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吉时
秋姜默默地注视着车窗外的景色,马车进入城门后,一路北行。
这是她第一次来宜国,便认定了一件事:她不喜欢宜国。
且不说这见鬼的天气让她胸闷气短透不上气,家家户户供奉巫像也让她颇为不适,在她的认知里,巫蛊之术曾试图扩张入璧,然后被当时的璧王荇枢给下令驱逐了,再加上民智早开,用恩师言睿的话说就是“没文化的人才信巫”。当然,言睿对佛道也很不屑,他是个不信鬼神之人。
秋姜于此刻想起恩师,心中既柔软,又悲凉。她想快点抓回颐殊,好回璧看一看。
“巫像口中含的是什么花?”
朱龙答道:“据说叫铁线牡丹,伏怡最早发现这种花能解虫蛇之毒,救了很多人。”
“有点意思……”说话间,马车在一家名叫“和善堂”的药铺门前停了下来。
秋姜戴上幂篱下车。
铺内迎出一名伙计,朱龙道:“我们从程国而来,我家夫人得了怪病,遍寻名医都束手无策,听闻您这有位妲婆,九分灵验,特来求取三两三钱三文的良方。”
伙计忙将二人请了进去,带上二楼隔间,道:“夫人稍候,我这便请妲婆上来。”
秋姜留意到窗台上也种着花,正是铁线牡丹,再看东墙,上面悬挂着一个丝线编织的符结,巴掌大小,也是铁线牡丹的形状,正中央绣了一个嘴巴,上唇红色下唇黑色。
朱龙在一旁解释道:“这是伏怡的图腾,悬挂这个代表这户人家信奉巫神。”
“那耳朵又是什么?”秋姜指着西墙问。那上面也挂着一个符结,同样铁线牡丹,却绣了个耳朵,耳郭上还绘制着红色的纹路。
“这是伏周的图腾,悬挂这个代表她曾赐福给这户人家。”
秋姜颇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
“妲婆是如意门安插在巫神殿的巫女,因厨艺过人,被破例提拔为上一任大司巫伏极做饭,直到伏极飞升才离开神殿,来此药铺坐镇,为乡邻看一些疑难杂症……”
“飞升?”
“巫族认为大司巫不死,她们只是结束了人间的任务,被巫神召唤走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连串飞快的脚步声,到得门前停住,对方深吸了几口气后,才叩响房门。
朱龙将门打开,一个四十出头、身型肥硕的巫女出现在门口,许是跑得急了,衣领湿了一大块。
“琉璃门下十九李妲,拜见夫人。”巫女行了一个如意门的见面礼。
秋姜“嗯”了一声:“只有你一个吗?”
“自收到夫人传笔后,我便召集宜境内的所有同门,除了三个,其他人都到了,随时等候夫人召唤。”
“哪三个?”
“一个是玛瑙门的小十……我们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秋姜眉心微动,“嗯”了一声。这个小十虽在她门下,却一直是如意夫人直接调动,连她也没见过,只知在她入如意门前便已去了宜国。《四国谱》里记载说此人是女性,拥有过人天赋,潜在宜宫,身份极为高贵,只能她主动联络如意门,如意门绝不能找她,以免打草惊蛇。
“一个是砗磲门的小六,如今在胡家的茜色……”
秋姜微微垂眼——江江不应如意门召唤,倒是可以预料。她得到了自己的名字,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跟风小雅相认了,没有必要再蹚浑水。
“还有一个是颇梨门的老十,她叫多麦,三天前死了。”
“死了?”
“是。她是唯一一个成功打进听神台的弟子,是伏周十二个贴身巫女中的一人。”
朱龙听到这里,补充道:“颐殊已落入巫族手中的消息,便是她核实的。”
秋姜注视着耳朵符结,忽问:“这个符结也是她弄来给你的?”
李妲道:“是。大司巫威望颇隆,有这个更好办事。”
“怎么死的?”
“十日前,她说巫族逃了一个囚犯,奉命捕捉。一路都陆陆续续有消息传回,但到东阳关附近消息就断了。后从别的巫女那儿打听到,确实死了,被那个囚犯杀了。”
“囚犯是谁?颐殊?”
“不,是一个叫鹿什么的人。其他一概不知。”
“那伏周如何反应?”
“伏周决定下山。”
秋姜一惊,道:“不是说她从不离开听神台的吗?”
“是啊,所以大家都很震惊。但具体何时下山,尚未得知。”
“伏周会武功吗?”
“没人见过她出手,只知道她的贴身巫女们很厉害。”
“那她下山,必会带着巫女们……巫神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巫神殿是巫族在鹤城的总部,位于城西的蜃楼山上,方圆十里戒严封路,除了巫族,任何人擅闯,都会遭到神谴。”
“王室也不能进?”
“除非有大司巫的手令,或者,陛下的圣旨。”
秋姜沉吟道:“好。目前可知三点:一,我们假设颐殊真在伏周手中;二,囚犯出逃,伏周决定下山;三,姬善也在鹤城,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并声称江江要在婚宴上杀风小雅,诱我来此……你怎么看?”
朱龙想了一会儿,道:“明日必出大事。入局者,不仅仅是您,还有伏周。”
“没错。有人要借风小雅的婚宴拖住我们,并用囚犯将伏周和她的贴身巫女引下山,趁巫神殿戒备变弱之际,劫回颐殊。”
“会是谁?”
“等在神殿就知道了。”
李妲道:“我明日入山等着。我毕竟曾是前大司巫的厨娘,她们不会拦我。”
“好。此行危险,切切小心。”
李妲的眼眶红了红,道:“夫人还了我们姓名和自由。我们发誓要帮您擒回颐殊,还归四海太平!现在所做这些,皆是自愿。”
秋姜目光微动,垂下眼去。好像什么也没改变,如意门弟子拿回了名字,大多还在从事原来的劳作,世情繁杂,依旧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但又真真切切有了些许改变,比如李妲狂奔而来毫不遮掩的敬意,以及决定行动时明亮的眼睛。
那是一种名为希望的火,在她们的余生,开始闪烁。
***
“大小姐?大小姐……”叫谁呢?
“善姐?善姐……”好吵……
“醒醒呀!快醒醒!姬忽来啦!”
姬忽?二字入耳,仿若惊雷,震得姬善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四位姑娘全都围在榻旁,紧张地看着她。
“你可终于醒了!大小姐……”走走更是激动地哭了出来。
姬善的神思逐渐清明,腾地坐了起来,扭头一看,榻上空空,哪里还有时鹿鹿的身影?!“那家伙呢?”
“我不知道,我再回来时就剩你睡在这里……”吃吃讷讷道,“我还以为你把他打死了埋了……”
姬善敲了一记她的额头,道:“我是这样的人吗?”
“你是!”三人异口同声,只有喝喝睁大眼睛,表情茫然。
姬善翻身下榻,开始翻找四下。
“别看了,什么也没少,金叶子一片没动。”看看道,“算他还有点良心。”
“不是找钱。”
“那找什么?”
“针,我的针不见了。”她那套针与寻常针灸的银针不同,乃是用足镔打制,不但可以鉴毒,还永不磨损。平日里都贴身藏着,因此马车被烧时也没丢。
“居然偷人吃饭的玩意儿!可恶,善姐,下次再见,我帮你一起揍他!”吃吃破口大骂。
“再见?这种祸害再也不见才好,是吧善姐?”
“算了。”姬善转移话题,“姬忽现在在哪儿?”
看看答道:“哦,两个时辰前,姬忽的马车进了鹤城,先去了一家叫和善堂的药铺,见了一个叫妲婆的巫女,然后就近找了家客栈住下,没再外出。”
“妲婆……”姬善推断道,“想必是如意门安插在巫族的细作。”
“如意门还没解散?”走走惊讶道,“我好像听说什么如意夫人一死,如意门就解散了呀。”
“如意门还在,姬忽是她们的夫人;如意门不在,姬忽是她们的恩人。不管哪种,都还能差使她们。”看看撇了撇嘴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吃吃道:“照这么说,善姐本是我们的主人,现在把奴籍撤了,成了我们的姐姐,也还能差遣我们。善姐也打得一手好算盘不成?”
看看一噎,道:“这怎么能一样?善姐可是九死一生地救了我们!”
“姬忽也九死一生地救了那些人啊!”
看看气得脸都白了,道:“你怎么回事?怎么去见了姬忽一趟,就开始帮她说话?”
吃吃的表情变了变,道:“因为我见到的姬大小姐,看着挺可怜的。”
看看发出一声嗤笑。
“她脸色特别差,每说一句话就喘得不行,随时都会死掉一样。那样的人,应该躺在家里,好好喝药休息,她却又坐船又坐车地各种奔波。她本不用做这些事的,不是吗?如意夫人死了,姬夫人也死了,她可以回家继续当她的姬大小姐的。”
此言一出,众人缄默。
“现在什么时候了?”姬善看向窗外问,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很黑,似已入夜。
“亥时。”
也就是说,距离明日的婚宴,还有六个时辰。
只剩六个时辰。
“善姐,你说姬忽会提前去见茜色吗?”吃吃好奇道。
姬善淡淡道:“不会。”
***
喜帖在秋姜指间翻转,像一只被蛛网粘住的苦苦挣扎的蝴蝶。
她的心也在挣扎。
朱龙端着饭菜进来,放好碗筷后,忽问:“要不要……喝酒?”
“你劝病人饮酒?”
“我觉得,有了酒,也许你就能做出决定了。”
秋姜摇了摇头,道:“不,我想快点好,我不喝酒。”
她总是这样。在潋滟城那会儿,飓风来袭,他、颐非和江晚衣围炉而坐喝酒时,她就坐在窗边看着,明明馋得不行,却还是忍住了。
她总能克制一切欲望,就像克制笑容一般。
朱龙心中佩服,正要把一早准备的酒拿走时,秋姜又道:“把酒留下吧。”
朱龙给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秋姜望着窗外的夜雨,将喜帖反扣在了几案上,道:“今夜应该会有客来。”
***
“她不会去的。但是,江江会主动找她。”姬善道。
“为什么?”
“因为姬忽是姬家的大小姐。”
“这跟她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姬善勾起一抹微笑,似嘲弄又似感慨:“大家族养出的名门贵女,从小受到的条条框框太多,凡事讲究三思而行。她和姬婴一样,布局,谋事,分利,图长远。所以,他们很少主动出击,更擅长防御。”
吃吃点头道:“我明白了!姬忽会等,等那个茜色先找上她,看看茜色是什么样的人之后,再决定如何应对她!”
走走道:“可茜色又为何要主动找她?”
看看道:“我觉得是如意夫人大驾光临,弟子自当恭迎,就算她不去,也会有别的人把她抓过去。与其被抓过去,不如主动去。”
“茜色,哦不,江江,没准恨透了如意门,想彻底摆脱它,再加上有胡家和鹤公撑腰,不把失势的如意夫人放眼里了呢?”
三人讨论至此,齐刷刷地扭头看着姬善。
姬善脸上有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道:“那就更期待了。希望此人能让我……更出乎意料些。”
***
更鼓声响了十二下,酒壶四周的冰块化成了水。
朱龙问:“换新冰吗?”
秋姜望着外面的雨——宜的雨,像多愁少女的眼泪,弱而美。下了半天,才堪堪打湿地面。她露出几分失望之色,道:“不用了,客人不来了。”
“我去把她抓来?”
秋姜哑然失笑道:“让她好好休息,明日做个容光焕发的新娘吧。”说着吹熄烛火,拥被躺下道,“睡了。”
朱龙只好退出房间,却没离开,而是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抱住了自己的剑。
剑身中间刻着一条龙,原本是公子姬婴的佩剑,然后公子将它送给了他,说道:“你喜欢这把剑?拿去。”
他想接,又有点不好意思,他一向羞涩,大老粗的外貌,少女般的心,平日里伪装得极好,喝了酒就会露形。
那天他并没有喝酒,但还是窘迫极了。
“这把剑……很尊贵,跟小人……不配。”
“哪里不配?”
“剑上是龙,而我、我叫阿狗……连蛟和鲤鱼都不如。”在古老传说中,蛟和鲤鱼都有一朝飞升为龙的机缘,而狗,是最下贱的生物。
“你可知何为盛世太平?”
“白泽奉书!”
公子笑了,道:“白泽奉书,意味着有明君,但明君,未必能赢得盛世太平。”
“那、那怎么才算?”
“鸡犬桑麻,狗吠不惊。真正的安与盛,在天‘下’,不在天‘上’。”
公子将剑放入他手中,随着落在手上的,还有温暖的体温,道:“所以,应该让龙,来守护你。”
朱龙看着剑上的雕龙,往事历历,清晰在目。可那个赐剑的人,永远地,不在了。
朱龙想了很多,然后,他就睡着了,梦见剑上的龙飞了起来,腾云驾雾,施云布雨,好不快活。再然后,草长花开,鸡犬桑麻,狗吠不惊……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清醒时绝不会有的开心、幸福的笑容。
与此同时,一片红纱轻拂过他的裤腿。
***
来人提着一盏灯笼走进屋内。
灯光微弱,只能映亮半片红裙。帷帘后秋姜的呼吸又轻又浅,弱到几乎听不见。
来人先是走到几案旁,翻了翻上面的书册,看到记录姬善的那本,停了一下,继而不感兴趣地转身离开;再走到柜子前,打开里面的药盒,里面装满了瓶瓶罐罐,取出一瓶闻了闻,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放入袖中;最后,拿了个垫子放在榻的正前方,坐了下去。
灯笼放在裙旁,烛火摇曳,似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来人坐了一会儿,开口道:“我知道你醒着。”帘后静静,没有回应。
“我也知道,你动不了。”来人的手轻轻抚摸着红裙上的褶皱,道,“但你能说话,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帘后沉默片刻,终于传出了秋姜的声音:“你是江江?”
“我是。”
“你是何时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的?”
“从未忘过。”
“这么多年,为何不逃?”
“不得自由。”
“现在你已经自由了。”
“还没有。”
“为什么?”
来人轻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办。”
“你要杀风小雅?”
来人有了片刻的停顿,最后回了一个字:“不。”
秋姜再次陷入沉默。
来人道:“你问了我这么多,现在该我问你了。你来宜,做什么?”
“抓颐殊。”
“抓到后呢?”
“回璧看一看。”
“只是看一看?不留下?”
“不。”
“为什么?”
“因为我也还有一些事没有办。”
“你还爱着风小雅吗?”来人紧盯着帘子问。分明无风,帘子却轻微颤动了两下,那是躺在榻上的秋姜用手揪紧了褥子,褥子带动了帘子。
最终,秋姜也答了一个字:“不。”
来人笑了,道:“撒谎。”
帘子顿时不动了。
“你不是不,是不能。而我,知道你为何不能。”
来人从袖中取出那瓶从柜子里拿来的药,缓缓倒在了地板上。
澄光月色,一滴滴地敲打着地板,就像外头的雨一样。
“这是江晚衣的独门秘药,叫‘奔月’,意喻嫦娥偷得不死之药,服食可延命苟活,但是,浑身燥热如火,需住在月宫那样的冰寒之地。”
最后一滴奔月落在地上,来人收起空了的瓶子,注视着帘子道:“你,活不长了。”
秋姜忽然冷笑起来,道:“你医术不错,却太不了解我。我若真爱他,且活不长,就会放下一切顾虑,奔爱而去,绝不会把风小雅还给你!”
“你为何不问问——我想要他吗?”
秋姜一怔。
“你自我感动,以为成全了前缘,但也许,只是多了一对怨偶。”
秋姜深吸口气道:“那你为何答应婚事?”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来人说着,起身,缓缓拉开了帘子。
四目相对,烛火昏幽。
门口的朱龙突然惊醒,拔剑而入喝道:“什么人?”
风吹床帘,只有秋姜抱被坐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一盏灯笼。
他心中一紧,道:“江江来过?”
秋姜点了下头。
朱龙扭身要追,秋姜叫住他:“走很久了。”
哎?他竟一无所知!朱龙大骇。
“她有说什么吗?”
秋姜脸上有很奇怪的表情,如果走走看看她们看见了,就会发现,那是跟姬善一模一样的一种表情:“明日婚宴,风小雅,真的有危险。”
***
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歇了,像忧愁的少女破涕为笑,旭日东升,恢复成明丽温暖的宜冬。
姬善坐在窗前,用叆叇眺望着一街之隔的胡府,正好看见打扮成中年妇人模样的看看和吃吃捧着贺礼走进侧门——
吃吃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看见前方有几位妇人正在打招呼。
“刘婶!”
“哟,赵姑,你也来了?”
“我虽已离了府,但也算看着茜色那丫头长大的,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不来祝贺?”
“最近又成了几对良缘啊?”
“别提了,现在的姑娘们啊,各个眼高于顶不愿嫁……”
吃吃听到这里,快走几步挤上前去,道:“刘婶婶!啊呀,真是刘婶婶,看姐快来,这就是我时常跟你提起的刘婶婶!方圆十里最有名的冰人!我那三姑妈的大女儿的小姑子就是托她的福嫁出去的……”
看看配合地崇拜地看着刘姓妇人,刘姓妇人打量着吃吃,迟疑道:“你是……钟……”
“我姓王!王家的!”
刘姓妇人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东巷搬走了的那个王家?”
“对对,来来来,看姐,咱们跟刘婶婶一起走,你那麻子瘸腿嫁不出去的小女儿就有着落了……”
看看翻着白眼,被吃吃笑着拉住跟在那几个妇人身边混了进去……
姬善见二人进去了,放下叆叇递给了一旁的走走。
走走道:“大小姐不看了?”
“不看了。等吃吃她们回来,自然知道发生何事。”
“好。那我去添点茶水来。”走走说着推动轮椅出去了。
姬善见喝喝定定地看着外面,便问道:“怎么了?”
突有察觉,快步上前一看——
她的脸骤然一白。
***
吃吃看着席上的美味佳肴,对看看啧啧道:“不愧是胡家办喜事啊,一个丫鬟都这么有排场。”
一旁的刘氏接话道:“这个丫鬟不一般的。”
“哦?快说说,刘婶婶,您是胡府的旧人,消息最灵通了。”
“茜色啊,原本是胡三爷的七夫人的丫头。那七夫人一直养在外头,生了儿子,有了大功,才被允许入府。结果命不好,半路上染病死了。茜色当时十二三岁,独自抱着胡三爷的儿子走了二十里地找来,那雨大得呀,她的鞋都走烂了,却把小公子包得严严实实,半点没淋着。胡老爷欣赏她,就破例提拔她去服侍大小姐。”
吃吃跟看看对视了一眼,眼中尽是了然之色:什么忠义小女仆,分明是如意门精心设计出来的,那个七夫人,八成也是她们弄死的。
“大小姐给她起名茜色,二十个丫鬟里啊最喜欢的就是她。她还会一点医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女人那方面的病,大伙儿都去找她。所以,府里的女人们也都喜欢她。”
吃吃感慨道:“会医术就是好啊……”正说到这儿,外面一阵锣鼓喧天。
刘氏喜道:“新郎官来催妆了!”
吃吃看向看看,看看冲她使了个少安毋躁的眼神。
主屋的门于此时打开,两位老妪扶着高挑窈窕的新娘走了出来,绣着银线牡丹的华丽却扇遮住了她的脸,依稀可辨容色甚美。
吃吃赞叹道:“她的衣服真好看!都快赶得上善姐出嫁时那身了……”
看看冷哼一声,目光盯紧大门,心想着姬忽怎么还不来。
吃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睁大眼睛等待着。
伴随着一阵鞭炮声,身穿吉服的风小雅出现在了视线中,引起惊呼一片。
吃吃下意识拽了刘氏一把,刘氏吃疼,她忙不迭松开道:“抱歉抱歉,太激动,实在是第一次见这么俊的后生……”
“俊什么呀。”刘氏不屑道,“病恹恹的,比咱们宜国的男人差远了,也就图个好看。”
吃吃不禁莞尔,拼命点头道:“您说得对!而且听说他人品也不行……”
“王孙公子哥,能有几个真心的……”
看看一边听二人说风小雅的坏话,一边视线四下搜寻,再次后悔没带叆叇,现在各种雾里看花。那个姬忽,到底来不来?
那边,一身吉服的茜色转身向胡倩娘叩拜行礼,胡倩娘扶住她的胳膊,眼泪汪汪道:“他要负你,尽管回来找我!”
风小雅这时正好走到阶前,于是胡倩娘又对他道:“你知道的,我一直不喜欢你。所以,我会时刻派人盯着你,若敢对茜色有半点不好,我、我必不饶你!”
风小雅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躬身行了一礼。
胡倩娘拉起茜色的手,交给风小雅。
绿袖和红袖逐渐靠近。
“快来抢亲啊,快来抢亲啊,姬大小姐你真没用啊,怎么还不来啊!”吃吃嘴里念念有词。
茜色的手,终于放到了风小雅手上,与此同时,门外传来惊呼声。
吃吃一跃而起道:“来了?!”
门外的喧闹声越来越大,所有人都不禁扭头回望。一个门房跑进来喊道:“来了!来了……”
“抢亲来了?”吃吃兴奋极了。
“大、大、大司巫!大司巫来了!”此言一出,呼啦啦,在场的宾客全都跑了出去。
刘氏更是一马当先,肥硕的身体跑出了箭的英姿,第一个冲出大门。
不过眨眼工夫,偌大的院子就只剩下寥寥五人:新郎新娘、胡倩娘和吃吃看看。
吃吃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幕,喃喃道:“什么情况啊这是?”
胡倩娘犹豫了一下,道:“我去看看大司巫为何而来。”说罢,也一溜烟地跑了。
台上,拿着却扇的新娘望着脸色苍白的新郎。
台下,吃吃拉了看看一把,低声道:“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出去看看?”
“傻吗?没准正是声东击西呢!”
吃吃一想大有道理,便继续等着看热闹。
茜色动了动,似也要走,被风小雅拦住,道:“怎么?你也要出去?”
“大司巫驾临,信徒都需拜见……”
“你是信徒?”
却扇上方的眼睛有一瞬的迟疑,然后,定住不动。
风小雅这才扭头,看向吃吃看看。不得不说,在所有人都跑光了的院子里,这两个原本普普通通的妇人,就一下子变得不普通了。
看看瞪眼挑衅道:“看什么?我俩是璧国人,不信巫神,不行啊?”
“没错,什么大司巫小司巫的,都不信。”
“哦,璧国人。”风小雅悠悠道。
吃吃坏坏一笑道:“可惜,不是你盼着的那个璧国人哦。”
看看也故意道:“他盼着谁?”
“他盼着谁我就盼着谁。我盼着谁,就看他盼着谁了……”
风小雅眯了眯眼睛,沉声道:“你们究竟是谁?”
“我们是看热闹的人啊。”
“对啊,二位郎貌女才,很是般配。”
“咦?看姐,新郎有貌不假,可你怎么看出新娘子有才的?”
“胡大小姐出了名地难伺候,新娘子能成为胡大小姐最喜欢的丫鬟,必有过人之才呀……”
吃吃看看二人一唱一和,正在落井下石,门外突冲进一个人,那人逆流而入,跑得十分艰难,头发都挤乱了,呼吸更跟拉风箱似的又快又急。
吃吃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扶住那人,道:“别急别急,来,跟我一起吸气,吸气……”
看看也安抚道:“喝喝,别急……”
来人正是喝喝,她跟着吃吃做了好一会儿的深呼吸后,才停止那种尖锐可怕的风箱声,但脸色煞白,依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看目光闪动,察觉道:“善姐出事了?”
喝喝拼命点头。
“跟……大司巫有关?”
喝喝再次点头。
看看扭身就跑,吃吃有点不舍地看了风小雅一眼,道:“婚礼不看了?”
“看个头!”
吃吃当即拉着喝喝追上,边跑边扭头道:“鹤公,你小心点,你的新娘子要杀你啊!”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悠悠消散在了门外。
风止人静,日影斜长。
胡府屋前,仅剩下的两位新人彼此对视。
茜色道:“你信吗?”
风小雅笑了笑,道:“我觉得,我活着应该比死了有用。”
“那她们为何说这话?空穴来风,总有出处。”
“有人不想让你我成亲。”
“谁?你的十一夫人?”
风小雅眉心一跳,沉默了。
门外遥远的喧嚣声仍在,仿佛只有此地被世俗的热闹所遗忘。日冕一点点移动着光阴,似乎所有人都不再记得,所有的婚筵都有吉时,而吉时,都是很短暂的。
***
吃吃等人还没跑回客栈,就见客栈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所有人都跪在地上虔诚叩拜,嘴里念念有词,说得最多的一句是“大司巫神通”。
“一帮疯子!”看看一个纵身,越过众人头顶,直飞上二楼,撞破某扇窗户进去了。吃吃不能丢下喝喝,只能硬挤。但人群熙攘,连落脚之地都没有。她转了转眼珠,大声道:“妹妹!你的巫毒传不传染啊?别大司巫还没给你解,把这些人也给祸害了……”
众人一听,纷纷避让,硬生生空出一条路来。
吃吃连忙带着喝喝进去,边走边道:“多谢多谢,你们都是大好人,巫神会保佑你们的,大司巫神通,大司巫神通……”
客栈外全是人,客栈里却很空,只有两名中年巫女把守着楼梯口,除此外,店伙计和掌柜都俯身跪在地上,安静极了。
一名巫女冷冷地看着进来的吃吃喝喝,道:“尔等何人?”
“我妹妹生了怪病,听闻大司巫大驾光临,想求她为我妹妹看看……”吃吃边说边抬头朝楼梯上看,楼上一片静谧,也不知什么情况。
另一名巫女看见喝喝,对同伴耳语了句什么,同伴道:“你就是刚才着急跑出去的那丫头?”
喝喝不知所措,吃吃忙答道:“对对,她不会说话,见大司巫来了,只能赶紧找我回来。”
两名巫女交换了个眼神,让出楼梯道:“上去吧。”
这么好说话?吃吃心中狐疑,但还是拉着喝喝上楼了。
楼上除了她们那间房外,所有客房门都紧闭着。她们的房间外也站着两个巫女。
吃吃大着胆子走到门前,巫女们果然伸出竹杖拦住了她。
“先别进来。”姬善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
吃吃探头一看,姬善正站在房中央,她面前有一顶轿子——跟之前在东阳关见过的一模一样的软轿。
伏周在里面?
巫女们的竹杖作势要往她身上点,吃吃连忙后退,露出一副乖巧之色,拉着喝喝等在一旁,心中既担忧又迷惑。
伏周不是从不下山的吗?她知道时鹿鹿被她们救了?时鹿鹿溜了,伏周会不会迁怒?善姐没了人质,怎么请她给喝喝看病啊?还有看看,她又去了哪里?
***
姬善静静地看着软轿。
她无数次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见到伏周会是怎样的情形,在她的想象中,见伏周是很难的一件事,要耗费许多时间,得到很多机缘,经历很多险阻,才能在听神台见到这个人。
所以,她万万没想到,伏周会下山,并主动来见她。
计划果然永远赶不上变化。
沉默许久后,姬善率先开口道:“如果你是为时鹿鹿而来,我本来确实想带他去见你,但没看住,还是让他逃了。”
透过轿子的纱帘,依稀可见里面坐着一个身穿彩色羽衣的女子。女子低垂着眉眼,并没有看她。
姬善又道:“我救时鹿鹿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知道后,第一时间带来鹤城,想交还给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跟你作对之意,你若不信,可问巫神。”
伏周依旧没有看她。姬善想,她还是这么不爱说话啊……于是她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诚恳些:“我一直想见你。我变化极大,你可能已经不认识我了。但是……这个,是你给我的,还记得吗?”
姬善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抖开来,递垂到帘前。
那是一根孩童用的披帛,年份已久,原本的朱红淡化成了浅红,上面还残留着一些褐色的血渍。
正是当年十姑娘用来救小姬善的那根。
轿中人终于动了,伸出一只手,接住了披帛。
手纤长,却戴着彩色丝织手套,看不到任何肌肤。
姬善暗暗皱了下眉。
那只手连带着披帛缩了回去。伏周低着头,似在仔细打量披帛。
姬善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这一刻十分漫长,漫长得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是她吗?是不是她?
***
“若是她……就好了。”风吹庭院,恍如叹息。
风小雅自嘲地一笑,道:“但我知道,她不会的。”
秋姜只会希望他快点跟江江在一起,又怎会来阻止?
茜色问:“那是谁?”
“也许……”风小雅朝喧闹声的来源处望去,道,“是巫神的意思吧。”
茜色面色微变。
***
扑通、扑通、啪!
心跳声被打断——披帛被扔了出来:“不是这根。”
姬善笑了,从怀里取出另一根,同样陈旧的红色披帛,但没有血渍:“拿错了,是这根。”
戴着彩丝手套的手再次伸出来,将这根拿走,然后道:“不是拿错,而是试探。”
“你当年叫十姑娘,我总要确认一下,你是不是伏周。”十姑娘当时十二岁,被听神台的长老接走,很美貌,不爱说话,身份尊贵……巫族当年纳新的巫女里,全部符合这几个条件的,只有伏周一个。
伏周沉默了一会儿,道:“现在确认了?”
“嗯。”
“想做什么?”
姬善转身走到门口,把喝喝叫过来,再带着她来到轿前,道:“巫术可能医治她?”
一根玉杖从轿子里伸了出来,杖身乃是一整块白玉雕成,用五色宝石拼嵌出一个耳朵图腾,杖头还挂了一个银制的铃铛——正是伏周的象征。
玉杖轻轻点在喝喝的眉心上,带动铃铛“叮”了一声,又清又脆,说不出地空灵好听。喝喝睁大了眼睛,很不安,但没有动。
十息后,玉杖收回,伏周道:“不能。”
姬善失望道:“为什么?”
“她不信巫,神术对她无用。”
“也就是说,想要治病,就得先信巫神?”
“对。”
姬善的目光闪了闪,俯下身子盯着帘内的伏周道:“那么你呢?你信吗?”
此言一出,门口两个低眉敛目的巫女顿时激怒,双双拔出竹杖冲了进来,道:“放肆!”
“退下。”伏周淡淡道。
巫女们恨恨地瞪了姬善一眼,退了出去。
姬善表情丝毫不变,又问了一遍:“告诉我,你信巫神吗?”
***
茜色冷笑起来,道:“巫神?巫神是这世上最恶心之物!”
“哦?”风小雅淡淡道,“据我所知,胡九仙当年可是带你去过巫神殿测命,巫神说不错,他才放心让你服侍胡倩娘。”
茜色一僵。
“数月前的快活宴,本不许火相者上船,巫神赐符于你,你带着护身符,才得以上船。”
茜色又一僵。
“这些年,你用你的医术治好了一些病,但也治坏了一些病。那些人本要找你麻烦,但巫神说那是他们的命数,非药石能救。你的名望这才得以继续保全。”风小雅注视着却扇上的眼睛,叹了口气道,“你受了巫神这么多恩泽,本该感激。”
茜色再次冷笑道:“恩泽?若我当年没去幸川,这一切,我本无须经历,这份恩泽,也就无须承受。”
这下,轮到风小雅一僵。
他轻轻地、低低地,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地问道:“所以,你……是不信巫神的?”
***
伏周沉默片刻,一字一字道:“我必须信,我为此而生。”
姬善眼中的探究之色淡去,变成了另一种复杂情绪,她慢慢地直起身子,道:“我明白了。”
“真的明白?”
“嗯。你不需要我救,是我自作多情。”姬善笑了笑,露出几分顽皮之色,道,“但想来你不会怪我,毕竟我是一片好心。”
伏周“嗯”了一声。
“看你模样,病应该也彻底好了。那么,还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帮你抓时鹿鹿?”
“不必。”
“那我如何报当年的救命之恩?”
“不必。”
“不行,我这个人不愿欠人恩情,不还上睡觉都不踏实。我都惦念了十五年了,你就说件什么事,我给你办了,就当两清了,可好?”
伏周想了想,从帘后伸出手,彩色的手套上,躺着一朵五色斑斓的花。
“这是?”
“铁线牡丹。听神台的。”
姬善连忙接过来细细打量,果然与普通的铁线牡丹不同,花瓣更繁,花色更艳,散发着一股幽幽清香。
伏周又递了一个瓶子出来,不过手指长短,十分精巧。
“这又是?”
“巫毒。”
姬善扒开瓶盖,里面是种白色粉末,没有特殊气味。
“你要我做什么?”
“研制解药。”
姬善一怔,继而恍然,道:“时鹿鹿说他知道巫族的一些隐秘,其中就包括……这个?”
“时鹿鹿的母亲阿月本是内定的继承者,但伏极临终前发现她的背叛,赐死了她。伏极自己也力竭飞升,没来得及告知解药配方。”
“时鹿鹿知道?”
“是。但他绝不会说出来。如今解药已不多了。你若真想报答我,便试着解一解吧。”
姬善盯着瓶子和花,明眸流转,微微一笑道:“没问题。”
伏周晃了下玉杖,门外的巫女进来抬起软轿。擦身而过的瞬间,姬善突升起一股冲动,想要掀帘看一看伏周的模样,但手指动了一下后,又生生停住。
她眼睁睁地看着软轿走出去,下了楼,消失不见。
吃吃连忙冲进来道:“善姐善姐,原来你认识大司巫啊?你跟她怎么认识的?之前怎么都不告诉我们?”
姬善比了个“嘘”声,吃吃只好停止了询问。
姬善走到窗边,正好看到伏周的软轿抬出客栈,所有人都跪下参拜,口中齐呼:“大司巫神通!”
姬善缓缓道:“我不认识她。”
“骗人!”
“起码,不认识……这个她。”
吃吃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姬善转动着手中的铁线牡丹,淡淡道:“意思就是,同是铁线牡丹,长在听神台的,跟别地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吃吃细细咀嚼了一番,还是不懂,索性不想了,扭头张望道:“对了,看姐呢?她刚才着急,直接飞隔壁了,怎么还不过来?”
姬善一怔,问:“她在隔壁?”
话音刚落,与右侧相邻的墙壁突然穿入一截剑尖,剑在墙上利索地画出一个大圆,紧跟着“轰隆”一声,半人多高的圆板倒了下来,震得地面一阵轻颤。
洞的那一边,朱龙缓缓将剑收回鞘内,冲她冷冷一笑。
他身后,走走和看看叠坐在轮椅上,嘴里塞着布团,发出细碎的“呜呜”声。
再后面,同样邻街的窗边,秋姜正在眺望胡府方向,手里拿着一物,正是她的叆叇。
秋姜悠悠回头,冲姬善举了举叆叇道:“此物甚好。”
***
“所谓巫蛊,不过是装神弄鬼之术,巫族以其诱惑、威慑、恐吓百姓,达到敛财、揽权、干政之目的。”茜色冷冷回答道,“所谓神谕,皆是人言。我为何要信?”
风小雅凝视着她,忽然释怀一笑。
“你笑什么?”
“我自见你,总有陌生之感——直到此刻。”直到此刻,才能把你和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又刻薄又犀利、与众不同的江江联系在一起。
那个笑起来缺了两颗门牙的江江;
那个喜欢尝试各种草药的江江;
那个劝人种柳树别种梨树的江江;
那个戏谑地说他“你真是娇滴滴的相府小公子啊”的江江;
那个喜欢看病人苦苦哀求自己,看似毫无同情心,却又有原则的江江……
那个……我命定的妻子……江江。
茜色愣了愣,然后,慢慢撤下却扇。
她的脸,完完整整地展露在了风小雅面前。
这是一张跟秋姜有三分相似的脸,却比她漂亮得多,属于第一眼看见就会被判定为美人的脸。尤其此刻妆容浓丽,更加显得美艳不可方物。
宜国明媚的阳光照着身穿婚服的她和他,天造地设,一对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