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陵城杨溥观贡院 文德桥杨沐救小青
八月二十九是乡试放榜之日。凌晨寅时不到,桂园客栈的杨文宪就早早起来叫醒了杨溥、郑镐、管琇、高思忠、杨进和何远,吩咐他们快快起来去布政使司衙门观榜。他们随即起床梳洗,只有杨溥和管琇睡在床上迟迟不肯起来。杨文宪关切地走到床前问道:“你们怎么了,没有病着吧?”
那管琇一向快语,他翻身坐了起来道:“杨大伯,这观榜我就不去了,我有自知之明,此科我是名落孙山,要观榜只有来科了。”
那杨溥自考后一直心情不好,为自己未能尽情发挥而懊悔。他对父亲道:“这观榜我也不去了,虽能忝列榜上,料难题名榜首,去了也赧颜汗下,还是不去的好。”
“不必如此,”杨文宪见管琇和儿子颇为忧郁,连忙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管贤侄不必以此为念!题名先后均为举人,无碍大雅,澹庵也不必耿耿于怀,都起来一同去观榜吧。”
郑镐众人也在一旁极力宽慰,杨溥、管琇也只好勉强起来,略为洗漱,便同众人随着杨文宪前往布政使司衙门观榜去了。
来到湖广布政使司衙门前的时候,谯楼上刚刚敲过四更。此时衙门前已是人头攒动,许多人手里举着灯笼,辕门外灯火明亮,大家都翘首北望,焦急不安地等待着放榜。
过了半个时辰,东北贡院方向传来了三声炮响,等候放榜的人群一阵骚动,那是贡院开门恭送乡榜的礼炮,桂榜即将来临了!
观榜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来,这一千多名考生及其家属,数千名看热闹的百姓齐聚衙门,数不清的灯笼高高举起,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高声喊了起来。大家扭头望去,只见东北方向沿江大街上吹吹打打来了一队人马:一班举着“迴避”“肃静”牌子的执事过后,便是八个大汉抬着用红绸扎成的彩亭,彩亭中放着一卷黄色的乡榜,接着是一队吹打乐队,再接着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湖广布政使司李原、按察使司彭敬、都指挥使司傅忠、主考官胡俨等人。
八抬彩亭来到布政使司衙门前,又是三声炮响,布政使李原下马上前从彩车上取下黄卷交给执事官,执事官高声唱道:“放榜啦——”
待乡榜贴定,人们便拥了上去,争先恐后寻找自己的名字。怕人们拥挤踩压,只听那执事官站在高处大声对人群道:“大家少安毋躁,不要拥挤,待我给各位唱名道喜。”
说完,只听他高声唱道:“建文元年己卯科湖广乡试榜,中式举人一百零八人,第一名,杨溥,荆州府石首县学廪生。”
“什么,第一名杨溥?”管琇听了惊喜得跳了起来。他正要挤上前去看个清楚,只听那执事官接着唱道,“第二名,卢文政,黄州府黄冈县廪生;第三名,毛俊,长沙府湘潭县廪生;第四名,何聪,荆州府监利县学增生……”
那执事官缓缓地唱着,榜前人们静静地听着,谁都不便相互道喜,直等那执事一名一名唱了下去。真是文星闪耀,郑镐中的是第十五名,高思忠是三十二名,杨进是五十三名,王量是七十八名,何远是八十六名,石首七人赴考竟中了六人,只有管琇一人无名!那公安的卿寿、监利的何聪也都榜上有名,荆州府的其他州县也有人上榜,只有江陵、枝江无人中式。
待那执事官把中式举人一百零八人的题名唱完,人群中爆发出一片道喜声!
那杨文宪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连忙拉着杨溥、郑镐等人,管琇开路,拼命挤到榜前,只见那黄色的乡榜上用朱笔赫然写着“第一名杨溥”几个大字!
看了桂榜,管琇比自己中了举还要高兴,他转过身来,一把抱住杨溥,对众人高声叫道:“石首杨溥夺了解元啦!”
郑镐等人也一齐道贺,杨溥激动得流出了眼泪。
原来八月初九头场考试那天,因为精神困顿,再加上午睡耽误了时辰,来不及仔细润色,杨溥的首艺写得朴实无华,辞藻不及卢文政,但却恰好歪打正着,被主考官胡俨拔为头筹了!
望着乡榜,再望了望儿子,杨文宪不由得笑在眉头喜在心,他把手一挥,对众人道:“今日老夫犒劳你们,到聚魁楼喝酒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乡试夺魁后的三四个月很快便过去了。随着会试日子的临近,杨家大院所有人的心情不约而同地逐渐担心起来:杨溥要上京赶考了,能金榜题名么?
建文二年正月初一那天,杨溥和妻子高碧玉早早起来,抱着将近两岁的儿子杨暾给父亲杨文宪、母亲詹月兰以及前辈们拜过年,便一头扎进书房研读《书经》去了。
过了正月十五,十六、十七两天高碧玉为杨溥细心准备行装,就连他平日爱吃的爆蚕豆也准备了一小袋,以便路上解闷。这石首县至武昌府八百里,武昌府至京师应天府一千七百多里,两段合计将近二千五百五十里。虽说路程遥远,不过全是水路,又沿着长江,顺风顺水客船日行二百里,十二三天也就到了。这正月大,杨溥计算了一下,定于正月十八启程,二月初到达,不反不会误了考期,还有六七天的机动时间呢。
明日就要动身了,晚饭时杨溥饮罢全家为他置办的壮行酒,便早早地同高碧玉回到了卧房。那詹老夫人善解人意,预先将孙儿杨暾哄着在自己身边睡下,好让杨溥和高碧玉夫妻二人话别。
第二天,杨溥同郑镐等人清早起来,辞别亲人赴京赶考,二月初一便到了京师,住进了乌衣巷集贤客店。去年八月一同考中举人的高思忠、杨进、王量、何远都同杨溥、郑镐一起来到了京师。为了长长见识,杨溥把年已二十的杨沐也带来了。全国本科应试的一千五百余名举子也陆续到了京师。按照惯例,礼部会试于二月初九试第一场,之前的二月初四、初五、初六为贡院开放三日,让应试举子们熟悉考场,从第七日考试官入闱,贡院内外落锁封闭,直等二月二十七日放榜才能开放。
二月初四这天吃过早饭,杨溥便同举子们去参观贡院,顺便也去国子监参观参观。住在附近客店的监利举子何聪、公安举子卿寿、松滋举子赵迪等人也一同随来了。
这年正月十一日才是立春,二月初的天气还有些春寒料峭,有些冷意。杨溥带着杨沐,同郑镐等人走出乌衣巷口的时候,迎面一阵北风扑来,他把棉衣掩了掩,顺着秦淮河向东北方向的国子监和礼部贡院走去。
这京师不愧为六朝古都,人烟稠密,市井辐辏,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道不完的热闹,说不尽的繁华!
自从去年八月乡试杨溥夺魁后,那何聪对杨溥佩服得五体投地,看见这京师的锦绣气象,他感叹之余不由得向杨溥请教道:“这京师现在叫应天府,何以古称金陵呢?”
没等杨溥回答,那卿寿就接话道:“金陵、金陵,顾名思义,是不是这里原先有一座金山?”
“这里金山倒没有,只有一座埋金的山,这与我们荆州还有一段渊源呢。”杨溥含笑说道,“据《太平御览》记载,战国时期楚威王七年,楚威王熊商率兵灭掉了越国,来到此地时见有王气,因埋金于山以镇之,所以那山被称为金陵山,这城邑被称为金陵。秦始皇三十七年改金陵邑为秣陵邑,东汉建安十七年孙权自京口徙治于此。改秣陵县为建业县,筑石头城,金陵山又被称为钟山。西晋太康元年改‘业’为‘邺’,建兴六年因避晋愍帝司马邺讳,改建邺为建康。随开皇十年并为江宁县。南唐升元元年改为江宁府。南宋建炎二年改江宁府为建康府。元天历二年改为集庆路,元至正十六年太祖皇帝改集庆路为应天府,定为都城称为南京,洪武十一年正月,改南京为京师,京师之名始于此时。”
“原来如此。”杨溥数语将京师沿革说得明明白白,何聪等人十分佩服。
“这金陵自古以来王气最盛。”杨溥继续说道,“自东汉建安十七年孙权建都于此,后来的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等六代皆都于此,故称六朝古都。城中遍布历代胜迹,我们寓住的这乌衣巷就是金陵城著名的陈迹。”
说起乌衣巷,监利朱瑀随口吟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对,这是中唐诗人刘禹锡的七绝《乌衣巷》。”杨溥笑道,“正是这首名诗,使晋时的一条街巷竟然名传千古!”
众人说说笑笑,走过文德桥,不久便来到了国子监。
这国子监坐落在文德桥东秦淮河的北岸,是一处规模宏大的建筑,原是历代的县学,明初改为国子监,专供应征而来的学子和会试下第的举子进学的太学。因为里面供有硕大的孔子祀像,人称孔子庙,俗称夫子庙,现称先师庙。门前墙壁上刻有“先师庙始建于宋景祐元年,元大德七年重修,明洪武三十年十月重建”字样。
望着这一行刻字,杨溥陷入了沉思。站在一旁的郑镐轻轻问道:“贤弟在思考什么?”
杨溥指着那一行刻字道:“郑兄你看这行字,说夫子庙始建于宋景祐元年,我看有误。去年我到傅启让贤弟家中曾看到有一本书叫《唐鉴类钞》,上面记载说江宁县学宫名曰孔子庙,庙前立有建庙时以记其事的‘孔子庙碑’,上书‘上元年建’字样,这‘上元’是唐高宗的年号,也就是说唐高宗在位二十五年时修建了孔子庙,比宋景祐元年要早了三百六十年呢!傅启让贤弟的祖父傅鼎孙公,元代曾任石首教谕多年,是一位学富五车的宿儒,这本书就是他老人家的藏书,其真实性是毋庸置疑了。”
“这孔庙是何时所建,我们暂且不去查考,只是学兄沈宗海是不是就在这里读书?”石首的王量问道。
“那当然是这里了!”旁边的高思忠回答道,“会试落第的举人都要在这里继续读书,等候吏部选用。沈兄在这里一晃都三年了。”
“可惜今天在这里见不到沈兄了。”杨溥不无遗憾地道,“去年朝廷简拔时,沈兄已被吏部选为宁国府太平县教谕,今年正月十八元宵节刚过便上任去了。不然,我们在这里见面,倒是一件乐事呢!”
转过夫子庙,沿着秦淮河继续向东北方向前行,不一会儿大家便来到了本科会试的考场——礼部贡院。
礼部贡院的形制布局与湖广贡院基本相同,只是规模宏大一些。贡院门前的照壁上贴着应试举子号舍席位图,有不少的举子正在围着观看。在那图上,杨溥找到了自己的号舍席位:洪字门第一十六号,郑镐、朱瑀、卿寿、赵迪等人都分别找到了自己的席号。接着,他们进入贡院分别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等到他们一同出来的时候已是未时正刻了。这时,贡院门前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应试举子们都在争着找席位,看号舍,熟悉考场。
突然,西南聚宝门,也就是南门方向街道上传来一阵“嘚嘚嘚”的短促马蹄声,一名号军背着包袱、手持“急”字令旗,骑着快马疾驰而来。那是军中的报马,肯定是前方有紧急军情。看见报马飞驰而来,举子们纷纷向两旁闪开。望着报马沿秦淮河向东北的皇城驰去,一丝不安隐隐爬上了大家的心头。
报马刚过,人们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便纷纷议论开了。
“那报马肯定是来报告军情的,听说燕军二月初一攻陷了蔚州,前方形势吃紧呢!”有人在低声与朋友说话。杨溥仔细一看,原来说话的那位举子是湖广汉阳府的田扬,听他说话的是黄州府的卢文政。那湖广汉阳府是九省通衢,信息灵通,想必他早就听到了消息。
“我是前天动身赴京前听到消息的。”田扬继续对卢文政道,“听说燕王朱棣去年七月初五日举兵反朝,杀死了北平布政使张丙、都指挥使谢贵,很快便占领了蓟州,通州、遵化、密云等地纷纷降燕,燕王兵马骁勇善战,所向披靡,长兴侯耿炳文、曹国公李景隆率领的官军根本不是对手。听说——”
田扬正要说下去,忽听南门方向又传来了“嘚嘚嘚”的急促马蹄声,二骑飞驰而过。显然,前方又有紧急军情上告朝廷。
看着这飞驰的报马,杨溥的内心充满了困惑。他不明白,同是洪武皇帝的骨肉,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同是朱家的天下,为什么要你争我夺?也许是受祖父和父亲的影响,杨溥平素特别关注国计民生,一遇朝廷大事和水旱灾年,他总是念念不忘。这次朝廷的变故常使他夜不能寐,他为朝廷的举措深为惋惜。自从建文帝登基以来至今年二月初,皇上采纳兵部尚书齐泰和太常卿黄子澄的“削藩”计,先后迫使湘王朱柏自焚而死,将周王朱橚、齐王朱榑、代王朱桂、岷王朱楩废为庶人,将辽王朱植囚禁,将宁王朱权削职,这洪武皇帝二十六子,除建文帝父亲懿文太子已逝和皇子朱楠早夭外,尚有二十四子,这么一死四废一囚一削,一下子除去了七王,骨肉相残如此之烈,那燕王朱棣也不得不反了!眼看着洪武皇帝辛辛苦苦统一了江山,百姓好不容易盼来的太平盛世,又将遭受战争之灾了。倘使建文皇帝不采纳齐、黄之谋削藩,而是采取亲藩之策,也许燕王就不至于反朝,天下就不至于动乱,百姓就不至于兵燹之苦了。想到这里,杨溥的心头不觉十分沉重。
“听说什么?”站在一旁的郑镐拉着杨溥挤到了田扬、卢文政旁边,悄悄地问道,“是不是前方又有了坏消息?”
“谁说不是!”卢文政接话道,“昨晚听客店老板私下嘀咕,说是燕军挥师西掠,进攻山西,大同告急呢!刚才这二骑报马肯定是来朝廷报告军情的!”
“还有更坏的消息呢!”站在一旁的长沙举子毛俊接话道,“我今早又听说……”
毛俊正要说下去,突然一阵慌乱的马蹄声,“嘚嘚嘚”自西南方向传来,三骑报马飞驰而过,向皇城方向绝尘而去。
“你看,这报马又飞来了!”毛俊望着远去的快马,忧心忡忡道:“我今早又听说燕军已经拥军南下,保定知府雒佥已经献城投降了。”
“果真如此的话,那问题就大了。”襄阳举子严铎在一旁忧虑道,“那保定府是北平通往中原的要地,保定一降,整个北平布政使司也就归了燕王。北平一失,山东、河南则难保,燕军驱兵南下,京师也就危险了。”
“谁说不是呢!”站在一旁的石首举子高思忠接话道,“好好的一个朝廷,竟让什么削藩给弄糟了。”
听了高思忠的议论,杨溥不由得深深叹息道:“这皇上登基时日未久便骨肉相残,怎能不激起事变?要是当初采取亲藩之策就好了。”
杨溥话犹未了,只听旁边一位身材矮小面黑体瘦,左额上有一块铜钱大青色胎记的举子板着面孔沉沉地说道:“仁兄此言,在下实在不敢苟同!”
听见有人当面指斥,杨溥吃了一惊,连忙拱手施礼道:“不知仁兄高姓大名,贵籍何处?适才所言,小弟愿闻其详。”
只见那人淡淡还了一礼说道:“在下姓王名艮,字敬业,江西吉安府吉水县人氏。”
听说那人是王艮,杨溥连忙整衣施礼道:“原来是江西乡试解元王艮仁兄,小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失敬失敬!”
王艮见杨溥彬彬有礼,也连忙回了一礼,然后说道:“刚才闻听仁兄亲藩之论,愚以为有不当之处,当今皇上乃懿文太子长子,洪武皇爷亲封的皇太孙,懿文太子不幸早殁,由当今皇上承继大统实属礼教所定名正言顺,任何人图谋不轨,实为大逆不道,天下臣民均可起而攻之,得而诛之,岂可以骨肉之情而亲藩哉?似周王、齐王、湘王、代王、岷王这等不法之藩和燕王这等乱臣贼王,早就应该削藩。不然,何以养虎为患,致有今日之变?”
听了王艮的一番议论,杨溥觉得他貌相丑陋,但心胸光明,忠正耿直,是一位正人君子,不由得生了几分敬意,连忙拱手道:“王兄高论,自有道理,但小弟认为封王立藩乃洪武皇帝所为,亦是钦命,且从洪武三年分封以来已有近三十年;小弟也曾听说周、齐、湘、代、岷诸王在先帝时多有不法之事,何以先帝有生之年不削藩,也未曾听说有藩王谋逆呢?”
“那是慑于先帝的威权!”王艮尚未答话,旁边的一位举子声洪嗓大地接话道。他对杨溥望了望,把头一扬,“请问仁兄高姓大名,哪里人氏?”
杨溥定睛一看,只见这人年纪略比自己大一二岁,面皮白细,身材颀长,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看起来是一位人物,只是有些傲慢失礼。见问到自己,他连忙拱手回答道:“在下姓杨名溥,字弘济,号澹庵,湖广荆州府石首县人氏。敢问仁兄尊姓大名,何处人氏?”
那人见问,并未即刻作答,只是惊愕地凝视着杨溥。站在旁边的王艮听说是杨溥,连忙整衣施礼道:“幸会,幸会,不意竟是湖广解元杨溥仁兄,适才言语不周冲撞之处,尚望仁兄见谅!”
说完,王艮转过身来指着刚才那人和旁边另一人说道:“这位是在下的同乡姓胡名广,字光大;那位也是江西吉安吉水人,姓李名贯,字习之。”
“失敬,失敬!”听说那二人是胡广和李贯,杨溥连忙与二人见礼,“原来三位就是文名远播的吉水三才子,江西乡试三鼎甲啊!”
那胡广听说面前这人是湖广解元杨溥,又见他气宇轩昂,而且礼数周详,惊愕之余不由得傲慢之气收敛了几分。他拱手向杨溥施了一礼道:“刚才杨兄说到削藩之事似有异议之意,那是杨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看这藩王个个拥兵自重,多行不法,先帝在时慑于威权不敢横行。今皇上初登大宝,便个个觊觎九鼎,是可忍孰不可忍!尤其是这燕王,身为皇上的嫡亲四叔,竟然公开起兵反朝,兵戎相逼,危及宗庙,真乃天地震怒,人神共愤!只可惜我等系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冲锋陷阵,捍卫朝廷,但我等饱读诗书,深明大义,既为建文之臣,自当尽忠于皇上,这藩王是断断不可宽宥的,该斥,该削,该废!”
那胡广一席话说得大义凛然,慷慨激昂,似乎对朝廷无限忠诚。周围的人不由得肃然起敬,纷纷投来敬佩的目光。他脸上也隐隐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喜色,有些洋洋自得了!
听罢胡广的高论,杨溥明白在指斥藩王的同时,也在指责自己不明是非不忠于朝廷。在这街坊闹市之中、鱼龙混杂之所,不便与之争辩驳论。他望着胡广,微微一笑道:“胡兄不愧是江西乡试亚魁,一番宏论,侃侃而谈,自是至论之言。只是我们读书人以天下苍生为重,百姓安乐,国家富强,方是我等孜孜以求的目标。为臣子的理应为君王运筹帷幄治国安邦,调羹酿醴,协阴和阳,这方是为臣的正道。谁也不愿看到烽火连天,黎民流离吧?况且当今皇上正值弱冠,羽毛未丰,即使有削藩之议,理应三思而行啊!”
“说得好,说得好!”未等胡广答话,杨溥背后转过一人接话道,“杨溥仁兄所论极富远见卓识,不愧为国家栋梁之材。”说完,这人自我介绍道,“在下姓杨名子荣,字勉仁,福建建宁府建安人。”
杨溥一看,只见那杨子荣年纪与自己相仿,个子不高,身材结实,面容圆润,目光炯炯,坚毅镇定,显得十分精干,他连忙拱手施礼道:“承蒙仁兄谬奖,小弟惭愧!”
那杨子荣向杨溥还了一礼,接着道:“孙子云:‘知可以战与不可战者胜。’不能知己知彼者,岂能胜乎?”
“杨溥仁兄说得有道理!”王艮身后的一位举子也接话道,“为臣子的应该以安邦治国为己任,似这等把国家搞得干戈四起的,确失为臣之道!”
“原来是金兄!”王艮回头一看,连忙施礼,然后他回过身来向大家介绍道,“这位仁兄姓金名善,字幼孜,江西临江府新淦县人。”
金幼孜正待与众人见礼,只见旁边挤过来一人插话道:“各位仁兄说的都有道理,都对,也都不完全对,我看还是恪守夫子所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则国泰民安了。”
王艮一见,忙抱拳笑道:“吴溥兄别来无恙!”经王艮一介绍,原来这位举子也来自江西,是吉安府庐陵人。庐陵在吉水之南,山水相连,地土相邻,他乡遇故知,王艮、吴溥等人显得格外亲热。
“我看如夫子所言君君、臣臣未必就能国泰民安!”众人正在寒暄,忽然旁边一人插话道,“伊尹公曾言‘德唯治,否德乱’,只可惜当今皇上年甫弱冠啊!”说罢,那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众人一看,都面面相觑,显然大家都不认识他。杨溥拱手问道:“敢问仁兄台甫?”
只见那人年纪约小一些,头上已生出丝丝白发,但显得十分清秀。他连忙拱手回礼道:“小弟姓胡名滢,字源洁,常州府武进人氏。适才听各位仁兄谈论国事不揣冒昧,掺和了几句,实在是唐突得很啊!”
杨溥听罢,正要道个幸会,不料站在王艮身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贯,突然用手向东指了指,随即摆手低声道:“那边来了几个军爷,说不定是锦衣卫一类的人。这亲藩、削藩、斥藩都是国家大事,随便议论怕是不妥,大家快散了吧!”说罢,他拉着王艮、胡广慌慌张张挤开人群走了。
看起来这李贯胆小怕事,不像大丈夫敢说敢为,杨溥也不屑计较。见王艮等人走了,他也拱手向众人道:“我等今日幸会,实乃三生有幸,好在我们同科应试,来日方长,今日就此别过吧!”说完,他向杨子荣、金幼孜、吴溥、胡滢等人道别,然后带着湖广的几位举子回头向乌衣巷走去。
转过夫子庙,便来到了文德桥头。那文德桥横跨秦淮河上,桥西沿河便是著名的勾栏瓦舍烟花柳巷,繁华热闹天下第一。那文德桥东头许多人围成一圈,似乎在看什么热闹,杨溥等人一时好奇也挤了进去。只见那桥头栏杆旁躺着一位年四十多岁的妇人,衣衫褴褛,浑身瑟缩,似乎病得不轻;旁边跪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虽然面黄肌瘦、衣裳破旧,但面目姣好,蓬垢中透着清秀。她面前铺着一张纸,顶头大写着“求助”二字,下面数行小字,大意是小女子司马青系广平府清河县人氏,数月前同母亲到京师寻亲不遇,流落街头。现母亲病重无钱医治,乞求过路君子施舍一二,好救母亲一命。
杨溥看罢,正要叫杨沐掏些钱钞施舍,忽见人群中钻出一个穿着玉色长衫,宽袖皂缘,软巾垂带的年轻人,一看便知是一位应试举子。
“这小妞长得俊!”那人走上前去,托起小姑娘的下巴左看看右瞧瞧,还在她的腮帮上捏了一把,对周围几个举子淫笑道,“把她带回家去稍加调教便是一位天仙似的美人,抱在怀里那可是艳福不浅啊!”
那人周围的几个举子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小姑娘满面绯红低着头暗自流泪。其中一个举子指着小姑娘对那人笑道:“枚公子何不将这小妞买下,会试期间正好解闷呢?”
那枚公子浪笑着回答道:“看见这鲜花一般的人儿,未必朱兄你不心动?不如我们共同将她买下,共同消遣如何?”
这姓枚的和姓朱的举子在大庭广众之中如此轻佻,引起了围观人群的一阵骚动,有人在嘻嘻哈哈随声附和,有人却在愤愤不平议论。杨溥正要上前解救那小姑娘,只见那枚公子的身后转过一个书童,走上前去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嬉皮笑脸道:“美人儿你运气来了,我家枚青少爷是浙江嘉兴府嘉兴县枚老爷的公子,谁不知道我家公子怜香惜玉?朱恒公子也是嘉兴县的富豪之家,你跟了他们算是到了天堂了,来吧!”说着那书童伸手抓住小姑娘的胳膊便拉扯起来,吓得司马青呜呜哭泣起来。
“住手,不得无礼!”杨溥尚未发话,他身后的杨沐突然冲了上去,劈手挡开了那个书童,横眉怒目大声喝道,“人家只是求助,并未说要卖身,乘人之危做什么!”
“大胆!”那书童也不示弱,指着杨沐的鼻子骂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敢管我枚家的闲事!”话音未了,那书童抬起右臂,照着杨沐的胸前就是一拳,打得他猝不及防,身子闪了一闪,几乎跌倒,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打得好,打得好!”那枚青站在一旁拍手叫好,“枚三,给我狠狠地打,好好教训教训这野小子!”
“枚三狠狠地打!看这小子还敢不敢撒野!”旁边的朱恒也手舞足蹈地怂恿着。
见主人一旁助威,那枚三狗仗人势,跳起来又是一拳向杨沐打去。
那杨沐自从洪武十三年被杨政老太爷收养之后,就一直由杨溥母亲詹夫人抚养,长大后也曾入学读书,但他不是读书的料,倒对习武很感兴趣。杨文宪只好把他送到石首东乡的桃花山吴王庙,拜据称是道家宗师张三丰弟子的关大海学武。几年下来,这杨沐读书虽然未成气候,倒学得一身武艺,平素十几个人休想近得他身,去年七月袁琦到石首县城勾军,一见面不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么?今日见枚青等人轻薄欺人,又见枚三助纣为虐,他不禁怒从心起,决心教训这伙为非之徒。他见枚三那拳打来,身子往旁边一闪,右手轻轻一带,那枚三收势不住,“扑”的一声,一个猪拱地趴在了地上,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一阵哄笑。
“枚三,给我爬起来再打!”见枚三如此狼狈,那枚青恼羞成怒,指着杨沐狂呼着,朱恒也在一旁极力煽动。
那枚三跌了一跤,心中十分懊恼,又见枚青和朱恒一旁鼓劲,他爬起来不顾一切地用头向杨沐撞去。
杨沐不慌不忙,待枚三撞到跟前伸手抓住他的衣领,一个顺风旋螺,滴溜溜地把枚三转了二三个圈,旋得他晕头转向。不等枚三站定,杨沐抡起手来叉开五指“啪、啪”给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打得枚三眼冒金星,左右摇晃,一个趔趄仰面朝天摔倒了。
杨沐的这几个动作做得干净利落,快如疾风,人们还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枚三便摔倒了。人群中不禁响起一片喝彩:“好身手!”
杨沐跨前一步,一脚将枚三胸前踏住,举起拳头便要打下。
“四弟且慢!”见杨沐举拳还要打,杨溥连忙站了出来,“不要伤他,只要他知错就行了!”
“你下次还欺负人不?”见杨溥出面制止,杨沐便将拳头停在了空中,脚下紧了一紧大声喝问道。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那枚三经这么一折腾,知道杨沐厉害,那杨沐脚下一用劲,他便觉得胸闷气短,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连忙求饶道,“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看见杨沐如此身手,三下两下便把枚三放倒了,那旁边一直鼓噪的枚青和朱恒也惊呆了,两人痴痴地待在那儿一动不动。
“怂恿下人打人就是二位的不对了!”杨溥走上前来对枚青和朱恒说道,“二位既是应试举子,肯定是饱读圣贤之书,且不闻古人云‘君子动则是礼,行则思义,不为利回,不为义疚。’今见孤儿寡母,落难街头,二位不但不施援手,反而乘人之危凌辱猥亵,实在是有辱斯文。这小子仗势欺人,动辄拳脚相加,可恶至极。二位身为主人,不但不严加管教,反而唆使怂恿他为非作歹,实在有悖道义。我辈实为君等不齿!请二位下不为例,带上这小子去吧!”
“说得好,说得好,这伙人恃强凌弱太不应该了!”
“这不是君子所为,简直是一群泼皮无赖!”
“打,狠狠地打!给这伙恶人长记性!”
见杨溥说得在理,又见周围人群责难汹汹,那枚青、朱恒又气又急,抓耳挠腮。他们平素在乡里横行无忌,哪里受过这等羞辱?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实在理亏,百般辩解也是无话可说。再看那一身武艺的年轻人,挥臂握拳虎视眈眈,说不定他一怒之下大打出手,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可是这口气如何忍得下来?这事传出去了今后还如何做人?
正在枚青和朱恒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们身后又有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举子站出来道:“这位仁兄说话也太尖刻了一些,什么‘有辱斯文’,什么‘有悖道义’,没有这么严重吧?枚公子和朱公子只不过逢场作戏与这小妞开个玩笑,有什么不妥?”
“对,王斌兄说得对!”枚青见有人为他们说话,立即胆壮如牛,“我们不过是开开玩笑,有什么不对?你敢把我怎样?”
见那枚青不知悔改,周围的人群立即炸开了锅:“人人都有姐和妹,有这么开玩笑的么?”
“个个都有落难的时候,有这么乘人之危的么?”
“无赖,恬不知耻,把他们扭到应天府衙门去!”
看见犯了众怒,那枚青的嚣张气焰稍稍收敛了一些。他正要说话,忽见旁边又有一位举子站了出来大声说道:“诸位少安毋躁,听我说几句!适才这位仁兄所言很有道理,枚兄与朱兄过于轻佻,实在不妥,我在这里代为道歉了。不过,我们都是来参加会试的举子,若为此事耽误了考试那就得不偿失了,诸位见谅!枚兄、朱兄、王兄我们走吧!”
看见有人解了围,枚青、朱恒也就不再说话。那枚青指着还躺在地下的枚三狠狠地骂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走!”
杨溥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招呼杨沐道:“饶了这小子吧!”
“滚!”杨沐把脚一松,那枚三爬起来就从人缝中钻出去溜烟似的跑了。
那枚青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瞪着杨溥道:“刚才是李默大哥劝和,我们就此罢了。不过,我想知道尊兄和这位小哥高姓大名!”
见这枚青一副十足的小人模样,杨溥莞尔一笑道:“在下姓杨名溥,湖广荆州府石首县人氏。这是我的四弟杨沐。《尚书》云:‘天作孽,不可逭’。劝君好自为之吧!”
“杨溥、杨沐,在下记下了,后会有期!”那枚青把手一拱,悻悻地跟着李默、王斌和朱恒走了。
“四弟,拿二十贯钞给这位小姑娘的娘治病吧!”杨溥吩咐杨沐拿钱,转过身来对那小姑娘道,“司马姑娘不必忧愁,赶快去给母亲治病。如果还有难处,可到乌衣巷的集贤客店找我。”
杨沐从怀里掏出一沓“大明宝钞”数出二十张一贯的钞票塞到司马青的手里,柔声说道:“小青姑娘收下,这是我家少爷的一番心意。”
看见杨溥慷慨解囊,同行的郑镐、朱瑀、卿寿等人也纷纷掏出钞票塞给司马青,大帮小凑,一会儿那司马青手中的钞票竟有了一大摞,估计至少有五十贯。
“谢谢各位恩公,谢谢各位恩公!”那司马姑娘一边流泪,一边给众人磕头。那病着的妇人也艰难地爬了起来,向众人磕头道,“各位举子老爷、各位大爷的恩德,我们母女永世不忘!”
末了,那司马姑娘膝行几步拉着杨沐的手道:“谢谢大哥的救命之恩,小女子终生记在心里了!”
见司马青姑娘如此真诚,慌得杨沐连忙伸手把她拉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安慰道:“小青姑娘快给母亲治病去吧。”
那司马青同母亲一道收拾好东西,千恩万谢地跨过文德桥向西去了。
看见杨沐如此身手,又是如此善良,朱瑀不禁竖起大拇指称赞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澹庵兄名冠一时,就连杨沐兄弟也是这般了得,你们杨家真是了不起!”
“像杨沐这样侠肝义胆的弟兄,澹庵兄杨府还有几十个呢!”一旁的高思忠赞叹道,“澹庵兄的祖父杨老太爷义薄云天,收养了数十个濒临绝境的孩子,长大后还让他们认祖归宗呢!”
说罢,大家边走边聊,不一会儿,众人便回到了乌衣巷集贤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