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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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译序:爱情拒绝物化

爱情的天敌是生离死别,还是柴米油盐?是卓绝的苦难,还是凡庸的日常?是战场的艰险还是商场的盈利?翻开史书,落难王子有爱情,末路英雄有爱情,穷书生有爱情,革命者有爱情。可是在王子荣登宝座、英雄修成正果、穷书生已成儒商、革命者无命可革的当今时代,爱情还有没有了呢?换言之,爱情能否进入生活?爱情能否物化、世俗化?或者在物化、世俗化后能否地久天长?

日本正走红的作家片山恭一的回答其实并不令人兴奋和乐观。在《在世界中心呼唤爱》(或译《在世界的中心高呼爱你》)里面,作者机警而巧妙地让爱情的脚步止于婚姻生活的门前:爷爷爱的少女后来嫁给了别人(生离),“我”爱的少女被白血病夺去了生命(死别)。恐怕惟其如此,爷爷才在五十年时间里觉得不同对方在一起的时候“一刻也不曾有过”,“我”才得以在心中持续呼唤爱——爱因生离死别而得以闪光、得以升华、得以永恒。也就是说,主人公的爱情在本质上尚未从形而上的“世界中心”(即心中世界)降至形而下的物质世界。爱情在接触柴米油盐,在物化、世俗化之前即戛然而止,于是成了“纯爱物语”,惹得东瀛超过三百万读者争相购买,成为继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以来又一洛阳纸贵的文学奇观。

因了《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纯爱效应,作者早在一九九五年创作的《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于二零零三年八月重新出版,且销量很快突破十五万册。而这部长篇“三角关系”之一的治幸一登场就与世俗拉大了距离:作为高中生因看三级片而在全校大会上即将被体育老师打嘴巴时,却把腰带一松露出了屁股,顿时惹得男生爆笑女生惊叫老师目瞪口呆。应邀去海滨“双对约会”,却对身穿比基尼的女同学那简直令人荡神销魂的丰满肢体毫无兴致,讥笑道“时起时伏时凹时凸好忙乱的身体啊”,而后看都不看一眼。住的房间垃圾乱扔杯盘狼藉被褥永远不叠,唯独西方古典音乐——不是流行音乐——唱片收拾得整整齐齐,音响周围干净得俨然另一天地。而且嗜读哲学、宗教书籍和文学名著,在某种意义上不妨说是一个精神求道者。相比之下,“我”则完全是世俗意义上的乖孩子,遵守校规,学习用心。虽然高中没毕业就和女同学薰谈恋爱,并在治幸的怂恿下为报复薰管教太严的父亲而夺去了薰的“第一次”,但态度是认真的,打算大学毕业即和薰结婚,“永远一起生活,一起吃饭,一起听音乐,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一再说薰是自己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可是治幸告诉他,人是不能够同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在一起的,“如果你真心喜欢她就不要结婚。婚姻不是为同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在一起设置的场所,而是为同世界上第二或第三喜欢的人在一起准备的地方”。但“我”不以为然,急于让爱情叩响物化世界之门。

随之而来的高考把治幸、“我”和薰分开了。学习好些的治幸意外落榜开始打工生活,“我”和薰上的大学又相距很远。分离期间,作者没有设计例如误会或第三者等套路让这对情侣经受世俗考验,书来信往,男来女往,并无风浪。不料几个月后薰突然患病住院,始而厌食见饭即吐,继而暴食大吃不止。而无论“我”还是薰的父母家人都不知晓薰的病因。知晓的只有治幸。他明确地对“我”说道:“她为什么得病?你想过这点么?你也有责任的!明白?你为了把她对你的爱情确定下来而力图否认她之所以为她的个性。方法就是婚姻这个制度。婚姻把一个多姿多彩的人搞成单一的抽象概念:妻子啦母亲啦女人啦等等。她在你俩的未来中看到的即是这种空洞的、规范化的自己。所以她不能不对同你结合的未来感到悲观,却又无法逃避,就是说她的现在成了让她全然动弹不得的东西。所以才逃到病这个没有时间的世界中。”并进一步指责“我”为什么不尊重薰的特殊性,“她既不普通,又不一般,她具有唯独她才有的世界。而那个世界不接受你所说的极其普通的婚姻、家庭。然而周围又逼她接受,所以才得了病。你连这个都不明白?”在此之前治幸说过在某种意义上自己倒和薰“十分相似”。于是,在三人一起去孤岛旅游时,“我”惊愕地看到治幸和薰抱在了一起,薰甚至招呼治幸进入自己的房间。我们当然不宜据此责备薰的用情不专,而不妨视为一种象征——象征薰力图让爱情免于物化而向形而上世界靠拢的尝试和努力。不料形势再次急转直下:翌日治幸下海游泳时不幸溺水而死。结果,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精神知音没有了,她赖以挣脱物化爱情的对象没有了。在此,作者水到渠成地点化出了现代人爱情的尴尬:爱情拒绝物化,而又不可能灵化——爱情被吊在了空中,上下失据,四顾茫然,无处觅归路。

其实,恐怕也不仅仅是现代人,古今中外,人的爱情大多如此。梁山伯与祝英台,林黛玉和贾宝玉,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之所以成为经典情侣,成为纯爱楷模,很大原因就在于爱情在物化之前即告终止,纯属不知柴米油盐的罗曼司。当今更是如此。试想,《泰坦尼克号》上的杰克和罗丝上岸后还能保持船头上凌空展翅般的浪漫造型吗?《廊桥遗梦》中的农场主妇跟摄影师私奔后还能继续刻骨铭心的激情吗?《挪威的森林》里的渡边婚后还能对病病歪歪吞吞吐吐的直子那般忍让和疼爱吗?同样,片山恭一的《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中的亚纪假如没得白血病而同“我”终成眷属,那么两人现在也该有四十岁了——在生命激情丧失殆尽、越看妻子越像不能辞退的保姆的四十岁的现在还能持续高呼我爱你吗?片山恭一的一个精明之处,就是让爱情的流程在婚姻生活的门前陡然泻入地下,或者说生活的大坝对爱情实施了残酷而完美的截流,不使其进入物化的下游。读者们也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项蓄谋已久的安排。因为他们需要填补感情生活的缺憾,需要唤醒深藏于心底的爱情因子。说到底,文学的目的和魅力是帮助人们完成——尽管是虚拟地——各自的心灵理想和审美图像。

这样,同样的问题再次伫立在我们面前:爱情可不可以被包含于生活、可不可以物化?或者说爱情是独立的个体、是可以永远徜徉在灵化天国里的信仰,还是生活的附属物、是终归消解于柴米油盐的梦幻?片山恭一这部长篇《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提供的显然是否定性暗示。是的,相对于生离死别这样的风云突变,鸡毛蒜皮的庸常生活对爱情的磨损和伤害远为严重和酷烈。换言之,爱可以不在乎生死,但不可以不在乎生活。更令人无奈的是,爱情最后总要进入物化阶段,总要经受柴米油盐的折磨与考验。不知幸与不幸,我们所处的时代和社会为爱情准备的早已不是被冰山撞沉的泰坦尼克号,不是麦迪逊镇披满夕晖的廊桥,不是逼迫梁祝双双化为彩蝶的封建专制,而是摆满电器的套间、修剪整齐的公园、琳琅满目的超市、招惹是非的手机……我们的生活空前便利,我们的爱情四面楚歌。事情就是这样有趣或者滑稽:爱情拒绝物化却又必须物化,爱情本质上是形而上的理想却又必须面对形而下的婚姻,爱情没有希望却又是唯一的希望,爱情没有未来却又必须开辟未来。或许,我们离情爱越来越近,而距爱情越来越远。

那么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么?片山恭一——这位相当熟悉马克思恩格斯颇有哲学头脑的日本作家最后还是开了一副未必有效也未必无效的处方:让爱情“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不要急于把对方纳入自己的规范、模式和程序,在爱情的神秘性和个体的复杂性面前保持一分距离、一分敬畏和谦恭。

林少华

二零零四年七月于窥海斋

时青岛合欢婆娑,榴火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