19个马其顿军团全部投降了屋大维,小亚细亚那些附属的君主国也脱离了安东尼阵营。克娄巴特拉回到了亚历山大,安东尼逃亡到了西林纳卡(Kyrenaika,即昔兰尼加,大致在利比亚中部往东至埃及边境区域)。
逃亡中的安东尼未能东山再起,公元前30年8月,他在绝望透顶之下自杀身亡。几天后,克娄巴特拉也自杀身亡(具体死因至今未解)。据说,屋大维遵从她的遗愿,将她和安东尼合葬在亚历山大的陵墓中(具体地点至今成谜)。
公元前30年8月1日,屋大维进入亚历山大城,埃及被并入罗马版图,并改立行省。
公元前27年,罗马元老院授予屋大维元首头衔,并赠给他“奥古斯都”的称号。
作为亚克兴海战的重要指挥者,马库斯·阿格里帕也因战争的胜利获得了无上的荣耀。这位既是军事家又是建筑家的帝国精英除了被屋大维授予高职,还成为他的女婿。另外,他还修建了用于纪念亚克兴海战胜利的万神庙(Pantheon),在神庙的大门上刻有关于他的铭文。
罗马舰队在接下来的500年内罕逢敌手,直到460年汪达尔人(Vandals)的国王盖萨里克(Gaiseric)[46]才将这一局面打破。这是一支由古日耳曼人部落中的一支建立起来的政权,在占领迦太基后,以此为中心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国家。460年,汪达尔人在阿利坎特(Alicante)海峡焚毁了西罗马帝国舰队。
曾有这样的观点:如果安东尼在亚克兴海战取得胜利,或许历史上辉煌的罗马文明也就到此为止了。因此,亚克兴海战,也可以看作是以屋大维为首的西方文明与以安东尼为首的东方帝国的较量。对此,莎士比亚在《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中这样写道:“安东尼的死不是一个人的没落,半个世界也跟着他的名字同归于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