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十二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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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子:天堂——壤塘,壤巴拉居住之所

东经100°,北纬30°。

——海拔3500米。

壤塘,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冈底斯、喜马拉雅构造裹挟青藏高原一路向东、向南,在龙门山古老大陆、古老海湾骤然止步,高高隆起成藏民族的香拉东吉神山。四条发源自雪域的河流——梭磨河、杜柯河、则曲河、足木足河,一路翻越高原,穿过峡谷,集扎成束,将纯净的雪山之水汇聚为名闻遐迩的大渡河。

神山、神水拱卫着的辽阔高原,这就是壤塘。

壤塘,是被神灵赐福的土地。壤塘之名,源自境内的一个自然村寨。寨子坐落于山巅上,其山形似手托宝幢的“瞻巴拉菩萨”。瞻巴拉,义译持聩,梵音译作阎婆罗,旧译布禄金刚,也就是藏传佛教中的财神。“瞻”字译成汉字时走了音,成为“壤”,藏语中称平坝为“塘”,“壤塘”由此得名,也就是“财神居住的地方”。

在壤塘,才明白秋天原来是彩色的。

深秋时节,壤塘像走进了画家的调色盘,一场秋雨之后,全世界的色彩都汇聚在这里。千树万峰姹紫嫣红,千山万水五彩缤纷,千林万壑争奇斗艳,绿原、蓝天、白云、青山,沃野、林海、丘壑、溪涧,构成了醉人的金秋画卷。

二十五岁的戈登特静静地坐在绣榻前,聚精会神地绣着一幅宋代花鸟图。他穿着朴素的“勒规”(藏族男性的劳动服饰),露出里面整洁干净的白茧绸短衬衫,红绿青紫四色间隔的“加差朶拉”长带子,将宽袖长袍利落地系在腰间。时光静静地从他的手中流逝,从他的眼底流逝,他却波澜不惊,几乎一动不动。

高原的阳光透过雨后的玻璃窗,映照在空旷的房间里,澄澈,清冽,宁静。玻璃窗上未及蒸发的雨滴,恍若晶莹的宝石,在戈登特的脸上投下五彩斑斓的光影,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时而微微颤抖,时而欢快跳动。高挺的鼻子,明亮的双眸,饱满的脸颊,卷曲的头发——这一刻,戈登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雕塑,是米开朗琪罗刻刀下健美伟岸、果敢勇毅的大卫,是阿历山德罗斯的高贵典雅、神秘莫测的维纳斯,是罗丹的沉稳深邃、遥望未来的思想者。

戈登特俯身在硕大的绣架上,穿针引线,飞针走线。远远望去,他像是在用银针舞蹈,顷刻之间,一枝散发着千年古韵的鸢尾兰从空旷之中,渐渐地开枝散叶,又渐渐地开出紫色的花朵。这种鸢尾兰,传说源自南美洲,花期极短,刹那间盛开,刹那间谢幕,为便于沙漠中的昆虫在极短的时间授粉,鸢尾兰娇嫩的花朵仅仅在夜幕四合之后得以怒放,因此世人很难一窥其真容。此时,戈登特用他的绣针,将美丽凝固在他的绣架上。

很多时候,绣针下的人物、花朵、树木、飞虫常常走进戈登特的梦里,他好像就生活在他们和它们中间,生活在那个遥远的世界。

那个世界真的遥远吗?

昨天的喧嚣和今天的安静总是让戈登特感慨万端。谁能想到,十年前的戈登特还是一个顶着一头红发、桀骜不驯的男孩。十五岁的少年初中毕业,找不到高中的大门,更不知道人生的路究竟在何方。他像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没有目的地东奔西跑,用各种无聊填满时间的空谷,抽烟,酗酒,打架,斗殴,在街上横着膀子闲逛,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缺钱了就骑着摩托车到山上挖几株虫草、雪莲卖掉,有钱了就聚集一群同样年纪、同样迷茫的年轻人赌博。有一天,他甚至一次就输掉了几万元。还不起赌债,戈登特悄悄从家里牵出两头牦牛顶替。家人没有办法,只能把他锁在家里,他撬开锁头像午后的薄雾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村里人没有办法,一次又一次把他送进警察局,可是又能怎样?上午刚走出警察局的大门,下午说不定他又摇头晃脑出现了。

从警察局到传习所,仅仅数百米之遥,可是,戈登特走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谁能想到,戈登特竟然会有今天。十年前的那一天,他被人从警察局领进传习所,从此戒掉了烟酒、赌博,不再出去招猫逗狗、滋事生非。

立志,立德,立身,立业——今天的戈登特已经成为传习所里最优秀的非遗传承人,传习所组织传承演艺大赛,戈登特被选作演员,饰演俊美儒雅的“格萨尔王”,观众们为他的高贵沉静所打动,一潮又一潮涌向后台,向他献上哈达,为他送上祝福。

只要戈登特拿起他那枚精巧的绣针,各大博物馆、拍卖行便会竞相发来订单,期待他的刺绣作品远渡重洋,成为他们精心收藏的珍品。可是,戈登特不愿将自己和自己的作品变成流水线,他拂开纷至沓来的诱惑,努力将自己的每一件作品都打造为传世之作。

一针,一线,针针线线,绵绵密密,全世界的色彩都汇聚在戈登特的绣针里。

戈登特全神贯注,沉浸在他的色彩世界,漂亮的眼眸盛满了虔诚、敬畏、慈悲。

天空高远,云蒸霞蔚,染了秋霜的斜阳,将云朵在大地上神秘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这是阳光在大地上书写的经卷、吟唱的诵歌。

在壤塘,才明白秋天原来是喧阗的。

松涛阵阵,经幡猎猎,溪水潺潺。雁阵呼啦啦向南飞去,在斜阳和云朵间啾啾长鸣。雪域高原清冽的泉水,从山涧喷薄而出,击打着寂寞的石窟,像九曲柔肠,如隐秘心事。成群结队的牦牛悠闲地漫步,在低伏的草窠里寻觅嫩叶。星星点点的马队纵横驰骋,追寻着牧人的哨音。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墨吉俯身在工作台上,握着刻刀,聚气凝神,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双手灵活地飞舞,每一刀下去,石头的碎屑便从他的手中飞溅。一块坚硬如铁的顽石,在他的刻刀之下,转瞬之间便拥有了灵魂——结跏趺坐的壤巴拉法相庄严,拈花微笑,袈裟斜披在他的肩头,蝉翼一般轻薄,衣服的皱褶清晰可见。

墨吉身后的木架上,摆满了他的作品,大大小小石头上刻满的六字真言,是他深情的礼敬、满满的虔诚。

不远处,是香雾缭绕的棒托寺。远处,壤巴拉山像一尊神佛巍峨耸立,传说公元前四世纪印度的一位圣人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修行成佛,坐化为山。五彩缤纷的风马旗猎猎飘扬,潺潺的溪水奔涌不息,古老的梵音如泉水般流淌,动人心魄,响彻云霄,这是来自古老民族灵魂深处的歌唱。

“叮叮当当”的声音,叫醒了墨吉的耳朵,也叫醒了很多很多个“墨吉们”的心。墨吉一家是壤塘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家里有年老的双亲,还有未及成年的三个孩子。家庭负担重,加上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除了起早贪黑在贫瘠的地里种点青稞,墨吉一家人的生活就这么简单。很多很多年里,“穷得叮当响”,是他所知道的世界的全部含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他在传习所里免费学到了雕刻石刻作品的手艺,靠着这种“叮叮当当”石刻技艺走进小康生活。

2016年,墨吉与附近村里的一些贫困户伙伴一道,走进了石刻传习所,从选石、勾画、雕刻、上色等工序学起。过够了贫穷日子的墨吉很珍惜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他很快就熟悉了石刻作品的制作工艺,从学员变成了正式员工。这些石刻,小的能卖几十元,大的能卖上千元,有的甚至可以卖到数万元。每次看到自己的作品换回了实实在在的粮食、五花八门的生活用品,墨吉的脸上笑开了花。像墨吉这样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在壤塘还有很多,他们正与墨吉一道,通过一门扎实的手艺改变自身的命运,让一家老小走上小康之路。

石刻,其实是祖先留给壤塘的福泽。

明末清初,仁青达尔基精心挑选了六十多名经验丰富的石匠弟子,牵了二十多头牦牛,驮着酥油、人参果和银圆,翻过六十六座大山,渡过六十六条河流才到达了康区文明古城——德格印经院,迎请朱砂版的藏文大藏经《甘珠尔》,此后又翻山越岭、千辛万苦抵达茸木达,从而开始了规模宏大的雕刻工程。当时的壤塘以茸木达则茸百户为中心,来自四川甘孜和青海果洛的信众和弟子纷至沓来,他们有的挖掘石片、有的搬运石板、有的捐铁捐刻刀。历时九年,终于将三万多页的《甘珠尔》一字不漏地雕刻在五十多万块大小不一的石片上。

藏民族用自己的虔诚和笃定,雕刻了世界最完整的石刻大藏经,又将这些大藏经完整地保存在古老的棒托寺。

棒托寺,就像是一面历史的镜子,映照着古远的过去、丰富的今天、神秘的未来。它经历千秋风雨,之所以屹立到今天,是因为它承载着一个民族的历史重负、未来期盼,凝固了过去时代的人们对精神家园的殷殷眷恋。

然而,仅仅有祖先的福泽是不够的,精准扶贫、精准脱贫的治贫方式,将祖先的传承变成了今天的财富。而今,棒托寺内,卷秩浩荡的大藏经石刻被分类码叠,俨然是一堵气势磅礴、高耸入云的石经高墙;传习所里,聚精会神的传承者屏气凝神,努力将祖先的文化遗产的星星之火传给后世,让壤塘的文化密码为世界所洞悉。

“突突突,突突突”……远方的河谷中传来微耕机的声音,那是村民在蔬菜基地里耕地,成熟的青稞翻落在黑褐色的土地上,散发着新鲜的草木和泥土的香气。“突突突”的发动机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雕刻声,构成了壤塘晚秋的奏鸣曲。“我喜欢微耕机‘突突突’的声音,也喜欢‘叮叮当当’的声音,感觉前方有数不清的牦牛和骏马在奔跑,有数不清的幸福日子在前面等待着我。”墨吉遥望着远方,开心地说。

在壤塘,才明白秋天原来是有味道的。

逐水草而居的民族在高原牧场放牧牦牛,也放牧自己的人生。在藏民族聚集的地方,总能闻到类似炊烟的牛奶清香,这是酥油灯的味道。

卓玛弯着腰,虔诚地将酥油灯供奉于神案上。

一盏,一盏,一盏……奶黄色的酥油慢慢融化,奶香悠然四散,明亮的灯芯愈燃愈烈,温暖的火焰欢快地跳动。

卓玛出生于南木达乡夏炎村,这是壤塘一座偏僻的村庄。壤塘有一座古老的寺庙,叫作夏炎寺,全称夏炎扎西赞拉贡巴寺,是觉囊派的圣寺。夏炎寺曾经一度遭遇破坏,所幸后来不断被修复,重现往日的辉煌。

卓玛今年整整六十岁了,从记事的时候起,她就开始重复这个动作,离开黄泥垒成的家,将酥油灯运送到夏炎寺,敬奉给至高无上的神明。长明不灭的酥油灯里藏着她的前世、今生、来世,也藏着藏民族的前世、今生、来世。

经书上说,点酥油灯可以将世间变为火把,使火的慧光永不受阻,肉眼变得极为清亮,懂明善与非善之法,排除障视和愚昧之黑暗,获得智慧之心,使在世间永不迷茫于黑暗,转生高界,迅速全面脱离悲悯。

在壤塘,成百上千年来,无论是家中举行念经法事,还是为逝者做祭祀活动,都要点上几盏或上百盏酥油灯。今天,这些酥油灯大都出自卓玛之手。

历史上,这里非常封闭,曾经有僧人沿着古道走出大山。他们身着袈裟,口诵时轮金刚经。他们披星戴月、风餐露宿。他们离开壤塘,走出四川,走进西藏、云南、贵州,走到泰国、越南、缅甸,甚至卓玛记不住名字的更远的地方。然而,无论他们走得有多远,他们都要带一盏卓玛的心灯。

藏族聚居区需要酥油灯的人,有喜丧之事的村民,都要找卓玛定做酥油灯。村里接了酥油灯活计的,也大多交给她——原来是交给她的父亲,现在是交给她。

卓玛制作酥油灯所用的酥油,是从牦牛奶中提炼出来的。卓玛是壤塘的牧民,从小就跟着父母在冬牧场和夏牧场之间奔波,放牧牦牛。哪块草地有新鲜的水草,哪块草地有莫测的风险,她比牦牛的嗅觉还灵。

高原夏季短暂,冬日漫长苦寒,牦牛是藏牧民寒冷冬日里的伙伴,更是他们的依靠,朝朝暮暮伴随着牧人的脚步。一盘香喷喷的牦牛肉、一碗热腾腾的牦牛奶,是藏牧民早中晚的餐食,伴随他们从夏到冬,又从冬到夏。卓玛家里有五十多头牦牛,每一头都有名字,卓玛常常叫着它们的名字,与它们交流、诉说,或者倾听它们每日的心绪。每天清晨,卓玛会喊着它们的名字,赶它们到水草肥美的山坡;傍晚又喊着它们的名字,与它们一起走向炊烟袅袅的家。

卓玛的父母心灵手巧,可以用牦牛毛、牦牛绒织成美丽又实用的勒规、赘规(藏族男性的礼服)、扎规(藏族男性的武士服),还能织成硕大结实的帐篷。小卓玛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在这样的帐篷里长成了大卓玛。千百年来,黑色的牦牛毛帐篷就是逐水草而居的藏牧民的家。用牦牛毛编织的帐篷,天晴时毛线会收缩,露出密密麻麻的小孔,投进阳光和空气;暴雨大雪之时,毛线还会膨胀,风霜雪雨自然都被挡在外面。卓玛还从父母那里学会了用牦牛皮制作皮具,用牦牛角、牦牛骨制作生产生活的器皿,雕刻成祭祀神明的法器。

卓玛每天还要花费很多时间捡拾牛粪。在外面许多人的心目中,牦牛粪形象丑陋,又黑又脏,是无用之物,而在卓玛和她的藏族牧民朋友眼中,牦牛粪却是藏牧民世世代代以此为生的珍宝。在青藏高原,木柴很容易受潮,又很难点燃,牦牛粪的燃点很低,即使在含氧量较低的地方也很容易被引燃,更容易把火生起来。牦牛粪大都是草料构成,烧起来不但没有臭气和烟雾,还有一股淡淡的牧草清香。牦牛只取食长出地表的植被,对植被根系秋毫无犯;而牦牛的排泄物,又是高寒植被最珍贵的养料。卓玛与壤塘的妇女一样,每天清早起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出帐篷捡拾牦牛粪。群山绵延起伏,河流沟谷纵横,挡不住藏牧民追逐水草的脚步,挡不住牦牛悠闲的身影。他们四处游牧,无论冬牧场还是夏牧场,草场上总会到处留下一团团牦牛粪。一个藏牧民家里,牦牛粪越多,说明他们越富足。在他们的生活里,牦牛粪的地位不亚于高原的虫草。

牦牛是卓玛和许许多多藏牧民家庭的“高原之舟”。一部牦牛进化史,就是藏民族的生活进化史,更是青藏高原的生态变迁史,居住在高原上的藏人同这牦牛一样,极少欲望地向自然索取,最大努力地回报自然。作为喜马拉雅沧海桑田造山运动的孑遗动物,牦牛身上所具有的丰富生态学研究课题,引发了生态保护学者的关注。数千年来,牦牛与藏族人民相伴相随,倾尽其所有,成就了高原人民的衣、食、住、行、运、烧、耕,涉及青藏高原的政、教、商、战、娱、医、用,并且深刻影响了高原民族的精神气质。

天光渐渐老去,夜幕四合。

卓玛直起身来,酥油灯在她身后热烈地燃烧,送她离去。几十年来,经卓玛之手制作的大大小小的酥油灯,超过了两万盏。一盏盏白银灯、一盏盏红铜灯、一盏盏细瓷灯,载满了卓玛的诚心正意,孕育着她的流光溢彩的喜乐、黯然神伤的忧愁;而卓玛,也将她的喜怒哀乐、阴晴雨雪,她的悠悠岁月、无尽祝福,都融进了灯里。

卓玛走出寺庙,繁星已然满天。她也许并不知道,在菩提树黢黑的阴影里,仿佛还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手捧着酥油灯,目送她远去。

给人温暖,予人光明。

在壤塘,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作单调。

走进这里,就仿佛走进了动植物乐园,红豆杉、紫果云杉、冰川茶藨子、紫茎小芹,白唇鹿、黑颈鹤、白马鸡、林麝……壤塘,拥有物种繁多的生物圈,孕育着种类丰富的植被。

华尔丹驾驶着他小巧的电动车,从县城出发,追逐着太阳的光芒,向东方的海子山驶去。

海子山位于壤塘、阿坝、马尔康三县的交界处,据说是有大海儿子的山的意思。海子山有很多海子(冰蚀而成的湖泊),从前的藏族人民曾经徒步数过,一共三十五个。这几年,从外面回到山里的年轻人带来了新技术,他们用无人机全方位地勘探了海子山的山形地貌,发现海子山的海子原来不是三十五个,而是三十六个,有一个小小的海子一度被一个大大的海子遮蔽,还好,他们及时为它正了名。

尊玛不墨千秋画,

海子无弦万古琴。

这也是走出大山的年轻人吟诵的新诗,多么优美,多么贴切,华尔丹暗暗记在心里。他知道,尊玛是阿尼玛卿山神的王后,她身着银色披风,骑着白色骏马,手捧如意宝,护佑一方生灵。海子山里这些大大小小的海子,是阿尼玛山神送给尊玛王后的礼物。这些海子,有的形单影只,有的群海相连,嘎乌措有三个湖,更嘎措苟有九个湖,措梦措赣的群海则多达二十余个。海子山翠绿茂盛,芳草萋萋,海子群烟波浩渺,接连天地。在这里,华尔丹深切体会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和意境。

海子山的湖泊,是藏民族的圣湖,是他们实证实修的理想之所。湖水由山间雪水融化供给,湖水碧绿沉凝,鱼儿畅游其间。在阳光、蓝天、雪山的映衬下,湖水不时由浅蓝转为深蓝,由浅绿转为深绿,瞬间又变成墨绿,五彩斑斓,变幻莫测。

海子山里,还有一块神奇的土地——南莫且湿地。华尔丹对这片土地的每一种动物、每一种植物,都如数家珍。湿地位于中壤塘镇查托村境内,湿地面积为183.3平方公里,由三十六个大小湖泊构成,主要分布在海拔4200米以上。最大的湖泊是位于保护区东北的安纳尔措,海拔4539米。整个湿地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脚印,冬季不枯不溢,含多种矿物质。在这里,拥有高等植物76科300属722种,野生脊椎动物5纲22目63科217种,有着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和生态多样性,以湖泊、沼泽等高原湿地生态系统为主要保护对象。这些大小不一的湖泊各具风格,湖光潋滟。静静地观赏,你会被它那气势磅礴、不事雕琢的自然美深深打动,它的原始、纯净、苍茫与悠远,有一种大美不言的深沉韵味。湖泊是许多特有鱼类及湿地鸟类良好的栖息地,如大渡裸裂尻鱼、麻柯河高原鳅、普通燕鸥、凤头鸊鷉、普通鸬鹚,等等等等。

南莫且湿地是黑颈鹤、白唇鹿、林麝、绿尾虹雉、斑尾榛鸡、川陕哲罗鲑等珍稀野生动物,以及四十余种国家一级、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植物栖息繁衍的乐园,种类繁多的珍贵物种在这里生长,在这里欢歌,它们优雅的身姿为南莫且湿地增添了无限的盎然生机和魅力。

南莫且湿地还是大渡河一级支流——则曲河发源地,拥有沼泽、河流、湖泊、库塘、人工等多种类型湿地,是长江、黄河上游重要的水源涵养地和补给区,对调节长江流域河川径流、控制洪水、保持水土、涵养水源、降解环境污染等起着重要作用。截至2018年底,四川共有国有湿地174.78万公顷(不含稻田、冬水田),是长江经济带最大的内陆湿地省份,而像南莫且湿地这样独特的自然形态却是绝无仅有。

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青藏高原湿地,是上天赐给壤塘的礼物。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是的,这话说得太对了。华尔丹想,南莫且湿地和海子山何尝不是我们藏人的金山银山?

华尔丹小心翼翼地绕过危险四伏的湿地,走到海子湖畔。极目远眺,天地无止无境,砾石穿空,铺天盖地,摄人心魄,华尔丹的灵魂顷刻间被这里的清净所洗涤,他不由自主地跪下来,亲吻着这片他无比熟悉的土地。

四十六岁的华尔丹是这里的生态养护员。小时候,父亲给他起名华尔丹,藏语的意思就是“胜利幢”,希望他吉祥如意,今天,他很庆幸自己的人生让父亲欣慰。早些年,他的任务是清理游牧的藏族同胞留下的可疑烟火,防止星星之火在高原蔓延。这些年,越来越多对高原雪域充满好奇的人走进壤塘,他们随手丢弃的日常垃圾在天然环境很难降解,对这里的水土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华尔丹的身份便由山火防护员,变成了生态养护员。

不管山火防护员,还是生态养护员,华尔丹的工作从来没有轻松过。他要用他的肉眼看到这里的每一处遗弃垃圾,将它们带回去,在专门的地方焚化。

翻越重重大山,穿行茫茫草原,华尔丹在这里转了快三十年了,见到无数转山、转水、转塔、转庙、转经的善信。他们终其一生都在朝佛,磕大头朝拜,转山插神箭,挂经幡喂桑,垒砌玛尼堆,抑或不停转动着转经筒默念时轮金刚。

——行走在尘世间,他们的眼神是慈祥的,脸色是和睦的,腰身是谦恭的。

他们也无数次遇到华尔丹,见证着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见证他用最简单、最执着的守护表达对于自然、宇宙、宗教的深刻理解,他在用生命行走。

——行走在大路上,行走在天地间,他的心底是平和的,灵魂是宁静的,目光是坚定的。

不走进壤塘,你永远不会知道永恒有多远,须臾有多么短暂。

风化的水积石、火积石留下了岁月的印迹,250万年的历史辽阔、空灵,却恍如一瞬。在这里,生命是最渺小、也是最伟大的存在。踏进壤塘,顷刻之间便可以抛却浮华,融入自然,回归本真。

传说中,壤塘是一个法螺自鸣、毛驴不前的地方。

公元前310年,壤塘已称牦牛徼外。秦汉时期,壤塘已是藏人羌人的生息之地。悬天净土壤巴拉,有着尘世独缺的宁静与悠然。日斯满巴碉楼静默而巍峨地耸立在石坡寨的山水之间,在棒托寺里的五十万张石刻大藏经,向世人展示着壤巴拉信仰的坚韧,每一张石刻背后都有一段长长的故事,在这里眼之所见皆是心之所念,心与灵魂的距离越近,眼睛所能领悟的就越多。

在壤塘,精准扶贫、精准脱贫是一个响亮的口号。2009年一个偶然的机缘,桀骜不驯的少年戈登特,以及很多像戈登特一样,在明亮耀眼的青春韶华里踟蹰不前的年轻人——被带出了暗夜。

平均海拔近4000米、地势落差达到1500米的壤塘,是集安多、嘉绒、康巴为一体的藏民族聚居区,文化多元,特色鲜明。然而,美则美矣,地处偏远,山峦陡峭,交通闭塞。壤塘自然生态资源丰富,传统农牧业尚可形成自我循环,故而在近两百年来,这里受到外界的影响非常少。四川省有四十五个深度贫困县,壤塘是其中生产条件最差、经济最弱小、脱贫最艰难、脱贫任务最艰巨的一个。工业化、信息化和全球化等带来的社会快速变革,让壤塘本来正常、古老的社会运行方式,逐步被边缘化,逐步呈现为各种社会问题:经济贫困、教育落后、医疗匮乏、社会发展缺乏内源性动力。

这些问题,则突出表现在当地青少年身上,他们就处于这个鸿沟之中,缺少发展机会和希望,也让地方社会发展存在更多不确定因素。青少年难以融入社会发展的进程,也难以真正构建可持续发展的社会机制。

心中无光明,何以消永夜?

其实,2009年那次偶然更是一次必然,那是一宗善缘的发端。此后十余年的时间里,壤塘的有识之士走遍壤塘的山川和乡镇,用脚步丈量了6800平方公里的山山水水,寻找更多的“戈登特们”。

于是,在壤塘,一个宏大的计划诞生了。为什么不将这些贫困的人聚集到一起,教给他们一门生存的技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2010年,阿坝州、壤塘县联合当地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开办了第一个公益的非遗传习机构——壤塘非遗传习所,将具有千年历史传承的绘画艺术开放给当地的青少年。戈登特,是第一批走进传习所的学员中的一个。

十余年过去了,壤塘非遗传习所不仅以文化事业助力脱贫攻坚、乡村振兴,也将其影响力以几何级数扩增,壤巴拉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经发展为包含绘画、藏医药、音乐、金铜造像、木雕、银器、陶瓷、雕塑、草木染、纺织、缂丝、刺绣、服装服饰、乡土烘焙、藏纸、藏香、藏戏等丰富文化艺术门类的传习体系,一千两百多个如戈尔登一般贫困家庭的农牧民子女,在这里走上了社会,走出了贫困,走向了世界。

反贫困,自古都是全世界为之牵挂的一件大事。建设一个远离贫困、共同繁荣的世界,是藏民族,更是世界上不同国家、不同民族面临的共同课题。就在不同肤色、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人们为反贫困事业艰苦奋斗、多方探索之时,在壤塘,一种新的致富方式渐渐成熟。在壤塘,深植于藏民族心底的种子正在破土而出,他们的信仰是坚定的,有如灿烂的阳光,犹如暗夜里的启明星。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时光在辽阔的天地间流逝,横无际涯,浩浩汤汤。千万载倏忽而逝,刹那间已是永恒。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空,是那样的悲悯和亲切。壤巴拉神秘地微笑着,将花海、牛羊、经幡、棒托石刻,都汇聚在这片无尽的高原上、无尽的草场里。

藏民族更愿意亲切地将壤塘称为“壤巴拉塘”,更愿意在这里——

品一种千年传承,悟一段如烟往事;

赏一曲千年古乐,享一段天籁梵音;

听一桩千年往事,续一段万世因缘。

苍天无言,高原为证。壤巴拉,像一位睿智的老人,见证着世世代代半牧半农耕的藏民族的寥廓幽静,见证着土司部落从富裕、繁华、精致到贫穷、衰落、土崩瓦解的整个过程,见证着具有魔幻色彩的高原缓缓降临的浩大宿命,见证着那些暗香浮动、自然流淌的生机勃勃,那些随着寒风而枯萎的花朵、随着年轮而老去的巨柏、随着岁月而风化的古老文明……壤巴拉,像一道迅疾的闪电,掠过高原,掠过天空,掠过河流,掠过冰封的大地,掠过鲜花怒放的田野,然后——抵达不朽。

壤塘,壤巴拉居住之所,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而今,这就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