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十二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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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寅:觉醒——高山之上的凉山彝族

横断山脉,世界上最年轻的山群之一。

青春澎湃、激情涌动的山群,一路裹挟着雨雪风霜,由北向南肆意驰骋——从峨眉、瓦屋,到南迦巴瓦;从九寨、黄龙,到大理、丽江;从康定的跑马溜溜,到雨崩的天堂神瀑;从雪山脚下的香格里拉,到雨林深处的西双版纳;从情人放歌的泸沽湖畔,到变幻莫测的梅里雪山……在甘孜藏族自治州,大雪山将大渡河和雅砻江分隔两侧,由北向南再经党岭山、折多山、贡嘎山、紫眉山,将余脉扎束成一座酷似牦牛的山峰,最后向南深深地探入大凉山。

这个山形高低错落、地质构造复杂的地方,便是中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

凉山地区地理位置特殊,南有金沙江,北有大渡河,从东到西是一条条高山,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地表起伏大,地貌复杂多样,地貌类型齐全,平原、盆地、丘陵、山地、高原、水域等应有尽有。大凉山峰峦重叠,气势雄伟,壁垂千仞,高低悬殊。山脉多呈南北走向,岭谷相间,小凉山、大凉山、小相岭、螺髻山、牦牛山、锦屏山、柏林山、鲁南山从东至西铺就了这里的崎岖地形、幽深河谷。在这里,海拔高度超过4000米的高峰有20多座——柏林山4111米、小相岭4500米、碧鸡山4500米、黄茅埂4035米、螺髻山4358米,以及最高峰贡嘎山系的木里夏俄多季峰5958米。

然而,谁能想到,凉山彝族自治州,这个既有热情奔放火把节、仙境一般螺髻山、美不胜收邛海的地方,也是全国十四个集中连片特困地区中,最令人牵挂的一个。因为高山峡谷的隔阻切割,千百年来,“住在高山上”的彝族人依然面临闭塞穷困的生活,全州17个县市中11个民族聚居县均为深度贫困县,全州建档立卡贫困人口97.5万人。

年逾古稀的吉木子洛坐在火塘前,用火钳拨弄着火盆里的余烬,火星不时地从盆里跳出来,落在四周的泥土地上,像节日夜空绚烂的礼花。

吉木子洛就这样出神地坐着,眼神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穿着家常毛麻短衣短裙,藏青的大襟衣滚着黄绿两色的绣花花边,藏青色的百褶裙滚着同样的黄绿两色的绣花花边,饶是好看。藏青的包帕紧紧地包裹着吉木子洛的头发,包帕上一枝粉嫩娇俏的索玛花迎风开放。吉木子洛身旁的矮凳上,搭着她浅灰色的“查尔瓦”,一束索玛花散落其上。黑暗中的索玛花仿佛是这光影下的精灵,让这黯淡的夜晚陡然活色生香。

火盆里,半焦半嫩的洋芋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啪!”

“噼啪!啪!”

一颗又一颗大大的火星接连跳出来,落在吉木子洛粗糙的手掌上。她伸出另一只手,耐心地将这些顽皮的火星一一拍灭,很多年以前,儿子还小的时候,她每天晚上也是这样一次次耐心地将淘气的他按在床上,催他入睡。可是,儿子跟火星一样,总有着按不住的顽皮。往事也像一颗颗顽皮的火星,拉着吉木子洛的手让她不停地回到过去。吉木子洛将火盆里的洋芋一个一个翻了个身,诱人的香气越发地浓烈了。儿子最喜欢这烤洋芋的香气了,他在这火塘边陪阿妈坐了几十年,喜欢看阿妈给洋芋翻身,喜欢将鼻子凑到火塘边深深地嗅着洋芋的浓香。

不远处的矮桌上放着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坨坨肉,吉木子洛的儿媳节列俄阿木正在忙着将锅里大块大块的肉捞出来,旁边是一小碗一小碗打好的蘸料——盐巴、蒜碎、花椒粒。吉木子洛用彝语冲着节列俄阿木嚷嚷:“乌色色脚,乌色色脚。”她只会说彝语,急了更是如此。话音未落,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女孩从大门走进来,大笑着说:“婆婆,啷个又说彝语咧?这个不是乌色色脚,分明是猪肉块块。”这是隔壁吉好也求家的女儿吉好有果,吉木子洛每天见她似乎都感觉她长高了一些。吉好有果清脆的普通话里带着浓浓的川西乡音,她开心地笑着,哼着“满山花儿在等待,美酒飘香在等待”,一步一跳,走出门去。

就如同一颗石子落在池塘里,笑意从吉木子洛布满皱纹的脸上荡漾开来。那年春节,吉木子洛一家搬进了新居。新房子,就在离旧家不远的安置点,那里一座座白墙灰瓦的带院小楼,宽敞,整齐,豁亮。按规划,三河村将整体实施易地搬迁,共解决319户群众的安全住房问题,其中就包括吉木子洛、吉好也求两家共151户贫困户,他们都住进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

可是,她还是思念着这破旧的土坯房,时不时地一个人踅回来,将地里成熟的苦荞和土豆收割好,摸摸四周简陋的泥坯墙面,点燃火盆里的炭火。甚至每到周末节日,她便不厌其烦地将新家里的锅碗瓢盆搬回来,让四里八乡的邻居都回到老房子打一顿牙祭。

这里有着她最难忘的记忆,她永远不会忘记,儿子就是在这里长大,又在这里拖着疾患的身子跟她告别。从此,她和儿子便阴阳两隔,从此,她便跌入贫困的深渊。

那时候,吉木子洛住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里,门前一堆粪,旁边是猪圈。“人畜共居”曾经是凉山高寒山区无数个吉木子洛这样的彝族村民的居住环境。她还记得,当时这间土坯房外墙的泥土脱落了大半,为了取暖,不得不将房子尽可能地密封起来,逼仄的窗户锁住了屋外灿烂的阳光,举目便是阴暗、潮湿、寒冷。

这里,也有着她最温暖的记忆。那一天,习近平总书记走进吉木子洛的家里。那一天,火塘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习近平总书记同村民代表、驻村扶贫工作队员围坐在火塘边,一起分析当地贫困发生的原因,谋划精准脱贫之策。

座谈中,习近平总书记讲得最多的就是“驱鬼”。他说,愚昧、落后、贫穷就是“鬼”,这些问题解决了,有文化、讲卫生,过上好日子,“鬼”就自然被驱走了。

那以后,吉好也求时常带着吉好有果来到吉木子洛家串门,同吉木子洛和节列俄阿木一起回味那难忘的一天,聊聊这些年身边的变化。“觉醒”——吉好也求用这个词为这些年彝乡的变化做总结。从落后走向进步,从贫穷走向富裕,从封闭走向开放,因为——“我们觉醒了!”

觉醒,让昔日深度贫困的三岔河乡旧貌换新颜。下一步,吉好也求计划带领身边的乡亲们实施乡村振兴,发展乡村旅游,移风易俗,让腰包更鼓,让生活更好。

那一天,吉好有果演唱了一首《国旗国旗真美丽》,大家都称赞她唱得好。如今,吉好有果长高了,她成了凉山的小明星,站上了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的舞台,还飞到莫斯科参加公益活动。说起未来的期待,吉好有果说,原来最盼望的是住进漂亮的新房子;现在住进了漂亮的新房子,她想有朝一日走出大山,对外面的世界大声说:

“凉山脱贫的花儿开了,致富的酒香浓了。彝家今后的日子,‘瓦吉瓦’(彝语,好得很)!共产党,‘卡莎莎’(彝语,非常感谢)!”

夕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月亮一点一点地爬上来。

夜色将大树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拉长,又将万物一点一点地吞噬进饕餮般的黑暗里。

十五岁的洛古阿呷出神地站在书桌前,仔细辨析蛙鸣里的虫声。那些响成一片的鸡子(蝗虫)、香猴三儿(螳螂)、油蚱蚂儿(蚱蜢),前几年吃不饱的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常常去甘蔗林里捉香猴三儿和油蚱蚂儿在火上烤来吃,很香很香。

洛古阿呷坐下来,轻轻旋转台灯开关。“啪!”一捧乳白色的灯晕,瞬间倾泻下来,照亮了洛古阿呷的夜晚,点缀了大凉山的夜空。

这是搬进新家的第二年了,洛古阿呷依然沉醉在喜悦之中。一年前,他还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弟弟挤在一个房间,睡着了不敢翻身,生怕惊醒了身边的家人。可是现在,这一片寂静中,只有他自己,在这个只属于自己的空间里上演着“王之霸道”。

洛古阿呷家住昭觉县三河村。这里曾属“三区三州”中的深贫地区。去年夏天,贫困的洛古阿呷一家告别阴暗湿冷的土坯房,搬进敞亮干净的新村定居点。

洛古阿呷至今不能忘记乡亲们敲锣打鼓搬进新居的热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有了自己的房间,就连他和弟弟也都有了自己的房间。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咧着满是皱纹的嘴,笑个不停。他们在新房间里摸来摸去,墙是这样的白,地是这样的平,房子是这样的高,玻璃是这样的透明,空气是这样的清新。穷怕了、节俭惯了的妈妈把老房子的破东烂西都搬来了,堆在床底下,藏在仓库里,害得爸爸大发脾气。

有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挂鞭炮,小伙伴七手八脚就把鞭炮点燃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幽静的村子里炸响,连环炮一般地在一个又一个山头撞击着,回荡着,最后飘向很远很远的远方。在粉刷着赭石色外立面的新房子里,洛古阿呷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房间。一张白色的书桌,一盏白色的台灯,摆在窗户下面,正对着日出的方向。

以前,太阳一下山,山上就是黑黢黢的。现在不一样了,洛古阿呷的眼前一片光明。他翻开语文课本,今天老师留的作业是默写韩愈的《马说》。洛古阿呷的眼前泛出语文老师清瘦的身影。校长说,这个年轻美丽的女老师是北京大学古典文学专业的高才生,硕士研究生毕业后主动要求来大凉山支教。老师说,希望她的学生长大了都能够走出大山,走出贫困,走遍全中国,更希望她的学生长大了能将自己的所学所得回馈社会,报效祖国,这就是千里马的价值。年轻美丽的女老师用她坚定的眼神、满腹的才华,点燃了洛古阿呷和他的同学们心底的渴望——一个新的蓝图、一个新的世界。而他,将会像千里马一样在这个新世界驰骋。他不自觉地模仿着语文老师的语气和神态,大声背诵起来。

不久前,在焦急又喜悦的等待中,十九岁的阿作终于在南坪社区的新居里,接到了绵阳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如果没有易地扶贫搬迁,阿作也许就会像往年一样,守在连绵起伏的大山里割荞麦、挖土豆、放牛羊,在单调和重复中度过这个夏天。甚至,早早嫁人、生子,为一家人的口粮发愁,为父母的药费发愁,为儿女的婚事发愁,重复母亲的故事,重走祖祖辈辈的路,锁在深山里终老一生。

可是,这一天开始,她的命运被改写了。

初夏的一天,阿作一家从昭觉县宜牧地乡搬到了位于县城城郊的集中安置点南坪社区。她的“新邻居”,是来自周边深度贫困地区近三十个乡镇的近五千名彝族居民。这样的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点,昭觉县共有五个。

新居有三室两厅,一百多平方米,南北通透,光线充足。站在宽敞的阳台上,阿作就能看到楼下的一小块社区健身场。像洛古阿呷一样,阿作也是第一次拥有了独立的房间。浅色书桌上,几本小说摞在一起,风儿吹过,书签绒穗轻轻舞动。

看着爱读书的孙女,阿作奶奶的思绪不禁回到了旧时光。从祖辈时困在山窝窝里穷得叮当响,到如今住上新楼房,老人家把家族变迁一一讲给阿作听:“你是穷人家的孩子,今年也考上了大学。日子过得‘瓦吉瓦’,你要把老故事记下来,留个纪念。”

阿作萌生了以家族变迁为背景撰写一部小说的想法。不过,在过去,穷人家的女娃娃想写小说,无异于异想天开。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阿作想当一个作家,为彝家立传,走出大山,将彝民族追求美好生活的故事讲给全世界——在刚刚过去的五年里,昭觉县实施易地扶贫搬迁12239户、54505人,约占全县贫困人口的54%,搬迁任务量位居四川全省第一。

夜深了,夜色愈加浓重,星光愈加璀璨。

与洛古阿呷一样,在这满天繁星的光辉里难以入梦的,还有阿杰、阿木、阿牛、阿且、拉日。

来自越西县马拖的彝族少年吉依阿杰自幼失去父亲,母亲改嫁后杳无音信。五年前,为了给阿杰寻求出路,他的爷爷做出无奈选择——将他送到成都的一家格斗俱乐部训练、生活。“格斗少年”的命运刺痛了公众神经。

由于气候恶劣、交通闭塞,加上历史上欠账多等特殊问题,凉山是脱贫攻坚中最难啃的“硬骨头”,昭觉、布拖、金阳、美姑、普格、越西、喜德七个县更是“硬骨头”中的“硬骨头”。

四年前,中央多部委联合发出通知,要求进一步加强控辍保学提高义务教育巩固水平。“控辍保学”,也就是控制学生辍学,加大治理辍学工作力度,保证适龄儿童和少年完成九年义务教育。

大凉山将他们接了回来,针对这些孩子体格健壮、不爱读书的特点,因材施教。就这样,野马一般的阿杰和他的四个小伙伴回到家乡,来到冕宁县双河小学。在这所“体教结合”的学校里,孩子们一边上学,一边接受包括健身、格斗、拳击等在内的专业体能训练。他们不再整日里枯燥地死读书、读死书了,丰富的校园生活让阿杰和他的四个小伙伴渐渐开朗,他们爱上了这里,脸上有了灿烂的笑容。有了功夫,学了本事,阿杰和他的四个小伙伴有了用武之地,哪家哪户需要出力气、用功夫,都少不了阿杰五个人的身影。

夏末秋至,大凉山处处可见苦荞丰收的景象。已经长成帅小伙的阿杰和他的四个小伙伴转眼已经升入中学。在泸沽中学初三年级就读的阿杰在四川省青少年拳击锦标赛上夺得男子52公斤级冠军,获得“国家一级运动员”称号。小伙伴们也各自有了自己的收获,有的想上体育大学,有的想做健身教练,有的想参军入伍,有的想做一名光荣的警察。他们没有想到,人生的路就这样越走越宽敞。

在冕宁,齐心鏖战,冕宁脱贫攻坚取得丰硕成果,全县41个贫困村、8344户35584人全部稳定脱贫。

如同一滴水能映出暖阳的七彩,大凉山孩子们的小小书桌,也折射出伟大时代对他们的深情牵挂。

大凉山,伴着梦想起航的孩子,何止洛古阿呷、阿作,何止阿杰和他的小伙伴?

依靠“控辍保学”“一村一幼”“学前学普”等教育扶贫工作,大凉山正奋力斩断贫困代际传递的“病根”。截至2020年底,凉山全州小学阶段净入学率达99.9%,初中阶段净入学率达98.8%。“该上学的一个不少”,成为可触可感的现实。随着基础设施的不断改善,互联网和5G也来到大凉山孩子们的身边,书桌不再新鲜,书桌上的电脑也不再新鲜,书桌上的台灯亮起来了,书桌上的眼眸也亮起来了。

我们两个呵,

永远不分离;

同吃一甑饭,

同挖一块田;

共烧一山柴,

喜喜欢欢做一家。

年过半百的曲么木土火坐在夕阳的余晖里,轻柔拨吹弄着手里的口弦。

她穿着玄黑的土布衣裙,上衣和长裙的边缘缀着蓝、绿、紫、青四种颜色的绣花包边,灵动生趣。曲么木土火的头发有些花白,她用蓝色棉布头帕将头发紧紧绑成螺髻,螺髻上缀着漂亮的红璎珞,风儿轻轻,璎珞荡漾。她用左手握住口弦竹片,右手轻轻弹动竹片,指尖拨动口弦尖端,气流随着她的呼吸吹动簧片,发出优美的曲调。绕在口弦上的细绳随着韵律在空中抖动,柔和的旋律在口弦中缓缓流淌,空灵,悠远,意韵深长。

彝家姑娘,谁小时候没有一支小巧的口弦呢?那里有着她们成长的秘密。少女时代的曲么木土火,就喜欢坐在家乡金阳县寨子乡的荞麦田边,拨着口弦,看夕阳西下,看炊烟四起,看羊儿回圈,看老水牛犁地,看索玛花火焰一般绽放,看漫天繁星在夜空中眨着眼睛。

可是不到十九岁那年,曲么木土火便由父母做主嫁到了三十公里之外的甲依乡拉木觉村。三十公里,在山里,骑马都要走上半天。妈妈嘱咐她,女孩子嫁过去就是人家的人了,一定要孝顺、要勤快,少点散漫,少点玩心。可是,曲么木土火还是悄悄地将她的口弦塞进装嫁妆的樟木箱子里。

曲么木土火没有想到,她的少女时代就这样结束了。每天天麻麻亮,曲么木土火便背着重重的背篓,跟丈夫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放羊、喂猪、种地……盼得走的日头,做不完的农事……这里山高坡陡、气候恶劣,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直到2020年夏天,拉木觉村仍是凉山州尚未退出贫困序列的最后300个村之一。

夏天漏风、冬天漏雨的土坯房里,孩子一个个出生。可是,日子却更艰难了。

出嫁以后,曲么木土火再也没有拿出过她的口弦。

“我们这一代吃苦,孩子们不能再像我们一样。”转变是从扶贫工作组驻村开始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曲么木土火懂得了——高山上不只能长出苦荞和青稞,还能扣上大棚,种下草莓、蓝莓和猕猴桃;包装精致的牦牛肉干、苦荞茶运到城里,那可是原生态的抢手货;羞于经商、缺乏理财观念的山民,一定要走进文明进步的新时代;生病了念念经解决不了问题,不如去找大夫一劳永逸;孩子不能撒在山里疯跑野养,节衣缩食也要送他们进学校去读书……

曲么木土火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和丈夫拿到易地搬迁的通知,兴奋地走了七十公里的山路,来到正在建设中的马依足乡“千户彝寨”。他们看到了新家的真实模样,一大片建在半山坡地上的新房与县城隔江相望,连接两岸的跨江大桥正在施工。他们,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未来的真实模样。

不久,曲么木土火夫妻俩同整个村子里的邻居一起搬家了。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坐汽车出远门,颠簸的山路让她晕了一路,可是一到新家她就把刚刚的难受都忘记了。多么敞亮、豁亮、漂亮的新家!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大房子,竟然有三个卧室,还有几个大露台;房子里有燃气灶、热水器,还有电视机、洗衣机,政府还送来了一千元的家具购置补贴。关键是,购置这套新房子,曲么木土火夫妻只出了一万元,加上买家具和其他开销,总共才两万元。

过去五年,凉山州有三十五万和曲么木土火一样的“山民”通过易地扶贫搬迁告别了昔日的贫瘠和艰辛,在城镇里开始了新生活。

然而,曲么木土火夫妻总是忘不掉山里的家。对他们来说,甲依乡拉木觉村是他们生活过的地方,老家的土地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为此,政府保留了曲么木土火夫妻以及同他们有一样要求的村民在原住地的土地承包经营权,也保留了部分生产用房,方便有意愿的人轮流返乡搞种养,曲么木土火的心彻底踏实了。

在马依足乡“千户彝寨”,政府给曲么木土火一家提供了三千元的产业奖补和两万五千元的低息贷款,鼓励他们入股农业合作社。曲么木土火夫妻起初还有些犹豫,看到社区成立了运输公司、建材公司,优先保障搬迁户就业,彻底打消了顾虑,二话不说就跟老邻居、新邻居一起入了社。社区还成立了八个党小组,曲么木土火的丈夫被大家推选为第五党小组组长,带着大家早出晚归干得热火朝天。曲么木土火在入社之余,还拾起了闺阁时的手艺,参加了彝绣合作社。她一天能绣五六双彝袜,赚个百八十元不成问题。政府还安排曲么木土火的孩子们去镇里上了学,曲么木土火身边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期待着哪天孩子上了大学,跟孩子一起去城里看看,她还想把她的彝绣工作室开到城里去。

夕阳余晖里的曲么木土火,吹着口弦,像一座安静的雕塑,明亮、澄净、神秘的阳光为她镀了一道耀眼的金边。悠扬的口弦旋律在炊烟里回荡,曲么木土火想,也许——这就是毕摩所说的天堂吧!

很久没有弹拨口弦了,曲么木土火对以前的曲子有点生疏,她一边回想一边弹拨。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好日子还长着呢……

天色渐渐暗了,曲么木土火和丈夫锁好新家的门,准备回拉木觉村看看。今年,老宅子这边收获了两千多斤土豆、七百多斤荞麦、八百多斤玉米,平日里这些仅够自给自足,可现在,山下有营生了,他们要把这些富余的粮食卖到城里去。他们明年不打算种地,就在城里找份工作挣些钱,土地太贫瘠了,也让贫瘠的土地歇一歇,养养肥力。

山里的夜格外黑,曲么木土火似乎已经不习惯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了。她同丈夫坐在老房子的火塘边,不自觉掏出口弦,放在嘴边。空灵悠远的韵律在夜空里响起来,穿透黑暗、穿过老屋,飞出窗外、飞向远方。

这是献给故土的骊歌,也是敬颂未来的序曲。

陡直的山,陡直的路。

清晨,大凉山的晨雾还没有散去。风,在高空久久地盘旋。岁月的光辉仿佛早已抚平人间的坎坷——山河风雨剥落了山巅昔日的繁茂与辉煌,野草荒藤漫没了曾经的炫耀和浮夸,沉静的光芒褪去了往昔的喧嚣与色彩——然而,苦难和辉煌,就藏在赭石色的泥土里。

悬崖上,怪石嶙峋,杂草和灌木遮蔽了大山的褶皱,桀骜的苍鹰傲视天穹,黑颈鹤已在林间鸣叫。

某色拉洛站在山脚,向山顶仰望——通往山顶的钢梯闪着银光。近千米垂直距离让人生畏,2556级笔直钢梯令人胆寒。山上,有着他的家——阿土列尔村。

从昭觉县向东再走六十公里,阿土列尔村坐落在美姑河大峡谷与古里大峡谷的簇拥之中。阿土列尔村的名字,却远不如它的别名更有名气——“悬崖村”。

不知道几千年了,某色拉洛的祖先从云南一路迁徙,征服了山崖绝壁、广袤森林,最终抵达大凉山,又爬上了悬崖村。这是多么漫长的征程——从滇东北经过漫长的时间岁月,跨过金沙江,然后分别以古侯、曲涅后裔的身份来到宁木莫古,并且在宁木莫古相会盟誓后,古侯、曲涅的后裔们又再次向各自约定的固定方向迁徙游动发展,继续不断地寻找各自理想的居住地。在经历了很漫长很漫长的历史岁月后,最终形成了现今凉山彝族这种大分散小聚居的居住格局。

大凉山为褶皱背斜山地,地表多为砂泥岩、石灰岩、变质岩,风雨侵腐剥蚀,土质流失严重,山脊舒缓宽阔,奇特的地貌造就了这里独特的自然景观,也将山民的生存逼进了更为狭窄的空间。在窄窄的盘山公路的两侧,在黏黏的黄土中大如牛马、小若拳头的卧石中间,随处可“坡改田”,这是贫穷山区黎民百姓对付恶劣环境不懈而无奈的抗争——在一切天然的罅隙中埋下种子,等待天赐的收成。

战乱频仍的日子里,像阿土列尔村这样选择在岩肩平台上筑村,在当时无疑是躲避战乱的最好办法,自给自足的种植养殖生活,一切都依靠自然的地理和气候条件,不需要与外界有更多的联系。

某色拉洛的家就在悬崖村的最高处。

曾几何时,这条路是他每天的必行之路。一根藤梯攀附在悬崖边,从山下到山上需要借助藤梯攀爬近千米的悬崖,这就是村民们上山下山唯一的路。藤梯有十七段,某色拉洛需要仔细记住每一段和下一段的衔接处在哪里。风吹日晒,衔接处时常因各种原因发生变化,他必须聚精会神,万分小心,加上手脚并用,才能到达目的地。这还是平时,赶上雨季,塌方、落石、滑坡、泥石流,随时可能发生,一块石头砸中,人便一命呜呼。

平日里,某色拉洛的世界就一个山头那么大,因为不方便,干脆自我隔绝。很早的时候,山上还有个小学,泥土屋破败不堪,屋子里没有课桌,只有几个板凳。学校没有几个学生,更是留不住老师。即便是去买盐巴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某色拉洛也需要爬三四公里的天梯,再走上两三公里的山路,去到另外一座山的莫红小市集。这个市集每隔五天才有一次,很多急需的物品市集里也没有。乡里要开会,与阿土列尔村邻近的另外三个悬崖村——说注村、阿土特图村、勒额基姑村都是靠一站一站传递消息。在大凉山,阿土列尔村还不算最穷最苦的村子,比阿土列尔村更偏远、更困难的村子甚至连信号都没有,更不用说天梯。

改变是从五年前开始的。某色拉洛见到帕查有格,是在那一年的腊月。乡党委书记带着帕查有格爬到了悬崖村,对大家说,这是昭觉县选派到阿土列尔村的驻村第一书记帕查有格。皮肤黝黑的小伙子跟大家打了个招呼,非常腼腆:

“阿帕查有格米(彝语,我叫帕查有格),兹莫格尼(彝语,吉祥如意)!”

帕查有格的头上缠着青蓝色棉布头帕,头帕在额前左侧结成了一个好看的“兹提”(英雄结)。宽边大袖的短衣,裤腿肥大的彝裤,让他格外英姿飒爽。乡党委书记说,帕查有格从小就在彝区长大,是土生土长的昭觉人,是我们自己家的彝家娃娃,他在大山里边放过牛放过羊,很高很高的山都翻过。帕查有格到悬崖村,就是带着大家一起走向幸福路的。

帕查有格能来悬崖村,可是不容易。他的妈妈不同意,一直在反复地问帕查有格:“能不能不去?”他的叔叔更不同意,决定去悬崖村那一年,帕查有格二十九岁,女儿才两岁。怀着二胎的妻子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看着帕查有格只是流泪。帕查有格铁定了心,一个一个做工作。他对妻子说,我们还年轻,我应该去闯一闯,尽自己最大努力,造福一方百姓,小家总要服从大家,是不是?帕查有格对叔叔说,能被选中去阿土列尔村做工作,是组织和彝胞对自己的信任,就冲着组织和彝胞的信任,就一定要把这项工作做好。帕查有格说服了叔叔和妻子,又跟叔叔、妻子一起做通了妈妈的工作。帕查有格临行前,妻子往他的包里塞了好多好多干粮,干粮的袋子上,落满了妻子的眼泪。

帕查有格是爬着藤梯来到悬崖村的。即便是从小在山里爬上爬下的帕查有格,第一次将脚踩在藤梯上时,腿也瑟瑟发抖。这是怎么样的路啊!人悬在半空,看不见前方,更看不见来路,看不见别人,更看不见自己,眼前只有白色的峭壁。爬过一遍藤梯,帕查有格晚上连做梦都悬在空中,四周都是白色峭壁,人悬浮在恐惧之中。那种感觉,帕查有格一辈子都忘不了。

帕查有格将妻子带的干粮分给了悬崖村的娃娃们。站在村子的土坝上,某色拉洛抱着儿子远远地望着,儿子不到半岁,还什么都不懂,冲帕查有格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笑着,叫着。可是,某色拉洛的心,分明动了一下,他在儿子眼里看到了光,他在自己的心里也看到了光。

帕查有格对某色拉洛说,要致富,先修路。这话说到了某色拉洛的心里。路,是摆在阿土列尔村面前的一道脱贫难题。虽然修路一直是阿土列尔村村民的渴望,但是通村路需要投资四千万元,而昭觉县全年财政收入只有一亿元,拿出将近一半的财政收入修路,当地财政的确难以承受。

然而,要想扩大经营并尽快改善村里的生存和生活环境,路就是阿土列尔村永远绕不过去的坎。帕查有格带着某色拉洛和村民们,在凉山州、昭觉县两级政府筹措了一百万元资金,决定把悬崖村的藤梯改造成更加坚固和安全的钢梯。

帕查有格在村里成立了业主委员会,某色拉洛懂得帕查有格的期待,他帮着帕查有格对村民们说:“我们自己作为业主,自己来组织实施,我们是给自己修路,不是给其他的谁修路。”就这样,在帕查有格的带领下,某色拉洛和村民们将六千多根、总重量一百二十多吨的钢管一根一根背上悬崖,自己动手修建钢梯。

某色拉洛的决心很大,帕查有格却整夜整夜都睡不着。他暗暗担心,钢管最长的有六米,靠人向上背非常危险,一不注意就可能会被钢管顶到万丈悬崖下面去。他让大家做好准备,将所有的困难都想在前面。为了更好地工作,帕查有格大部分时间是住在悬崖村里的,谁家有出去打工的,就到人家家里借张床睡。从一开始爬上藤梯还会感到害怕,到后来一天来回走两趟都成了帕查有格的常态,半个小时他就能走一趟藤梯。

钢梯搭建好后,基础设施也顺着钢梯“连接”到了村里。村里通了手机信号,还通了宽带。阿土列尔村村民与外界的联系越来越频繁,某色拉洛在帕查有格支持下,开始上网冲浪,网上直播,将自己家的农产品通过网络销售到全国各地。帕查有格开玩笑说,大凉山的土豆也开始“乘风破浪”。

帕查有格发现,羊是阿土列尔村的主要产业。在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羊,但是羊命由天,一遇灾病,羊便死亡过半。帕查有格便跟某色拉洛商量,在村里办个养羊合作社,让会养的人集中养羊,村民来分红。然而,说着容易做着难,什么叫入股?怎么分红?为什么这么做?好处在哪里?外界看来习以为常的事,常年处于闭塞环境的悬崖村村民却并不理解。

帕查有格一户一户地向村民们解释说明,到了后来,帕查有格的嗓子几乎都说哑了,某色拉洛便帮着帕查有格去做工作,村民们终于被说服了。最后,阿土列尔村召开了第一次村民大会,大家用土豆当选票,最后,97:3,合作社的方案通过了。有了养羊合作社,养猪合作社、养鸡合作社,就都水到渠成了。

钢梯通了,产业有了,阿土列尔村还开设了幼教点,学龄前儿童不用下山,也可以免费上幼儿园了,解决了帕查有格的一块心病。看着孩子们坐在黑板前跟着老师一起说着普通话,帕查有格很欣慰,这些孩子是悬崖村有史以来起点最高的一帮孩子。帕查有格知道,他们就是悬崖村的未来,知识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也一定会改变悬崖村的命运,教育才是脱贫致富最根本的出路。

前不久,村子里八十四户贫困户陆续搬进了位于县城的易地扶贫搬迁安置点,彻底告别了爬藤梯的日子。新家宽敞明亮,里面还有政府提前为村民置办好的沙发、电视、床。从藤梯到钢梯,从钢梯到楼梯——幸福的日子,让某色拉洛有点眩晕,他时不时地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到悬崖之上,寻找往昔的痕迹。按照帕查有格的设想,未来阿土列尔村还将建民宿、修索道,悬崖村将被完整开发成具有彝族风情的传统民俗村落。帕查有格说,搬迁并不是走了就不回来,悬崖村不是过去那样闭塞的小山村了,而是一个面向世界、拥抱世界的彝族村庄。

面向世界,拥抱世界,这愿景让某色拉洛激动不已。

凉山州府西昌。

邛海边有一座别有风情的彝族奴隶社会博物馆,静静地讲述着彝民族的历史变迁。博物馆内,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雕塑。雕塑前的石碑上刻着:“一根粗大的绳索,一段曲折的历史,一个觉醒的过程,一个崛起的时代。”

山水的阻挡与战乱的隔阂,曾让大凉山经历了一千多年极端封闭的历史。1935年5月,中央红军先遣队司令员刘伯承与彝族当地头领小叶丹“彝海结盟”,帮助红军顺利通过彝区,标志着中国共产党的民族政策在此实践并取得重大胜利。凉山彝族自治州是中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也是我国最后消除奴隶制的地区之一,是从奴隶社会一步迈到社会主义社会的“直过民族”。

直过民族,对许多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词。他们大多居住在边境地区、高山峡谷之中,世代沿袭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新中国成立后,他们从原始社会末期等阶段,未经阶级划分和土地改革,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因而被统称为“直过民族”。

“感党恩、跟党走、奔小康!”“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不怕眼前山高,只怕心中没路。”而今,在大凉山,到处可见一条条醒目的标语,这更是源自彝族人民心灵深处的真情呼唤。

2020年11月17日,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布拖、金阳、美姑、普格、越西、喜德七个县退出贫困县序列。“硬骨头”中的“硬骨头”被啃下来了,标志着“中国最贫困角落”之一的四川大凉山整体摆脱绝对贫困。经过五年脱贫攻坚奋战,大凉山日新月异——新建了上万公里农村公路,易地扶贫搬迁35.32万人,落实财政配套扶贫资金两亿三千万元。

轰轰烈烈的山乡巨变正在眼前。不论是在三河村还是火普村,不论是在拉木觉村还是阿土列尔村,在大凉山,彝族人民正同这个崛起的新时代一道,走向蒸蒸日上的新生活。

天地不言,山水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