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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她又回到了那个冬天。

承东市的市区不靠海,一年中有八个月都刮风,赶上刚过完年的二月份,一场雪过去,窗户上还结着冰花,连富贵的耳朵都立不起来了。

富贵是孟宁语的宠物,一只机械狗。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连只机械狗都怕冷,大概开发它的时候,伟大的邵教授根本就没动脑子,导致它的传感器和他本人的身子骨一样脆弱,冷不得热不得,照顾不好就罢工。

孟宁语从床上爬起来,把滑落的毯子叠好。她想起邵新一大早来过自己的房间,看她没有醒,于是教授大人连手指头都没动,指使富贵给她叼过来一条毯子,匆匆忙忙就走了。

此刻她迎着富贵闪烁的电子眼,发现它的耳朵好像彻底坏了,但它身残志坚,巴掌大的狗脸上很快显示出今天的室外温度,又是零下。

孟宁语戳了一下它的耳朵,零件松动,她只好又拍拍它的狗头说:“忍忍,等你爹回来给你修。”

她趁着家里没人,去书房找邵新备用的权限卡,那是个听起来高大上的小卡片,但被他扔在家里当书签。她翻了一圈,重点怀疑邵新最近在看的书,果然在一本散文诗集里找到了。

孟宁语准备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邵新的围巾掉在门后,灰色的羊绒针织。

他又忘戴了。

她已经能看见他冻得面无血色的样子了,心里赌气,干脆把围巾系在门把手上,不信他下次还能忘。

她深刻理解了为什么科技会改变生活,因为有些人的生存能力低下,只长脑子没长手。

黎明时分,围墙之外刚刚晕出半壁晨曦,看着是个不错的晴天。

孟宁语为了方便行动,今天特意穿上轻薄的黑色羽绒服,然后她沿着步道走,整个人就和树影藏在一起,走出去叫车。

邵新的研究院就在承东市的高新区,因此他们也一直住在附近,最多一刻钟的车程。

这条路对于孟宁语而言实在太熟了,因为她总有一百个借口要去骚扰邵教授,连路边有几个井盖都数得清清楚楚,但那一天她却嫌红灯太短。

孟宁语逼着自己深呼吸,目不转睛盯着车窗外。很快手机震动,都是队长申一航发来的消息。

对方显然不太放心,一条又一条,不外乎希望她注意安全,找到机会再行动。

今天就是个好机会,邵新要去复诊,所以他一大早就出门了。

孟宁语掐算时间,这会儿研究院里的人最少。

她下车后就绕开正门,找到一条隐蔽的疏散通道溜进去,出口在西北方向的专家会议楼。

一切如她所愿,院里十分安静,可她四处看着,隐隐觉得不对劲。

最西边是医疗院区,那地方平日严禁外人进入,因为都是生物科研项目,里边还有留院观察的病人,邵新不让她去捣乱。孟宁语今天一路过去却十分顺利,她鬼鬼祟祟躲了半天,没有看见留守值班的人,甚至就连平日来往接驳的智能车也全停了。

触目所及,空旷安静,庞大的建筑群匍匐伫立。她眼前的一切像突然被按下暂停的画面,活像电影里的无人区。

只有她一个人闯入。

孟宁语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拉拉衣领,又打量面前的灰色楼宇。

整座研究院里充斥着冷色调,因为过节,有的玻璃上还贴着福字,显得滑稽可笑。她实在不喜欢这种氛围,但那些搞高新的专家们都有个毛病,盲目追求工业风,号称能体现未来感。

孟宁语一边走一边腹诽,就不该让这种人有钱,否则就和邵新一样,连路都快走不了的人,非要占这么大片地,眼看快要盖出一座外星城了。

她拿着邵新的权限卡,自然畅通无阻,很快偷偷进入了医疗院区。

这一片盖得就更不喜庆了,全是纯白色调,此刻的日光还不足以撑起整片天,于是四周唯一的颜色就显得分外突出。

一座焚烧炉像是蛰伏的怪物,冒着黑烟,奄奄一息躲在楼后,烧出微弱的光。

孟宁语停下观察,发现它是后期补建的,又被人隐藏,直接在外侧栽上一排高大的杉树,挡住了上下楼的窗口,而且丝毫没有顾虑到易燃的风险。

这东西的用途十分可疑。

她脑子里冒出申队和她说的话,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说到底她只是个行政岗的小警察,对于这种暗中调查的任务,根本没经验。

何况她怎么也想不到,市局竟然会调查启新研究院。

直到今天之前,孟宁语都没法把这事问出口。因为这地方由邵新一手创建,不出事还好,稍微有点风吹草动,整个故事就变味了。大家普遍相信,神秘的科学家容易变态,一变态就会扯出惊天阴谋,轻则杀人放火,重则殃及宇宙,但实际上,邵新的神秘主要体现在他没有时间抛头露面,回到家又连煤气灶都不会开。

所以他们家的富贵光荣领命,更新程序之后,它可以一键点火了。先不说有没有灵魂,起码邵新那具不怎么健康的肉体,眼瞧着全贡献给科研事业了。

孟宁语觉得教授大人根本不具备违法乱纪的的能力,何况她在他身边将近十年,从青春懵懂到步入社会,从仰视再到倾慕,她确实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来查他。

但这正是她今天要来的原因,她不希望任何人误会邵新。

孟宁语没时间胡思乱想了,很快已经上到二楼。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看见的一切,那地方就是住院区。启新研究院中有各项临床项目,此前都走过正规流程,获得政府批准而建立。

四下充斥着熟悉的消毒水气味,和普通医院没什么区别,走廊两侧都是病房。

孟宁语隔着门,从观察窗口往里看。病人似乎都被送入了特殊的医疗仓,完全封闭。

仪器上的光闪烁明灭,而四下墙壁在冷光灯的映照下一尘不染。明明是恒温病区,可她走着走着,总觉得背后发凉。

孟宁语提心吊胆,留意上下楼的动静,但依旧没人来往,连护士站都空荡荡的,一排引导机器人贴墙而立,显然主程序根本没有上线。

这里已经被人提前清场了。

孟宁语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她盯着那排机器人叹气,按照以貌取人的原则,她一直亲切地叫这玩意“垃圾桶”。它们一看就是不怎么走心的流水线产物,充斥在研究院的各个角落,平日端茶倒水,外加逢年过节见人就说:“恭喜发财!”

然而今天,她对着它们笑不出来了。

所有异常的缄默,往往都不是什么好预兆。

空无一人的研究院、隐蔽的焚烧炉、无知无觉的病人失去监护……这怎么看怎么像是出事了。

她突然意识到,今天邵新匆忙离家,很可能不是去复诊的。

孟宁语紧张起来,担心邵新也来了研究院,于是放轻脚步。

很快,她在走廊尽头发现一排办公室,直接溜进第一间翻看桌上的文件,没看出什么疑点,又利用邵新的权限登录系统,找到住院病人的资料,准备拍下来直接发给申一航。

她举着手机,半天都没能按下拍摄键。

满屏幕都是病例,她翻到三个灰色的头像,很明显状态异常,于是迅速点开,全是冗长的病理数据。她虽然看不懂,但实验结果一栏是正经的汉字,写得清清楚楚。

移植失败,患者脑死亡,实验流程已中断。

与此同时,窗帘突然动了。

孟宁语紧绷的神经骤然被扯断,吓得差点叫出声。她回头才发现天亮了,窗外隐隐有光,因此智能百叶窗升起一半,调整出最合适室内的光线。

她吓得手指发抖,马上拍照留底,又飞快查看系统,试图找到将数据全部导出备份的方式,忽然又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这一次是真的有人来了。

孟宁语果断熄灭屏幕,躲进文件柜旁的暗影中。她屏住呼吸,只求不被发现。

外边来的人不止一个,脚步错杂。万幸对方一行似乎很急,经过孟宁语所在的办公室没停留,径自去了隔壁。

孟宁语松了一口气,慢慢挪动到门后,仔细去听隔壁的动静。

果然,邵新也来了研究院。

她熟悉他的声音,又听出和他在一起的是个女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同事。

那两个人的语速飞快,说了没几句就争执起来,感觉都带着情绪,声调压不住,显然这场对话并不愉快。

孟宁语直觉一切非同小可,又惊又急。她努力想听清他们的话,可惜只让她断断续续听见几个关键词。

她一着急,胆子反而大了,心一横迈出去,打算直接溜到隔壁门外。

没想到她刚一露头,偷听计划已经宣告失败。

走廊里站着一个熟悉的“垃圾桶”,它刚刚被人唤醒,正在替办公室里的人守门。

孟宁语盯着它转向自己,冷汗都下来了。

她几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站在门边进退两难,只好冲它做闭嘴的动作,然后往离开的方向退,示意自己马上滚蛋,绝不擅闯。

“垃圾桶”拒绝谈判,它转转脑袋,头顶全红,生怕别人看不出它要告密,然后响亮地冒出一句:“恭喜发财!”

孟宁语气笑了,这鬼东西开发出来纯粹为了给她添堵。

很快它连通警报系统,走廊响起尖锐的提示音,隔壁办公室里的谈话戛然而止,紧接着里边的人冲出来拉开门。

她没有选择,转身就跑,所有感官骤然清晰起来。

分秒之间,时间又被无限拉长,她记得自己连身后的脚步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邵新走路的时候一轻一重,她知道是他,却无论如何不敢回头。

她生平第一次害怕见到他。

孟宁语记得自己跑了很久,最后也没能跑出去。

她熟悉研究院,却从没来过这片医疗院区。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楼梯,又听见楼下似乎也有动静,这地方就算没人也总有一堆莫名其妙的智能机器人,她只能向楼上跑。

这栋建筑总共五层而已,她一口气就爬到了顶层,闯进实验室。窗外刚好有主楼的结构遮挡,整体背阴,所以全靠室内光源。

她一边跑一边骂,什么狗屁未来感,实验室竟然都是玻璃房子,四面透光,还是感应灯,她一进来,四周随着她的脚步依次亮起,所有空间一目了然。

别说进个人,进只耗子都无处可藏。

她随便冲进靠窗那一间,迎着窗口往下看,直接放弃。她没这个身手能从楼上跑,于是心里更慌,又想起自己拍到的记录,院区有病人死亡,却一直没有被公开。这种事不可能隐瞒太久,正规的临床实验招募志愿者的流程非常严苛,所有手续和监管完整,纸包不住火,一旦有问题警方肯定会介入。

孟宁语直觉自己这次玩大了。

四下的灯光突然熄灭,天光不足,一切重归昏暗,满地阴沉沉的影子。

孟宁语愣着不敢动,感觉出整栋楼的电源好像都被意外切断了。她似乎能听见远处传来邵新的声音,他在喊她,可此刻分不清方向,她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躲。

事发突然,今天她是贸然闯入,无疑身份尴尬,根本无法抉择,她只能拿出手机拨给申一航。

分神片刻,她刚刚按下通话键,一双手突然从她背后伸过来,死死地捂住她的嘴。

孟宁语大惊,挣扎之下抬眼,面前的玻璃在暗处恰好投射出镜面,让她看见自己身后竟然悄无声息站了一个人。

对方浸在模糊不清的暗影里,偏偏她能看清。

是邵新,来的人就是他。

他捂着她的嘴,一眼就看出她是在给警队打电话,于是抢过她的手机,顺着半开的窗口砸出去。

那扇窗随着力度洞开,猛烈的寒风猝不及防卷进来,吹得人眼角生疼。

她记得自己当时的念头很可笑,因为她想起了门后的那条围巾。

这天气太冷了,而邵新怕冷。

孟宁语被风吹得脸颊生疼,拼命示意他先松手,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可是她连呼喊都没能发出来,整个人被他直接抱起来,抵在了窗口。

智能感应器迅速报警,提示坠楼风险。

她上半身几乎全冲出去了,头朝下导致血液倒流,人已经蒙了。

她不知道邵新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而远处走廊中已经启动应急电路,很快优先恢复了主系统。

扩音器里传出冷漠的女声:“实验室发现闯入者,执行一级保密程序。”

那声音模模糊糊又被风扑灭,并不真切,却深深刻在孟宁语的脑海之中,如同她最后看见的画面一样,清晰而残忍。

她看见邵新的手从铅灰色的大衣中探出,手腕上的皮肤苍白而少血色。她记得自己死死抓着他,不知道他这是中了什么邪。她在极端的恐惧之下,只来得及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希望他能冷静一点。

但邵新没有收手。

孟宁语头朝下,已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了,她觉得身后的人实打实拿出了灭口的狠劲,竟然把她整个人拦腰抱起来。

她呜咽着试图分辩,无论如何,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可是邵新没有收手,如同砸手机一样果断,他毫不犹豫,直接从五层楼的窗口把她推了出去。

坠楼那一刻,世界倾倒。

庞大的灰色建筑群在人的视野里错乱扭曲,像无声无息的兽,一口将她吞没。

孟宁语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路,还来不及谈爱恨,竟然就以这样荒诞的形式骤然收场。

意识中的最后一秒,她那不怎么灵光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无法言喻的震惊来不及表达,绝望已经摧垮掉她仅存的求生欲。

她突然想明白了,焚烧炉是用来处理尸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