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见鹿
风吹碧波,翻起千层浪,撞在少女白皙修长的腿上。
黄衣少女挽着裤腿,目光灼灼地喊:“这里!那里!还有!”她每指一处,另一名青衣女子就将手中的鞭子掷向何处,轻轻松松地卷回一只只螃蟹,丢给蹲在一旁的红衣女童。
红衣女童仔仔细细地用麻秆捆好,放进竹篓中。
三人忙碌,一人看。
那人坐在轮椅上,笑吟吟地看着竹篓道:“宜的冬蟹最是肥美,加点豆腐和萝卜丝熬成粥,今晚咱们就吃这个。”
“好哎!那边那边!”黄衣少女追着一只蟹跑,眼角余光忽见海平线上漂来一物,“鱼?看姐,快!宝贝借我!”
青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物丢过去。那是件手掌长短的圆柱形金器,金器中间嵌着一块水晶,很是精致。
黄衣少女接住金器,透过水晶看向海面,视野顿时近了许多,也清楚了许多。
“真的是鱼!好大的鱼!”黄衣少女兴奋起来,朝最近的一块礁石招手道,“善姐善姐,别睡啦!快钓!好大的鱼!”
礁石上方横插着根钓竿,本该钓鱼的人平躺着,吹着海风晒着太阳,用一顶斗笠盖住了自己的脸,没有反应。
黄衣少女跺了跺脚道:“算了,看姐,我们去捉!”
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忙道:“小心些。”
竹篓旁的红衣女童更是站起来,紧张地看着二人朝海面上的黑点游去。
浪起浪落,将那黑点推得近了些,果真是鱼,足有一人多长。
轮椅上的女子惊道:“蓝鳍!蓝鳍长于深海,怎会出现在岸边?”停一停,又欣喜道,“倒是极好吃的。吃吃,生擒啊!”
“生擒不了!”奋力游到鱼前的吃吃回喊道,“已经死啦!”
“可惜了,虽也能吃,味道却是差了。”
吃吃跟看看二人用丝带和鞭子捆住鱼身,费劲地拖了回来。
“太沉了,累死我了!”二人全都瘫倒在沙滩上道。
轮椅上的女子打量鱼身,欢喜道:“我们先吃大肥,然后中肥,最后吃赤身。可惜天气太暖,又没冰窖,尽量两天吃完吧。”
“现在可是冬天,怎么这么暖和?”
“宜国地处南岭,冬季湿暖如春,所以很多人会来此过冬。看看,你刀工好,把这、这、这几处先切下来。”
青衣的看看应了一声,手里多了一把匕首,手起刀落,当场给鱼开膛破肚。
鱼腹割开,露出一只巨大的白茧。
吃吃惊诧道:“茧?走姐,这鱼还吃茧哪?”
“怎么可能?”走走推动轮椅上前,越看越惊道,“还真是茧!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茧?”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有点不知该怎么办。
“善姐……”吃吃又朝礁石上的人喊,“我们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茧!”
石上人依旧没有反应。
走走伸手抚摸茧身,惊叹道:“这丝不错,做衣裳应该很好看。这样,看看把茧弄出来,小心些,别划破。吃吃,垒石头搭灶。喝喝,捡些柴火。咱们——烧水缫丝!”
一声令下,众人行动起来。
看看小心翼翼地剔除鱼身,最终剥出一只五尺长的巨茧。
“不知茧里面会是什么样的虫子……”
“管它是什么,都要被煮了。”
“也不知好不好吃……”
“那抽完丝切片尝尝?”
你一言我一语间,灶搭好了,吃吃和看看二人从停在岸旁的巨型马车上抬下一只铁锅,架在灶上开始生火。不一会儿热水沸腾,把巨茧放入水中。四双眼睛,全都期待地盯着锅。
“得亏咱们有口这么大的锅!”
“这也不舍得扔,那也不舍得扔,搞得马车越来越沉,走得也越来越慢。万一哪天薛相的人追上来,怎么逃呀?”
“弃车逃呗。善姐说了,除了人,万物皆可弃。”
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的红衣女童喝喝,突然动了动耳朵,道:“有、有声音……”
“别吓我啊,真的追来了?”吃吃连忙转身眺望,然而看了半天,也不见人影。
“行了,别疑神疑鬼了,来,一起找线头。”走走探身,在茧上摸索起来。四人八手,很快就找到了线头,开始抽丝剥茧。
然而,又是一声呻吟响起,这一次,所有人都听见了。
“什么声音?”吃吃再次张望,搜罗一圈,最后盯在了茧上,“是从茧里传出来的!茧里有人?!”
看看当即抽刀,被走走一把拦住道:“等等!让我想一想。”
“还想?水在沸啊!”
“可惜了这么大个茧,能做多少衣裳啊……”走走面露心疼之色,但那呻吟声再次响起,她连忙让步道,“不管了!快划快划!”
看看一刀将茧划破,探手进去,抓出一把乌黑的长发。
“天啊!居然真的是个人!”
随着丝线一一划断,里面的人一点点呈现——
黑缎长发,赛雪肌肤,如画眉睫,以及……
吃吃一下子捂住了眼睛道:“呀,是个男的!还光着!”喊到一半,又去捂喝喝的眼睛,“喝喝,你不能看!”
“还活着吗?”
看看探了一下对方鼻息道:“没呼吸,但有脉搏!”
走走连忙冲礁石大喊道:“大小姐!我们发现了一个将死之人……”
礁石上的人终于动了,拿开斗笠,肤白眉长,眼皮微耷,带着股说不出的倦乏之色,正是姬善。
只见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慢悠悠地爬下礁石走到锅前,在此过程中,披散的长发和宽大的衣袍随风拂动,还踩了一双木屐,看上去像个嗑丹的竹林散人,完全不像是来钓鱼的。
看着被煮得不知死活的茧中人,姬善的目光闪了闪,若有所思道:“你们……想吃人肉?”
“大小姐,这种时候就别说笑了!快救人啊。”
“此人如此亮相、如此美貌,绝非普通人,救了他后患无穷。不如吃了一了百了。”
“真的?”吃吃一听,睁开眼睛,露出些许期待来,“我还没吃过人肉……”
“吃吃!”走走怒目。
吃吃忙摆手道:“瞎说瞎说,我可不敢吃。”
喝喝什么也没说,拿起一旁水桶打了桶海水泼在柴上,火便灭了。
看看则抓住那人胳膊,将他从锅中连同剩下的半个茧一起拖出来,平放在沙滩上。
看着四人表态,姬善挑了挑眉道:“想好了?都要救?”
四人点头。
姬善叹了口气:“那便……救吧。不过,我只负责救活,其他种种……”
“我们负责。”四人异口同声。
***
男子缓缓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手。
一手握着药杵,一手扶着石碗,起落间发出原始的质朴声响:茎块碎裂、汁液横流、石木碰撞、颗粒混融,窸窸窣窣,皆得天韵。
那弹出天韵的手指,骨肉纤匀,修长灵巧,指尖轻轻一捻,撒出粉末如烟,落进碗中,再添余音。
琴师奏乐、绣娘拾针,世上再没有一双手,比这双手更适合捣药。
第二眼看见的,是发。
发髻松松,绾于耳后,唯有两缕调皮地从束带里钻出来,被汗氤湿了些,一缕勾在耳上,被风吹得悠悠荡荡,一缕探入胸前,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醒了?”对方开口,转过头来,烛光映亮半边脸,乍一看哪儿哪儿都是缺点:眉过飞扬,眼过犀利,鼻过直挺,唇过刻薄,组合起来却又说不出地冷艳,宛如老枝白梅,令人过目难忘。
男子眉睫轻抬,终于对上她的眼睛——
一瞬间,星落花开,鱼跃鹄飞。
万般灵秀,尽在眸中绽现。
姬善想:哟,竟又是一个……妖孽。
在姬善的记忆里,上两个堪称妖孽的人,一个是曦禾,一个是薛采。
曦禾纯而放浪,薛采幼而多智,他们身上都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令他们有别于常人,显得异常突出。
而此刻榻上的这个男子,昏迷时端正严肃,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似个位高权重之人,然而一睁眼,又是柔软少年的气质,眼神清亮好奇,带着三分跳脱。
有意思。
男子四下打量着马车,开口道:“马车?居然有如此大的马车……”
姬善心想:装,尽管装。走屋这几年风靡唯方大陆,就算没坐过也该见过。
“请问,我们现在何处?”
“东阳关。”
男子一怔,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道:“我……怎么了?”
“你身中剧毒,体内筋脉尽乱,又多日未曾进食,已是强弩之末。”
男子凝视着她,眼神轻软道:“是你救了我?”
未等姬善点头,他又道:“那我要好好报答你。你有什么心愿?”
“哈?”姬善乐了。
下一刻,帘子后“唰唰唰”挤出四个脑袋道:“我们呢我们呢?我们才是真正救你的人啊!”
“是啊,善姐一开始还说要把你炖了吃了……”
男子看向姬善道:“吃?你的愿望是吃人?”
姬善冲四人招手道:“都过来,许愿了。”
吃吃第一个冲了出来道:“我要一个如意郎君!”停一停,小脸红红地瞄了他一眼,“要像你这么好看的!”
男子闻言一笑。他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非常小的酒窝,更添几分少年气。
“好看的男人都是祸水,我哥还没给大家教训吗?”看看一把将吃吃推开,凑到榻前道,“你有钱吗?我要好多好多钱,花不完的钱!”
吃吃扭头问喝喝:“喝喝,你要什么?”
喝喝睁着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紧张得根本不说话。
吃吃只好去问走走:“走姐,你哩?”
“我没什么想要的,只要满足大小姐的愿望就可以了。”
于是四人一起看向姬善。姬善冲男子挑了挑眉道:“什么愿望都可以?”
“嗯。”
“好,我要你奉我为主,从此听我命令供我差遣。”
吃吃“啊”了一声道:“这也可以?”
看看翻个白眼道:“不愧是你!”
走走捂嘴莞尔,喝喝紧张不语。
男子目光闪动,含笑道:“那你恐怕不够资格。”
姬善将药杵一放,把药碗威慑地递到他面前,道:“你,再说一遍。”
男子看了眼碗里已经模糊一团的药材,道:“此药于我无用,治不好的。”
“你再说一遍!”姬善勃然大怒,当即就要把碗往他脸上砸,吃吃喝喝早有预料地拦住她。
“你说善姐什么都行,独独不能说她的医术不行!”
“要砸也别砸脸啊,这么好看的脸砸坏了多可惜呀!”
“你快跟大小姐道歉!大小姐,息怒,息怒……”
男子缓缓道:“茯苓三两,白芍三两,白术二两……”
姬善一怔,安静下来。
“炮附子去皮一片。此药可治心力衰竭,温顺助阳,暖胃缓痛。”
姬善道:“原来也是个行家。”
“所以,此药治不好我。”
“那怎么治?”
“我中的毒需解药。”
“解药在哪儿?”
“在巫神殿。”
此言一出,姬善表情顿变,神色复杂地看了男子一会儿后,忽道:“看看,把他丢下车。”
“是……啊?为什么?”
“快点,回头解释!”
然而就在这时,喝喝的耳朵动了动,道:“有人唱歌。”
众人安静下来,果然听见一缕极轻极细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曲调诡异,如泣如诉,如怒如求。
姬善咬了下嘴唇道:“来不及了……”
“这是什么?谁在唱歌呀?”
“这是十大巫乐之一的《奢比尸曲》。”
看看道:“奢比尸?耳朵上挂青蛇的上古之神?”
“对,那两条青蛇能通鬼神二界,为奢比尸传达消息……”姬善不悦地看着男子,冷冷道,“也就是说,此人是巫族的敌人,巫给他下了毒,并断水断粮藏在鱼腹中。如今,巫追来了!”
男子无辜且讨好地冲众人一笑。
***
“巫神殿?”秋姜坐在船舱中,诧异抬头。
自接到宜王来信后,她便登上了赴宜寻找颐殊的旅程。船从芦湾出发,已驰了半月,眼看就要着陆,朱龙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朱龙点点头,解释道:“我们在巫神殿的探子回报说,颐殊,已落入巫族手中。”
秋姜沉吟后,道:“我虽未曾去过宜国,但知道宜地处南岭,千百年来素崇巫术,司巫的地位很高。”
“是的。甚至悦帝本人的继位,也与她们有关。”
***
“传言宜先帝病危时问大司巫伏周,应由哪个儿子继位,伏周选了赫奕,故而赫奕登基后,对伏周非常信任。”车厢中,看看抽出一本用来垫案脚的书,翻到某页念了起来。
吃吃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看书?”
“反正都逃不掉了,先知己知彼,摸摸清楚对方底细嘛。”看看翻转书册,露出书名《朝海暮梧录》,叹气道,“后悔平日不读书啊……”
“也就是说,在宜,连王都是大司巫选的……”走走惊骇,听着越来越近的歌声,忐忑道,“来了多少人?”
喝喝屏息聆听,道:“四个。”
“才四个?”吃吃顿时松了口气,道,“那我跟看姐应该对付得了。”
“这是传讯之乐,听到歌声的巫族都会赶来支援,而且……”看看飞快地翻着书页道,“书里写,巫女擅用巫毒、巫乐和巫咒,防不胜防!”
众人脸色更白。
***
“悦帝登基后,对伏周极为尊重,伏周性格孤僻低调,从不踏出巫神殿半步。悦帝有事请教时,都是亲自前往听神台。”
“如果我没记错,伏周是个女人,年纪不大。”
“巫族认为只有至纯至美的处子才有资格侍奉巫神,每任大司巫都是女子。至于年纪,应和你差不多。”
秋姜皱眉道:“别又是一个如意夫人才好。”
“你的意思是?”
“奏春计划,可不仅仅只针对燕璧程三国。”
“按长幼,宜王本应传位给赫奕的兄长——镇南王泽生,但泽生回京途中突然病逝……”朱龙越想越惊。
如意夫人生前野心勃勃,筹谋了一个名叫“奏春”的计划。在那个计划里,燕王、璧王、程王都会被她的人所取代。但唯方有四个国家,怎会独独少了宜国?
以他对如意夫人的了解,奏春必定也包括了宜国。只是宜国一直风平浪静,看不出有何变化。可颐殊逃去了宜,绝非偶然。在宜境内颇有权势的巫是否跟如意夫人早有勾结?赫奕取代他的兄长成为宜王,是否就是奏春计划里已经成功了的一步?
朱龙从秋姜脸上,看到了最坏的答案。
***
“快找找,书上可有破解之法?”
看看飞快翻阅,急得满头大汗。
“别找了,这只是本游记。”姬善淡淡道。
“闲书就是闲书,关键时刻一点用都没有!”看看气得将书扔出窗外。
走走急道:“别啊,垫案脚还是好的呀!”
吃吃“扑哧”一笑道:“燕后要知道她的书被这般嫌弃,肯定生气。”
“这种时候你还笑得出来?”
喝喝忽道:“来了。”
外面的歌声,停了。
车内的烛火无风自晃,映得众人的脸明明灭灭。
东阳关是宜和璧的交界地,马车停在岸上,一边是海,一边是崖,人迹罕至,远离尘嚣,属于两不管地带。
而且现已入夜,月黑风高,危机四伏。
看看的手不知何时已解下了腰间的马鞭,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双眼睛满是杀机。
吃吃最先按捺不住,咬牙一把将车门推开——
月夜下,几只蝴蝶鸟振臂鸣叫着从崖上飞起,投奔别处。
一顶白色软轿,静静地停在正前方的地上。四名中年妇人站在轿旁,腰系木杖,头扎彩带,身披羽衣,被风一吹,像极了四只彩蝶。
姬善看到这一幕,眼眸深处,起了某种玄妙的变化,似惆怅,又似怀念。
“她们的衣服好漂亮啊!”吃吃忽然道。
走走点头道:“配色是很别致。”
“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看看气得再也绷不住蛰伏的气息。
“不是,我们为什么这么害怕?她们是来抓这个人的,我们把人还给她们呗。大不了再道个歉,赔点钱?”吃吃建议道。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看向榻上的男子,男子闻言一怔,继而委屈地垂下了眼睛,轻轻道:“好……吧,那就把我交出去吧。”
“我去跟她们谈。”吃吃当即就要下车,被走走拦住:“且慢!”
走走看了眼自己的断腿,对男子道:“我有三个问题问你,你需老实回答。一,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
男子明明无法动弹,但眯眼一笑,便让人觉得他是在作揖行礼:“我姓时,名鹿鹿,宜晚塘人。”
“啥?湿漉漉?”吃吃惊讶道。
“咳,是小鹿的鹿。”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湿漉漉的,看上去确实像一只无辜的小鹿。
“你跟巫因何结怨?”
时鹿鹿似有犹豫,但仍是回答了:“家母背叛巫族,被巫所杀。”
四人彼此对视了一眼。
走走沉声道:“三,你可愿加入我们,奉大小姐为主?”
一旁的姬善挑了挑眉,心想走走出息了啊,居然知道要有偿救人了。
四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时鹿鹿,时鹿鹿却迟迟不回答。
走走道:“还是不肯?我们救你,就等于跟整个巫族为敌,你总要让我们的付出值得。”
“我只是在想……”时鹿鹿看着姬善,眸中似有星光闪烁,“你们的大小姐,连婢女都免了奴籍,改以姐妹相称。非要个男奴做什么?”
众人面色微变。
“还有,你们错了。现在,恐怕是我来救你们……”时鹿鹿话音刚落,外面的四名巫女同时抽出腰间木杖,往轿子的东南西北四角一插,然后盘膝坐下,再次唱起歌来。
看看惊呼道:“捂耳朵!”
然而已来不及。
歌声如蛇,一下子钻进耳中,瞬间爬上头顶,再像藤蔓一样四下扩散。看看疼得大叫一声,直接滚落下车。
喝喝整个人都僵住了,睁大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走走只觉那条没有知觉的左腿再次肿痛,痛得她快要发狂;吃吃尖叫抱头,想要盖过歌声,却毫无作用……
只有两个人是安静的。
一个是躺在榻上的时鹿鹿,一个是靠坐在角落里的姬善。
两人彼此对望,姬善眼中是探究,时鹿鹿脸上带讨好。
时鹿鹿道:“这是《据比尸曲》,以内力伤人,捂耳无用。”
姬善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声“哦”。
“内力越高,越受其害。但三种人例外:一,毫无内力者;二,内力比吟曲者高者;三,身体失控者。我身中奇毒,无法动弹,因此幸免于难,是第三种。”
“那我是第二种呗。”
时鹿鹿笑了笑,道:“不,你是第一种。”
姬善“呵呵”了一声。
“此曲分三段,第一段,五内如焚;第二段,摘胆挖心;第三段,魂飞魄散。三段唱完,她们立死。”
话音刚落,吃吃喝喝走走看看发出更为痛苦的叫声,四下翻滚。
“第二段了!”时鹿鹿满是期待地看着姬善道,“不如你奉我为主,我救她们,如何?”
姬善的回答是拿起药杵往他身上一敲。
药杵敲打骨肉,发出一记闷闷的撞击声。
时鹿鹿整个人重重一震,额头冷汗奔流。
而巫女们的歌声,也似被这个声音干扰,乱了一下。
“你也不够资格。”姬善说着,再次往时鹿鹿身上敲去。她每敲一下,时鹿鹿的身体就发出一记诡异的爆裂声,巫女的歌声就停一下。
敲敲停停,到得后来,碎不成调。
一名巫女腾地起身,大喊道:“住手……”
歌声停了,吃吃喝喝走走看看也不痛了,纷纷爬起,围到姬善身旁。
姬善睨着巫女道:“怎么?谈谈?”
“留下此人,任尔归去。”
“我若不呢?”
巫女们全都剃了眉毛,眉心绘着一只彩色耳朵,一皱眉,那耳朵便诡异地扭曲起来:“那么,就迎接神的愤怒吧!”
她们举起木杖,再次吟唱起来。吃吃下意识捂耳,但又很快发现:“咦,这次不疼?”
“是巫毒!巫毒来了!”
“啊?”
伴随着吃吃的惊呼声,巫女手中的木杖前端散发出团团白雾,怨灵般朝马车扑来。
看看第一时间按下暗格,只听“咔咔”几声,车窗和车门处分别落下一道铁质屏障,将门窗封死。
如此一来,走屋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箱子,白雾进不来,她们也出不去。
看看松了口气道:“幸好咱们还有这一手。”
车外响起一连串敲打声,想来是巫女们要破车而入,然而屏障坚固,毫不受损。敲打声响了一会儿,停了。
吃吃吐了吐舌头道:“进不来呀进不来,气死你呀气死你……”
喝喝的耳朵动了动,道:“火……”
吃吃趴在车壁上一听,怒道:“她们居然放火!”
喝喝颤抖起来,发出一连串呜咽声,比听《据比尸曲》时还要痛苦。
走走连忙抱住喝喝,将她的脑袋按入怀中,道:“喝喝别怕,没事,我们都在呢!”
看看急道:“善姐,快想想办法!”
“等。”
“等到什么时候?”
姬善瞥了时鹿鹿一眼——时鹿鹿又做了个无辜且讨好的表情,她的目光闪了闪,道:“等到,时机成熟。”
***
走屋是特制的,防火防水,关键时刻还能封死御敌,唯一的缺陷就是不透气。
如今再被外火一烤,气息更薄,没多会儿众人就呼吸困难,汗如雨下。
“好闷……受不了了!毒死总比闷死好!我要出去!”吃吃跳着要去按机关。
被看看拦住道:“善姐说了,等着!”
“可是我好难受!”吃吃抓着自己的头发往车上撞。
“越动越难受,忍住了!”看看扭身掏出匕首抵在时鹿鹿身上,喘道,“你这个祸害!快卖身为奴,不然我杀了你,少一个人,还能多缓口气!”
时鹿鹿本就九死一生刚救回来,被姬善打了一顿,又被火这么一烤,嘴唇都变成了黑紫色,但他眼中依旧充满了笑意,道:“我不答应,才是救她。”
“可恶!”看看气得正要动手,把头往车壁上撞的吃吃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烫!烫死我了!”然后捧着自己的头发惊呼,“啊!头发!我的头发卷起来了!”
姬善至此伸手摸了一下车壁,道:“差不多了。”
“什么?”
“准备跳车!”姬善说着按下机关,“咔咔”几声,门窗开了,大火瞬间卷舔而入。姬善一把用棉被裹住时鹿鹿,抱着他跳下车。
两人倒在地上一起翻滚。
天地旋转,火光跳跃,海风拂来,冷热交融间,二人视线相交——
月涌江流,林深见鹿。
一眼如万年。
***
时鹿鹿笑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真好看,汲取了世间所有灵秀于一身,再凝固住少年最美的时光,令它不受世事玷污,远离红尘干扰,肆意单纯地烂漫着。
看着真是……好刺眼。
姬善冷哼一声,“啪”地推开时鹿鹿,站了起来。
其他人也已各自落地,纷纷扑打着身上的火苗。
马车依旧在熊熊燃烧,车旁倒了四个人,正是巫女。
吃吃上前探了探四人鼻息,惊讶道:“她们怎么晕过去了?”
走走道:“她们中了迷药。”
“迷药?在哪里?”
“屏障里。”
吃吃还是不解,一旁的看看解释道:“原来如此。善姐把迷药嵌在屏障中,屏障被火烧融变软,里面的药也就挥发了……我跟我哥当年也中过招……”
走走想起往事,也不由得笑了,道:“此药唯一的缺陷就是臭。幸好夹在火中,不易察觉。”
吃吃踢了踢巫女的腰,道:“活该!这帮心狠手辣装神弄鬼的家伙!杀了她们,以绝后患。”
四人望着姬善,姬善挑了挑眉道:“我不管。你们自己决定。”说罢走到停放在地上的那顶白色软轿前,拉开帘子。
轿子是空的。
她伸出手,摸了摸垫子和纱帘,怅然若失。
那边,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后,也有了结果。看看走过来对姬善道:“我们觉得,杀了便宜她们了,咱们的车被烧了,得让她们赔辆新的!还有,听说巫医颇有奇效,若她们能治好喝喝的病,就当将功补过。你觉得如何善姐?”
姬善放下轿帘,淡淡道:“就这么办吧。”
吃吃和看看用彩带捆住巫女们,拖入海中。被海水一泡,四人悠悠醒转。
吃吃清咳一声,道:“醒了?”
四人面露惊骇,开始挣扎。
吃吃道:“你们的衣服很结实嘛,尤其这几根彩带,我试了,刀都划不开呢。”
四人顿时绝望地放弃了挣扎。
“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不然就送你们去见巫神。”吃吃把匕首抵在其中一名巫女脖上,道,“你们在巫族中是什么身份?”
巫女满脸不屑。吃吃将匕首推进一分,鲜血如珠,一颗颗地渗了出来。
巫女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像在看什么死物。
吃吃噘嘴道:“看姐,这招不好使,你来吧。”
看看用一条彩带系住喝喝的眼睛,又对走走使了个眼色,道:“走姐,老规矩。”
走走无奈地闭上眼睛,摘下手腕上的佛珠开始默念经文:“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
经文声轻柔细润,间隙夹杂几许呻吟。姬善离得很远,席地而坐,从怀里取出个小药瓶为自己敷药,被火烧过的地方星星点点,幸运的是都不严重,结了痂再一掉,最多留点疤。
她身上已有很多伤疤。
多年之前,琅琊捧着药来,也曾这般亲手给她上药,眉心微蹙道:“这些伤疤怎么来的?”
“陪祖父炼丹时不小心溅到的。”她回答,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我以后会注意的。姬家的大小姐,不该有疤。”
琅琊闻言却是笑了,道:“倒也不是。世间女子爱美,皆是为了讨好夫君,但以色侍人,焉得长久?你既已是姬家的大小姐,皮相如何不重要。”
“那夫人为何不悦?”
琅琊低声道:“人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如今为你上药,想的是可有人为我忽儿上药。”
“大小姐……一定会回来的。”
琅琊当时脸上的表情,至今仍无比清晰:那是一个女人,在家主和母亲两个身份间痛苦挣扎,回肠九转,难以言述。
琅琊病逝后,姬婴来找她,第一句话就是:“家母之过,我来偿还。”
姬善想,其实姬婴错了,她并不恨琅琊。
还有两个人,也对她身上的伤疤表过态。其中一个是卫玉衡。
他曾无比心疼地抓住她的手道:“大小姐何等尊贵,本不应做这些事,受这种苦!”然后又信誓旦旦地发誓,“终有一日,我要护你周全,令你再不受任何伤害!”
她哈哈一笑,笑得他心如刀割。
卫玉衡始终不明白,她的哈哈,是真笑。
***
姬善敷着药,感觉到某道视线,便回瞥过去——时鹿鹿就躺在不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她的手。这让姬善想起,此人睁开眼看的第一处,便是自己的手。
“怎么,你也要敷?”
时鹿鹿摇了摇头。他被棉被包裹得很好,又有她遮挡着,没受任何伤。
“那么,就是有话说?”
时鹿鹿幽幽道:“你是谁?”
“我叫阿善,善良的善。”
“你是做什么的?”
“大夫。”
“你想要什么?”
“怎么?还想满足我的一个愿望?”
“你心不诚。”
“哈?”
“许愿,诚心才有回馈。你并不真想要我做你的奴仆,这不是你真正的心愿。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姬善心中“咯噔”了一下,看着时鹿鹿,他的眼睛又大又亮,瞳仁深黑,仿佛能够吸纳一切烦恼忧愁。
“我真正的愿望是……”姬善缓缓开口,眼看就要透出几分真心,却在最后一刻,变成了冷笑,“我若告诉你我的愿望,岂非给了你一个挟制我的把柄?我像这么蠢的人?”
时鹿鹿道:“你真是位疑心重的姑娘,不过——我欣赏。”说到后来,又眯眼笑。姬善却很是讨厌他的笑容,当即伸手将他的脸推向另一侧。
这时看看一边走过来一边用手帕拭擦双手。
“问到什么了?”
“她们是大司巫伏周的侍女,在巫族地位极高,奉伏周的命令外出擒拿时鹿鹿,没想到半路被他逃了,所以继续追来……”
姬善皱眉,若有所思道:“还有什么?”
“没了。说到一半,突然毒发身亡。”
姬善连忙起身到海边一看,四个巫女果然全死了。死状非常诡异,眉心上的耳朵图腾本是红色的,此刻变成了黑色。姬善从怀中掏出一根针,试了试,没有变黑。
吃吃奇道:“不是服毒自尽?”
“是巫咒。”时鹿鹿的声音远远传来。
看看冲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襟道:“说清楚!”
“巫女若有背叛之举,就失去了聆听神谕的资格,受到神的诅咒,失聪暴毙……”时鹿鹿停了一停,又道,“家母也是这么死的。”
看看一怔,有些歉然地缩了手。然而,时鹿鹿脸上并没有伤心之色,反而温柔地冲她一笑。
看看心道:此人脾气倒好,比我哥好太多……
吃吃看着焦黑一片的马车,叹气道:“人死了,马车没的赔了,咱们接下去怎么办?”
走走也难过道:“车不可惜,就是可惜了车上的东西……”
“虽说万物皆可抛,只要人还在。但没了钱,咱们接下去怎么活呢?再去找个生病的冤大头坑一笔吗……”吃吃刚说一半,一旁的喝喝拉了拉她的袖子,然后脱掉被火烧出好多洞的外衫,露出里面的软甲来。
吃吃欢喜起来,道:“玄武甲?这个能换钱!”
喝喝脱下软甲拆开来,又从里面掏出了好多片金叶子。
大家的眼睛顿时都直了。
姬善拍了拍走走的肩膀,赞许道:“你当年救她,真是做了最正确的一件事。”
***
黄昏雾气氤氲,客栈的灯光被渲染成一个个圆圆的光球,宛如云雾仙境。
吃吃在巨大的象牙榻上滚来滚去,用脸摩擦着柔软光滑的锦被,发出了至理名言:“有钱真好啊……”
看看巡逻一圈,确定没问题后将窗户关上,点头道:“应该说,有钱,在宜国能活得最好。”
“为什么?”
“拿走屋举例。在程国,方圆十里都未必有的卖;在璧国,只能买,不能租;在燕,能租,但蛮贵的。而宜,只要五十文,凡是带金叶子标志的商铺,都可还车。多方便!”
“天子家的车,谁敢赖着不还?”吃吃说着,在被角也翻到了一片金叶子标志。金叶子是镂空的,里面站了只三头六尾的鸟,正是鵸余——宜国国主赫奕的图腾。
“没错,这家客栈也是悦帝的。真是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就有他的买卖。”看看说到这儿无限向往,“他肯定是全天下最有钱的人!”
“不对呀,唯方第一首富是胡九仙呀!”
这时房门开了,喝喝推着走走进来,走走买了辆新轮椅,膝上放着几包草药,闻言道:“胡九仙失踪了。”
“什么时候的事?”
“抓药时大伙儿都在这么说:他去程国求娶女王不成,回来的路上遭了海难,再没回家。胡家现在人心惶惶,乱得不行。”走走把草药递给喝喝,喝喝开始生火煎药。
“娶程王?他都五十了吧,还想娶程王?那程王最后嫁给谁了?”
“程王也失踪了。”
吃吃大惊,感慨万千:“怪不得说山中一日,人世千年。我们进山找药不过短短两个月,外面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榻上,时鹿鹿静静地躺着,直到此刻,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们在找什么药?”
看看警惕地看着他。
时鹿鹿又补了一句:“也许我有。”
吃吃道:“我们在给喝喝找药。”
“她有病?”时鹿鹿好奇地看着蹲在炉边专心煎药的小姑娘,只见她十岁左右年纪,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十分甜美可爱,委实看不出哪里有病。
“她现在是好的,但一旦病发,不是大喊大叫伤害自己,就是成天躺着不死不活饭也不吃……”吃吃说着,怜爱地摸了摸喝喝的头,叹道,“要我说就是名起得不好。你看多邪乎,走姐叫走走,没了一条腿;看姐叫看看,瞎了一只眼……”
看看反驳道:“没瞎,还能看见一点点!”
“喝喝,天天喝药;我,吃吃,尽吃亏了。”
时鹿鹿闻言笑出了酒窝。
“怎么?你们不满意这四个名字?想改名?”伴随着这句话,姬善从门外走进来。
“没有没有,非常满意。”吃吃立刻改口,“我就爱吃东西,我要吃尽天下美食!”
走走道:“大小姐,你去哪儿了?”
姬善还没回答,时鹿鹿已道:“青楼。”
姬善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吃吃好奇道:“真的?!”
“她身上有脂粉味和酒味,除了青楼想不出第二个地方。”时鹿鹿说着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在下的嗅觉比较灵。”
“太过分了,善姐!你明明知道我一直想去青楼见识见识,怎么不带我呀?”
姬善扔过来一个布袋,吃吃接住打开一看,是六份过所文书。“咱们的过所被烧了,找人弄了六张新的来。现在,统一口径:我们是璧国雱州人氏,听闻巫神很灵,结伴前往鹤城巫神殿请神,为喝喝、走走和这家伙祛病。”
“去鹤城?”看看有些担忧地道,“巫族在追杀他,我们还往她们跟前送?”
吃吃拍手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一招叫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并不,我就是要去找伏周。”
吃吃好奇道:“找她做什么?”
时鹿鹿眨了眨眼睛,道:“她想用我换伏周出手,为喝喝治病。”
“哎?”众人皆惊。
姬善睨着时鹿鹿道:“知道杨修怎么死的吗?”
“我错了,不过再多嘴问一句……伏周若是不肯呢?”
“那你就想办法,逼得她肯。”
时鹿鹿笑了笑,柔柔地应道:“好。”
全程目睹了这一幕的吃吃,忍不住对看看道:“你哥没戏了。”
“什么?”
“这个人肯定喜欢上了善姐,而且比你哥还会来事,杀了自己给善姐助兴啊这是!”
看看翻了个白眼。
***
从客栈往西,车行半个时辰便正式进入了宜国。南岭多山,多林,多沼泽,官道两旁随处可见飞鸟游禽,偶尔还有几只梅花鹿,灵巧地跃过车厢,引起吃吃时不时地惊呼:
“啊!一只你!”
“啊,又一只你!”
“啊,好多你!你爹给你起名的时候肯定也看到了它们!”
时鹿鹿笑道:“名字是家母起的。”
“那你爹呢?”
“他给起了另一个,我不喜欢。”时鹿鹿的目光闪了闪,笑容淡去。
“我爹起的我也不喜欢,我喜欢吃吃这个名字。”吃吃说着,把手里的瓜子分了一颗给他,“吃吗?”
时鹿鹿怔了一下,张嘴吃了,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怎么?不好吃?”
“这是什么?”
“瓜子。西瓜的籽加盐烘干,是燕那边的特产。你没吃过?”吃吃不禁大为怜爱,忙又塞了几颗到他嘴边,“宜如此方便,万物皆有卖。你是宜人,却一点见识都没有,不应该哦。”
“是,在下孤陋寡闻,今后一定多吃多看。”时鹿鹿便含笑又吃了几颗。
姬善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
如此过了大概一刻钟,时鹿鹿面色微变,额头流下汗来。
吃吃好奇道:“你怎么了?”
“我……”刚说一个字,时鹿鹿的胸膛一阵震动,咳出了一大口血。
吃吃慌了:“善姐!他怎么了?”
“他禁食多日,肠胃虚弱,无力消化硬物,反噬出血罢了。”
“啊?你怎么不提醒我呀?”
“你们相谈甚欢,不舍坏你雅兴呀。”
吃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附到看看耳边道:“完了完了!我怎么觉得善姐也喜欢上了这个人,这会儿是在吃醋?”
看看又翻了个白眼,将她推开几分。
这时喝喝煮好了一碗药,端上前喂给时鹿鹿,时鹿鹿总算缓过了一些,脸白如纸地盯着姬善道:“我能不能提一点要求?”
“哦?”
“你要拿我换药,总得让我活着。”
“放心,你死不了。”
“但若我能开心一点,也许能帮上你更多。”
“比如?”
“巫神殿的机关部署、相关甲历,在下略知一二。”
吃吃雀跃道:“对呀,善姐,正所谓知己知彼,咱们需要啊!”
姬善想了想,道:“你娘是何时叛出听神台的?”
吃吃一怔,道:“听神台?”
“巫神殿中,大司巫的住处名听神台。听神台的巫女与别处不同,普通巫女二十五岁可成婚,听神台的巫女却要终身守贞侍奉巫神。他娘若不是听神台的,怎会知道巫神殿最机密的事?她娘若是听神台的,就不该有他。”
吃吃感慨道:“难怪说是背叛被杀……”
时鹿鹿答道:“家母背叛巫族是二十七年前,然后逝于十五年前。”
“也就是说,你娘背叛了十二年,听神台才发觉此事,杀了她?”
“对。”
姬善的目光闪烁,又问:“巫族为何抓你?”
“我是玷污神的孽种,需用我的血洗清听神台的污垢。”时鹿鹿态度坦荡,有问必答,连回答这么不堪的问题时,都神色自若,没有丝毫遮掩。
吃吃却看得有些难过,忍不住道:“善姐,能别再揭疮疤了吗?他的私事跟咱们也没关系呀,问点别的吧。”
姬善换了话题:“你见过伏周吗?”
“见过。”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鹿鹿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她精通巫蛊,擅舞、乐、医和机关术,鲜少说话,话即神谕。没有任何特殊喜好,也不同任何人亲近,常年坐在听神台上发呆,无人知晓她在想什么。”
“说了等于没说。”姬善冷哼道,“她几岁?”
时鹿鹿抬眼道:“比你大一两岁吧。”
他的眼睛缱绻热情,被如此专注地注视着,就像是被爱慕着一般。姬善忍不住皱眉。
吃吃好奇道:“她美吗?”
“还行。”
吃吃很不满意这个答案,追问道:“还行是什么意思呀?这么说吧,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时鹿鹿轻笑出声:“你好看。”
“真的?你不是当我面故意说好听的吧?”
“伏周不过一具行尸走肉,怎比姑娘活色生香?”
吃吃怔了怔,突然捂脸躲到看看身后,小声道:“怎么办?他是不是也看上我了?”
看看已经懒得翻白眼了,索性点头道:“嗯,我哥对杜鹃也这样。”
姬善默默地出了会儿神,再问:“伏周的预言准吗?”
“从未错过。”
赶车的走走扭头插话道:“比定国寺的签还灵验?”
“定国寺的签谁都可以求,而伏周只测宜国大事。”
“除了选赫奕为帝,她还做过什么?”
“小公子夜尚于襁褓中曾被抱去见她,她看了一眼,说了八个字:‘从法化生,方得寂灭。’”
吃吃不解道:“什么意思呀?”
时鹿鹿解释道:“意思就是这个孩子要修佛才得善终。气得镇南王妃当场翻脸道:‘出家当和尚?你怎么不干脆收他进听神台算了?’”
吃吃哈哈大笑,姬善翘了翘唇角道:“这条逸闻有意思。”
“夜尚从此便有了佛子之号,听说他长大后,真的一心想当和尚。”
“但宜国不是不信佛道只尊巫术吗?”
看看道:“所以小公子才如此有名——既聪明乖巧,又离经叛道。”
姬善盯着时鹿鹿问:“还有吗?”
“永宁五年也就是图璧三年的十二月,程先王铭弓对宜宣战,横跨青海,入侵南岭。宜王前往听神台聆听神谕,伏周说了四个字——‘匕鬯不惊’。”
吃吃道:“我知道这个!结果铭弓中途突然中风瘫痪,真的休战了!”
“今年程王颐殊选夫,请了胡九仙。胡九仙备厚礼求问凶吉,伏周做了个预言——‘紫薇开天启,一驻连三移。荧惑未守心,东蛟不可殪。’”
吃吃不解道:“啥意思啊?”
看看道:“意思就是时机未到,女王不能死。”
“可女王失踪了!胡九仙也失踪了……”
“颐殊本该死在芦湾,如今只是失踪……”看看说到这儿面色微沉,转向姬善道,“善姐,你说会不会是伏周派人救走了颐殊?”
姬善蹙眉不语。
吃吃道:“很有可能啊!巫族必须服从神谕的,神谕都说女王不能死,那她们肯定得救啊!”
走走发愁道:“可如此一来,等于把薛相啊燕王啊还有花子大人全招来了,他们哪个是好惹的?宜国不怕引火上身吗?”
“女王在手,就可以跟他们谈条件了呀!再说,悦帝那么精明,绝对不会吃亏的!”
看看担忧道:“善姐,我们这个时候入宜,会不会不太合适?”
吃吃“啊”了一声:“是啊!薛相来了我们就危险了!还是继续入山避一避,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找伏周看病?”
姬善沉吟片刻,盯着时鹿鹿道:“这预言是重大机密,你如何得知?”
“我被擒时听到的。”
姬善将针抵在他的百会穴上,沉声道:“说真话。”
“在下从不说谎。”
姬善眯起眼睛,将针往里刺进了一分,吃吃紧张道:“善姐!他如此坦诚,为何还要……”
“谎话连篇,只有你才信。”
吃吃一怔,一旁煮茶的喝喝抬起头来,也是一脸惊讶。
看看皱眉道:“他撒谎?”
走走道:“不是吧,他看上去挺真诚的……”
时鹿鹿笑吟吟地看着姬善道:“旁观者清。”
姬善将针又刺进了一分,时鹿鹿立刻笑不出来了,疼得再次汗如雨下。
“我来告诉你,为何你说的都是谎言。”姬善伸出三根手指,“一,你不是宜人,而是璧人。”
吃吃睁大了眼睛:“啊?”
“他肤色白皙细腻,固然天生丽质,也有后天护养。宜人,尤其男子,可不讲究这个。哪怕赫奕,也是个糙汉子。只有璧国的男人才注重外表。而且,你虽说得一口宜话,却偶尔会带出璧国尾音。”
看看质疑道:“他是晚塘人,晚塘在宜壁交界,难免会沾染璧的一些习性?”
“就当这个成立。二,你说你母是巫女,二十七年前偷偷生下了你,十二年后此事才败露,被巫所杀,而你,也一直被巫族追捕……你跟你娘聚少离多,对吧?她不可能把一个男童养在膝下,也不可能频繁出听神台去见你。那么,你是如何从她口中得知那么多关于听神台的事情的?”
“会不会是他爹讲给他听的?”看看正在分析,姬善瞪了她一眼,她连忙闭嘴。
时鹿鹿因为痛苦而微微有些喘,缓缓道:“家父……不曾讲过,家母,也确实很少见面,但——她留了手记……”
“对呀,他可以看书啊……”吃吃正在附和,看看瞪了她一眼,于是吃吃也闭上了嘴巴。
姬善沉下脸道:“行。那么三,你说巫族在追杀你,要用你的血清洗你娘的罪孽,为何不直接杀了,反而大费周章地藏在鱼腹中?还有,那四名巫女死前招供,是最近才听说你的下落,故而抓你。你既是这几天才被抓,又如何听到三个月前的神谕?”
四人全都目光灼灼地盯着时鹿鹿。
时鹿鹿不慌不忙,依旧镇定自若地回答道:“家母手记里有巫族的一些隐秘,如今只剩我一人知晓,所以不能杀我。而我十五年前被擒,一直关在听神台中,故而知晓伏周的预言……”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你被关了十五年?!”吃吃目露怜惜,“难怪你连走屋和瓜子都不认识……”
“十五年你都没有说出隐秘?”走走满心钦佩道,“你看着柔弱,心智竟如此坚毅……”
“伏周竟能容你十五年,看来那些隐秘很不得了啊……”看看回眸看向姬善道,“我觉得拿他换药,稳了。”
姬善深深地凝视着时鹿鹿。当她如此时,琥珀色眼瞳会显得格外锐利,带着天生的冷煞之意。就像人们一看到白梅,就知道寒冬已至。
然而时鹿鹿似感受不到般,依旧笑得柔而暖,道:“在下真的从不说谎。善姐相处久了,便知道了。”
“叫谁善姐?”姬善瞪眼道。
“那……善妹?”
姬善作势又要扎针,时鹿鹿立刻改口:“大小姐!”
姬善这才将针缓缓收回。时鹿鹿松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现在,能对我好点,让我开心一点了吗?”
“你想怎么开心?”
***
“北境之内,当以银叶寺为首,僧多钱多屋多,又称‘三多寺’。其客舍共计三十九间,天字三间推窗可观日出,奇雾拦腰,颇有红尘尽在脚下之感,实乃躲避俗事纷扰的绝佳之地。然住持富豪又清高,钱帛哭求皆不能动其心志,想要入住,需投其所好。问有何好哉?答曰一狗肉二狗肉三狗肉也……”吃吃手捧《朝海暮梧录二》,念到此处舔了舔嘴巴,“啊,好想吃狗肉!”
“不许吃!”看看飞来一记眼刀。
“我就想想。”
“想也不许想!”
吃吃“哼”了一声。
躺在榻上听书的时鹿鹿好奇道:“为何不能吃?”
“看姐说她当年流放路上被衙役欺负,幸好有只野犬冲出来救了她。自那后所有狗狗都是她的朋友。”
时鹿鹿看向看看——她替换了走走在赶车。走走赶车时,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轮到她,就横冲直撞各种颠簸。但众人都似习惯了,无人对此抱怨。四个婢女中,看看长得最美,却动作最糙,大大咧咧像个假小子,似在刻意屏蔽身为女子的一些特征,原来如此。
“北艳山有一奇景,曰悬棺。壁立水滨,逶迤高广,一具具船型棺材悬挂其上,饰以彩绘,栩栩如生……”吃吃继续念书,喝喝捧了杯茶递给她。
“小贴心,我正念得口渴呢。”吃吃笑着接过茶呷了一口,挑眉道,“呀,仙崖石花?可惜用的水差了些,若能配以璧的凝秘泉,或者燕的紫笋泉水,就好了……”
喝喝捏紧茶托,有些不安。
一旁绣花的走走抄起木尺戳了下吃吃的头:“别听她的,喝喝,她这是在别人面前卖弄风雅呢!”
“我也就能聊聊吃的,琴棋书画一概不会,哪风雅得起来?”吃吃说着把书一合,塞回案脚下,“我念累了……”
时鹿鹿温声道:“辛苦了。”
“要不,你给我讲讲巫神殿的事吧。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吃吃凑到榻前,双手托腮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写满好奇。
一旁的走走不禁朝姬善投去一瞥,只见姬善埋首于医书中,从头到尾连看都没看一眼这边。
时鹿鹿笑了笑,视线掠过吃吃看向窗外,霞光满天,斑斓似锦,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了许许多多的喜爱。
“巫神殿建在鹤城乃至整个宜国最高的蜃楼山上。山峰峰顶被削去一截,留下四四方方一块平地。宜人说,那是巫神的杰作。历任大司巫都要在那儿聆听神谕,再下山传达给世人。唯独伏周不同,她不下山。巫女们在听神台上搭建了木屋,供伊居住。我第一次见伏周,便是在那木屋中。”
“伏周如果跟善姐差不多大,等于也跟你差不多大?你十二岁被抓回听神台,那时候她也十二岁左右?”
“对。”
“然后呢?她怎么对你的?十二岁的小姑娘,应该坏不到哪儿去吧?”
“她把我关进一个没有光的屋子里。”
“当我没说过上句话……”
“我在那儿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有很多声音:吹过山顶的风,敲在外墙的雨,长出峭壁的草,落在土上的花……那些声音陪伴我,一天天,一年年。”
吃吃的眼眶湿润了起来,颤声道:“你就这样过了十五年?”
“也有例外的时候。你知道的,听神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种着花的一块地和两间小木屋。有一次,雷正好击中我住的那间屋子,把它烧掉了,我终于离开了小黑屋,看见了蓝天白云和太阳。”
时鹿鹿说这话时注视着窗外的风景,眼神温柔,唇角还带着笑意,却让吃吃看得更加难过:“巫的隐秘很重要吗?说出来,你就解脱了呀。”
时鹿鹿收回视线,认真地看着吃吃道:“我想活呀。说出来,我就活不成了。”
“可是……”吃吃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能够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活十五年,十五年!
“你看,我这不是出来了吗?还遇到了你们。”时鹿鹿眸光流转,唇角的酒窝既可爱又明朗。
吃吃愧疚道:“我们却要送你回去……”
“我迟早会被抓回去的,能额外换一个给喝喝看病的机会,赚了呢。”
吃吃突然转身,跳出了车窗。
时鹿鹿惊道:“你去哪儿?”
姬善淡淡道:“你的故事很感人,她去哭了。”
时鹿鹿看向她道:“我没说谎,请你相信我。”
姬善终于放下书,也看向他:他的肌肤比她还白,是因为长年幽禁;他脸上带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少年气,是因为没有机会长大;他的一切怪异行为和话间漏洞,确实都变得合理……
但不知为何,姬善心中仍有疑惑。那点疑惑毫无依据,毫不讲理,大概就是身为女子天生的直觉。
直觉告诉她——别信他。
于是她开口告诉时鹿鹿:“我信不信不重要。她们信了就可以了。”
时鹿鹿的目光闪了闪,然后,难掩委屈地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