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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八点二十三分,久违的她回来了

1

冯嘉芮从黑暗中苏醒时,天还没亮。她习惯性要转身动一动,才发觉身上哪儿哪儿都疼,腰身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箍得很紧,根本动不得。

这样的场景很陌生,在冯嘉芮的记忆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身边这人同床共枕过了,而且……这样的体验,确实是生平第一次。

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她的大脑,很快,她的脸颊发烫,后颈的温度直接唤醒了身后的裴致。

“怎么了?”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带着温热的呼吸打在冯嘉芮的耳朵上。

昨天晚上折腾得太狠,冯嘉芮被体内的酒精弄得昏昏然,脊椎和四肢都软塌塌,推拒不开,就这么被他抱着迷迷糊糊睡去。

裴致翻身压住她,大手在她的腹部轻轻摩挲着,一口咬在女人露出的锁骨上,眼神像是饥饿许久的兽,泛着幽幽的光。

冯嘉芮本能要躲,可裴致此刻恶狠狠的模样,却莫名让她觉得可怜。

她抬起手臂回抱住这小可怜,轻声说:“别这样,我不是回来了吗?”

那是两个月前的一个蝉鸣啾啾的晚上,八点二十三分。裴致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一个很久都不曾联系的人打来的电话。

她说:“裴致,我要回沪城了。”

冯嘉芮要回来了,终于把毕生的爱洒尽,带着疲倦的身体和空荡荡的心,要回到他身边了。

沪城机场,室外38℃。

南方的夏天湿热闷热,刚过一场大雨,路面上还残留着尚未被蒸发干净的水汽,微风拨开云朵露出太阳的脸来,阳光四溢在大地。落地窗前的人微微眯起眼睛,驻足良久,抬脚离去。

冯嘉芮把背包放在行李箱上,一手拉着走出机场,阴凉一点点撤去,刺眼的阳光和闷热的风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而后点点头,确实是熟悉中的家乡了——潮湿得令人浑身不适。

不同于其他旅客的张望,冯嘉芮径自去了机场附近的咖啡厅。

倒不是没有人来接她,而是她回来得不是时候,父亲公事繁忙,闲不住的母亲和闺蜜们去了泰国旅游,据说结束后还会去马来西亚等地,好友赵田田搞科研,最近正带领着一众学生日夜奋战,而说好来接机的裴致……飞机一落地就收到了他的信息:“路上堵车,预计迟到半小时,你去咖啡厅等我。”

冯嘉芮在咖啡厅寻了个座位坐下,从背包里拿出耳机和一本厚重如砖的摄影书放在桌上,等拿到了自己的拿铁,戴上耳机嘴里哼着歌,开始看书。

冯嘉芮低垂着头,坐在旁边的是一个外籍男人,与她戴着同款耳机,正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打着字,也不知怎么的就注意到了身侧的冯嘉芮,转过头来笑出一口大白牙:“嗨,你好。”

冯嘉芮微微一笑:“你好。”

外籍男子从冯嘉芮的脸扫到她放在桌上的摄影书,略有惊讶:“这本书我也在看!难道你是摄影师吗?不过——你力气可真大,竟然会随身带着这么厚一本书。”

“算是。”她是从摄影师一步步做到纪录片导演。

冯嘉芮把袖子撸上去一点,豪迈地露出隐约有肌肉轮廓的小麦色胳膊,笑道:“对我而言这本书不算什么,毕竟干我们这一行,得常年背着设备跋山涉水。”

老外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与其他精致如玉的东方女孩儿截然不同的胳膊:“Wow,so cool!”

没有多聊,冯嘉芮的耳机音乐声突然切换成了来电铃声,她按下接通建,对老外笑了笑。

男人低沉清越的声音顺着电波传递到冯嘉芮耳朵里:“你在哪儿?”

冯嘉芮站起身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在人来人往的缝隙中和一双戴着墨镜的黑眸相对。

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他说:“看到你了。”

大框墨镜几乎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再加上一顶鸭舌帽、黑口罩,冯嘉芮能认出他来也算是一桩了不起的本领了。

男人的身影没有被人群淹没,他身高腿长,显眼得很,不一会儿穿过人群走到冯嘉芮面前。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以及白色板鞋,头发也柔顺低垂着没有进行丝毫打理,清清爽爽的随性打扮看起来像是大学生,与当年别无二致。

而冯嘉芮就和以往大不同了,有些凌乱的长卷黑发,头发浓密如海藻,生命力蓬勃而旺盛,身上穿着白色薄棉衬衫和黑色粗布裤子,脚踩一双黑球鞋,干干净净,风格中性而洒脱。

皮肤因为高海拔的日晒和风沙吹蚀变得粗糙,脸颊处甚至还有一小块没有脱落的皮屑,如果不是她仪态大方,气质不俗,再邋遢一点,或许会人怀疑她是哪里偷渡过来的难民。

虽然是这副不修边幅的打扮,女人的眼睛却是乌黑明亮,带着熠熠闪光的笑意,在这个国际机场的咖啡厅里实在不能不引人注目,也难怪外籍男子独独会找她搭讪。

男人把冯嘉芮的行李箱和背包拿过来:“要回家吗?”

他说话咬字很清晰,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却没有一丁点南方口音,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磁性,不论听他说话还是唱歌都是一件极为享受的乐事。

“裴致。”她笑着小声叫他,然后叩叩他的帽檐,“这打扮怕是要适得其反。”

因为从他走进咖啡厅开始,已经有不少女性朝他们这里看了。

裴致是正当红的男演员,年前杀青的一部剧目前正在某台热播,收视不俗。

冯嘉芮与裴致一前一后地走出去,临出门时还和那位老外交换了名片,他说他是电影特效师,有合作可以联系他,工作室就在徐汇区。

冯嘉芮欣然收好名片。

上了车,冯嘉芮随意说着话,扯东扯西地聊天,几乎算得上是喋喋不休,而裴致却是一言不发地握着方向盘。

气氛有一点尴尬,这对于在交际上往无不利的冯嘉芮来说有一点陌生,更何况对象还是裴致——这个与她认识了八年的男人。

“田田姐呢?”很快,他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

冯嘉芮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来,朝他递过去:“要吗?”

裴致不置可否,冯嘉芮自顾自就拆了包装往他唇边递,看他淡粉色的薄唇微微张开把巧克力含进去,她才收回手指给自己拿了一块。

她嘴里吃着巧克力,含糊道:“田田最近很忙,叫我这一个月都不要去打扰她。”顿了顿,她突然问,“你今天是不是有事?我打扰到你了?”

裴致“嗯”了一声。

冯嘉芮立刻歉疚地笑了笑:“啊……前天就不该给你打电话的,真抱歉。”

裴致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辩驳,却在触及她目光时一怔。

是前天晚上八点二十三分,裴致记得很清楚。

因为接到的是一个半年都不曾联系的人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慵懒带着一点沙哑,混在呼呼的风声中,听得不真切,像被什么撕扯着,可能不一会儿就消散了——如同那无数个夜里,虚妄的梦境。

她说过两天要回沪城待上一段时间,和同事们探讨下一部纪录片的选题,等定了才会走。

她并没有要求裴致来机场接她,只是通知他这么一件事,语气平淡自然好像他只是她人生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朋友。

可是他不是。

裴致想,他们的关系可不是朋友这么简单。

不知想到什么,他一直压抑的气息陡然变了,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边胳膊抵在窗沿上,盯着前面的红灯,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一声,语气稍稍有些冷。

“如果是他,你还会说抱歉吗?”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滞了,刚刚还算融洽的气氛毁于一旦。

冯嘉芮把脸对向窗外,声音很平静:“他吗……”

多么显然易见的答案。

“以前用不着,以后没必要。”她答。

那个“他”,叫许庚。

他是冯嘉芮的初恋,大她七岁。北方人,持纯正的北方普通话口音,发音方式和低沉嗓音让人觉得踏实可靠,叫她名字时会带着儿化音,显得有几分宠溺。

他是冯嘉芮父亲好友的儿子,就寄住她家楼下的空房里,空闲时总辅导冯嘉芮数学。就这样,他不仅把冯嘉芮的数学成绩从18分提高到108分,顺便还将她的心挖走了。

裴致将她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一遍,不知是该沮丧“以前用不着”还是该高兴“以后没必要”。

冯嘉芮说完这句话缄默了好一会儿,没话找话:“你有女朋友了吗?”

他的唇抿成一道线,答:“没有。”

枯燥贫瘠的对话后,没人再去打破平静,尝试缓和这尴尬的气氛。

从机场到家的车程大一个小时,其间他们没有再说过话,好像在暗地较劲又像是谁单方面赌气。

冯嘉芮是不懂赌气为何物的,她喜欢直来直去,爱恨分明,从来不愿意做冷战赌气这种无聊的事,可是今天她有一点疲倦。一想到许庚,她就很容易疲倦。

她靠在窗边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车子已经停在了院子里。

裴致正翻看着她背包里那本摄影书,还未察觉到旁边的女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冯嘉芮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侧脸。

毫无疑问,裴致长得很帅气,他一上车就把刘海撩了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精致的五官,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十分立体,眉弓到鼻梁,薄唇到喉结,此时他的模样,已经和她印象中那个沉郁少言又桀骜骄横的少年相差甚远了。

少年长大,变成内敛又暗藏危险的男人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察觉到车厢里淡淡的香水味——也许是琥珀、橡木苔、香草根和雪松混合的清新味道。

冯嘉芮有片刻的迷惘,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同与他并肩坐在桌前分析一道物理题的时光。

这款香水是冯嘉芮送他的礼物。

那年裴致十七岁,冯嘉芮十九岁,许庚生日在即,她正满大街寻找“最合适送给初恋男友的礼物”。

当时这款名牌香水刚上市,有一点清新的肥皂水和锐利冰感相结合的香气,浅淡却久久不散,营销主打的噱头就是:初恋的味道。

这波精准营销让冯嘉芮立刻掏了钱包,可阴错阳差之下,许庚生日之前被叫回了北京老家,一去就是两个多月,再回来时已经有了女友。

冯嘉芮心灰意冷,随手将香水送给了来找她补习功课的少年。

“给你吧。”

“这是什么?”

她背过身去掩藏住自己苦涩的笑,故作轻松道:“初恋的味道,呵。”

如果她突然转身,一定能发现少年漆黑的眼睛在这一刻倏地亮了。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清浅交错的呼吸声。裴致似有所感地转头,对上冯嘉芮的视线。

“怎么了?”他问。

冯嘉芮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很简单的笑来。笑容里没有过渡和预兆,露出洁白的牙齿,爽朗天真,没心没肺的冯嘉芮式微笑。

她拉开车门下车,走了几步又回头,语气诚恳对裴致道:“如果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就通知我,我会配合你立刻办离婚,毕竟当初是为了帮我,你才——”

“嘉芮姐,”他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爷爷说,今年想要抱重孙。”

冯嘉芮:“……”

裴致,是冯嘉芮的邻家弟弟,是炙手可热的当红演员,也是冯嘉芮如何都看不透的丈夫。

2

冯嘉芮第一次见到裴致也是在一个夏天,就在家门口。

十六岁的少年白衣黑裤,脚上踩着人字拖,黑发有些长了稍微遮住了眼睛,在电梯门打开之际不经意地抬头与她对视一眼,很快就淡淡地移开。

冯嘉芮那时候还是个肤浅的“颜狗”,就这么惊鸿一瞥后回家就跟焦梦玉说:“妈妈,你知道咱们这一楼住了一个高中生吗?我今天下午出去玩的时候刚好和他碰见。”

“知道的呀,上个月刚搬过来的,就住在我们对门呀。我听邻居说这孩子父母好像离婚了,就他自己住呢。”焦梦玉拿起一颗洗好的草莓塞进冯嘉芮嘴里,微微蹙眉道,“小小年纪,可怜哟。”

冯嘉芮慢吞吞咀嚼着草莓,想起少年那一抬眸,漆黑的眼睛里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好像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引不起他任何的兴趣。

“一定很孤单吧。”冯嘉芮漫不经心道。

焦梦玉把洗好的那盘草莓往冯嘉芮手边推了推:“会不会和你一个学校的呀?”

“那谁知道。”

第二天,她知道了。

那天是湿冷天气,天空低压阴沉,淡淡的乌云在天际翻滚,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

放学铃响起,安静的教学楼登时变得嘈杂起来,冯嘉芮和赵田田并肩走出教学楼,在拥挤的人群中撑开伞。

赵田田很喜欢和冯嘉芮黏在一块,抢先撑起伞招呼冯嘉芮:“一起撑嘛,多有情调呀。”

冯嘉芮收起自己的伞,两个小姑娘互相抱着腰,胳膊挨着胳膊说说笑笑往前走。

一片树叶被愈来愈大的风吹起,漫过冯嘉芮的目光,飘到站在高一教学楼门口的那少年脚前。

他个子瘦高,校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格格不入地远离人群,孤零零低着头往校外走去,冯嘉芮下意识加快步伐走到他一旁。

他始终低着眼睑,黑色发梢浸着水意,有些凌乱却越发衬得脸色白皙。

“哎哎哎,冯嘉芮!你走这么快干吗?”赵田田个矮腿短,渐渐跟不上冯嘉芮追赶少年的步伐,忍不住暴躁。

冯嘉芮顿了顿脚步,耳边的雨声渐大了。

赵田田咋咋呼呼的声音引得裴致循声望去,倦怠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接踵而出的人群和淅沥雨幕,毫无预兆地就看见了她。

随意散着的过肩中长发被风吹得乱糟糟,背着白色双肩背包,鼻尖被冷风吹得发红,清凌凌的眼睛正注视他。

冯嘉芮冲他笑:“我们见过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就住在你对门,这伞回家再还我吧。”她说完把雨伞塞到裴致怀里就走,没有留给他半分拒绝和道谢的余地。

或许她认为裴致不该拒绝,也不会道谢。

他的目光跟随着女孩儿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口,慢吞吞地撑起伞,然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出去。

瓢泼大雨如期而至,哗啦啦冲刷着人间。

特大台风于凌晨登陆,新闻和广播接连报道,冯嘉芮的父亲是公职人员,台风天别人休假,他也照样要上班,因此滞留在单位两天未归。

焦梦玉和冯嘉芮母女两个留在家里,用提前储备好的蔬菜水果度日,静静等待着台风离境。

一个不上班一个不上学,两人就共睡一室赖起了床,裴致按响门铃的时候,冯嘉芮还以为爸爸回来了,穿着睡裙光着脚狂奔至门口。

“爸——”最后一个字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四目相对。若有若无的尴尬。

她发现这孩子很白,脸也很小,皮肤细致到看不见毛孔,五官相对其他男生而言要精致许多,但因为英气的眉眼和冷峻的眼神,并不会让人觉得他过分阴柔。

有一种独特的俊美。

呼啸的风声刮过墙壁和玻璃窗,为沉寂的环境增添了一抹遥远的声响。

冯嘉芮不说话,等他开口。

然而裴致还在看着她,依旧是白皙的脸,神采奕奕的眼,高挑纤细的身材,穿着白色碎花吊带睡裙,凌乱的发丝若隐若现挡在锁骨上。

冯嘉芮眨了眨眼睛,语气柔和:“你好?”

裴致垂眸,把伞递过去,同时薄唇上下动了动,发出一道极为悦耳又疏远的声音:

“谢谢。”

冯嘉芮接住伞,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鬼使神差地喊:“哎,你要不要来姐姐家吃饭?”

话说出口,她自己先惊讶到了,怎么好意思自称姐姐呢……

她尴尬地杵在门口,而少年在一片死寂中稍稍偏过头,黑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姐姐?”

在冯嘉芮的印象里,每当裴致叫她“姐姐”“学姐”或是“嘉芮姐”时,一定都是不太愉悦的场景。

不知道此刻算不算?

他说:“嘉芮姐,爷爷说今年想抱重孙。”

这几乎算得上吓人了。

冯嘉芮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她那个老古董似的爷爷。

冯嘉芮的爷爷自幼丧父,寡母柔弱,他小小年纪就当家做主,硬是为家里挣出了一份名望,十几岁便能与族中长辈平起平坐、共商大事,随着长辈逝世,族中大任也由他一肩挑。谁都知道他性子刚直、脾气火暴,又极有原则、不留情面,糊弄谁也不敢轻易糊弄了他。如今虽然修身养性颐养天年,脾气也和缓了许多,甚至还有了几分长者的慈祥,但家族上下谁都不敢忤逆他半分,否则老爷子就要拎起拐杖来打人。

平心而论,老爷子对小一辈是非常宠溺的,如果当年不是冯嘉芮为了许庚和爷爷闹翻了天,老爷子扬言要跟她断绝爷孙关系,或许她下了飞机就该直奔冯宅,而不是这湖光别墅了。

冯嘉芮从片刻的惊愕中回过神时,一辆低调的奔驰轿车驶进大门,停到卡宴车边。

里面下来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目光扫过裴致然后才是冯嘉芮,声音里带着一点和善的笑:“听裴致说你今天回来,刚好我办事路过附近,就来看看。”

冯嘉芮上前,笑应一声:“爸爸。”

裴步亨的形象百年不变,他戴着金丝边眼睛,模样斯文儒雅,眉眼和裴致有三分相像,衣着昂贵面料考究,笑意不及眼底,让人望而生畏。

半年多未见,他的企业越做越大,威严也越来越重,看人的眼神没有半分温情,来看儿子儿媳倒像是来视察下属工作,一板一眼,乏味极了。

裴步亨对冯嘉芮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哪怕这个儿媳曾经闹过众人皆知的“丑事”,他也能眼睛一眨不眨听完裴致决定结婚的通知。

就算是现在,他面对冯嘉芮的“难民”形象,也能面不改色,毫无惊讶,仿佛冯嘉芮生来就是这副模样。

他没有多留,在客厅喝了一杯温水便走了。

裴致问:“晚饭想吃什么?”

现在下午三点,一个不早不晚,模棱两可的时间。

冯嘉芮托起行李箱往楼上走,头也不回地答:“随便吧。”

冯嘉芮走到二楼张望了一下,找到自己的房间钻进去,冲进浴室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温水澡。

在西北那个水资源奇缺的地方,能泡一次澡几乎成了十分奢侈的梦想。

泡澡到一半,生活助理的电话打了过来,冯嘉芮擦干手解锁接通电话。

冯嘉芮入行八九年,其间换了五六个助理,基本都是因为耐不住超强度的工作主动辞职,如今剩下的只有两个助理,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工作男助理何朝鼎,一个则是二十出头的生活女助理朱玉。这三年里,冯嘉芮大多时间是和这两人在一起的。

朱玉的嗓门大得像喇叭,因为冯嘉芮是提前回去的,她留在西北收拾行李,本来都要走了,宾馆前台却说收到了一个收件人为冯嘉芮的快递。

寄件人显然是不知道冯嘉芮已经回了沪城,寄了好大一只箱子,里面沉甸甸的,不知道是装了什么。

因为冯嘉芮在网上的风评不是很好,曾经也受到过一些恶意快递,所以没敢冒失寄给冯嘉芮。

冯嘉芮也是一头雾水:“不清楚是谁寄的,你打开看看。”

朱玉依言打开,然后声音突然弱下去,迟疑道:“嘉芮姐,好像是庚哥寄的……都是一些书信文件。”

等温水彻底变凉,冯嘉芮才起身从衣柜里随意找出一件宽松的衬衫和牛仔裤来套上,系好纽扣不经意间抬头与镜中的人四目相对。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然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略显粗糙的脸,嘴角拉开,形成一个有些难看的笑来。

曾经有媒体评价她:“这位新锐导演的作品和本人身上都有一种旁人没有的力量,由蓬勃的生命力、不羁的野性和永远饱满充盈不枯竭的热烈情感组成,好像这世上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能笑容以对。”

如果媒体说得对,她就不会去西北也不会把自己变成这样了。

不过没关系。

她这么年轻,人生的路还那么长,总有一天,许庚会才成为她生命中不足轻重到甚至再也勾不起她心绪一丝波澜的过客。

冯嘉芮把袖子挽起一点开始整理行李,等到行李箱的东西被一一放置妥当时,卧室门被敲响了。

裴致单手扶着门边,神色淡淡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问:“收拾好了?下楼吃饭。”

冯嘉芮顺势关门,随裴致下楼去餐厅。

裴致不习惯和陌生人相处,因此家里没有用人,只有钟点工定时来打扫,一般洗衣叠被这类私密事都由裴致亲力亲为。

餐桌上摆了三菜一汤,清炒菠菜、凤梨咕噜肉、红烧排骨和高汤娃娃菜,摆盘精致,卖相十足。

冯嘉芮拉开椅子,惊讶道:“你会烧菜了?”

裴致嘴角微翘,垂眸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冯嘉芮碗里:“尝尝。”

如果不是亲自验证,冯嘉芮绝对不会相信裴致居然学会了烧菜,并且手艺还不错。

“难道这是什么单身必备技能吗?想不到当初连蒜都不会剥的人也学会烧菜了。”

冯嘉芮想起裴致第一次去她家吃饭——就是那个台风天。外卖没办法来,超市商店也不开门,而他这个独居学生的家中连最基本的炉灶工具都没有,硬生生吃了两天泡面,如果不是冯嘉芮一时脑抽邀请他去家中吃饭,或许也就没有现在的裴致了吧……

当然,这是裴致后来才告诉她的,因为那时候他还十分冷酷地拒绝了她呢。

但当时焦梦玉从卧室出来,看见瘦条条的裴致,立刻母性大发,好像看不见少年眼中的拒绝,热情地将人拉了进去。

冯嘉芮的神思飘回数年前的回忆里,而裴致看着她纤长的眼睫落在眼睑下的一排阴影,突然轻声说:“不是单身。”

他声音太轻,冯嘉芮只听到了尾音。她咀嚼着排骨抬头,疑惑地瞪大眼睛:“嗯?”

裴致黑眸中倒映着她身后的壁灯,装了满眼温柔星光。

他神情认真,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我是有家室的人。”

3

某些意义上,冯嘉芮和裴致很相像。

是一样的对爱情过分偏执。

冯嘉芮当初爱上许庚,闹得全家上下眉头紧皱,可她还是义无反顾追随许庚去了那个陌生遥远的城市——那时,她从没有想过有今天。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在最终总是与一些美好的初衷背道而驰,不是吗?

如同她爱许庚,裴致爱着冯嘉芮,爱得毫无尊严,没有办法。

他唯一觉得自己不至于卑贱如斯的地方,就是从不主动同她联系。

他只是站在原地等着她,等她某一天回头看他。

这一次,他不会再任由她飞走了。

他屈指在表情呆滞的冯嘉芮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轻笑:“在法律意义上是这样。”

在他心中亦然。

冯嘉芮回过神,一口吞下排骨,大大松了一口气,用开玩笑的语气道:“太吓人了,我还以为你犯了重婚罪!”

“……”

有时候,裴致真的不得不怀疑,冯嘉芮是不是在装傻。

晚饭结束后,冯嘉芮帮裴致一起收拾餐桌,裴致洗碗碟,她来擦干,把最后一只碗放回原位时,她突然笑着感叹一声:“还是回家舒服。”

正在洗手的裴致动作一顿,嘴角无声翘起一个小弧度。

他转身擦干手,做了一个少年时代里他们之间无比熟悉的小动作——他用干净修长的手指看似漫不经心地拨了下她的头发,然后弯腰在她耳边低语:“嘉芮姐,欢迎回家。”

欢迎回到我身边。

裴致温热的鼻息扑打在冯嘉芮的耳朵上,让冯嘉芮下意识地躲了躲,往后退了一步刚好贴在冰凉的冰箱上,紧接着他的身子就往前倾了过去。

一瞬间,冯嘉芮就感受到了他靠近时的体温,带着淡淡的清冽味道和人体自然的温度,温暖而干净。

好像站在了冰与火的交界处,冯嘉芮有一丝陌生的茫然,她微微抬头对上男人深邃的双眼,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

绕开他走出厨房,她故作轻松道:“还有一个片花没剪好,我先上楼了。”

男人的视线紧跟着她的背影,答:“好,早点休息。”

冯嘉芮步伐平缓地走进房门,反手关上门后靠在门板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翻找出手机给赵田田发信息:“田田,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某科研狂人难得在次日清晨就回复了消息:“刚好有空,出来逛街吃烧烤?”

冯嘉芮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火速冲了一个澡,套上昨天的衬衫牛仔裤,对着镜子涂了薄薄一层哑光口红,最后把黑色长卷发抓得更蓬松一点便出了房门。

走到进客厅,冯嘉芮捡起放在茶几上的便利贴,一行遒劲有力的字体映入眼帘:

我出去工作了,冰箱里有吐司和牛奶。

裴致在凌晨四点就被助理接去片场了,他们两个的房间隔了一条走廊,冯嘉芮没有听到丝毫动静。

冯嘉芮从冰箱里拿出吐司和牛仔,拆包装时顺便看了下日期,都很新鲜,应该是这两天刚刚采购的。

她咬着一片吐司,把奶锅找出来,用二十分钟解决了早饭,换上跑鞋打车赴约。

自从高中毕业后,冯嘉芮和赵田田聚少离多,一个去了北方学电影,毕业后走遍了全国;一个则留在了沪城的重点大学从生物学换到物理学,最后一头扎进了伟大的科研事业中。

总而言之,两个人都很忙,感情却一直未变。

冯嘉芮时间充裕,早早抵达约定地点,其间还买了两支冰激凌,结果赵田田这家伙迟到半小时,眼看冰激凌就要化成冰激凌水,冯嘉芮只好一人把两支都吃了。

等她拿出纸巾擦干净手时,赵田田终于姗姗来迟。

大抵,人真的是禁不住分开太久的,就站在对面的两人彼此凝视了好久,才终于百分百确定判断无误。

赵田田留了过腰长发,穿着淡粉色娃娃领连衣裙,露出纤细柔嫩的四肢。小小的鼻梁上架了一只银框眼镜,唇上擦了粉色唇彩,在灯光下闪烁着流光。

她整个人看起来软萌可爱,柔弱可欺,与冯嘉芮印象里那个大大咧咧到能够忘记洗脸的假小子大相径庭。

两人相对而坐,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不约而同地“扑哧”一声笑出来。

在咖啡厅点了两杯拿铁和两块蓝莓司康,她们絮絮叨叨说着话,叙旧良久。

赵田田知道冯嘉芮与许庚那段不愉快的往事,所以对对方的新形象不予置评。她告诉冯嘉芮,她刚刚恋爱两个月,对象是比她要大一岁的中科院硕士,老家在云南,是个古板的书呆子,不过对她还不错。

这是赵田田的初恋,但冯嘉芮总觉得她的语气像是在介绍老公。

“哦,对了,你说的那件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快说来听听。”

冯嘉芮的身子往前倾了一点,把挡在眼前的长发挽到耳后,然后拄着脸轻声问:“你觉得裴致这个人怎么样?”

赵田田叉了一块司康放进嘴里,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望着冯嘉芮:“怎么,裴致那小子终于对你告白了?”

冯嘉芮:“什么?”

赵田田没忍住翻了个不雅的白眼:“冯嘉芮,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裴致喜欢你吧——哦不对,除了你,你这个睁眼瞎。”

当初赵田田作为冯嘉芮的死党,已经不知多少次在不经意间发现冯嘉芮口中那个冷酷寡言的弟弟,向她投以占有欲十足的痴恋目光了。

只可惜冯嘉芮一心要撞许庚这个南墙,眼里根本看不到那少年半分。

赵田田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冯嘉芮沉默了一会儿,吐露真言:“以前可能察觉到了,只是不敢去想。”

她把全部都给了许庚,已经拿不出任何东西来回应裴致的爱了,所以干脆假装未曾察觉,不做正面回应,只等他耐心耗尽,自行离开。

洒脱如冯嘉芮,也有会这样畏葸的一面。

爱情对冯嘉芮来说真是个难题,她几乎把整个青春给了许庚,到了现在,蓦然回首又望见了裴致。

其实早在年少轻狂时,冯嘉芮就明白,人生短暂,世事无常,爱情的欢乐如同清晨转瞬即逝的露水——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要。

及至如今,她也并非心灰意冷,只是有一点倦怠,还没有恢复力气去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赵田田问她:“你对裴致什么感觉?”

冯嘉芮想了一会儿,答:“和他在一起,就很放松。”

难为赵田田这个理科生,绞尽脑汁说:“那么,我想你也未必对他毫无感觉,反正你们都结婚了,不如就趁此机会培养培养感情?”

冯嘉芮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这成了什么……当备胎吗?”

赵田田挑眉道:“人家上赶着当你备胎都不要?”

冯嘉芮笑骂了赵田田一句,很快就错开了话题。

难得见面的两人去商场逛了一下午,冯嘉芮买了几套衣裙和护肤品,准备挽救一下自己的形象。

赵田田选了两双鞋,顺便给男友买了一条领带。冯嘉芮看着店员打包,突然折回去,精准地拿了一条去柜台结账。

“麻烦帮我包起来。”

赵田田笑着睨她一眼,半是感叹半是打趣道:“看来某人今天要高兴得睡不着了。”

冯嘉芮接过店员递来的袋子往外走:“请不要过分脑补。”

玩到天色渐晚,赵田田和冯嘉芮去了高中时代经常光顾的一家烧烤店。

这家店开在她们高中附近,是一家面积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夫妻档小店,不仅食材干净口味绝佳,而且价格低廉,所以十分受学生欢迎,如果是周六日,几乎没有挤进去的可能。

刚好今天周四,学生们也还没放学,所以两人幸运地抢到了最后一个空桌,只是天不如人愿,这边刚点好菜,科研所就给赵田田打了一通电话,把人又给叫了回去。

正当冯嘉芮对着满桌烧烤发呆的时候,裴致的电话不期而至。

“你在哪儿?”

店里很吵,四面八方的交谈声把冯嘉芮包围了,但她仍旧听清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太不一样了。这样清越好听的声音,即使在嘈杂中也格外清晰。

“我不在家,我在外面——”

“看到你了。”

冯嘉芮下意识往门外看去,果然在门边看到一道高大俊逸的身影。

他穿着黑色连帽衫和牛仔裤,宽大的帽檐将他的脸遮住了大半,站在发黄的白炽灯下,半个身子的轮廓融于门外的黑暗中。

“你怎么……”

他走过来,拉开冯嘉芮对面的椅子坐下来:“田田姐给我打了电话,让我来陪你吃饭。”

冯嘉芮:“哦……”

幸好是坐在角落里,他又背对着人群,旁人才看不到他的脸,否则这一顿饭恐怕要随着学生们的涌入中止了。

他们在装饰简陋、灯光昏暗的小店里吃饭。

赵田田和冯嘉芮口味一致比较重,点了许多海鲜烧烤以及各类口味生猛的食物,裴致因为胃不好,所以吃得很清淡,加了一份海鲜粥,一勺一勺地喝着。

其间冯嘉芮点了啤酒,一边与裴致聊着天一边续杯,一杯一杯竟然喝到酩酊,浑身血液翻滚,热气上涌。

他拿手在冯嘉芮眼前晃了晃,问:“你现在还好吗?”

“好。”冯嘉芮点头,“非常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笑吟吟抬起蒙眬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嘴角动了动,想笑,但不知名的伤感却渐渐在她眼里沉落下来。

或许是感觉羞愧,她低下头,用手背挡住额头,轻轻地笑了一声。

“裴致……”她的声音非常低。

“嗯?”他注视着她,猜想她此刻或许又在想念着那个人。

能让她露出这样脆弱神情的,只有那个人。

冯嘉芮不知道,裴致嫉妒着每一个曾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男人,他认为自己才应该是她最初的,唯一的,最后的男人。

然而现实却刚好相反,他什么都不是。

他取得的唯一胜利,唯一慰藉便是在她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时诱骗她结婚。

大家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做戏,但他身为演员却入戏太深,无法自拔。

婚后她总是将近半年才会回来一次,半年,半年又半年,短暂相聚后便毫不留念地离开。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半年呢?

他恨不得要时光加速,瞬间白头,看看那时她会在谁的身边。

她低着头不说话,喉咙里发出不明意义的沉吟声,好像有什么话在胸臆之间酝酿着。

“裴致。”

就在他要开口的时候,听到她问——

“不如我们交往试试?”

4

小店里熙攘吵闹的声音都被冯嘉芮这句话远远地推开了,裴致眼前似乎有一层迷雾,眨眨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年少时的那个夜晚。

裴致从打工的酒吧走出来,穿过晚高峰的车水马龙,路边生长着茂密交错的棉树,枝杈上开放着一树火红,花瓣包围这黄色的花蕊,远远看去像是绽放在初春的火苗。

他走到一棵树下,借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点燃一支烟。

火苗在晚风中颤颤巍巍,他抬手护住,不经意间抬头看到隔着一条街的那间24小时便利店。

此时店内橱窗后,有一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和西装革履的男人坐着,两人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却显露出绷得很紧的下颚。

裴致有一瞬间的失神,火舌趁机舔舐到香烟,接着便“噗”的一声,熄灭了。

橱窗后的女人似有所感抬头,视线与他相对。

下一秒,她利落地起身,眼睛里带着泪光和恨意,推开便利店的门穿过马路径自走向他。

车辆快得几乎只能看到白色灯光,眼前一切幻化成虚影,笑声、喇叭、远处歌舞厅的音乐全部都静止,一切都虚假的好似梦中,只有对面女人的笑容是真实的。

她在他面前站定,摸了摸他的脸,指尖一寸寸描摹这少年的轮廓,用蛊惑的声音问:“裴致,你喜不喜欢我?”

他的心率陡然加快,喉咙里的话像是一只鸟儿,挣扎欲飞。

隔街似乎有黑色身影在晃动,然而他挪不开目光,只能定定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

她又走近一步,勾出一抹摄人心魄的笑:“不如,我们交往试试吧?”

然后,她踮起脚,不容拒绝地吻上去,把少年的回答含在两人的唇齿之间。

亲吻只有片刻,冯嘉芮松开裴致,转头扫视一圈,发现那人早了没了踪影,这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地对着裴致讪笑。

“我……”

“故意给他看的吗?”烟头已经烧到手指,烫得一片粉红。裴致转身,将烟碾碎扔到垃圾桶内,然后用最平静如常的样子看着冯嘉芮。

冯嘉芮傻傻地点了下头,眼尾通红,还隐隐有泪:“裴致我……”

他用指腹温柔地擦了下她的脸,不等她回答,只说:“我送你回家。”

被怒意冲昏脑袋的冯嘉芮第二天起得比鸡还早,回想起昨晚自己的行为,恨不得原地穿越回去改写剧情。

“不会是他初吻吧?”冯嘉芮对着天花板发呆,想起少年的眼底冷漠化作惊讶,“完了。”

手机铃声打断了,她在床上打滚哀号。

“你说你和许庚分手了,还强吻了裴致?”

冯嘉芮无声地点头。

电话那边的赵田田声音反而多了一丝笑意:“肯定是他初吻。”

冯嘉芮下意识地问了句:“为什么?”

赵田田只故作神秘地笑。

那天之后,冯嘉芮故意躲着裴致。其实也不算躲,当时裴致大四临近毕业,一边打工,一边还要赶毕业论文,本来就忙得昏天黑地。

她偶尔半夜起来觅食,还能听见对面他开门的声音。

她还好奇,有必要这么拼吗?她不知道,少年憋了一股劲,想要证明自己,更想要让她看自己的优秀。

那个夏季高温焦烤大地,夜里的风带着燥意,焦梦玉女士带着老公出去旅游,家里只剩下冯嘉芮一人。晚上八点的时候,突然停电,她捣鼓了半个小时,以失败告终。

半夜又被热醒。

窗外树影叠叠,她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看到了裴致走在昏暗的路灯里,由远及近。

她忘了尴尬,像看到救星一样,打开门,就往楼下跑。

楼道里的感应灯也在要坏不坏的边缘,像恐怖片里那样忽闪忽闪。

冯嘉芮小跑着到裴致面前,仰头近距离看到那瞬间,只是短短几日不见,怎么感觉他瘦了那么多。

少年面无表情,额前的黑发变长了些,稍稍有些遮眼,低头时,冷白的下颚线在朦胧月色里格外醉人。

小飞虫在眼前晃悠,她眼疾手快地直接一掌拍在裴致的脖子上。

拍完掌心发烫,好像是湿漉漉的汗,冯嘉芮连忙缩回来,笑嘻嘻道:“是蚊子,在吸你血。”

裴致垂眸,睫毛又直又长,目光淡淡,让人看不出情绪。

“我答应你。”他突然开口,说的话却没头没尾。

冯嘉芮愣了下,然后笑:“你怎么知道我家停电了?你答应了呀,走快帮我修,真的热死了。”

裴致一顿,随后脸色难看起来:“什么?”

“修电啊。”她理所当然地说。

裴致沉默地跟着她回到家,打着手电筒看了下,电路只是跳闸,也不知她怎么笨到连这个都处理不了。

离开时,裴致手抵着门,没忍住,回头注视着她。

“冯嘉芮。”

冯嘉芮很少听见他叫自己全名。

“你干吗?”

少年的下颚绷紧:“你说话算话吗?”

她立刻就说:“当然算啊。”

裴致低头嗤笑一声,将门关上,转身回了自己的家。

骗子。

不走心的骗子。

她向来会骗人,狠起心来连自己都骗。

……

冯嘉芮的酒量和酒品向来不敢恭维,此刻她撑着下巴看着他,眸子亮得让人不敢直视,仿佛眼前的人就是她深爱的人。

店员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木炭,上来替换,不小心碰倒了啤酒瓶。

道歉声中,裴致神情专注地扶住了岌岌可危的酒瓶,才能勉强忽略刚刚明显加速的心跳。

气氛过于微妙。

谁都没有说话。

身边是嘈杂的环境,他的沉默,显得特别。

过了好一会儿,冯嘉芮看见裴致唇边出现个很淡的笑,带着不善和嘲讽。

她囫囵发怔间,耳边就听见他比记忆里冷漠许多的声音——

“不试。”

冯嘉芮睁大眼睛,意外他的拒绝。想想也是,她那么浑蛋,不试也行。

她安慰着自己,故作爽快一笑:“我开玩笑……”

裴致忽然开口叫了下她的名字:“冯嘉芮。”他眼里装着冯嘉芮看不懂的色彩,“我们已经结婚三年了。”

冯嘉芮还没明白。

裴致靠在那看着她,突然低低地笑,低头时露出很浅的梨窝。三年前也是这样酒意熏天的夜晚,她同样是醉得迷糊,露出现在一样的迷惑神情,在他的哄骗下领了证。他很多时候都承认自己卑鄙,但这又如何,只要得到她,他下地狱也何妨。

路边有一辆车打了远光灯,刺得让人睁不开眼,他在这瞬间忽然起身坐到她身旁,坐下时,卫衣的绳子不小心碰到她的肩膀。

冯嘉芮喝得有些多,目光一转,发现他的脸距离自己只有分毫,他眼睛长得最好,下睫毛浓密,眼尾较长,细细的双眼皮,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人有一种被深爱的错觉。看到一半觉得心跳有些快,她偏过头,准备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唇就毫无预警地被堵住。

很轻也很软,碰了只有一秒,他若无其事地移开,又靠在椅子上,看着冯嘉芮瞪大的眼睛说:“提醒你一下已婚的事实。”

冯嘉芮惊得酒都醒了几分,摸了摸嘴角,气息有些不顺。终于意识到,她刚刚说的话的歧义在哪儿。

他们已经是结婚三年的夫妻了。

还要怎么试。

八月的夜晚,燥热潮湿,现在是晚上八点,街道两侧满满都是人。

裴致帮冯嘉芮拎着购物袋,走在她身后,他目光没离开她。从高中时代就是这样,他一直走在她身后,看着她。这几年她不在,他连走在她身后的机会都没有。

路过一家网红奶茶店时,冯嘉芮跑过去买了一杯,喝一口又塞到他手里。

“太甜了。”

裴致看着她发丝黏在脖子上,指尖有点痒。两个人在一起时,他总忍不住想靠近她,细细观察,不放过不错过任何一点小细节。

喝了一口奶盖,裴致被甜得皱起眉,对面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不看路的从对面走来。他伸手拉下她的手腕,她没拒绝,反而往他怀里靠了靠。他感觉心尖被抓了下,没忍住,终于将那根发丝从脖子里拿开。

她痒得抬起头,好像下了某种决心:“那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我会对你超级好超级好。”

裴致的手从手搂到腰,冯嘉芮没听到他的声音,又看了他一眼,正好看见他眼眸中的自己。她有些意外此刻自己这副完全放松,毫无防备的模样。

下一秒,随后头发被摸了一下。他眼底温柔更甚,比小店门缝里露出冷气还让人惬意。

就是,到最后也没说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第二天睡醒已经十点,冯嘉芮吃着裴致做的早饭,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感叹,做明星真的是忙。

赵田田早早打来电话,说为了弥补昨天的晚饭,今天请她看电影。

冯嘉芮同意,难得闲暇的时光,放纵一下也无所谓。

只是没想到工作日的下午,电影院还能满场。

冯嘉芮捧着爆米花和可乐,和赵田田坐下后,发现全场几乎都是女孩子。

票是赵田田买的,她好奇:“谁这么大魅力啊?”

“你家裴致呗。”赵田田好奇地凑过来咬耳朵,“领带送出去了吗?他什么反应?是不是高兴坏了?”

冯嘉芮摇摇头,想起昨晚那个吻,她不太自在。

“还没。”

“你在矜持什么?”赵田田恨不得挑明撮合他们俩,但又怕冯嘉芮起逆反心理。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我以前看他觉得就是弟弟,现在好像突然一下子长大了。”

“然后你也突然陷入爱情?”

冯嘉芮没反驳,反而认真地想了下:“怎么说,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是心动啊……”

“真假的?”

“假的假的。”

赵田田还要追问,电影院内一下子灯光黑了下来,冯嘉芮抵了下她的胳膊,让她先看电影。

这是一部青春片,剧情很简单,裴致在里面演一个大学生,只要他一出场,电影院里就响起女生们的尖叫。

冯嘉芮第一次真实的感受裴致的人气,她有点不大适应,又有些与有荣焉。大屏幕里的裴致穿着最基础款的白衬衫,只是随便一拍都是让人惊艳的帅。他卑微地暗恋着女主,一直默默地守在她身旁,甚至到了最后都没有将告白说出口。

整个片子酸酸涩涩的,没有狗血也没有欺负太大的剧情,似乎只是在讲少年的孤单心事。

电影散场,好多小女生都坐在座位上不肯离去,眼眶红红的。

“我看采访,裴裴说这部剧和他真人的经历相似。”

“不可能吧,裴裴这么帅在真实生活里怎么会有女生舍得拒绝他。”

“真的好心酸哦,暗恋八年求而不得。哎,本来不想裴裴谈恋爱,但是真的像电影里演的,我真希望那个女生能回头看看裴裴。”

冯嘉芮从她们面前走过,一字不拉地将话都听到耳朵里。

从记忆里搜寻,没找到结果,她转头问赵田田:“裴致真有一个暗恋八年的女生吗?”

赵田田惊讶地看着她:“冯嘉芮你是真傻还装傻,你真的不知道吗?”

5

应该是知道吗?

外面突然来了一场雨,雨势太大激起一片白雾,冯嘉芮没带伞,赵田田本来说将她送回家,临时又有事,只好送到临近的地铁口。

下车时,赵田田叫住冯嘉芮,忽然问她:“你知道高二比高三晚自习早放半个小时吧?”

这是什么意思?

赵田田没回她,只说:“你好好想想。”

地铁上十分拥挤,几个小女生正用手机在综艺节目。

是季惜白和周牧野,两个都是时下最有流量的明星,周牧野对季惜白说:“我看了最近新上的那个电影,我好喜欢林绿时啊。”

季惜白了然一笑:“你不会是知道我和裴致关系好,想通过我找裴致要林绿时的联系方式吧?”

周牧野厚着脸皮理所当然:“不然要你有何用。”

没想到,季惜白真的拿出手机,给裴致发了条微信。

几个小女生互看一眼,聊着天:

“我好迷裴致和林绿时的CP哦,性感大花旦X清冷寡言白切黑顶级流量。”

“裴裴不也说他喜欢姐姐型吗?”

“他们俩CP已经是排行榜前五了。”

视频里,季惜白的话打断了她们的讨论。

“裴致回我了。”季惜白将语音公放,裴致清冷的声音响起——

“周牧野你好,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有林绿时前辈的联系方式。”

季惜白听完就开始嘲笑起裴致:“拍戏三个月你居然连女主的联系方式都没拿到,裴致你是不是打算单身一辈子啊。”然后拍了拍周牧野的肩膀,“对不起啊兄弟,裴致社交上有问题,我替你教育他。”

刚刚还在迷“致绿”CP的小姑娘们面露苦色:“裴裴总是这样,认生十级,十分难聊。”

其中有一个是裴致唯粉,煞有介事地分析道:“裴裴真的好‘苏’啊,洁身自好。如果真像他之前说的,那他一定是在等那个姐姐。天哪,这是什么绝世深情好男人啊。”

冯嘉芮心口像被什么啃了一下,突然记起她从前也是这样调侃他。

地铁在轨道里飞速运转,眼前一片模糊,忽然觉得有什么她忽略的,思绪飘回了很久之前。

冯嘉芮有个关系很好的学妹叫许茹涵,相当迷恋裴致,小女生满心都是少女情怀,恨不得立马就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思,可又羞怯。

冯嘉芮低头看着情书,觉得这事不大好:“你自己送吧。”

许茹涵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低声求她,夜里本就冷,凉风一吹显得小姑娘让人怜惜。

冯嘉芮怜香惜玉:“行,我只帮你送,下面的你自己来哦。”

“嗯嗯!”

这情书像烫手山芋在冯嘉芮手里待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她犹豫再三去了对门。

她自己熟门熟路地开了门,心里有事,连房间门都忘了敲,直接推门进去。

房间里光线昏暗,深色的窗帘拉了一半,只看了一盏不太亮的暖黄色台灯。视线里,他刚洗过澡,只穿着全棉材质的长裤,上半身裸着,头发还滴着水。窗户没关严,有一缕冷风从外面跑进来,把她吹醒。她连忙闭上眼,闭完之后觉得不大对劲,又将眼睛睁开,比之前睁得还大。

裴致盯着她,呆在原地,面上还能勉强维持,耳朵却不可抑制地红了。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裴步亨的声音。裴致三两步上前,拽过冯嘉芮的手,两个人都躲进了衣柜里。

衣柜不大,两个人在里面更显狭窄。

冯嘉芮看着近在咫尺的裴致:“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裴致看了冯嘉芮几秒,移开目光。他上身还没穿衣服,衣柜里更黑,只有零星的光线照进来,可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到少女的亮晶晶的眼睛。

两人贴得近,明明没开暖气,却莫名觉得热。

呼吸交融间,冯嘉芮还在纠结:“我躲就算了,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裴致揉了下发烫的脸,觉得心跳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你来干什么?”他问。

冯嘉芮立马气短了点,她有个不好的习惯,只要一心虚目光就胡乱没个定点,正好看见他的腹肌:“我能摸一下吗?”

裴致没反应过来。

她补充道:“腹肌。”

裴致冷声拒绝:“不能。”

“小气。”她撇了下嘴,“我来帮许茹涵送情书的,她喜欢你好久了。”

“谁?”他心跳骤然降低,皱着眉问。

“你同班同学好吗?”冯嘉芮没忍住还是戳了下,“班花都不记得,裴裴宝宝你这样很容易孤独终老的。”

他不知道自己起伏巨大的心跳声有没有泄漏,也不知道此刻突然坏透的心情从何而来,反正在这一秒,他口气极差地回:“关你什么事。”

门外,裴步亨敲了两下门,声音透过门传来:“我九点的飞机马上要走,钱我放在桌子上。”

过了两分钟,冯嘉芮听见关门的声音。

下一秒,裴致猛地推开衣柜的门,随手将刚刚放在衣架上的衣服套上。少年看都不看她,全身泛着生人勿近的冰冷。

冯嘉芮:“……”

这个人真的好奇奇怪怪啊。

冯嘉芮也不高兴,气冲冲出了门,发现情书还在手里,又折回去,看见裴致脸更冷。

冯嘉芮直接扔给他:“你自己解决。”

她被裴致冷淡的声音叫住。

“冯嘉芮。”

她没好气地回头:“干吗?”

他黑发黑眼,沉下去的脸色,在这样的夜晚里更加冰冷——

“以后少管我。”

冯嘉芮一口答应。

谁稀罕管你啊,真是!

第二天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夜幕里,除了沉沉的雨声还有汽车的警报声。

教学楼的灯还亮着,许茹涵从走廊看到裴致走过,急急跑过去,不管前后是否有目光注意到,大声叫住他:“裴致!”

一声闷雷下,裴致停下了脚步转了过去。

“那个……嘉芮姐说已经给你了……那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许茹涵说得结结巴巴,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人,更是第一次做出这个出格的行为。

她仰着头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走廊上冷得要命,雨声越来越大,像倒灌了一样,电闪雷鸣,一点浪漫的气氛都没有。

眼前少年校服外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那张让人着迷的脸寡淡又清冷,似乎这世界没有什么能提起他的兴趣。许茹涵的心慢慢慢慢沉了一点:“你要是没什么话说,也行。”

他视线停顿了几秒,终于从记忆里想起了什么:“许茹涵?”

许茹涵立刻回道:“对!是我!”

他点了下头,表情更淡,风轻云淡地问:“喜欢我?”

许茹涵用力点了下头。

雨更大,头发忽然被水珠打到,她下意识摸了下,目光触及裴致的视线,本来雀跃的心跳突然平息下来。她手指蜷缩恨不得能找个缝钻进去,可就这这一秒,闪电的白光里,她突然看到了少年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冰山融化成春光。

她敏感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再回头他又恢复冷冰冰的模样。

难道看错了?

“我不喜欢你,好好学习吧。”

他转身又慢吞吞往回走,许茹涵不死心,跟上前追问:“裴致,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他只迟疑了一秒:“没有。”

许茹涵心想,骗人。

晚自习还在继续,裴致刚回到座位手机振动了下。

冯嘉芮:“好狠的心啊!”

冯嘉芮:“你怎么拒绝人都不知道委婉的!”

裴致扫了一眼,没回。

晚自习下课,高二比高三早半小时,他习惯性多刷了会儿题,看时间差不多,再去楼梯口晃着等她。

身体被从后面推了下,他不受控地后退,刚要踩空,又急急被刚刚的罪魁祸首拉住。

冯嘉芮气哼哼地别扭道:“你怎么这么没有防范意识。”

裴致撑开雨伞的手顿了下,目光垂下,看了她一眼,只一秒,又很快收回。

从学校到家不到三公里,公交车5站,路过6个红绿灯,要走617米,108阶台阶。

裴致没说一句话,冯嘉芮叽叽喳喳念叨了一路,最后到了家门口,转身各回各家前叫住他。

她长得好,一双眼睛最为艳丽,像是最亮的星星,此刻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语气严肃又认真:“宝宝,以后你如果是孤家寡人可怎么办呀?”

裴致垂下眸子,又长又密的睫毛挡住他眼底的情绪。楼梯里还能听见轰轰的雷声,声控灯亮亮暗暗,冯嘉芮眼尖地看见他勾起了嘴角——

“那嘉芮姐养我一辈子。”

灯光忽闪忽闪,冯嘉芮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

“好啊!你居然打这个主意!你想得美!”

地铁公式化的报站声,将冯嘉芮拉回现实。

雨下得更大,冯嘉芮跑进便利店,只剩下质量超级差的透明伞。排队付账的时候,她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有点渣。

行人道上人烟稀少,冯嘉芮撑着伞,在大雨中飘摇。她想无论以后怎么样,现在一定要对裴致好,非常好。当年她走投无路,是他和自己结婚,将她从绝望的边缘拉回。

走了十分钟,终于到家,伞坏得七七八八,自己也淋湿得差不多。

她脱掉鞋,将包放到一旁,直接冲进了浴室。

刚开门,雾气扑面而来,里面的人全身只围了一条浴巾,露出带着腹肌的窄腰。他正拿着浴巾擦头发,皮肤上有薄薄水珠,听见开门声身形一顿,回头看过来,凌乱湿发下那双星空一样的黑眸盯住湿淋淋的她。

四目相对,冯嘉芮心猛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速度极快地将门关上。

冯嘉芮嘀咕:“又不是没看过。”

她脑海里下意识将多年前的画面和刚刚的复盘。

好像更壮了一点?

身后的门打开,裴致已经穿上衣服,头发半干未干发尾还滴着水。冯嘉芮下意识又看向他腰腹处,“啪”的一声,浴巾盖在她身上。

“淋雨了?”他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点点头,说出的话却不经脑子:“腹肌不错。”

四周空气静了静,若是当年,裴致大概只会被她逗红了脸。

但现在,裴致靠在墙上,表情似笑非笑,声音低哑却滚烫:“要摸吗?”

冯嘉芮一愣,败下阵来:“我……我先去洗澡了。”

手拉开门,十分干脆利落。

冯嘉芮站在镜子前,雾气还没散去,但她还是看见了自己红红的脸。空气里都是沐浴露的香味和裴致身上的一样,她不太自在,总觉得自己和他融为一体似的。

“现在居然敢调戏姐姐了。”

裴致看着冯嘉芮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翘了翘。手机上已经有三个未接来电,他一边打开电视,一边回拨了回去。

电视里正在回放季惜白那个综艺,裴致看着,耳边传来当事人的声音:“现在全国人民都知道你‘注孤生’了,你也太不争气了吧。”

“就这事?”裴致忽然想到什么,走到冯嘉芮门口刚要进去,又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拿了一件自己的大T恤回到卫生间门口,轻轻敲了下门,“洗了吗,我拿了件衣服放在门口。”

冯嘉芮衣服刚脱到一半,打开门,只露了一张脸出来,看也不看他,直接从他手里将衣服夺进去。

“你在干吗?”季惜白停顿了一下,“我说你不会藏了个女人吧?”

“没事挂了。”

季惜白大叫:“不许挂!我的天,裴致我看错你了!你还以为你是单纯的小白花,结果你才是闷声做大事的,快说是谁?圈内的吗?林绿时吗?”

他回想了下,裴致身边别说女艺人了,连工作人员都是男的。对方平日里人情寡淡,连圈内好友只有他一个,还是他死皮赖脸凑上来。

裴致也不回答,注意力一直放在浴室的方向,突然开口:“你平时都怎么追人的?”

季惜白骚包地炫耀:“真男人都直接睡,谁还追啊。”

话音刚落,浴室的门打开,裴致直接将电话给挂了。视线里,冯嘉芮穿着他的衣服,长度到膝盖上大概十厘米,皮肤被热水蒸得有些粉红。她抬起头看过来,浑然不知他已经盯着她许久。

电视彻底成了摆设,裴致看着她自然地坐到他身边,胳膊微微碰到,他们身上有着同一种味道。这么多年,很多时候他怕冯嘉芮太长情,怕许庚就这么长长久久地住在她心里,但更多时候他又羡慕这份长情。

她侧头望他,领口太大,露出大片肌肤,她没注意:“怎么了?”

他目光垂下,视线在她脖子上的那颗痣上停留,倾身逼近。

冯嘉芮紧张得绷直了脚尖,睫毛颤了颤:“裴致……”

他恍若未闻,靠得更近了一点:“你心跳好快。”

废话。面对你这张脸,谁心跳能不加速。

在还有一厘米的时候,冯嘉芮手抵住他的胸。电视里正在放他的广告,他一身黑色皮衣在闹市的黑夜里行走,暗色调的霓虹层叠,突然一束光出现他的脸上,黑眸幽深,左脸颊有个唇印,画面定格品牌名称和色号出现。

冯嘉芮注意力不集中,目光移了过去,电视里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她心跳更快了起来。这张脸还和曾经没有变,只是少年成了男人,带着致命的危险。

难挨的时间里,只见他伸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耳后,她全身都有些麻,下意识就要躲。

突然,他声音响起:“有泡沫。”

“啊?是吗?”冯嘉芮连忙擦了下,抬头正好看见他目光里的笑意,“你故意耍我?”

裴致坐了回去,嘴角笑意有点孩子气。

冯嘉芮气息不顺畅地瞪着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下一秒,他声音又钻了进来:“嘉芮姐,你什么时候开始履行夫妻义务?”

6

空气静了两秒,裴致漫不经心地开口:“开玩笑的。”

冯嘉芮“嗯嗯”两声,也不管自己不了,直接就跑回自己房间。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过了两秒,她猛地翻起身又跑去卫生间。刚刚洗澡后,她内衣还在那儿,裴致应该不会发现吧?

事与愿违,她速度还是慢了些,她瞪着他手里的内衣:“洗了?”

裴致淡淡看了她一眼:“手洗的。”

现在重点是手洗吗?

内衣这么私密的东西,第一次出现在异性的手里。冯嘉芮干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不自在,神色正经道:“这是我的。”

“知道。”他语气平常。

“……”

裴致望着冯嘉芮纠结的脸,突然有了些笑意:“又不是没看过。”

这是刚刚冯嘉芮说的话。

冯嘉芮忽然沉默了下来,她进退两难,脑子嗡嗡叫,四肢都在发麻,最后自暴自弃:“那谢谢你。”

又折回床上躺着,她捂住隐隐发烫的脸,他怎么就能这么理所当然呢。睡意全无,她在微信上找赵田田闲聊。

冯嘉芮:“裴致没以前可爱了。”

赵田田:“?”

冯嘉芮:“你别看他长得淡漠一副性冷淡的模样,其实就是一个狐狸精,这种冷心冷情的人吃起人来,都不吐骨头的。”

赵田田:“吃你了?”

冯嘉芮:“……”

冯嘉芮把刚刚的事情说了一边。

赵田田抓住重点:“他什么时候看过的?”

冯嘉芮:“就以前上学的时候。”

赵田田很没革命友谊的,直接将他们俩的聊天记录截图发给了裴致。

没一会儿,冯嘉芮的手机振动了下。

裴致:“睡觉。”

冯嘉芮心口一跳,他怎么知道自己没睡的?

果然是只洞察人心的狐狸精。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冯嘉芮一整夜翻来覆去,梦里都是见到裴致的那一年。

自从台风天后,裴致在冯嘉芮家吃饭的概率就变多了,主要是焦梦玉实在太热情。

“裴裴,去叫嘉芮起来吃饭。”

焦梦玉打开门,又急急跑回厨房,盯着烤箱里的蛋挞。

餐桌上已经摆了四五样家常菜,裴致换上拖鞋,慢吞吞地走到冯嘉芮门口,敲了几下门都没反应。

焦梦玉注意着情况:“裴裴你直接进去叫她,她睡得沉。”

裴致顿了几秒,手腕轻轻用力,推开房间的门。冯嘉芮的房间很乱,衣服扔得乱七八糟,因为这个事情,焦梦玉不知道说了她多少次,但屡教不改,还非说有自己的秩序。

房间内没开灯,厚厚的窗帘阻挡了刺眼的光线,女生的房间总有种香气。

“冯嘉芮。”裴致叫了她一声。

得到的是一片沉默。

他不得不往里走几步,手在墙上找到开关,眼前一瞬间从暗到明。他不适应的眯了下眼睛,再一抬眼,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件内衣。

粉的,还带着软软的蝴蝶结。

他反应还是迟了一秒,看到了全部,瞥开眼,正好对上冯嘉芮含着笑意的眼睛。

她是什么时候醒的?

裴致别过身,面无表情,冷声道:“吃饭。”

冯嘉芮从床上爬起来,笑嘻嘻地拉住他,不让他走。

“看了就想跑?”

裴致脸色一变:“没看见。”

冯嘉芮才不管他,仰着头观察着他的脸色。少年皮肤薄,脸上还维持得住,但耳后脖颈都红了。冯嘉芮笑得更灿烂了,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戳了下裴致的脸:“小色鬼。”

裴致转过头瞪她,身体僵硬,恼羞成怒道:“不是。”

他平日里冷清清的,像不解风情的小冰山,冯嘉芮还以为他本来就冷心冷情,可眼前面红耳赤的少年,明明更有意思。

“明明看到还不承认。”冯嘉芮大大的眼睛里含着的都是不怀好意,靠得更近了点,呼吸和说话的气息都贴在他肌肤上,“为了公平起见,你给姐姐看看你今天穿得内裤什么颜色好不好?”

她说得像了女流氓,话音刚落,裴致脸更红,整个人好像都要烧起来。

“冯嘉芮!”

名字被他得咬牙切齿。

冯嘉芮“扑哧”一笑,拍了拍他肩膀,见他还是紧绷绷得很是僵硬,笑得更大声了。

“乖宝宝。”她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怎么这么纯情呀。”

这件事过去没几天就是周年庆文艺会演,高三学习忙没安排节目,在节庆当天安排来大礼堂看节目。

裴致作为颜值担当,班内怎么可能放过他。他们班是乐队演唱,给他安排了一个副主唱的位置。就是既不需要弹乐器,也不需要飙高音,轻轻地唱几句最轻松的部分,还可以引得一众女生尖叫。

冯嘉芮就坐在第三排,赵田田在旁边和她八卦:“裴致真把许茹涵拒绝了啊?班花啊。”

“嗨,他还小,不懂欣赏美。”冯嘉芮只顾着看台上学弟学妹的劲歌热舞,下个节目就是裴致的,她拽了下赵田田,“快,欣赏我们裴裴宝宝。”

舞台上灯光按下,过了两秒一束追光亮起,裴致就这么出现,音乐声想起,是这年最红的甜腻情歌。

他一身黑衣,额前的随碎发被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双眼睛在灯光下格外招惹是非。

赵田田大惊小怪:“我的天,平时已经够帅了,没想到打扮一下更帅!弟弟长大后不得了,肯定要让万千少女伤心。”

别说赵田田了,高一高二的小姑娘,更是藏不住星星眼。

冯嘉芮没说话,她看着少年冷淡地拿着话筒,长腿靠在支架旁,一张脸面无表情,简直酷到没朋友。灯光太亮,将他整个人都照得闪闪发光。

节庆的时候最混乱,观众席有老师看着还好,后台简直一团糟。裴致坐在偏僻角落的楼梯里,开了一局游戏。

楼梯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他一抬眼,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他坐在台阶上,仰起头,她穿着校服头,披着头发,小女生爱美,头上还夹着水晶发夹,昏暗里闪闪发光。

对方毫不客气一把抢过他的手机,看到上面已经灰掉的画面:“真菜。”

裴致本来有点困,一下子醒了,半眯着眼,声音冰冷又无情:“冯嘉芮。”

她低笑,弯下腰靠得更近了一点,裴致被台阶卡着退无可退,只能仰着头看她。

她像只未化成人形的小狐狸,毫不害臊,越来越近,近到呼吸交融。

裴致又想起了在衣柜里,她也是这样含着笑问他可以不可以摸一下。

心跳如雷,呼吸困难,他知道应该推开她,应该移开目光,只是偏偏他僵硬得动都动不了。

“裴致。”

他嗓子哑了,声音堵在喉咙里只发出模糊的一声“嗯”。

“我要咬你了。”她说。

裴致愣了一下,就在这几秒中,她低下头,牙齿准确地咬住了他的喉结。

温热的鼻息在脖颈里乱窜,裴致长了一颗虎牙,现在正咬住舌尖,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一些。

冯嘉芮却不知道他的纠结,她别了下身子,用更贴近的方式在靠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四目相对,她轻轻地说:“惩罚你。”

他喉结滚动,盯着她眼睛:“什么?”

“招蜂引蝶,招惹是非。”

“……”

她声音很轻,鼻尖抵着,声音好像贴在他唇上——

“你呀,只能做姐姐一个人的乖宝宝。”

他心跳更快,这个人都要窒息晕厥……

“丁零零……”

上课铃响了。

从梦中醒来的裴致从课桌上猛地抬起头,同桌受惊吓地看着他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哪儿,这是上课铃。”

裴致冷水洗了三遍脸,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手下意识摸了摸喉结,却摸不走烫意。他余光一晃,从镜子里看到了梦里的那个人。

冯嘉芮刚打开水龙头,就看见裴致冷着脸转身,赵田田在身后目睹了这一切。

“你们俩吵架了?”

“啊?”冯嘉芮看了眼裴致,毫不在意道,“我们小少爷又不知道谁惹到他了,现在你知道我这个知心大姐姐有多难做了吧!”

还未走远的裴致:“……”

知心个屁,姐姐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