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杀疑云
这个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
立冬刚过,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在马斯南路的一栋洋房里,一位文人模样的男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阅读报刊。
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衬衫外罩着灰色的西装马甲,下面是黑色的西裤,足上是一双揩得油光锃亮的牛津皮鞋。此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长了一张长脸,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体显得很斯文。
在他面前的几案上,还散落着另外几份报纸,其中有洋文的《字林西报》,也有以新闻摄影为主的《良友》画报。
说起这位先生,他可是一位闻人,在生物学界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他毕业于复旦大学,在德国图宾根大学读了博士,后又回南京中央大学生物系任教,主要研究方向是动物个体发育、细胞常数、昆虫内分泌腺等,研究成就以细胞重建最为突出。提起陈应现教授,学术圈内的没有不表示钦佩的。
而此时,镜片后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正聚焦在手里那份《时报》上。本埠新闻栏里的一篇报道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篇新闻占据的版面很大,使人难以忽略它。这新闻的标题是《地皮大王周金林昨夜自杀离世》。下面附着一段冗长的记载,大意是:知名地产商周金林于昨夜在家中书房投缳,家人听见异响,赶忙进屋去救,谁知书房从内反锁,家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破门而入,将周金林救下,但为时已晚,人早没了呼吸,享年五十一岁。
新闻里还提到,房屋的两扇窗户都从内锁上了。
此案影响重大,警务处总巡捕房的高层十分重视,派出著名的华人探长叶智雄前往周府。叶智雄仔细检查了书房,因无出入口,故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但其家眷坚持认为周金林不会自杀,案子一定另有隐情。
这周金林不过是个小开,本身并没有多大本领,全仗着父辈留下的财产,才混得一个“地皮大王”的美誉。
他父亲周鸿生木匠出身,早年在沙逊洋行造房子,因勤勉而从小工升到了包工头,后又转为跑街,以出租房子获利。赚足一笔钱后,他用自己的积蓄在沪西静安寺一带购置了不少土地。后来,这些土地被划入租界,从每亩一百两左右的价格飙升至四千两以上,到光绪二十五年,更涨到每亩两万。发迹了的周鸿生一共娶了五房妻妾,却只得一子周金林,是以百般宠溺,死后将所有家产都留给了他。
陈应现霍地立起来,将手里的《时报》向几案上一丢,就往窗口方向走去。他在窗口的电话机前站住,犹豫片刻,终于拿起电话,在拨号盘上拨了一串号码。他趁着空当望了一眼墙边的挂钟,现在是下午一点三刻。电话没响几声,即被接起,对方说:“法租界中央巡捕房。”陈应现客气地说:“找华人探长叶智雄。”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略带粗厉的男音:“我是叶智雄,请问您是哪位?”
陈应现道:“鄙人姓陈,是南京中央大学的一位教师。这次冒昧来电,主要是想与您讨论昨天周金林先生罹难的事。如果叶探长方便的话,可否见面详谈?”叶智雄听了,半天不答,想必是在酌量此话有几分真几分假。陈应现生怕对方觉得唐突,忙又补了一句:“我知道您很忙,若非此事关系重大,我也不会轻易前来叨扰。”
叶智雄这才道:“好吧。是你来寻我,还是我去找你?”
陈应现忙道:“我去巡捕房找你吧!”
两人约定后,陈应现披上西装外套,将案几上的报纸统统夹在腋下,推门而出。正巧门口有辆黄包车经过,陈应现立即招手拦下,问道:“去中央巡捕房,几钿?”车夫乜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口道:“四角。”
“从这里到薛华立路,总共没几步,哪能要这么多?”陈应现说到此处,顿住了话头,瞧了一眼黄包车的轮胎,“我看你这部是野鸡车吧?心还这么黑?”
所谓“野鸡车”,就是登记为私人包车,却用于公共交通的人力车。要是被巡捕发现没有公董局给的包车牌照,可不是闹着玩的。
车夫一听他懂行,操的又是本地的口音,知道不是洋盘,于是赔笑道:“两角,好吧。”陈应现上车后,车夫又道:“先生,若是被巡捕查,你就说是我东家。”
陈应现点头道:“晓得,你只管拉车。”
那车夫力气大,手臂发力往前一推,车轮就滚了起来。
跑过一条马路,车夫转过头对陈应现道:“先生,我还想问你桩事体。”
陈应现道:“啥事情?”
车夫堆起了一脸的笑:“你哪能晓得我这车是没牌的?”
陈应现指了指人力车的轮子:“你这车油漆这么新,轮胎却磨成这样,所以我推断这车之前是拉私家的,最近才出来做生意,黄漆应该是刚涂上不久。”
车夫大惊失色道:“你观察力这般了得,又要去巡捕房,莫不是探长先生吧?那我岂不是知了落在黏竿上——自投罗网?”
陈应现笑道:“你放一百个心。我是教师,不是包探。只是呢,我去巡捕房,委实是要找一位探长——叶智雄探长,你可曾听说过他?”
车夫呈露出崇拜的神色:“叶智雄!当然听过。他可是华人巡捕里的那摩温,和那帮红头阿三不一样。没有他破不掉的案子。”
陈应现听了,笑了笑,并不答话。
到得巡捕房门口,陈应现付了钱,打发了车夫,转身朝大门走去。谁知刚近门口,就被一位体格健壮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陈应现抬头,见这人三十来岁,比自己高出小半个头,约有五尺四寸,满脸的胡楂,嘴上还叼着香烟。虽然身上的棕色皮衣已出现裂浆,手肘和袖口更是磨得绒毛外露,但他却浑不在意,见陈应现穿着一身精致体面的西服,眼中反倒现出了鄙夷的神色来。陈应现目光下移,瞧见他腰间还别着一把斯密司惠生转轮手枪。
男子瞪了一眼身边的门卫,大声道:“巡捕房是啥地方?你哪能不好好看着,随随便便就让乱七八糟的人闯进来?”
陈应现知道,他这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那门卫显然受了委屈,唯唯诺诺地道:“还没来得及询问,您就下来了。”
男子把目光移到陈应现脸上,指了指门卫手中的册子:“来访者都需做个登记,陈述来由,否则不得入内。”
陈应现忙道:“叶探长,我是刚才与你电话联系的人。”
那男人一怔,旋即问道:“你怎么晓得我是叶智雄?”
陈应现道:“华人包探的配枪一般均是赫司脱勃朗宁手枪。像斯密司惠生这种,只有外籍巡捕或特级督察长才可以佩戴。整个法租界,有资格佩戴斯密司惠生转轮手枪的年轻的华人巡捕,唯有叶探长你了。”
听了他这番推理,叶智雄哈哈大笑,笑声极为爽朗。他笑完道:“推理能力这么强,不做包探,真是可惜!好了,有什么话,去我办公室说。”言毕,便领着陈应现,上楼来到他的探长办公室。那办公室不算大,有一对沙发和一张长桌。桌上堆满了文件和烟头,还有半杯喝剩的黑咖啡。
两人方才坐定,叶智雄便开口道:“陈先生,我大约知道你来的目的。或许正是你的推理能力使得周夫人委托你来游说我们。可现实是,周金林先生确实是自杀的。”
陈应现道:“可周金林没有自杀的理由啊!”
叶智雄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立刻接口道:“你们呢,也不要讲我们巡捕房在淘浆糊。周先生的自杀动机,我也是去查了的。喏,你看看,这是一份银行的抵押合同。”
陈应现接过合同,扫了一眼,落款处有德和洋行的公章。
“这个周金林,从六年前就开始抵押房产,用于黄金投机。尝到甜头之后,变本加厉,一次性向英商德和洋行调集三百万两。洋行的合伙人雷士德不信他有偿还的能力,拒绝借款。周金林便以极为苛刻的条件,以大量房地产作抵押。结果你猜怎么了?”说到此处,叶智雄点了支烟,狠狠吸了口。
“破产了?”陈应现没想到,像周金林这种富豪也会破产。
叶智雄接着道:“破产清算下来,乖乖,周金林欠了德和洋行整整两千万两,即使用了一千万的资产去抵,却还是资不抵债。实际上,周金林被这帮洋人给耍了。这些抵押的房产价值远远超过当初他借的三百万。德和洋行至少净赚三百五十万两呢!”
“所以你认为,周金林自杀,是因为生意上的失败?”
“不止呢!”叶智雄吐了口烟雾,同时拿起桌上已经凉透的半杯咖啡,“破产之后,周金林就拿家里的古玩、字画去卖。不卖不要紧,一卖才发现都是赝品!其中有一幅早年购入的石涛画作,结果发现是个仿作,画画的叫什么张大千,可把周金林气得脸都紫了。”说完,便将杯子里残存的咖啡大口一饮而尽。
关于周金林的这些消息,陈应现确实不知。为此,他也着实对叶智雄刮目相看——不愧是位优秀的探长。可他也知道,自己此番前来,并不是单单为周金林一人。
叶智雄起身,拍了拍掉落在身上的烟灰。适才喝咖啡时,滴落了几滴在领口,他也就随手一抹。陈应现见状,取出一块白色手帕递过去,被他挥挥手拒绝了。
“情况呢,你都了解了。所以,如果没其他啥事情的话……”
“不,我想和你说的并不只有这件事。况且即便周金林欠下一屁股债,我也不认为他这样的人会去自杀。”
叶智雄停下了拍烟灰的手,直直看着陈应现,心想:“这人怎么没完没了。”
陈应现走到桌前,将腋下的报纸一一摊置在桌面上。其中一张便是刊登周金林自杀的新闻的《时报》。
叶智雄不知陈应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把头凑过去看。他将桌上的报纸扫视一圈,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煞白,才抬起头来,对陈应现道:“你是何时注意到这些事的?”
以他从警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一切绝不是巧合。
“我是前不久才注意到的。我同时订阅了好几份报纸,平时也爱读报,对社会新闻记得很熟。是以今天上午看到周金林自杀的新闻,内心便隐隐觉得不妥,非要跑巡捕房一趟不可。叶探长,你以为如何?”
叶智雄将桌上的报纸拿起又放下,一会儿《时报》,一会儿《申报》,就连对洋文报纸也是如此。
十月十四号,新井洋行创始者日本人新井藤一郎在马术协会参观马场时被一匹失控的烈马踢中额头,不幸身亡……
十月十八号,永兴百货公司老板刘麒麟在浴室洗澡时突然大叫一声,沉入水中,被认定因心脏病发作而溺亡……
十月二十号,普利银公司总裁、董事长美利坚人约翰逊在办公室举枪自尽,现场呈密室状态,门缝均有胶带粘贴……
十一月八号,上海“地皮大王”周金林在家中上吊自尽……
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接连发生四起大富豪殒命的事故,其中两起意外,两起自杀。如果只是巧合,那也太过诡奇。最可怕的是,倘若这是一连串有预谋、有组织的连环谋杀案,那就一定还会有下一个目标。念及此处,叶智雄惊得冷汗淋漓,浑身不住捉颤。
可是,仅仅凭这几起意外和自杀就认定有个连环杀手,未免有些证据不足,无法说服督察长萨尔礼及警务总监费沃利,尤其是费沃利。这位法国人平时对待下属就非常蛮横,更不待见华人巡捕。华人巡捕只要有一点工作上的失误就会被他重罚,所以叶智雄很不喜欢他。如果开棺验尸后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闹剧,叶智雄能不能保住探长的职位,都很难说。
陈应现像是看出了叶智雄的苦恼,上前一步,对他道:“这四人接连死去,其实未必不是意外。只是我发现了一个疑点,足以证明这四个人的死亡决计是有人暗中捣鬼。”叶智雄转过头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陈应现指着一份报纸上新井藤一郎生前的相片,继而说道:“你仔细看他的脸,有没有什么怪异之处?”
若非陈应现提醒,叶智雄倒也并没在意,此时聚精会神一看,倒是瞧出些端倪来。他道:“这日本人的脸上何以会有一粒粒的斑点?”他话音未落,陈应现又将另外两份报纸推至他的眼前。那两份报纸上也印着刘麒麟与约翰逊近期出席活动的相片。叶智雄定睛一看,果然在这两人脸上亦发现了斑点的痕迹。
陈应现问道:“周金林的尸体由你经手。他的尸身上是否也有红色的斑点?”
叶智雄闭上眼睛,沉吟片刻,猛地睁眼:“有!有有有!我想起来了!”说话间,他激动地用拳头击打着手掌,“这么说来,这些个富豪都被人下了毒?可是他们的死因却非中毒,这又何解?”
陈应现道:“叶探长,我是个科学家,秉持‘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的理念。他们四人是不是被人下毒,我认为有可能,但也不好说。可能是被下毒,也可能是生了一种疾病。你知道,我是研究生物学的。寄生虫会引发很多疾病,使宿主发狂的亦不在少数。不过,我倒是可以大胆假设一下,至于正确与否,权由你来定夺。”
叶智雄急道:“没事,随便什么都可以讲,快点。”
“身上有红色斑丘疹,且神经异常,很像是某种重金属中毒的症状。如果你也有所怀疑,我建议你们向周金林家属申请验尸。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对之前几位也都开棺验尸,以确定他们的真正死因。”
陈应现这番话说得十分郑重,不由让叶智雄深思起来。
对于中国人来说,验尸并不是件容易接受的事。毕竟对于传统的中国人来说,人死之后,应该尽快入土为安,哪有肉身再受刀钺之苦的道理?不过,既然周金林的家属主张他是被人杀害,而非自杀,也非没有谈的余地。倒是那两位外国人——新井和约翰逊,交涉起来恐怕有点麻烦。事已至此,总要先试试再说。
叶智雄伸出手,拍了拍陈应现的肩膀:“陈先生,这趟事体,我姓叶的铭感五内。如果不是你特意来捕房提点我,我叶智雄这块牌子可算是砸了。今后也别再提什么华人巡捕里的那摩温,改成上海头号阿木林探长还差不多!”
对于陈应现的提醒,叶智雄是千恩万谢,甚至还要请他去四马路的京菜馆同兴楼吃顿饭。虽说马斯南路离薛华立路不远,但专程跑一趟,还是不易。聊表心意,还是需要的。陈应现忙推说,晚上还有要事,恐怕不能成行。叶智雄这才作罢。
告辞叶智雄后,陈应现出了中央巡捕房,却未叫黄包车,而沿着薛华立路步行。相比来时,他眉头紧锁,面色越发沉重,似有心事一般。又行了一里路,他回过头去,四下张望,见无人跟踪,便悄悄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相片。
那相片上,除了陈应现外,还有一位相当漂亮的少妇及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看这画面便知,这是一家三口的合影。
陈应现盯着相片看了许久,直到眼眶都泛红了。
陈应现刚走不久,叶智雄就叫来了好友薛畊莘,同他一起商量对策。
这薛畊莘身材不高,却仪表堂堂。他英俊的相貌得益于他混血的基因。父亲中国人,母亲则是英吉利人。他曾在比利时读书,父母亡故后,便回到上海在徐汇公学继续学业。由于参加法租界公董局的招聘考试,被法租界警务处录取,成为警务处政治部社会股的一名翻译。虽是个新人,但混血儿的身份让薛畊莘在巡捕房内如鱼得水。不仅中国人喜欢他,连巡捕的外籍高层也十分器重他。俗话说得好,刀切豆腐两面光,说的就是薛畊莘这种人。
叶智雄把刚才的发现与他细细说了一遍。薛畊莘听完,也不发表意见,只是低头看着桌上散乱的报纸。
他见薛畊莘闷声不语,心里更加烦躁,便道:“你别不响,有什么话可以说。”
薛畊莘头也不抬,直接说:“这件事,我劝你不要插手。”
尽管叶智雄虚长薛畊莘几岁,但他自己明白,薛畊莘考虑问题比他周全得多,处事也较为成熟。他总有种感觉,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可以在警务处爬到很高的地位。
薛畊莘又道:“如果是谋杀案,被杀的个个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凶手一定有靠山,否则断不敢对他们几个动手。你要是追查下去,惹到了什么势力,单凭你一个小小的华人探长,斗得过谁?要是捅了娄子,萨尔礼也保不了你。”
他这番话不无道理。凶手下手极为隐秘,若不细究,恐怕难以发现疑点。这绝对不是普通杀人犯所能做到的。如果是有人搞暗杀,那目的又是什么呢?
彼时的上海滩可谓鱼龙混杂。巡捕房大部分的雇员都与黑帮势力有勾结,就连警务总监也被黑帮头目给收买了。据说法国那边明年还会委任一个新的警务总监,叫什么法布尔,来替代费沃利,以整顿巡捕房上下的贪污之风。不过叶智雄知道这基本没用。洋人不懂租界的规矩。利益集团盘根错节纠缠在一起,不是一个空降的警务总监能够应付的。
叶智雄道:“这桩事情难道跟大耳朵有关?”
他口中的“大耳朵”就是在上海滩顶顶有名的大流氓杜月笙。因杜月笙长了一双有反骨的外翻耳朵,沪语中“大”又与“杜”同音,在巡捕房内又不方便直呼这位青帮大佬的真名,故巡捕之间皆用“大耳朵”来称呼他。
薛畊莘摇摇头道:“一方面,不太像他的做派。另一方面,如果大耳朵和他们有矛盾,巡捕房上上下下不可能一点风声也没听见。你知道,帮会的人最好面子。你得罪他,他搞搞你路子,非得天下人都知道才算数。搞暗杀是特务的做派。再讲了,美利坚人约翰逊和老头子的关系可不一般。大耳朵不看僧面看佛面,相信不会这样冒失。”
他口中的“老头子”即是青帮在上海滩的头号人物黄金荣。
叶智雄冷笑一声,道:“究竟是什么人,查一下就知道了。”
换做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但叶智雄是巡捕房有名的硬骨头,任何案子不查到水落石出,绝不罢休。这样的个性使他经常会触犯到同僚的利益,与洋人上司也经常发生矛盾,若不是他工作能力极为出色,恐怕早就被免职了。
薛畊莘知道劝不动他,也就罢了。下班后,两人叫上法国巡捕席能,一同去棋盘街吃了顿饭,商议如何向督察长萨尔礼提出验尸的申请。
翌日一早,叶智雄和薛畊莘一同去了萨尔礼的办公室,提出了对周金林案进行再调查的申请。萨尔礼头发打理得十分整洁干净,或许还上了蜡。他脸颊凹陷,长了个鹰钩鼻,留着对分的小胡子。从见到叶智雄开始,他脸上就挂着一副不乐意的表情。
叶智雄不会法语,一切表达都需要由薛畊莘翻译。申请才说完,叶智雄立刻察觉到了萨尔礼的不快,只见他将手中的钢笔往桌子上一丢,就开始用法语训斥起来,叽里咕噜说个没完。薛畊莘听完,朝叶智雄耸了耸肩,只说了两个字:“没戏。”
沮丧的情绪使得叶智雄整个上午悒悒不欢。午饭的时候,薛畊莘带叶智雄去金神父路的一家番菜馆吃饭。叶智雄没什么胃口,坐在那儿玩弄桌上的餐叉。
薛畊莘劝道:“听我一句,这案子不让查,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小心引火烧身。”
叶智雄道:“这凶手把案子做得这样干净,一定是害怕有人发现。即便凶手背后有什么势力,我想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迫害我。萨尔礼这洋鬼子,就是怕惹麻烦!”
薛畊莘随口道:“又不是他的家人,死就死了,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话音甫落,叶智雄蓦地将餐叉丢在桌上,嘭的一声,惊得隔壁桌的先生小姐们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
“你有毛病啊!”薛畊莘也被他吓得不轻。
叶智雄那张满是胡楂的脸上绽出笑容,口中道:“没错啊,又不是我的家属!最在乎周金林是不是被害、最想要替他报仇、最想知道谁是凶手的人应该是周金林的家属啊!”叶智雄边说边站起身,将腿上的餐巾放回原处。
薛畊莘问道:“怎么?饭你不吃了?”
叶智雄朝门外走去,回头道:“你自己吃吧,我得给周金林的夫人打个电话。”
这招果然有效。叶智雄将发现的疑点统统与周夫人说了,但同时也表示:如果家属不愿意继续彻查,他也无能为力,只能任真凶逍遥法外,而且现在督察长的意思就是不要继续追查此案。
周夫人一听杀死自己丈夫的犯人不会受到制裁,那还得了,立刻托周金林在公董局的朋友给警务处施压。没过多久,警务总监便接到公董局高官的指令,命中央巡捕房立刻对周金林的遗体进行尸检。无奈,萨尔礼只得批准叶智雄的调查申请,由警务处法医室接手了周金林遗体的验尸工作。
尸检报告证明叶智雄的推测是对的。周金林第二颈椎椎体上有溢血残痕。这说明椎体曾遭受巨大压力,在缢尸上绝对不会存在。因此,法医师得出的结论是死者系被人勒毙。此外,法医师还告诉叶智雄,被勒死的人的尸体,其手及腿足通常皆屈,周金林的就是如此,而悬空缢尸的足手皆垂直,决不可能屈举。
此外,法医师还在周金林的遗体中检测出超标的汞,但剂量并不致死。陈应现所说的那些症状也与汞中毒极为相似,包括身上起红色丘疹、齿龈肿胀等。汞中毒还会造成神经异常。那么,新井藤一郎与刘麒麟是否是因汞中毒而导致神经系统异常,继而发生意外而死亡?叶智雄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既然证明了周金林并非自杀,那新井藤一郎、刘麒麟、约翰逊等富商的死也必须彻查。
但在这个环节,他又遇到了一个麻烦。
这个麻烦主要归因于上海的特殊行政格局。法租界、公共租界和华界各有独立的行政机构。租界有警务处巡捕房,华界有上海警察厅。互相联合办案所需的手续非常复杂。有时候一方还会以各种理由拒不配合,给案件调查带来了很大的难度。而新井藤一郎和约翰逊就是在公共租界出的意外。如果想取他们的遗体进行验尸,以判断是否汞中毒,那必须经过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同意。
经过两天的交涉,包括死者家属的请愿,公共租界工部局批准了验尸的申请。经过化验,果然在新井藤一郎与刘麒麟的遗体内发现了汞,但剂量不足以导致死亡。只是,经此一役,基本可以确定新井藤一郎、刘麒麟、约翰逊与周金林的死亡并非意外或自杀,而是精心设计的连环谋杀案。但至于犯案手法,尚不得知。
于是,法租界公董局与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警务处宣布组成联合调查小组,共同侦查此案。警务处为了表彰叶智雄,特派其为调查小组的负责人,代表法租界警务处与公共租界合作。调查小组的办公地点暂定于四马路与河南路转角处的中央捕房。
调查组成立的头一天,叶智雄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把脸上的胡楂刮干净,原本乱糟糟的头发也梳得很整齐。他心想,第一次见面,至少不能丢了法租界华人探长的面子。可当他来到四马路中央捕房的时候,却大失所望。
原本期待的欢迎会根本不存在,迎接他的只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
“叶探长,你好,我叫罗闻。”青年朝叶智雄拱了拱手,脸上堆满了笑容。
罗闻身材高瘦,理了个寸头,显得很精神,不过体格并不健硕,抓贼恐怕够呛,遇到悍匪的话,十个都打不过人家一个。叶智雄上下打量着他,第一感觉并不是很好。
“此地就你一个?”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叶智雄有些难以置信,心想:“这公共租界警务处可真行,派个乳毛还没长齐的小赤佬来敷衍老子。”
房间中央有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上面放置着一些案件资料,桌边有十几把椅子围绕。
“调查小组派我来与叶探长对接。我们督察长说了,叶探长经验老到,是法租界的神探,让我多学习学习。”
“我来这里可不是给你上课的。”叶智雄没好气地道。
话虽如此,罗闻却并无不悦,脸上还是笑着。
叶智雄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资料随手翻着,嘴上道:“小罗,你对这几起案件,了解了多少?”
“都了解了。这些个案卷,我也都看过。”
“那好,我问你,周金林被杀的案子你怎么看?书房的门是从内反锁的。家属进入屋子后,也没有发现可疑人等。那么凶手将周金林杀死,伪装成自杀后,究竟是如何穿过这扇反锁的房门,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叶智雄说话时,自始至终没有瞧罗闻一眼。
罗闻立刻答道:“肯定是用了某种Trick!”
“雀克?”叶智雄皱起眉头,“不要给我拽洋文,我听不懂,说中国话!”
“可以理解为‘诡计’吧!叶探长,你平时读不读侦探小说?”
“侦探小说?”叶智雄想起自己曾在四马路的百新书店买过一套中华书局版的《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不过只读了第一册《血书》和第二册《佛国宝》。故事倒是挺有趣,但与现实差得太远。
“你可知道,侦探小说乃是美利坚人爱伦浦所创。一年前中华书局曾再版过他的一本《杜宾侦探案》,其中有一篇《母女惨毙》,讲的就是死者在反锁的房间里被凶手杀死的案件。”罗闻说起侦探小说来,兴致十分高昂。
叶智雄抬眼看他:“你是说,杀死周金林的人可能用了侦探小说里的‘雀克’?”
罗闻点点头,说道:“普通的杀人手段实在瞒不了巡捕房探长的眼睛,所以想要做一些隐秘的案子,就必须借助一点雀克才行。而对这些雀克了如指掌之人则是那些民间的大侦探家!”
“大侦探家?”叶智雄用略带调侃的语气道,“难不成咱们中国也有福尔摩斯?”
“叶探长平时处理的案件都是大案,对民间这些侦探家,自然是知之甚少。不过叶探长也应该知晓,咱们公共租界,你们法租界,包括华界,对于流窜犯罪,真是头疼不已。当年江洋大盗王小弟案,若不是包打听黄金荣用江湖手段去寻,哪里抓得住他?正所谓: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咱们巡捕房办案是一个路数,民间的侦探家们办案,又是另一种路数。叶探长切勿小瞧他们。”
“听你的口气,似乎曾受惠于这些侦探家?”
“实不相瞒,舍妹便是一位侦探。由于她的建议,华界警方还破获过一起谋杀案呢!”
叶智雄听了,忍住笑意,问道:“不知令妹破获了哪起大案呢?或许我也有所耳闻。”
罗闻如实答道:“去年发生在药水弄那边的‘滚地龙’谋杀案,便是舍妹破的。”
原本叶智雄只道这毛头小子信口胡诌,便随口问了一句,谁知竟炸出这么大个内幕。
药水弄是上海有名的棚户区,位于小沙渡,即公共租界和华界的交界处。这沿河的地方集中了药水厂、砖瓦厂、石灰窑,附近则是工人搭建的棚户,环境十分恶劣。这里泥泞的道路狭窄得只能容两人并排通过。棚屋破旧不堪,只有倚靠隔壁的棚屋,才能避免坍塌。如果下雨的话,屋内常常水深及膝,孩子们只能站在床上。而对于这些贫民来说,能有个住处,已经很不错了,就不再奢求什么。
当时的棚户区没有任何公共设施,不供水,也不供电,获取自来水是非常困难的,要喝水只能去公共水站取。药水弄只有两个公共水龙头,其中有一个还被一帮地痞霸占,趁机敲诈药水弄的居民。对于这帮人,人们大多是敢怒不敢言。地痞中有个名叫阿四的瘪三,家里也是穷得叮当响,住的是滚地龙。有一天早上,阿四被发现死在屋内,是被人用刀捅死的,但门明明是锁住的,这让当时华界的警察们有点摸不着头脑。
也不知道罗闻的妹妹从哪里听到了这个案子,直接修书一封,寄去了警署。
原来,“滚地龙”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利用旧船的麦秆草席顶棚弯成一个半圆形的棚子,另一种是用成片的细竹子折成的三角形棚子。阿四住的就是后者。
于是罗闻的妹妹就推断,凶手很有可能是从竹子的缝隙中插入刀子,刺死了阿四。而阿四的房子两边都紧挨着别的房子,可谓是滚地龙贴滚地龙,那这两家人就很有嫌疑了。最后果然查出是邻居所为。因为看不过阿四霸占自来水,便在自己家用刀穿过竹子,刺死了隔壁的阿四。然而这种杀人雀克恐怕只会发生在上海滩的棚户区。
听完罗闻的叙述,叶智雄不禁拜服道:“贤妹的洞察力令我们这些做巡捕的都汗颜。”原本只是想让罗闻出出洋相,谁知这些个民间侦探家们还真有点本领。
罗闻笑道:“叶探长谬赞了。舍妹虽是个业余侦探家,也破过几宗不大不小的案子,但比起您来,还是差得远呢!就算不是和法租界首屈一指的华人探长比,而是和上海滩那几位赫赫有名的大侦探比,也无法望其项背。”
“这么说来,上海民间还有不少厉害的大侦探?”叶智雄来了兴致。
“私家侦探也算是一种职业。光是本埠,起码就有百余个,但其中最为著名的、最顶尖的,也不过十几个而已!”罗闻话到此处,略微顿了顿,忽然向叶智雄发问,“大侦探霍森的名头,叶探长可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