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是故乡明4
小六有时候会听到班上的女孩子讨论高年级的同学，她们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名字就是——张诚年。
据说他是整个学校长得最俊的男孩子，模样周正的四里八乡也找不出一个能跟他比的，女孩子还没到芳心萌动的年龄，但谈论起张诚年已经是顶礼膜拜，他被誉为梧桐之光。
小孩子对美丑还没有概念，别人说诚哥长得好看，但她们几个光着屁股一起玩的孩子是没什么感觉的。
小六下课经常跑去高年级的教室，除了灯芯桥乡的孩子跟她说说话之外，其他的同学也不怎么搭理她。
每当小六一脸坦荡的坐在张诚年身边，美名其曰请教作业，她们班上的几个女生都巴巴的瞪着她，总之眼神很瘆人。
有一次在教室门口，小六被她们班的女生拦住了，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去。小六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多人。
张芳的座位刚好能看到教室外面，她显然因为被打扰了而神色不耐，小六冲她打了个招呼，便打道回府了。
小六心思很敏感，之后就很少再往高年级的教室去了。
吴小花和吴春燕很少跟她说话，这次她们难得主动说起：“小六，你头发怎么留这么长？”
小六很开心，除了吃饭之外，她们终于想起自己了。
吴小花总结说：“长头发太丑了，我们这的女孩子都剪短发，短发才好看嘞。”
小六回家之后，说什么也要剪个短发。
爹娘第一次驳回了她的意见，小六便撒谎说自己长虱子了，头发痒。
那时候农村还用不起洗发水，卫生条件很有限，所以长虱子是常有的事。这话一说爹娘看她的表情就沉重了，目光里还掺杂着她看不懂的愧疚。
那时候的小六还不能理解父母的心情。但她最终是得偿所愿，娘带她去镇上把头发卖了，得了十块钱。
她也不知道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爹揣着沉甸甸的十块钱，失眠了整晚。
头发卖了以后，小六开始炸毛。顶着一头鸡窝，怎么也梳不整齐。
小伙伴们起初都嫌弃她，好一阵才习惯。
“可惜了，多好看的小辫儿啊。”连红妮都感慨她不懂得珍惜。
小六剪了头发去学校后，换来了同学们更大声的嘲笑。
吴小花她们更是带头讽刺小六，原来不仅是小瘸子还是小邋遢啊。
军子站在同学堆里，也附和的笑出声。
小六被围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门外经过的大祥和芳妮儿听见教室里过分热闹，只觉得小屁孩吵闹。
小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离去，她羞愧的站在原地，面上满是不堪。
他们大概......也觉得自己很丢人吧。
中午的时候，吴小花和吴春燕来拿她的便当，小六拽着不松手。
“你做什么？”吴小花态度十分趾高气昂的问小六，但她也压低了声音，到底是有几分心虚的，不敢被其他同学看到。
“这是我的便当。”小六正式和她们决裂：“我只给我的朋友。”
“我们就是朋友啊。”吴春燕补充。
“你们不是。”小六一字一顿，态度很坚决。
吴小花见她不撒手，也来劲儿了，伸手就要推她。小六不服，也拽着吴小花，两人把桌子也挤倒了，动静一下就大了起来，于是班上的人都围了过来。
吴小花恼羞成怒，直接抢过把饭盒摔在地上：“小气鬼，你发什么疯。”
铝制的饭盒在地上裂开，米饭、荷包蛋还有咸菜洒落一地......
对农民来说，粮食是珍贵的，每一颗稻穗都是他们挥洒汗水培育的，而此时凝聚了他们心血的结晶却被无情的糟蹋。
那是她爹娘也舍不得吃的，小六突然明白。
她捏紧了拳头，哪怕她体格最为瘦小，此时也愤怒的像只小兽扑上去。
结果可想而知，小六轻而易举地被一掌狠狠推倒在地，周围聚集的是看热闹的同学。作为农民的孩子，他们切身体会浪费粮食是可耻的。但他们只是像个看客一样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开口，也没有人站出来打抱不平。
就等那个人了。
那个最勇敢的小孩。
“你们找死。”身后出现的大祥咬牙切齿道，如果论资排辈那他一定是最具义气的大哥，站在他身边的依次是诚哥儿、芳妮儿、红妮儿，几个人面色阴沉的站着。
吴小花也愣住了，她显然被这气势吓到了。
“你们灯芯桥乡以多欺少。”帮凶吴春燕还没傻，她试图反抗。
梧桐村的孩子听到了，终于有了些骚动。村里的孩子可不管对错，他们有很强的集体意识，总不能叫灯芯桥乡的孩子骑在他们头上。
“呵呵......”有人笑了，她的脸上是愤怒是轻蔑，更是一往无前。
“我们女生的事儿，女生自己解决。”张芳笑完，站出来了，一起并肩的还有张红。
张芳此话一出，梧桐村摩拳擦掌的孩子们便消停了。他们也知道自己这边是不占理的，张芳提出的无疑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你们以大欺小。”吴春燕继续不服，两个高年级的和两个低年级的打，显然不公平。
红妮儿想开口辩驳，被张芳拦了回去。
张芳知道讲道理是没用的，她伸出一根手指，坚定道：“我一对二。”
临危无惧、气势逼人，那个最勇敢的小孩终于出现了。
张芳这么自信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的身手在这片早已臭名昭著，哦不扬名立万。
如果说大祥是这所学校的大哥，张芳就相当于大姐。只不过她轻易不惹事，一旦动手，连高年级的女生也干不过她。
梧桐村的两个小妮儿知道怕了，前两天听说张芳还把高年级的几个女生给训了一顿。
但她已经很久没动过手了。
于是毫无疑问的，教室门被砰的一声关上，挡住了看热闹的人的视线，两个小妮儿被丢了进去。
从窗户传出来的是劈里啪啦的拳脚声，还有女孩的哭喊。
坐在地上的小六也呆了，她一骨碌爬起来，跟随人群一起扒着门缝，里面的战况实在是惨不忍睹，连她都暗暗替两个人捏了口气。
除了一顿拳脚伺候以外，张芳显然还给他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思想教育课程。
临走前，张芳趾高气昂的伸了伸手。
吴小花和吴春燕眼神交流后，吴小花利落的掏了口袋表示：“我没钱。”
吴春燕被打服了，从兜里掏出五分钱，但还是恳求道：“这是给我弟弟买本子的。”
张芳并不收钱，她开口：“饭盒。”
两人利索的从书包里掏出了饭盒，上交。
张芳打开饭盒，她的余光瞥见地上洒落的粮食。到底没逞一时威风下手摔了，因为没有人比农民更懂栽培粮食的不容易了。
吴小花和吴春燕也看到了，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此时她们心里五味杂陈，对着地上那一摊粮食，估计心里已经开始忏悔了。
张芳把饭盒放在小六桌上：“这个没收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两个人乖乖点头。
“把地上打扫干净。”张芳给她们安排任务。
两人继续点头，但没有起身去拿扫把，因为她们今天没饭吃了，于是试探开口：“这些洗洗还能吃吧。”
作为农民的孩子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张芳点头，十分霸气的开口：“去给小六道歉，记住了，那是你芳妮儿姐罩的人。”
两人点头如捣蒜，龇牙咧嘴的从教室出来，还来不及揉身上的伤口，一个个老实的开口。
“小六，对不起，我们不该欺负你。”
“对不起，你原谅我们吧。”
看着像鹌鹑似的两人，大祥总结：“看到没有，对待暴力就要以暴制暴。”
张诚年难得认同的点头。
外面解决了，还要收拾家里。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人群里看热闹的军子被大祥拧着耳朵带走了。
这下轮到军子装鹌鹑了。
“你就这么看着我们村的人被欺负，你是不是个男的？”作为姐姐张芳先开口。
“你敢骂我，等回家娘知道了有你好看。”军子还在倔强，威武不屈。
大祥劈头盖脸就是几拳下来，他哇的一声哭了，老实交代了个清楚。
当事人小六缩在墙角，她觉得此刻朋友们审视她的眼神比班上的嘲笑还恐怖。
“没用的东西，丢脸。”还骂她。
怎么跟想象中相亲相爱、抱头痛哭、互相安慰的画面不一样呢。
“没良心，吃的给别人，还骗我烧饼吃。”张诚年脸上嫌弃仿佛在骂她养不熟的白眼狼。
“看不爽就不要跟她们玩，朋友不是这样交的。”大祥传授经验。
最后芳妮儿补充：“下次直接进来，她们不会拦你了。”
啊？哦......
她说的是去她们班，那些女生。
难怪前两天听说芳妮儿跟班上的女生吵起来了，原来是为这个。
小六感动的凑过去，求抱抱，然后被无情推开。
风平浪静的过了几天，这件事情又闹了起了一阵风波。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虽然水痘的高发季已经过了，但吴小花还是不小心染上了。泡了几天药澡也不见好，于是她老娘亲自动手给她搓澡，一脱衣服就看见小妮儿身上青青紫紫的。
这不一盘问，事儿就暴露了。
吴小花她妈拉着吴春燕她妈闹到了学校。
当然她们并不知道事情的前半部分，只在自家小妮儿嘴里听说后半部分，总之就是被一个高年级的女生欺负了。
这还得了！！！
张芳的父母也收到了通知，家里嫌她丢人，只有她爹腆着一张老脸过来了。
芳妮儿她爹风风火火的，最怕惹事儿。二话不说，在学校就把小妮儿揍了一顿狠的。
芳妮儿他爹手上抡圆了揍，恨铁不成钢的骂：“叫你不学好，在学校打架，欺负小同学，你不要读书了，以后跟我回家种地。”
本来要解释的张芳，也硬咬着嘴，一声不吭。
身上的疼痛已经抵不过心里的痛楚，她对抗着：“你本来就不想让我读书，打不打架都读不了，反正只有军子是你的儿子。”
“你个赔钱货，你还敢顶嘴。”
大人代表了绝对的权威，他们从不思考脱口而出的话会对孩子造成什么样伤害。就像那次端阳的晚上，在热闹的龙舟前，她痛哭的不只是身体，还有自己那仅有的自尊心。
吴小花和吴春燕还在阻拦着小六不要告诉老师，因为家里要是知道了张芳的今天就是她们的下场。
大祥是孩子王，但张诚年才是大人们眼里最懂事最听话的孩子，他说的话可信度最高，听了张诚年的解释，芳妮儿他爹余气还未消，但动作已经停了下来。
吴小花和吴春燕的父母还不信，直到小六跑了过来。她灰尘扑扑的模样可怜兮兮的，这个又瘦又小的姑娘刚刚经历了一场小战斗，鞋子都掉了一只，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了。她声泪俱下的控诉吴小花和吴春燕对自己的霸凌，还不忘把芳妮儿夸得英勇无比天花乱坠，硬是挤出了几颗眼泪来证明自己有多惨。
她说完，觉得自己更委屈了：“我也要让我阿爹来学校讨个公道。”
这下更热闹了。
几个梧桐村的孩子也出面证实了她的话，梧桐村两个小妮子逃是逃不掉这顿竹笋炒肉了。
因为小六演的实在是太惨了，两个家长又十分愧疚的送了她们家一篮子鸡蛋。
可惜小六一个也没吃上，她爹拎着这篮子鸡蛋，又特地去镇上买了箱牛奶送去了芳妮儿家。
这在那个时候是非常隆重的礼了，一般只有过年才有送的，爹说这是给勇敢的小孩子的嘉奖。
那半个月，张芳的饭盒里终于多了一个鸡蛋，金黄的、香喷喷的，她咬了下去，满口生津。
勇敢，什么是勇敢呢？
红妮儿想。
也许在挺身而出的那一刻，张芳就预感了后果。但她在那一刻仍然拦住了自己，因为她们都有一样的家庭，一样重男轻女的父母。
但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了，这就是张芳的勇敢、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