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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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细雨顿住后,从任意一道梁上睨去,远远近近的山绿得近乎虚幻,新发枝叶的嫩绿间杂在经冬老枝的油绿颜色当中,呈现出更迭之姿。山巅一柱柱雾气笔直升去云端,云层的移动却是极快,看似懒懒散散几个翻卷,就已在天的一侧散逸开去。
一行挑脚盐贩只有三人。人少,队伍单薄,这一路窸窸窣窣地走,尽量不造弄什么响动。
走前面那汉子青胡楂浓稠,把一张狭长的瓦刀脸挤得瘪了起来,不好辨认出年岁。但这汉子身体骨骼显然较常人粗壮许多,肌肉板实,青筋血脉虬曲,肤色也因常年的风餐露宿而近似棕皮,且晦暗无光。汉子那一挑盐约摸一百大几十斤,箩筐用的是特制加大码。走到风相岩地段,尽是上坡路,汉子大气不喘,衣衫不湿。他经常不得已撂下挑,张望后面两个同伙,等他俩挨得近了,汉子重又甩开晃山步走下一程。
汉子撂挑歇气时,不见抽烟,也不像寻常山里的男人一样,抿一口酽酽的包谷烧稍解困乏,而是从一头箩筐里拈一粒鱼籽盐。盐粒不大,半钱左右。汉子屈起两根指头把盐粒弹到半空,抛出半个圆弧往下坠。汉子再一张口一抻舌,利索地把盐粒抹进嘴里,嘎嘣一声嚼碎。这一手,倒像青楼里那些个浮浪子弟,狎妓拼酒时嚼兰花豆的做派,轻佻中玩转一份从容,些许怡然自得。
汉子把咸唾沫吞咽到肚里,后面两个同伙差不多到得跟前了。一个面色粉嫩,十八九的样子,双颊泛起少年人劳累时特有的潮红;另一个看在眼里就更嫩。这两人各自挑了百来斤担子,衣衫已被汗水浸湿几回又捂干几回,隐隐现出一层盐渍。一路走来,两人嘴角总是歪斜地咧着。
前面那汉子把这两个半大小子分别唤作“长毛的”和“没长毛的”。汉子看着两人挑担时苦瓜状的脸相,就点拨地说,长毛的哎,你那晃山步没有迈开,踩得一松一紧,白白耗去几分力气;没长毛的你要跟紧点,扁担换肩不能太过勤快,肩头压疼了,得咬牙撑一撑,撑过那一阵工夫,没了知觉才好。干挑脚营生,谁个不是霸着蛮硬挺过来的?
两个半大小子没力气应声。汉子说得一阵,看看两人憋红的脸,忽然叹一口气,又说,你俩这精巴瘦的骨架子,跟我出来干力挑的活计,也着实难为了。怪得着谁人?下辈子投胎去,切记,千万不要慌。鸡鸣五鼓之前,定要寻着狗叫声张狂的人户奔去,准没错。
林子越走越稠,再往前,路已融入树下的草荒,蜿蜒着就隐没了。汉子指指左侧的土堆,他说,那里都是恶葬的人,没名没姓,发埋时可能脑袋也没找到。都是被关羊了。长毛的和没长毛的听得心头一怵,看看那些无碑的荒土堆,涌上心头是一份格外凄清寂寥的心情。汉子娴熟地晃着挑,扭头看看后面两人那一脸惊惧的神情,不禁呵呵哈哈地笑了,笑声却有意压低——大毛小毛。汉子忽而又把绰号换了,倒不妨碍那两小子很快反应过来。汉子说,关羊被宰的一般都是霉运到头了,你俩以前没碰到过这邪事,即使被关,顶多也就掉个把手指。关羊客有关羊客的规矩,每次散了盐贩的财,还要剁一根手指作记号。其实掉两三根手指,都无妨。要是掉脱五根,就千万小心了……
长毛的不解,问道,三根手指是掉,五根手指还不是掉?汉子浑身气力够用,慢悠悠地说,那两回事,五根指头是一道坎。你看人长的这双手,每只掌上不多不少正好五根指头,不多不少,长短搭配,匀称。为什么是五根?要是你已经掉脱了五根指头,第六回再被关了羊,关羊客一摸你那只肉掌,就起火了。你想呐,你一个巴掌全剁光了,还敢走道贩盐,分明是太不把关羊客放在眼里,没把阎王爷当一尊神敬着。关羊客一恼怒,手起刀落就把人杀了。
长毛的和不长毛的都吐起舌头,看了看自己没扶扁担的那个巴掌。此时,他们每一根指头都是完好的,肉红粉白,纤长挺直,指甲盖上映满了光泽。
前面的汉子又说话了:不妨看看指面的纹路,有几个螺几个箕几把风?关羊客是认指面纹路的,而且有规矩先坏左手,从满指掐过去,先剁长风纹的指头再剁长箕纹的,最后剁掉螺钿。看看,要是碰上了,自个聪明点,把该要剁掉的指头乖乖伸出去。关羊客一看,你这人蛮明白事理,比别个愣头青多了几分见识,一高兴剁半截留半截,你还可以用那半截杵指头干些毛糙活计。
汉子走道多了,得来一肚皮的经验,不失时机塞给两个小辈。这样的事情乍一下说给小孩听,似有些不落忍,但他心底明了,这些事迟早要说的。
长毛的和不长毛的背心掠过一阵寒气之后,倒能够坦然面对这样的事,一同把担子换换肩,仔细打量着自个左手指面上的纹路。以前十几年里,倒真没留意这一茬。没长毛的很快看出来了——该从中指断起,然后该断满指。如果这两指剁掉了,倒有些像招提寺里哪尊泥菩萨手上捏出的佛诀。到底哪尊菩萨,一时没能记起来。没长毛的竟来了兴致,屈起中指满指,捏出那个佛诀。长毛的看完自己左手五个指面,笑着说,全是螺,我左手五个螺钿。我生得一双抓钱的手。汉子诡谲笑着,说道,竟是个倒霉透顶的家伙,那他们就得从你右手剁起。长毛的耷拉出舌头,又腾出右手仔细看去。
汉子往后瞟了一眼,问长毛的,看出是哪根了么?
长毛的笑一笑,没回答。他一看蹊跷着,右手五根手指也全是螺钿,于是心头稍稍得意了一会儿。这样的手,万千个人里面也未必长出一对。
在几个人的左侧,是另一片乱坟岗,坟头长着鬼柏。也奇怪,凡有野坟的地方,便无缘故钻出圆柏,日渐长大增粗,阴声不语地陪伴着荒坟。久而久之,圆柏树便顺理成章被山里人叫作鬼柏。
有一些鸟在灌木丛中跳跃腾挪,黑的、绛的,还有赭石色的,歇在芭茅细瘦的茎秆上,用蓖麻籽一样的眼球向行人睨来,一点都不憷。
没长毛的本想打个商量,叫汉子停下脚歇一口长气。这一气走得怕是有十几里地,他肩头已如着刀一样辣痛起来。还得忍住,他满脑子记着汉子的教训,往前走一段路,再走一段,一段一段地扛过去。干挑脚营生,哪能没有几次霸蛮硬挺的时候?没长毛的和自个赌气一样捱着。
长毛的问那汉子,以前挑脚贩盐,有没有被着过关羊。
汉子说,夜路子走得多了,哪有不撞上鬼的道理?不过我这人命硬火焰高,跑了好多趟,去过不少地方,只被关过一次羊,被搜去了身上的洋钱。
不长毛的喘着气问,那你手指头怎么不见被……剁掉一根?
汉子翻看着自己粗短毛糙的左手,说,嘿嘿,我以前学得一套障眼法,碰见关羊客只认折财,嘴里念念咒,手指就保全了……算了不说了,这茅山术也只有我一人用得,讲出来,你们瞎听听,根本学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