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这一天终于来了
“爸,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此刻如果光线明亮,宁淼森就能够看到宁震痛苦又扭曲的表情。
这话说出口就像是平静水面下的暗流,谁也不知道它要流向哪里去,也许潜藏着旋涡和深潭亦未可知。
“阿震。如果无法抉择,就抛硬币吧。”宁淼森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钱夹,找出里面仅有的一枚硬币交到宁震手中。
“阿震,早点回家。”宁淼森就这样把宁震一个人留在了江边,豁达地离开了。
儿子终归要长大,谁也不能代替他成长。
他总有一天保护不了他,他有他的路要走。
“抛硬币吧。”背过身的那一刻,宁淼森又一次对宁震说。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两下,宁震掏出手机在通知栏看到是阮芫的短信,他没有划开看,又揣回了兜里。
宁震又从兜里拿出手机,他盯着屏幕看了两秒,屏保还是那日去梅墅拍的梅花,是一株雪梅,白得像雪坠在枝干上,清清灵灵,姿尤卓绝。
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终究还是又放回了兜里。
另一只裤兜里还有一把车钥匙,即使想冲到她楼下质问她,也开不了车了,他喝酒了。
不能开车,还能叫代驾,要去,总是能找到法子的。
希娴,我有话对你说。
你想清楚了吗,希娴?
希娴,你知道楚天这个人吗?
希娴……
宁震的脑子里在混乱地组织着语言,完全不受控制的那一种。
夜风越来越大,吹得他整个人都要踉跄了,他扶住江堤边的栏杆,定了定神。
江岸边到了晚上还有不少人,夜跑的、散步的、回家的,都经过了他的身旁。
却没有一个能真正懂他的孤独。
正在这时——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旁边突然响起一个尖刺的声音。
一个女人的声音,还有零星的、嘈杂的人声。
立刻就有人用手机的闪光灯打着水面,灯光聚集处能隐约看见水面上飘着红色的衣服。
宁震毫不迟疑地跳入水中,大义面前,个人恩怨还算什么。
水边长大的人,哪有不会游泳的。宁震的小时候,深圳湾还是一个破破小小的内海,他们就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戏水,远处拉着绳不让人靠近的,但有一次宁震游了好远,差一点就触到了绳,是父亲将他唤回来,那天父亲破天荒吼了他一句“你游那么远做什么”。
宁震在水里奋力地游,水温微凉,哗啦哗啦的水声覆盖了周围嘈杂的人声。他的眼里只有那一片红色布料,周围有巡逻的也跳下来救人,都没有他游得快,游得远。
他一下子就抓住了那片红衣服,是个年轻的女子,女人的胳膊挥舞着,宁震抓住她胳膊的时候,她挣扎了两下,宁震立刻用救生员的姿势,手臂从她的腋下穿过,一边夹着她的身体,一边四十五度将她的下巴抬起,宁震一肘夹着女人,另一只手单手划水。他的姿势依然很熟练,那次游得太远之后,父亲就送他去学习自救的技能,宁家只有他一个独子,父亲的担心是情理之中的。却没想到在此时此派上了用场。
落了水的人通常会很滞重,但女人分量很轻,纤细的骨骼触在宁震的手臂下面。
上一次看到这么瘦的女子还是跳芭蕾的阮芫。
宁震判断她应该本来就会游泳,不像一心求死之人会抗拒。这个女人被救得还挺配合,宁震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救上了岸。
岸上的人七手八脚接过女人,将女人扶到桥上。
因为刚落水,而且这女人识水性,便没有什么大碍,巡逻的人熟练地压了两下她的胸腔,女人只咳嗽了几下,就缓过来了。
她坐起来,呜呜地哭,抱着膝盖,将脸埋在手臂里忧伤得哭泣着……
周围人竟没人敢劝。
一会儿,人群后面挤进来一个男人,他拨开人群一把抱住女人:“我错了。你怎么这么傻,我不和你分手了,要打要骂都随你。”
女人打了两下,抱住男人哭得更凶了。
刚才还在围观的人,都散开了。
大家都懂了,又是一对怨偶。
只是仍有一些议论声飘在风中,“谢天谢地”……“有什么想不开的”……“人没事就好”……“吵架就吵架,不要冲动啊”……
宁震拨开人群,站到一旁,脚底下很快淌了一地的水渍。散开的人经过他的身旁,大声说了一句:“就是这个小伙子跳下去救的。”
“见义勇为好市民”……“你们要好好谢谢他”……“小伙子你别走呀”……
抱住女人的男人,扶着女人一起站起来,三两步走上去,拽住宁震的衣裳,高高大大的男人深深地朝宁震鞠了一躬:“谢谢你啊,救命恩人。不是你,我这辈子都要后悔死了。”
宁震摆摆手,快步离开了人群。
他不需要感谢,因为,他根本不是一个高尚的人。
一开始宁震只想逃开人群,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走着走着,宁震渐渐跑起来,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风声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他脚底下像生了风一般,跑出了一千米冲刺的速度。
湿透的衣服本来应该贴着他的身体,但此刻居然在奔跑中被掀动了,很滞重地风中摇摆,像一面旗子,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宁震体验到从未有过的畅快。
这一晚上的经历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现在,梦醒了,他便解脱了。
口袋了什么也没有,钥匙和手机都落进了黄浦江里,还有他如影随形的烦恼。
他跑着跑着发现这是回酒店的路。
他的父亲在酒店门前的灯火通明处。
宁淼森在夜色中抽着烟,没有上楼,他远远地看到满脸堆笑的宁震奔跑着朝他过来。
宁淼森吓得赶紧在沙盘里摁掉了烟,朱书迪可不知道他抽烟的事。
宁震也第一次看到父亲抽烟,他的笑意更浓了。
宁震带着风跑到父亲的面前,一路奔跑中,湿掉的衣服都已经半干了。
“爸!”宁震拍拍父亲的肩膀,他个子比父亲高,他拍着宁淼森,从背影看,两人像兄弟。
宁淼森惊奇得发现儿子什么时候把眼镜摘了,而且这裤腿和鞋子上怎么还是湿的,还有身上那股味道,像一桶放久了的消毒液,又像,又像保温瓶上软木塞的味道……
“你怎么一股木屑味?”宁淼森捂着鼻子让开两步,“去哪儿了?”
“爸,你也觉得上海的水有股木屑味?”
原来这世上也有人和他想的一样。
宁震啊宁震,你并不孤独呀。
“掉水里了。”宁震用手抓了两下湿发,轻松地笑着说。
“真的假的?”宁淼森疑心他在开玩笑,“这回来了,就是想通了?”
“嗯!”宁震点点头,拍拍父亲的肩,又说,“爸,我不纠结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宁震眼睛一亮,学着方柯的口气说了一句。
“哎,这话不对。”宁淼森认真地给儿子纠正,“君子有成人之美。”
“对对对。爸你说的都对。”宁震这一趟仿佛变了个人,“爸,你送我个手机吧。手机掉水里了。”
“真下水了?游泳?黄浦江?”宁淼森惊讶地合不拢嘴。
“骗你的。”
宁震洒脱地走到父亲前面。
“爸,上楼吧。”
“行行。”宁淼森背着手跟在后面。
进了电梯,宁淼森突然想起来:“我抽烟的事,别跟你妈说。”
“知道,爸。”
宁震在打开电梯那刻,忽然说了句:“谁都有秘密。”
谁都有秘密。
呵~成熟在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了。
宁淼森和宁震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