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经典书系·宋明风云(套装全1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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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草原美人孛儿帖

不儿罕山,草原人心中的圣山。

滋润着蒙古草原的三条著名的河流:克鲁伦河、斡难河、图拉河就发源于此,但是一一七九年的一个夏日它却从早到晚一直为铅色的阴云笼罩着,从而多了几分沉闷,也多了几分神秘。

夜色渐浓时,一轮皎洁的明月终于冲出了凝滞的云层。

沉闷的暮霭霎时变得清朗了许多,若浓若淡的月色开始漫不经心地洒在草地、河流和蒙古包上,漫不经心地勾勒出一幅静谧的夜景。突然,在轻纱般的昏暗中出现了两个游动的身影,他们脚步轻灵,穿行于错落各处的蒙古包之间时,竟然没有惊动那些听觉灵敏的牧羊犬。待来到近前,但见二人黄冠羽衣,装束奇特,却原来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中原道士。此时,极度的干渴使他们的脸色显得憔悴,但这并没有使他们放慢脚步。两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位中年道士,只见他胸前斜挂两柄长剑,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眸精光四射,虽然身处昏暗却也凛然生威。更奇的是,他的背上居然还背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年轻的那一个身材适中,面目清奇,气质雍贵倒更像一位世家子弟,只是他虽然身无负重,仍只能勉强跟上中年道士。

他们直奔克鲁伦河而来。中年道士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他轻轻吐出一个字,年轻道士立刻听出——水。

“还有一个人。”睡醒的孩子说。

孩子说得没错,克鲁伦河畔真的有一个人。此刻,那人正盘膝端坐在草地上,好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在静夜里出现这样一个人原本已经让人有些惊讶,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月光居然一点点在他身上汇集起来,直至在他的周身罩上了一层淡橘色的闪烁不定的光环。年轻道士急忙垂下眼睑,以为自己窥到了天地灵光,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

当他重新抬起头时,光环已然消失,只有一个凝然不动的魁伟背影如岩石般矗立,显现出一种恒定和气势。

孩子挣了一下,从年长的道士身后滑落下来,随手摘下一个盛水的钵盂,然后向河边飞跑过去。他很渴,可是此时吸引他的并不是克鲁伦河清澈的河水,而是那个奇怪的“雕像”。他在河边蹲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雕像”,许久,他用畏兀儿(即高昌回鹘,今维吾尔)语轻声问:“你是人吗?”

“雕像”动了动。孩子看到了一张无法形容却终生不能忘怀的脸,幼小的心灵升起了一种天真的崇拜。“你是人吗?”他继续问,这回用的是契丹语。

“雕像”,不,应该说是一位很年轻的牧人,微笑了。他听不懂孩子的话,不过看得出孩子是赶过远路的。他走向孩子,从孩子手中接过钵盂,舀了满满一钵水。“喝吧。”他的表情在说。孩子没有急着喝水,而是回头向他的同伴招手:“师父,师兄,快来啊。”

牧人回头注视着两位外乡人。年轻道士以为一定会在他的眼中看到“你们是谁”这样的疑问,但是没有,他以一种可以容纳一切的神情注视着他们。即使他面容柔和,也掩饰不住他目光的深邃和华灼。

被称作师父的中年道士以痛饮来催促两位徒弟不要耽搁。他们在水袋里灌满了水,又要上路了。孩子向那位奇特的牧人招着手,也不管他是否能听懂,执著地说道:“除了我师父、师兄,你是我见过的最不一般的人。别忘了我们,我叫瑞奇峰,西辽人,他们是我的师父青松道长和师兄石抹重辰。等我长大了,说不定会来找你。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牧人依然微笑着,他并不知道孩子在说什么,但他能感受到一种期待的眼神。他缓慢地举起手,向孩子挥了挥。

三个外乡人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去了。当月光下明镜一般的克鲁伦河隐没在无际的黑暗中时,中年道士蓦然回首,一张因久历风霜而变得冷肃的脸骤然发生了某些微妙的改变。多年前,他偶然经过草原时曾应蒙古部的忽图赤大汗之邀参加过一个孩子隆重的入篮仪式。此刻,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联想,他不由得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却充满敬畏:“传说十多年前,漠北草原出现了一个手握赤血块出生的孩子,难道是他?”

是的,是他,他就是后来以成吉思汗的威名震惊世界的那个人,但此刻,他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铁木真。

两匹白马沿着捕鱼儿海子(今贝尔湖)迤逦而行,空阔的草原一直没有见到人家,年少的骑手开始焦躁起来:“大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啊?”

“别勒古台,你累了?”铁木真心不在焉地问。

“不累,我急。我想快点看到新嫂嫂,不知她长得美不美?”

铁木真的心中蓦然掠过一丝奇怪的不安。他倒不担心成人后的孛儿帖是否美丽,他所担心的是,九年的时间是否已让一切物是人非。

毕竟,九年绝不是很短的时光。

九年前,也速该巴特(巴特:贵族称号,英雄之意)带着长子铁木真,到素以美女如云闻名于草原各部的弘吉剌部求亲。途中,铁木真射下一只鹰隼,碰巧被弘吉剌部贵族德薛禅(薛禅:贵族称号,智者之意)看到,铁木真的天生神力和精准箭术令德薛禅刮目相看。经过一番攀谈,德薛禅了解了也速该的来意,因他久慕也速该威名,又钟爱铁木真俊朗聪慧,遂一力邀请也速该父子到自己的营地稍事休息。本来,在弘吉剌部,德薛禅就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为了欢迎也速该父子,他特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并要夫人朔坛和爱女孛儿帖前来作陪。十岁的孛儿帖,梳着整齐的发辫,穿着一件粉颜色的蒙古袍,看起来就像盛开在草原上的一朵娇小艳丽的鲜花。童心无忌,两个孩子很快便相熟了,一起跑到外面玩耍。德薛禅见两个孩子亲密友爱,与众不同,便主动提出愿将爱女许给铁木真。也速该原本早存此心,当即欣然应允。亲事既定,按照蒙古风俗,铁木真需要暂时在岳父家生活一段时间,也速该于是独自返回。没想到就在返回途中,也速该被世代为仇的塔塔尔人毒害。从此,失去庇护的孤儿寡母遭到部众的无情离弃,在草原上过着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生活。

父亲去世那一年,铁木真只有九岁,他的二弟合撒尔七岁,异母弟别勒古台六岁,四弟合赤温五岁,五弟帖木格三岁,还有一个妹妹尚在襁褓之中……

“大哥,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铁木真收回飞远的思绪,沉思地看着弟弟,“应该先找个人问问情况。”

“哪里有人!连个羊腿都没看见。咦,那边真还过来了一个人。”

铁木真顺着别勒古台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在草原上狂奔,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好!铁木真心中暗惊。“别勒古台,你待在这里别动。”他一边叮嘱一边催动了坐骑。没容别勒古台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铁木真已向黑马迎去。就在马头相错的瞬间,铁木真双脚离镫,以一种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向后滑落,接着又在原处拧过身来,从一侧稳稳地扣住了惊马的口环。整个动作如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别勒古台看得眼花缭乱。

惊马“突突”打着响鼻,四蹄腾动,似要摆脱突来的控制。铁木真借着冲力向前滑动了几步后,便稳稳地定在了地上,任凭惊马如何挣扎,他都纹丝不动。几番较量,惊马终于温驯地垂下了头,心甘情愿地服输了。

铁木真松开马嚼子,长长地吁了口气。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马背上坐着一位少女。

“姑娘,没事了。”他爱怜地拍了拍马脖子。

少女好似呆了一般,一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前方,面白如纸。

“姑娘,没事了,下来走动走动吧。”

少女这回听懂了。强烈的惊悸与后怕,令她眼前一黑,栽下马去。铁木真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别勒古台,酒。”

灌了几口酒,少女的脸上现出血色,慢慢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抱着她的铁木真的脸。“我怎么了?”她懵懵懂懂地问。

“你的马惊了。现在,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头晕、恶心,我……”少女猛然意识到自己还躺在一位陌生男人的怀里,不由红了脸,强挣着站起身来。

铁木真牵过少女的马,那马一副做错事的样子,胆怯地垂着头。

“上来吧,我可以送你一程。”

“不,不!”少女满脸张皇,“这马我说什么也不骑了,我走着回去。”

铁木真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地打量了少女几眼,有那么片刻,他暗自惊诧于少女的清丽:“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叫玉苏,家在前面不远。大哥你呢,你是过路还是找人?”

“找人。”

“可以告诉我你找谁吗?或许我认识。”

“德薛禅。”

“你找孛儿帖姐姐的阿爸呀——太巧了!这样吧,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哦,你……你知道孛儿帖?”

“在我们弘吉剌部,有几个人不知道孛儿帖姐姐呢?大哥,你就别多问了,我保证给你个惊喜。”

玉苏仍旧不敢单独骑马,铁木真急着赶路,只好让她坐在自己的马前。天近晌午时,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这里人很多,你来我往的,显然人们正在为一场即将举行的婚礼忙碌着。玉苏跟主人打了招呼,好客的主人暂且将远道来的客人安置在一棵树下席地而坐。不多时,一位身着素色衣衫的姑娘亲自为铁木真兄弟送上了马奶酒。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铁木真不觉呆住了。他看到了谁?为什么他的心跳会加快嘴里会发苦?他并不认识这位姑娘,他记忆中的小女孩纤秀妩媚,长着一张可爱的脸颊和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而这位姑娘,身段苗条灵巧,乌黑的、拱形的眉毛,精心盘起的秀发,衬着象牙般洁白细腻的皮肤。长圆形的脸上,鼻峰端正挺立,唇形无可挑剔。尤其让人见之难忘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明亮,炯炯有神,仿佛缀在天幕上的启明星,眼波虽温柔,却偏偏显得聪慧无比。这个姑娘的出现,就像秋月黯淡了星光,像春泉冷落了群芳……她究竟是谁?但愿她不是孛儿帖——但愿她就是孛儿帖!

姑娘的目光也滑过一丝惊疑。是什么促使她一定要走近些看看他的脸,是那支骤然拨响在她心间的“神鹰曲”,还是年少时就已熟悉的等待和梦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自己第一眼看到他起,就想走近好好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目光……

“孛儿帖,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姑娘似乎想离去了,又转过身来想看看铁木真的反应。铁木真早已站起,目光中仿佛燃烧着两团火焰。喧嚣的人群归于寂静,孛儿帖的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就在她红润的双唇间颤动。

“孛儿帖!”铁木真竭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温和地说,“我正准备去看望先生。”

多么熟识的称呼!九年来朝思暮想,长生天真的给她送来了他,孛儿帖再也顾不上众目睽睽,任凭泪水滚滚落下:“铁木真……”

好一张精致优雅、不染风霜的脸!强烈的欣喜过后,铁木真才恍然意识到这九年他与孛儿帖的生活,好似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孛儿帖,没想到吧,我这样来了。”他心平气和地示意自己简朴甚至称得上寒酸的衣着。

孛儿帖全不在意:“你来了就好,只要是你来了就好。”

“孛儿帖,他就是铁木真吗?”一位衣着与气度都与众不同的青年分开人群,似有不恭地问。

孛儿帖含笑点头:“铁木真,你还记得越图吗,迭克首领的侄儿?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过。今天就是他的妹子出嫁,越图请我来帮忙。”

铁木真猛然想起,友好地向越图伸出手。越图却视而不见,只对孛儿帖说:“额吉让我来找你,妹妹要重新盘一下头。”

“我知道了。”孛儿帖急忙看了铁木真一眼。莫名其妙地受到如此冷遇,铁木真居然泰然处之,孛儿帖的内心升起一种真切的敬意。九年等待,但愿长生天不负她的痴情,给她一个值得她爱的男子汉。“婚礼一结束,我就带你回家。玉苏,你也过来帮个忙。”

“好的,姐姐。”玉苏使劲眨回眼神中的惆怅,转向铁木真调皮地笑道:“我说带你见个人,见对了吧?”

重新站在德薛禅华阔的大帐前,铁木真的内心可谓五味杂陈。得到通报的德薛禅和夫人朔坛匆匆迎出帐外。不知为什么,孛儿帖却留在帐中没再出来。

“岳父、岳母。”铁木真大礼参拜,别勒古台也跟着跪在大哥的身后。

德薛禅急忙搀起兄弟俩,一手一个,注目端详。如果说,九年前德薛禅曾为铁木真感到过吃惊,那么此次的惊奇则更胜上次。艰难和挫折不仅未能磨去他的锐气,反倒为他平添了许多坚韧和成熟,德薛禅欣赏的正是这样的男子汉。

亲人团聚,自有说不尽的悲喜,道不完的思念。朔坛夫人拉过铁木真的手,真是看也看不够,问也问不完:“我的孩子,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你的额吉、弟弟、妹妹,他们都还好吗?”

“都好。您不必太牵挂。”

“怎么能不牵挂呢!我猜也猜得出来,这些年你们全家一定吃了不少苦,而且,我知道,最苦最累的一定是你的额吉月伦。要说月伦,年轻的时候在我们弘吉剌部那可是最美的姑娘,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哪个小伙子要是被她看上一眼,一宿都会睡不着觉。没想到她还这么坚强!失去了丈夫有力的臂膀,她仍将你们一个个培养成今天的男子汉。你看看你,还有你身边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听孛儿帖说,他叫别勒古台——光看见你们俩,就知道你们的额吉有多了不起。平心而论,作为女人,我恐怕连月伦的一半都比不上!对了,孩子,我怎么听说,你还遭到过泰亦赤惕部塔尔忽台的追杀呢?”

“是。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一家好心的牧民救了我。”

“塔尔忽台可是你阿爸的堂弟啊,他居然做得出这种事情,长生天一定会惩罚他的!只可惜这些年,你岳父一直打探不到你们的消息,要不,他早将你们接来了,你们也就不用遭这么多罪。”

“没关系,都过去了。再说,苦难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

“可……”

德薛禅含笑打断了夫人的话:“好了,夫人,闲话稍后再叙,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我刚才在心里盘算过了,三天后是个黄道吉日,我们不如给铁木真和孛儿帖把婚事办了吧,你觉得如何?”

“行。是该早点给他们完婚了,这样一来,也可了了我们做父母的心愿。”

“可是……”

“怎么?你觉得时间不合适吗?”

“不,不!岳父、岳母,铁木真惭愧,并不曾带来聘礼。”

“这是小事,你无须放在心上。当年你阿爸留下过聘礼。”

父亲留下过两匹从马,但那实在算不上真正的聘礼。

看铁木真不能释怀的样子,德薛禅的语气变得恳切起来:“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今后就用你矢志不渝的爱和一个统一了的蒙古土地作为给孛儿帖的聘礼吧。能够成为孛儿帖丈夫的人,应该具备包容天地万物的心胸,这才是最重要的。”

铁木真抬头注视岳父,没有誓言,唯神情肃穆而坚定。

夜幕垂落,星月如画。铁木真独自伫立在河边,深深呼吸着凉爽的水气。这一刻,他很难理清缠绕心头的万千思绪。岳父一家的态度既在预料之外,又在预料之中,可他不能不将内心深沉的情爱放在一边,恢复一种理性的思考:让孛儿帖一副柔嫩的肩膀去帮他承担生活的重担,他真的会心安理得吗?明天,是否应该将一切实情坦诚相告,给孛儿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起风了,水波初兴,恰似他起伏不定的心潮。铁木真没有听到脚步声,却听到一声温柔的微责:“天凉了……你就这样站着。”

“你还没睡?”铁木真急忙循声望去,静夜中,孛儿帖双眸如星。

“我看见你出来,就来寻你。我在你身后站了许久,猜着你的心事。”

“我的心事……你猜到了什么?”

“你一定在担心,怕我吃不了苦,所以,你准备将一切都告诉我,让我按照自己的心愿做出选择。”

铁木真惊讶地望着孛儿帖,意外使他半晌无言。

孛儿帖恬淡地笑了,语气中流露出不可更改的决心:“即使漂泊不定、缺衣少食的生活,也不会让我改变初衷。记得小时候每当阿爸给我们讲完故事,你总是要我为你弹唱那支《神鹰曲》,你说你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像神鹰一样自由翱翔。现在你长大了,马背就是你的翅膀,而我,会用我的一生为你弹唱。”

“孛儿帖,你……你说的当真?”

“当真。铁木真,我不想瞒你,在我等你的这些年,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等待的铁木真是个很平庸、很普通的男人,我还会嫁给他吗?我一直找不到答案。可是,当你昨天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意识到答案其实早存于我的心灵深处。经历了挫折和磨难之后,如果你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能证明一件事:坚韧、机智和顽强,一个具备这种品质的人,再加上敏锐的头脑、宽广的心胸,天下还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畏缩不前?苦难是试金石,在苦难面前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勇士,一种是懦夫。”

“孛儿帖,”铁木真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将心爱的姑娘揽在怀中,“有你这句话,我铁木真也不枉此生了。”

孛儿帖温柔地摇摇头:“得与你相伴,我将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安排给我的一切,既不奢求,也不抱怨。我很明白,你不会只属于我,或者只属于任何其他的女人,你属于马背,属于草原。等有一天你跨上战马时,让长生天为我作证:我的爱会成为你的盔甲,你的利剑!”

铁木真更紧地拥住了孛儿帖,体内似有万马奔腾。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赐良缘,命运化身为美丽聪慧的孛儿帖,对他九年备尝艰辛的生活予以厚报。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一水月影,尽被夜风拂皱,繁星如眼,静静地、温情地俯视着如此相知相惜的一对爱侣。

婚礼如期举行。

草原上的婚礼有一套固定的程式,即订婚、献哈达、喝许亲酒、送彩礼、敬酒取名、拜天娶亲,是为“六礼”,行过“六礼”后才能迎娶新娘。

拜天娶亲前,女方家的亲友傧相常常要出许多题目百般刁难新郎,这既是为了增加婚礼的喜庆气氛,也是为考验新郎的智慧,所以新郎必须做好过文关、武关的准备。

铁木真倒没有太多的担心,有玉苏的父亲呼日查伯颜做他的首席傧相,他对过“文关”信心十足。伯颜原本还想承担铁木真的全部聘礼,以报答铁木真对女儿玉苏的救命之恩,却被德薛禅婉言谢绝。伯颜早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尤擅祝颂竞唱,几个时辰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铁木真终于被簇拥着走到一座新起的五彩帐前。孛儿帖就在帐中,铁木真多么想快些看到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笑脸。

“且慢!”一个青年武士伸手拦住了铁木真,冰冷的话语里极尽挑战之意,“你还有三关未过,难道就想摘走我们弘吉剌部的月亮?”

铁木真显然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笑道:“请越图公子出题。”

“你说,什么最能显示草原男儿的本领?”

“驯马、摔跤、射箭。”

“好,你来看,那边的马桩上拴着一匹野马,或许还是一匹疯马,我手上有一把弯刀,你是要驯服它,还是要杀死它,随你。”

铁木真顺着越图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匹鬃毛蓬乱、双目贯血的黄骠马四蹄被结实的牛皮绳拴在地桩之上,却仍然野性不减,愤怒地挣扎,这让人纳闷当初它是如何被人捉住的。铁木真略一思索,从越图手中接过弯刀,向野马走去。人们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野马看见有人走近,野性发作得更厉害了,它的脖颈随着铁木真的走动灵活地转动着,嘴里威胁性地发出阵阵低鸣。铁木真围着它走了几圈,眼中流露出欣赏的神情。突然,他抽出弯刀割断了拴着野马的绳索,就在最后一道绳索断裂的同时,他已经敏捷地跃上了马背。立刻,野马像箭一般冲了出去,转眼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一个时辰过去了,天色渐晚,仍不见铁木真的踪影。不少人都坐不住了,越图也有些后悔,生怕铁木真有个三长两短。正在焦急时,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马上之人是呼日查伯颜的小儿子布林,他边跑边兴奋地大喊:“铁木真回来了,铁木真回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只见一匹无鞍马驮着一位勇士慢悠悠地走来,人们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不觉爆发出山涛般的叫好声。是啊,二十多位各部勇士也未能制服的野马,此刻在铁木真的坐下仿佛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鹿。

铁木真径直来到越图的面前,跳下马背,平静地问道:“还有什么?”

越图注视着铁木真,目光里已少了几分妒意,多了几分敬重。他拍拍手,立刻,一个黑黑壮壮的、犹如半截铁塔似的大汉推开人群站到越图的面前,瓮声瓮气地问:“主人,你要我同谁摔跤?”

越图以目示意铁木真。

“是你吗?”他转身望着铁木真,铁扇一样的大手随意地在铁木真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重击之下带来的钝痛,使铁木真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明白,对付这样一个“铁砣”,只可智取,不能力敌。

“铁木真,不论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将他摔倒,就算你赢。”

人群自动让开一块空地,屏息注视着一场即将开始的恶斗。铁木真却不急于出击,而是站在几米开外从上到下打量着黑大汉,若有所思。忽然,他向黑大汉走去。黑大汉以为他要有所行动,急忙站稳身形,做出了迎战的姿势。哪承想铁木真没有发动攻击,他只是俯在黑大汉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就见黑大汉的脸色变了,双臂随之抬起。说时迟,那时快,人们尚未反应过来,铁木真却闪电般地托住了黑大汉的腋下,手臂一拧,黑大汉只觉半边身子一阵酸麻,脚下不由得打了个趔趄。铁木真不失时机地顺势一拉一推,黑大汉竟觉有千钧之力加在身上,再也站立不住,重重摔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越图在内。从来没有人摔倒过黑大汉,铁木真竟在一招之内“解决”了他,这究竟是神助还是天意?越图再也顾不得体面,从地上一把揪住黑大汉的衣领,怒道:“你……你……这是何故?”

黑大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惧,好半天才讷讷回道:“他说:‘你的主人不该对我不限条件,这对你很不利,因为我不会跟你硬拼。我会找你的弱点打,你有两处需要格外注意,一处是你的眼睛,另一处我待会儿告诉你。我要出招了,小心!’”

越图回头望着铁木真,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他与孛儿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尽管他明知道孛儿帖已经许配给铁木真,也知道这些年孛儿帖从未忘情于铁木真,可他始终坚守着内心的一份痴念,希望有一天能证明他比铁木真强。但现在,他突然发现铁木真实在不是比他强一星半点,铁木真不仅轻而易举就打败了他,而且还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越图公子,第三题呢?”

越图犹豫了片刻,一时也说不出该让铁木真射什么,蓦然,他瞥见了天上的一轮明月,在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支配下,他脱口而出:“你能把天上的月亮射下来吗?”

人群哗然。铁木真似乎也愣住了。

迭克首领实在看不下去了。侄儿设“三关”为难铁木真倒也罢了,怎么能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呢?他正欲出面干涉,一个清脆而又镇定的声音在沉寂中响起:“铁木真,看着我!”

人们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孛儿帖出现在新帐前,她已脱去新娘装,换上了她与铁木真初见时的那身素淡的衣衫,尤其令人费解的是,她的手中还握着一面精致的手镜。只有铁木真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意。在众人的疑惑中,只见孛儿帖不慌不忙地将手镜噙在口中,镜面斜上,映出一轮明月。

面对心上人期许的目光,铁木真缓缓摘下弓箭。

“不!不要射!我认输!”越图大叫。

铁木真没有理会越图,他的心里、眼里只有月光下那个不惜以生命为他做靶的女人。他明白这一箭他必须射出,因为孛儿帖要他全始全终;他也明白这一箭有多难射出,因为无论角度还是力度,只要有一点掌握不准,就会伤了他深爱的人。

弓,在他手上慢慢拉圆……

所有的声音忽然都消失了,朔坛夫人刚要站起,却被德薛禅伸手按住了。时间仿佛凝滞了,在众人漫长的凝视中,只见铁木真松开了手。

手镜应声而碎。孛儿帖傲然挺立,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她却不去擦拭,只是看着铁木真,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

短暂的惊愕过后,越图第一个冲向铁木真,其他人也跟着冲向铁木真,他们将铁木真抬起,欢呼着抛向空中……

桑沽尔溪边竖起了一座洁白的毡帐,铁木真迎回了自己美丽的新娘。

送亲的人开始陆续返回了,玉苏却执意留了下来。她告诉孛儿帖——来之前她已经征得了父母的同意,她要陪伴孛儿帖,回报铁木真对她的救命之恩。

靠着岳父的鼎力相助,一些过去曾经追随过也速该巴特,后来被迫离去的旧部重又聚集在铁木真周围。作为全部计划的第一步,铁木真派合撒尔去请他的挚友博尔术。一年前,他因家中八匹白马被盗,得博尔术相助,夺回失马,此后,两个人结成莫逆之交。

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今阔别一年,竟恍若隔世。与博尔术拥抱相见时,铁木真最深的感受莫过于此了。时间的推移,无限地延伸了朋友间的情谊,他感到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博尔术的帮助,纵使他现在依然一无所有,心中却仿佛装着万马千军。

铁木真和博尔术反复商议了他们的下步行动,达成的共识是,以他们目前的处境,要想立足草原,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坚强的靠山。然而,谁比较合适呢?草原上实力最雄厚的当属克烈部王汗,但王汗未必肯帮助那些素昧平生的人。

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饭后的闲聊。月伦夫人听两个年轻人一再提到王汗,忍不住插话道:“若说起王汗,与我家倒也有些渊源,他曾与你阿爸结拜过,他们是安答(结义兄弟)。”

“您仔细说说。”铁木真顿觉精神一振。“安答”是一种神圣的关系,但是为何以前从未听母亲提起?

月伦夫人将手中赶制的衣服放在膝上,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显出回忆的神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会儿,你还不到两岁,有一天,王汗带了几个随从来到我们的营地,一副很狼狈的样子,请求你阿爸出兵助他夺回汗位。说起来,这也是王汗自己造的孽,当年为争夺汗位,他杀死了自己的好几位弟兄,他的叔父忍无可忍,才从乃蛮借来军队出其不意地将他赶下汗位。他四处借兵碰壁,不得已前来求助你阿爸。你阿爸原本性情豪侠仗义,又一向视扶危济困为己任,听了他的哭诉,当即发兵跟他去了。汗位被顺利地夺了回来,他就在黑林与你阿爸结为安答。后来,他的儿子桑昆出生了,他又将你认作义子,说是要你给他儿子做兄长。”

“既然如此,您一定很了解王汗的为人了,为什么这些年来您从未打算寻求他的帮助呢?”

“儿子,王汗不是那种知恩图报、胸襟广阔之人,他为人贪吝自私,耳软心活,你若不设法打动他的心,单凭你父亲的旧情,他未必肯真的对你施以援手,所以,儿子,额吉劝你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您的意思是……”

“你想,克烈部雄踞草原多年,实力数一数二,我们没有的他们有,我们有的他们更多得数不清,你能拿出什么作为觐见之礼呢?”

铁木真认真思索着母亲的话。他虽然承认母亲的劝告不无道理,但他并不想因此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办法可以想,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只要不被困难束住手脚,孜孜以求,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帐中出现了片刻的沉寂。

孛儿帖最先舒展开了微蹙的秀眉,平静地说道:“我有办法了。”

“哦?快说,让我们听听。”铁木真急切地催促妻子。

“你忘了我们还有一件貂皮战袍了吗?这是我们目前所能拿出的最贵重的礼物了。把它献给王汗,他必定喜欢。”

笑影扬上了铁木真的眉梢,如释重负中既有欣慰,亦有歉疚。

月伦夫人深情地注视着儿媳。

一个女人,为了她心爱的丈夫,往往可以不惜一切。月伦夫人看得出,孛儿帖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她有头脑,有远见,懂得怎样做才是对丈夫最好的爱。貂皮战袍是她亲手缝制的嫁妆,原本是她执著情爱的明证,但她宁愿献出来,为她的丈夫铺开一条成功之路。

半生含辛茹苦,月伦夫人从未像现在这样对未来充满信心。从容、坚定、敏慧,孛儿帖简直是她青春时的延续。她坚信,铁木真能得孛儿帖为妻,不只是他个人的幸运,更是整个孛儿只斤家族的幸运。

王汗的黑林老营位于图拉河畔,沿途景致秀丽迷人,不过,铁木真无心欣赏风景,他只想快些谒见王汗。

进入王汗大营前,为慎重起见,铁木真派博尔术先行求见王汗,禀明来意,不久他得到回答:欢迎安答的儿子。为示诚意,王汗还派儿子桑昆亲到营外相迎。

桑昆坐在马上,以一种阔主人打量穷亲戚的神情倨傲地注视着铁木真一行,即使铁木真在博尔术的引见下向他行礼时,他也只是轻蔑地微哼一声,再无任何表示。

铁木真对桑昆明显的无礼视而不见,依旧平静坦然。一股难捺的怒火蓦然冲出桑昆的心底,这让他始料不及。他没想到,自己这堂堂草原第一大部的太子,居然会对一个不值一哂的无名小卒无端地充满了惊惧与戒备。

铁木真回身请出夫人孛儿帖。

桑昆怔怔注视着向他亭亭下拜的孛儿帖,一时间只觉心旌摇动,情难自抑。他的身边从来不乏美女,但这个女人却是独一无二的,她拥有水做的身姿,雪绘的容颜,云给的飘逸,月赐的明慧。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听旅人和信使谈论过这个草原第一美人,没想到她远比人们所能描述的还要高贵,还要迷人。

孛儿帖半晌不见桑昆回话,微微有些尴尬,铁木真会意地走到妻子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他们站在一起,仿佛天地间最和谐的一道风景。桑昆的眼睛像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从马上傲慢地欠了欠身,随即请铁木真一行入营。

黑林王汗的营地戒备森严。路上,铁木真关切地询问王汗的近况,桑昆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然后,他们便沉默了,直到王汗的大帐前,两人再没说一句话。

铁木真将博尔术和妻子留在帐外,自己先行觐见王汗。桑昆将他引到王汗座前,铁木真以大礼参拜,态度既谦恭又从容。

“起来吧。你就是铁木真,也速该安答的儿子?”王汗居高临下地问。

“正是儿臣。”

王汗目不转睛地端详了铁木真良久:“像,像!你的脸盘尤其像我那安答。来,坐下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听说你还带来了我的儿媳,怎未见她?”

“她和博尔术候在帐外,不知父汗是否传唤?”

“嗨,哪来这么多虚礼!合勒黑,你代本汗去迎他们一下。”为显示对铁木真的恩宠,他吩咐汗廷老臣、元帅合勒黑。

“喳。”合勒黑躬身而退。

王汗指指桑昆:“你们两个,已经认识了吧?”

铁木真看看桑昆,桑昆始终一脸不屑的样子。

“是,我与太子认识了。”铁木真恭敬地回答。

合勒黑不多时请入孛儿帖和博尔术。

孛儿帖款款向王汗下拜。王汗忘乎所以地凝视着风姿绰约的孛儿帖,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帐中突然出现了微妙的寂静。

孛儿帖镇定地从博尔术手中取过貂皮战袍,交给铁木真。铁木真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献给王汗:“父汗,这件貂皮战袍是您的儿媳亲手缝制的,虽然粗陋,却是我夫妇的一片孝心,请您收下。”

王汗勉强回过神,接过貂皮战袍,双手在上面轻轻摩挲着。黑色的貂毛,柔软温暖,没有一丝杂色,的确是上等皮货。王汗心里想,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铁木真,宴席就要摆上,你和孛儿帖今日须陪为父痛饮几杯。”

“喳!”

是日,酒宴尽欢而散。

王汗的态度远比铁木真设想的要好,尽管尚未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可感情拉近了不少。让人不安的只有桑昆,桑昆傲慢敌意的目光似乎隐在一片暗影中,时时闪露着难于捉摸的内涵。铁木真有种预感,这个瘦削沉默的青年,将成为他们克烈之行的最大障碍。

王汗留铁木真夫妇在克烈部小住几日,铁木真同意了。按照铁木真原来的设想,他很想趁便考察一下克烈的军队编制及训练情况,怎奈桑昆处处设防、横加拦阻,为避免节外生枝,铁木真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打算。这是整个做客期间最让铁木真扫兴的事实: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善与桑昆的关系,桑昆似乎是他天生的敌人——并且可能成为永远的敌人。

辞行的日子终于到了。在铁木真逗留克烈的十余天里,王汗与他朝夕相处,情同父子。王汗虽然为人悭吝,却尚有识人之能。短短的相处,他已看出,铁木真心胸宽广,抱负远大,绝非久居人下之人。如今离别在即,为了笼络这个年轻人,同时也是念及也速该巴特昔日的恩义,王汗当面许下重诺:“铁木真,我的义子,我将帮你收拢离散的旧部,恢复祖宗的基业。你既称我为父,我自会对得起你。”

铁木真深深施礼,内心充满了感激。

桑昆奉命送铁木真出营,一路上,两人依旧默默无语。及至营外,铁木真勒住坐骑,客气地说道:“太子请回,后会有期。”

桑昆也不回答,摆摆手,目光中依然凝固着冰冷的戒备。

铁木真毫不介意,拨马离去。

目送着铁木真远去的背影,桑昆内心五味俱全。他有一种预感,他的父汗正将一只猛虎放归山林,而他对此却无能为力。

他与父汗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复杂的矛盾,说明白点就是那种既无法相容、又无法分离的矛盾。父汗对他缺乏应有的信任,他是克烈汗位唯一的汗位继承人,可从血腥屠杀中夺得汗位的父汗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有人觊觎汗位,即使对他这个独生儿子也不例外。如果说这些矛盾还算潜在的话,铁木真的出现,则完全是个危险的信号了。铁木真不会久居人下,他早晚会成为克烈部最危险的敌人,可惜,父汗不仅执迷不悟,相反还陶醉于铁木真的殷勤,若非有所顾虑,他早就设法对铁木真下手了。铁木真不除,克烈部恐怕终受其害,他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以绝后患……

铁木真,咱们走着瞧!

取得了强大的克烈部的支持,铁木真的地位进一步得到巩固,一些善于洞察其他部族动向的勇士纷至沓来,其中就有铁木真少年时代的挚友和恩人朝伦。

当年,也速该巴特不幸遇害后,他的堂弟兼安答塔尔忽台毫不犹豫地带走了原属也速该的所有部落,抛下孤儿寡母要他们在草原上自生自灭。这尚且不论,后来,当塔尔忽台发现月伦母子不但战胜了最初的困境而且正在赢得人们的同情时,又萌生杀机,亲自带领军队追杀铁木真。危急时刻,是朝伦一家冒着生命危险将铁木真救下。

与朝伦同一时间到来的,还有铁木真儿时的玩伴哲列莫。这两人日后都成了铁木真帐下的著名将领。

秋末,草地返黄,四野萧瑟。乞颜部做着越冬的准备。袅袅淡淡的炊烟里已透出几分寒气,桑沽尔溪宛如一条长长的丝带,平缓地流过草原。河水清幽,光色如幻,夕阳拉长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斜斜地、清晰地起伏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上。

若不是专注地思考着一些问题,铁木真不会注意不到妻子眉目间闪现的幸福神采,那样,他或许就知道今天对妻子来说是个多么不同寻常的日子。

嫁给铁木真半年有余,孛儿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早些怀上孩子。从王汗营地回来不久,她就有了一种感觉。今儿下午,她独自去请教莫日根大夫,不料莫日根大夫出诊未归,他的侄儿小莫日根大夫给她做了诊断,结果证实她的感觉完全正确。

这可是她与铁木真的第一个孩子。

她真想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丈夫,可看到丈夫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有的是时间,她何不将这甜蜜的喜悦悄悄延长一宿。

就这一宿。然而……

草原像个广阔的舞台,经常交替上演着各式各样的悲喜剧,而且多数事先毫无征兆。

凌晨,一阵隐隐的、急促的马蹄声将铁木真惊醒,他翻身下地,将耳朵紧贴在地面上,警觉地倾听着、判断着。

忽然,他一跃而起,推醒还在熟睡的妻子,转身冲出门外。

有人偷袭!

博尔术正向他飞马驰来,两匹战马穿梭于蒙古包之间,刺耳的哨声惊动了营中所有的人。迎战已不可能,敌人有备而来,仓促的迎战势必导致全军覆没。既没时间弄清来者是谁,也没时间弄清对方人数多少,铁木真指挥部众向不儿罕山撤退。

月伦夫人在纷乱的人群中四处呼唤、寻找着孛儿帖,合撒尔焦急异常,劝说母亲先走,他来接应大嫂。然而,合撒尔从营前到营后来回跑了几遍也未见到大嫂的身影。他以为大嫂一定夹在人群中先行撤走了,便回头协助大哥指挥军队且战且退。仗着道路熟悉,乞颜军队勉强甩开了穷追不舍的敌人,退守山中并迅速封锁了进山的通道。

敌人被阻在山外,寸步难进。

直到将部众安置完毕,铁木真才想起去看望家人。

亲人们用一种异样的目光默然迎视着他,他们中间,唯独没有孛儿帖。

铁木真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猛地掉转马头。此刻,支配他的只有一个信念:拼死也要救出心爱的妻子。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马缰。

“您冷静些!您这样下去只能白白送死!”

铁木真根本听不进去,他狂怒地向试图劝阻他的博尔术咆哮:“你怎么敢阻拦我?给我滚开!”

博尔术毫不退让。由于焦急和激动,他严厉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我们没有带出来的,全都让敌人掳走了,不是你一个人有仇有恨,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们,看看他们!你身为一部首领,怎能为一己之私就去盲目拼命?你这样做非但救不出孛儿帖夫人,还会葬送你自己的生命,甚至是整个部落的命运。纵然你不惜命,可如此不负责任地抛下你的亲人朋友,抛下所有信任你追随你的部众,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冒险是天大的愚蠢,你若是个敢于面对失败、面对灾难的男子汉,就一定要冷静,再冷静!”

铁木真被博尔术的一番话说得稍稍清醒了一些,但是他的心仍有一种要炸裂的感觉,他发疯般地挥刀向近前的一棵树干狠狠砍去。博尔术伫立原地,无可奈何地注视着他的首领。他比任何人都理解铁木真此时的感受,那不单是失去爱妻的痛苦,更有连一个柔弱的女人都保护不住的耻辱。

铁木真长久没有回头。人们只能从他握着刀柄的手的痉挛中,明白他在用多大的毅力控制着自己。一匹快骑冲到博尔术面前,马上是朝伦,他望着铁木真的背影,压低声音报告:“已经查明,前来偷袭的是篾儿乞部,他们声称为报旧仇而来。”

博尔术意外地皱起眉头,他还以为是塔尔忽台的泰亦赤惕部,没想到是篾儿乞部。他们所说的“旧仇”又指什么?

“额吉。”合撒尔一声惊叫,一把搀住脸色惨白、摇晃欲倒的母亲。

报应啊报应,长生天,你报应我也罢了,为什么要报应我那贤惠无辜的儿媳!

“额吉,”铁木真上前握住母亲冰凉的双手,“您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泪水滴落在儿子的手上。往事如烟啊,那时她只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她是篾儿乞人赤列都的未婚妻,在和赤列都回乡成亲的路上,被也速该一眼相中,然后又被也速该抢走。此后数月,也速该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百般温存体贴。渐渐地,她为这火样的热情和深沉的挚爱征服了。旧日的创痛平复之后,她爱上了也速该,甚于她当初爱赤列都。也速该毕竟是出类拔萃、受人景仰的勇士,她倾慕他,如同小鸟倾慕翱翔九天的雄鹰……

赤列都,今生无缘,我欠你的,来生也无法偿还,我非水性杨花的女人,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只是,你们为什么不将仇恨放下,还要挑起新的仇恨?

听着母亲低缓的追述,铁木真明白了纠缠于上辈间的恩恩怨怨。他觉得不可思议,一个被抢来的女人,原本应该恨,却偏偏找到了无悔的爱情,这难道也是长生天的安排?

然而,他不是赤列都。

他决不会放弃自己的女人,决不会放弃属于自己的一切。

呆立一旁的别勒古台突然迸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他将头深深埋进月伦夫人的怀中,竭力吞咽着自己的哭声。帖木伦哭了。合赤温、帖木格哭了。合撒尔费力地忍住泪水,将痛悔埋在心底,将仇恨燃起。

铁木真却恢复了镇静。

现在还不到流泪的时候,为夺回孛儿帖和被敌人掳去的部众,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冷静而清醒的头脑。现在尚不知道敌人会将他们围困多久,要做的事情很多,他必须像过去一样有条不紊地指挥全部的行动,他必须等待,等待可以将悲愤尽情宣泄的那一天。

一群人在巍巍不儿罕山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不料第二天事态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敌人全部撤走了。铁木真怕中圈套,急忙派合撒尔、朝伦、哲列莫分率三队人马先后出山试探,他们全都确证了敌人撤退的消息。一丝轻蔑的冷笑掠过了铁木真的唇角,一个不能善始善终的军队必定会在某一天断送自己,他们既然给了他机会,就等着他挥向他们的复仇之剑吧。

只是孛儿帖,你到底如何了?

孛儿帖带着玉苏来到马厩时,马厩里的马已经全被放走了。机灵的玉苏忙去赶来一辆牛车,让孛儿帖坐了进去,她亲自赶着,向不儿罕山撤退。可是,牛车还是太慢,她们很快被篾儿乞士兵追上了,眼见躲闪不过,玉苏索性将牛车停在路上。

“喂,你是谁?你这牛车里装些什么?”

“我是铁木真首领家的女奴,昨天帮人去剪羊毛,怕误主人的事,赶了一宿今早才赶回来。这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到处乱哄哄的?我想找个人问问吧,可是所有的人都跑得跟有野狼在后面追着似的。对了,你们是谁?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你们。”玉苏一副天真娇憨的样子,有板有眼地说道。

“你当然不认识我们了,乖妹子,你要觉着乱,就好好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是谁吗?待会儿哥儿们挨个让你知道我们是谁。”敌士兵不辨真伪,嬉笑着挑逗了王苏,策马而过。

玉苏暂时松了口气,四下寻找着合适的藏身地,想等事态稍稍平息后再做打算。她发现不远处有一片密林,便赶着牛车向那里走去。一队人马沿林边向他们这里驰来,为首的是个神情冷峻的中年将军。玉苏心中一阵紧张,中年将军怀疑地扫视着玉苏和牛车,催马来到玉苏面前。

“车里是什么?”他用鞭尖指指牛车。

“羊……羊毛。”

中年将军冷冷地瞟了玉苏一眼,他的眼神令玉苏不寒而栗:“羊毛?打开!”

“你们要干什么?”玉苏用身体拼命护住牛车,极度的紧张使她忘却了恐惧。

“杀了她!”中年将军轻描淡写地下令。

“慢着!玉苏,打开车门!”车中传出了一个平静的声音。

不是玉苏,而是那位中年将军亲自拉开了车门,顿时,他惊得向后倒退了一步。车中端坐着一位年轻的女人,此时,她目视前方,宛如一尊美丽的雕像,没有恐惧和悲伤,只有冷肃和泰然。

短暂的惊愕过后,中年将军立刻断定,这个姿艳色绝的女人只能是铁木真的妻子——素有“草原美人”之称的孛儿帖,也即他们此次偷袭的主要目标。半晌,他喃喃说道,语气里有讥讽也有感慨:“好贵重的‘羊毛’!”

孛儿帖充耳不闻,只伸出手来,轻轻为玉苏拭去泪水。

孛儿帖被捕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脱黑堂的耳中,这位篾儿乞的大首领禁不住喜出望外。考虑到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再对不儿罕山围困下去也占不到更多便宜,第二天一早,他做出了撤退的决定。

胜利者们带着掠夺来的财富,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归程。

“那小娘儿们呢?”脱黑堂策马赶上了走在前面的那位不苟言笑的中年将军。

“谁?”

“还有谁?孛儿帖啊。”

“我让人先把她押走了。”

“说说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是木头啊!我在问你,孛儿帖美不美?我曾听人说,那小娘们儿娇嫩得很,肤如凝脂、美若天仙,你既见了,一定知道传言不虚?”

“不知道。”中年将军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脱黑堂并不生气,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老二,这回总算没白来,怎么着也算替你报了一半的旧仇。老子债儿子还,可惜没把月伦一起夺回来。二十年的宿怨一朝得报,你也该舒一口这憋了多年的闷气了吧?”

中年将军依然无语。

高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高兴?

二十年前,他不是没有享受过爱情带给他的无尽欢愉,他曾那样痴迷地爱过月伦,他原想能伴着她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岂料命运毫不容情地捉弄了他。

的确,月伦是看到也速该等人来者不善,才催促他只身逃走的,而他人虽逃走,心却丢在了与月伦分手的路上,带回去的不过是具躯壳。最初的十年,他孑然一身孤零零地生活着,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走进他的心,他只想有朝一日还能重新夺回月伦,还能继续拥有她。然而,当也速该死于塔塔尔人手中后,他的幻想彻底破灭了。月伦早已不再属于他!一个女人,不畏惧流离失所的苦难生活,不畏惧风险迭出的恶劣环境,坚定顽强、无怨无悔地抚养教育她的儿女,决不能仅仅归结于母爱,其间必然包含着一个妻子对丈夫刻骨铭心、忠贞不渝的爱情。他无可挽回地输给了已故的也速该。

他弄不明白,他前生究竟做了什么孽,长生天才会如此惩罚他、折磨他?

对于这次的胜利,他丝毫没有快意。他之所以同意出兵,是因为月伦被夺之事,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成为整个部落的共同耻辱,为了部族的荣誉,他们必须雪耻。可是,他们足足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

多么具有讽刺意义的“喜剧”,难道他们还能笑得出来吗?

胜利使整个篾儿乞部沸腾了。

脱黑堂决定当着所有部众的面将孛儿帖许配给他两位亲兄弟中的一个,他要以此来加重铁木真的耻辱。

孛儿帖在篾儿乞人的狂歌乱舞中被推进人群,立刻,惊叹声和怪叫声四起。人们目不转睛、无所顾忌地欣赏着孛儿帖的美丽,无论那目光是充满了淫邪还是别的什么,莫不包含着由衷的艳羡。

孛儿帖浑然不觉。

她静静伫立在脱黑堂面前,既不挣扎,也不惊慌。

脱黑堂突然放弃了要尽情羞辱这个草原美人的打算,几乎称得上和颜悦色地说:“孛儿帖夫人,你长了这样一副高贵的相貌,早该过上皇后一样的生活,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啧啧……连本王看了都觉不忍。本王一向心慈,今儿成全你,让你与本王的亲弟成婚。以后,绫罗绸缎、华帐美食任你享用,强似你跟着铁木真那穷小子吃苦,你以为如何?”

孛儿帖微微垂下头,手,下意识地抚在小腹上,在静默中做着最后的抉择。

她不惧死。为了比生命更珍贵的家族荣誉,为了对铁木真忠贞不渝的爱情,她宁愿选择一死。问题的关键在于,她肚里已经有了铁木真的骨血,她是否有权利将这个小生命一同带走?这毕竟是她与铁木真的第一个孩子,铁木真还蒙在鼓里。她好悔那天没有将实情告诉他,她怎知灾难的降临只在一夜之间?或许,她应该把孩子生下来交还给丈夫,可如果那样,未来的日子里不知将要忍受多少误解和屈辱,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承受……

生?

死?

孛儿帖将目光短暂地投向了遥远的天际。

铁木真,原谅我。为了你,为了我肚里的孩子,我必须选择活下去。铁木真,你了解我现在的处境吗?你明白我此刻的痛苦吗?我坚信你会来,总有一天你会来,也许到那时,我能向你证明的只有我一颗清白的心。可是,只要我能亲手还给你我们的孩子,我所忍受的一切耻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考虑清楚了没有,孛儿帖夫人?”脱黑堂继续追问。

孛儿帖收回目光,平静地点点头。

“同意了?”脱黑堂反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孛儿帖酸楚地一笑,极淡极淡。

脱黑堂急忙瞅了瞅二弟赤列都。赤列都端坐一旁,好似冰冷的石头,对眼前的一切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无奈,脱黑堂将目光转向了他最小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赤勒格尔。

三兄弟中,数赤勒格尔最丑陋、最窝囊、最没出息。

“赤勒格尔,就让孛儿帖做你帐子里的女人吧。”

人群中再一次掀起不小的骚动。赤勒格尔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美事会落在他的头上,一时大张着嘴,愣住了,那样子,活像一只刚刚跳出池塘的呆蛤蟆。

狂乱的人群中,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自始至终在观察着、分析着孛儿帖,这个人就是赤列都。

从第一眼见到孛儿帖起,赤列都就知道她绝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使他一次又一次想起月伦,凭着他对月伦的了解,他敢说不论月伦最终是否为也速该所征服,她最初肯定反抗过。孛儿帖却连一点反抗的企图都没有,面对如此厄运,她以出奇的冷静默默承受了,倘若不是具备一种超常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念,甚至男人也很难做到这一点。这样的女人又岂是赤勒格尔或是他或是其他人所能消受的,这样的女人,永远只属于她所爱的男人……

“赤勒格尔,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你的女人带走吧。”脱黑堂不耐烦地向三弟下了命令。

孛儿帖最后望了一眼不儿罕山灰色的轮廓。

铁木真,快点来!我和孩子在等你!

赤勒格尔做梦也没想到今生今世能娶孛儿帖为妻,甚至在有过那一次之后,他仍然不敢相信她已成了他帐中的女人。他只知道,在他的一生里,还从来不曾对哪个女人如此痴迷如此爱恋,唯独对她,他恨不能为她做任何事,哪怕只为换回她一丝浅浅的微笑。他从不敢奢求太多,对他而言,他只要每天都能够看见她、陪伴她,为她尽一点心意,就已觉得是莫大的幸福了。

自那次之后,孛儿帖夜里都罩着厚厚的铠甲入睡,任何一点响动都会使她惊醒过来,惊惧地望着睡在另一头的赤勒格尔。为了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产下腹中的骨肉,她权衡再三,不得不违心地献出一次清白,她决不能再做任何对不起铁木真的事了。

好在,赤勒格尔从来不曾勉强过她。

共同的生活,使孛儿帖开始了解赤勒格尔的为人,他懦弱、善良,恰恰是因为遇上了这样的好人,她才免受更深的屈辱。她虽不爱他,却从心里感激他、可怜他。

盛夏来临,即使宽大的衣袍也开始遮不住孛儿帖隆起的腹部了,她每日深居简出,悄悄为即将出生的婴儿准备着衣物。

赤勒格尔并不是没注意到孛儿帖身体方面的某些变化,可他一时又弄不清变化在哪里,这不能怨他粗心,只能说他缺乏经验,直到一天,他偶然发现了孛儿帖的秘密。

那天,他被人拉去喝酒,回来时孛儿帖已恬然入睡。借着酒意,他萌生了好好看她一眼的冲动,他被这冲动带到她的床前。

这次,孛儿帖没有醒。

在酥油灯朦胧的光影中,孛儿帖的唇角挂着一丝忧郁的笑意。赤勒格尔痴痴地凝视着这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女人,真想——忽然,他的视线被枕边稍稍露出一角的一样小东西吸引住了,出于好奇,他轻轻将它抽出。

原来是一只绣着精巧图案的小鞋。

赤勒格尔再愚钝,到了此刻,也明白了那隆起腹部的原因所在。

孛儿帖在一阵发狂的摇晃中惊醒过来,她急忙坐了起来,诧异地望着他:“你怎么了?你要做什么?”

赤勒格尔将小鞋举在眼前,声音颤抖地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有了孩子你也不肯告诉我,难道,我真的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不,他不是……”孛儿帖说不下去了,泪水一下涌出了眼眶。赤勒格尔,你怎会实心到丝毫不怀疑孩子的来历呢。

“你哭了?你怎么哭了?你不要哭,都怨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其实我是太意外,太高兴了!其实……”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孛儿帖用手堵住了耳朵,少见地失去了自制力。即使那一次被迫失身,也不曾让她体味过这般撕心裂肺的痛苦,因为从赤勒格尔欣喜若狂的表情里,她第一次对即将出世的孩子那不可预知的命运产生了深深的忧虑。不期然地,她又想起赤列都,想起赤勒格尔给她讲过的关于赤列都与婆婆月伦之间那段不解的恩怨,想起赤列都那座因为拒绝接受女人而显得凄静冷清、杂乱无章的帐子。她原以为,即使在有情有义的男人当中,像赤列都那样爱得痴情爱得专注的男人也算绝无仅有,岂知赤勒格尔同样善良得近乎痴愚。她不明白,命运为什么总要在出人意料的时候捉弄某些人——某些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