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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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妈妈的世界

我的话刚说完,门就被人推开,妈妈来了——她也穿着和姐姐一样的灰布衣服,领子上有两块红布,帽子上有一颗红五星。她的目光还是像那天一样,恬静、温柔、慈爱。她微笑着,她的笑那么柔、那么暖,像春天的风,风拂过之处是大片大片的迎春花。

我醒了,也许不是……从跌落山崖的那一刻起,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世界在我眼前,像被打破的平静水面,层层涟漪之后,便是无序的波涛翻涌,一直把我翻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飘……不知是谁拉了我一下,我又从黑暗中浮上来,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我就看见了她。

那是一间简陋而破旧的房子,只有一张床,我就躺在那张床上。床边坐着一个女人,她正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目光如月光下的河水,缓缓地从我脸上淌过。窗外的阳光照在她柔美的脸上,她被笼罩在一片乳黄色的柔光中,梦幻似的光也投到我的脸上,把我的心照亮了。

“你醒了?”她笑了一下,先是惊喜,接着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有一道光在我的脑海里闪了一下,眼前的这个人……对,一定是这样的!要不是我全身酸软,身体就像被绑在了床上一动也不能动,我真的会跳起来扑到她怀里。我从悬崖上跌落的那一刻,一定是跌进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我的妈妈……眼前这个人,肯定就是我的妈妈!尽管我从来没见过妈妈,但在我心中,妈妈就是她的样子——恬静、温柔、慈爱,她的身上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暖的光芒。

妈妈是生我的时候死的,我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她一眼,她就咽了气。这让我的酒鬼爹爹对我恨之入骨。爹爹并不是生来就是酒鬼,他年轻时力气大、勤快、肯吃苦,田里的活计样样都拿得起来。不幸的是,他生在穷人家。穷人没有自己的土地,只能租地主的田种,一年下来紧紧巴巴交上租子,却连饭都吃不饱。后来他娶了我妈妈,妈妈连着生了四个女儿,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日子就过得更加艰难了。爹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曾经买房置地的梦想,对他来说太遥不可及了。生活的重压使他沉沦,他不再从牙缝里抠钱攒起来,而是爱上了喝酒,喝醉了就骂我妈妈不会生儿子。酒醒了,他又后悔地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妈妈拖着病弱的身体过去劝他:“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你只要答应我好好过日子,别再喝马尿,我保证给你生个儿子!”妈妈总会把他喝的酒称为“马尿”,可见她对那酒有多痛恨。这个时候,爹爹不会计较她的措辞,他答应妈妈,只要她生个儿子,他就再也不喝酒了。有了儿子就代表家里有了新一代劳动力,那个只能靠苦力过活的年代,这是全家人的希望。那时我已经在妈妈肚子里了,也就是说,爹爹和妈妈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可我不但没能让他们看到希望,还让妈妈送了命。

我来到世间的第一声啼哭,成为压倒爹爹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发疯般冲进我出生——妈妈咽气的那个房间,从接生婆手中把我夺过来,转身就往门外走。离我们家不远处有一片水塘,他或许是想去那里把我溺死吧?我们村里的很多人家,要是生了女孩儿又不愿意养——主要是养不起——就由父亲把婴儿丢到水塘里溺死。可刚走出家门没几步,爹爹就两脚腿瘫软,跪在地上抱着我大哭起来。

我的四个姐姐愣了愣,突然跑到父亲面前齐刷刷地跪下。“爹爹,我们要妹妹!”我大姐说,“我们每天省几口饭给妹妹吃,我们照料她,保证不用你烦心!”其他几个姐姐也跟着说:“我们把自己的饭省下给妹妹吃!”我最小的姐姐还说:“妹妹长大了会给你买酒喝!”奶奶踮着小脚颤悠悠地赶过来,对爹爹说:“小狗小猫都是一条性命,何况她还是你的孩子!留下来吧,养到哪天算哪天,有我们一口饭吃就有她的,要是我们都没有饭吃了,那就大家一起饿死!”

爹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我塞到奶奶手中,头也不回地走了。三天之后,喝得酩酊大醉的爹爹被人送回来,他跪在用破草席包裹着的妈妈的尸首前号啕大哭。当然,这一切都是许多年后我找到二姐时,她告诉我的。当时的我,正躺在奶奶的床上酣睡。

我自己的家留给我的记忆影影绰绰的,只有一点儿模糊的印象,就是趴在姐姐们的背上睡觉。我清晰的记忆,开始于三岁那年的一个午后。有一个穿着灰布大褂的女人把我从家里抱走了,她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皮肤白白的,看起来有几分丰腴。我出门的时候,奶奶扶着门框哭。

后来,这个女人抱着我在山里走。山路崎岖、颠簸,或许是为了打发在山中行走的无聊时间,她开始和我说话:“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对于她的问题,我懵懵懂懂,不知该如何回答。事实上,我在自己的家里也很少说话,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没有力气说,也不会说——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说话。我除了饿了冷了会哭,就是昏沉沉地睡觉。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睡觉是治愈一切的良药。睡着了,就不饿了,也不冷了;有时还能在梦中吃到从来没有吃过的好东西,穿上又干净又漂亮的新衣服。

我趴在这个女人的肩膀上睡着了,天快黑的时候才到她家。一进家门,三个小女孩儿把我团团围住,最小的那个和我差不多高,不过她穿的衣服可比我的好看多了。我都三岁了,还从来没穿过新衣服,每天穿的都是姐姐们穿剩下的旧衣服,补丁摞着补丁。其实姐姐们也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穷人家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闲钱扯布做衣服呢?姐姐们的衣服都是用从奶奶和爹爹、妈妈穿过的破得不能再穿的衣服上剪下来的还有那么点儿利用价值的布片或布条,拼接到一起做成的,看起来就像老和尚穿的百衲衣。眼前这个小女孩儿穿的可就不一样了——青色的裤子、白底红花的小布袄——一看就是专门为她缝制的。她扎着两条羊角辫,说话的时候,两条小辫子就随着她摇晃的小脑袋摆来摆去,都快把发梢甩到我脸上了。她忽闪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着我,满脸都是疑问。

“姆妈,这是谁?你为什么要把别人家的小孩子抱到我们家?你不喜欢我们了吗?”她奶声奶气的,像是在和她姆妈撒娇。

女人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姆妈怎么会不喜欢你们呢?唉,姆妈喜欢你们又能怎么样?你们早晚也是别人家的人。她可以长久在家里陪着姆妈,她是旺财的媳妇!”

小女孩儿又问:“旺财是谁?”

女人说:“旺财是你们的弟弟!”

小女孩儿看看她的姆妈,又看看她的两个姐姐。显然,她的两个姐姐也被她们的姆妈说蒙了,三双眼睛四处搜寻了一阵子,又同时转向她们的姆妈,异口同声地问:“旺财在哪里?旺财在哪里呢?”

女人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在这里!她一来,旺财也就快来了!她是姆妈领来的‘招郎妹’,是我家旺财的童养媳呢!”

几个女孩儿相互看了一眼,又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女人,最小的那个扎羊角辫的问:“童养媳就是新媳妇吗?”

“差不多吧!”女人说,“等我们家旺财长大了,姆妈给他们圆了房,她就是旺财的媳妇了。”

那几个女孩儿几乎同时爆发出笑声,接着她们又约好了似的围着我,长一声短一声地对我喊:“新媳妇,新媳妇——”最小的那个还对我做了个鬼脸,我被吓得哇哇大哭。我一哭,她们就笑得越发厉害了,最小的那个都笑得扑到了她姆妈怀里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也要给人家当媳妇的,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咯!”女人半是责怪半是打趣地看着她们说,“好了,别笑了。姆妈去给你们烧饭,一会儿爹爹回来我们就吃饭。”

女人说着去了厨房,不大工夫,屋子里就弥漫着白米饭的香味。我贪婪地吸着鼻子,恨不得把白米饭的香气通通吸到我饿得咕咕叫的肚子里。饭菜刚摆到桌上,有个穿长袍的男人推门进来,女人赶紧凑过去,给他拍去身上的尘土。男人往我这边瞟了一眼,对女人嘀咕:“两壶酒钱,就换了这么个孩子?怕还没灶台高呢!”女人说:“长开就好了!小狗小猫地喂着,早点儿把我家旺财招来,比什么不强?”

吃晚饭的时候,我才知道女人说的“小狗小猫地喂着”是什么意思。这家人的晚餐比起我们家的,简直是太丰盛了。我们家的晚餐,最好也不过是红薯叶子红米饭,红米饭又糙又硬,吃了还胀气。这家人的晚餐就不一样了,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饭桌中间还放着好几盘菜,有辣椒笋干、红烧豆腐,还有黄灿灿的炒鸡蛋。即便是在梦里,我也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我狠狠地咽了几口唾沫,一只手伸向炒鸡蛋,另一只手伸向红烧豆腐。只是我的手还没来得及抓到那些美食,就一左一右被两只大手钳住,接着是男人严厉的申斥:“这个孩子怎么不懂规矩!”

女人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桌上的饭菜不是给你吃的!你是我家用两壶酒钱买来的招郎妹、童养媳,你只能等我们家的人把饭菜吃完了,吃剩下的饭菜!要是我们没有剩下饭菜,你就饿肚子好了,反正饿一两顿又不会死人的!”

那天,他们一家人吃饭,我就在一边咽唾沫。就像是专门和我作对似的,那三个女孩儿叽叽喳喳的,一会儿说这个好吃,一会儿又说那个好吃,好不容易等他们吃饱了离开饭桌,我却发现他们竟连一点儿汁水都没给我剩。最要命的是,我还得给他们一家人洗碗,当然这也成了我每天必做的事情。除了洗碗,我还要洗菜、洗衣服、烧火做饭,这个家里所有的脏活、累活都归了我,尽管我才刚刚三岁。每天天还不亮,婆婆——就是把我抱到这里的那个女人——就催我起床,我困得睁不开眼睛,她就用针扎我。夜里,她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我困得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她却不让我睡觉,而是逼着我一声接一声地喊:“旺财,旺财,旺财……”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喊声应了验,我来到这个家的第二年,婆婆的肚子渐渐鼓起来,她没事就摸着肚子,笑眯眯地喊:“旺财,旺财……”她还真没白喊,快到冬天时,旺财出生了。她告诉我,这个裹在襁褓中满脸都是皱纹的红扑扑的家伙是我丈夫,我吓得哭起来。我一哭,她就笑,笑完了还呵斥我:“哭什么哭?我家旺财还配不上你个乡下穷丫头?以后看护旺财的事都归你了!记住,我家旺财要是有一点点闪失,我就把你撕烂了去喂狗!”

旺财出生的第二年,旺财他爹生暴病死了,婆婆家的天塌了一半。好在婆婆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又精明得很。她把旺财他爹在镇上经营的铺子盘出去,在乡下置了一些地,租给别人耕种,靠收租过日子。接着,她把三个女儿当童养媳卖了出去。她最小的女儿临走时,抱着她的腿哭,怎么也不肯走,她流着眼泪说:“如今我们家比不得从前了,你和你的姐姐们一样,早晚也是别人家的人,还不如早点儿送到别人家去,也给我们家省下点儿口粮。别哭了,哭也得去!”婆婆把小女儿硬塞到来领她的那个人怀中,带着我和旺财上了山。我们在山上躲了一天才回家,当然,婆婆的小女儿早就被人抱走了。

现在,这个家里只剩下婆婆、旺财和我。人少了,家里的活计并没有减少。对我来说,最大的麻烦就是旺财。他就像是一个活计制造器,我整日陀螺似的围着他转,怎么也没法儿停下来。每天早上,只要他一睁开眼睛,就要吃要喝,吃完了、喝完了,又要拉要尿,被他弄脏了的尿布,当然得我来洗。要是不小心让他弄脏了衣服和裤子,我就会遭到婆婆的斥骂,有时婆婆越骂越生气,就使劲揪我的头发,抽我的耳光。婆婆打我的时候,我从来都不哭——是不敢哭,因为哭了婆婆会打得更厉害。挨完打,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旺财又要吃、又要喝、又要拉、又要尿……就这样日复一日。到了夜里,当然也是我来照顾旺财。我最怕的就是他夜里尿床,他尿了床,婆婆打的不是他,而是我!我连觉都睡不踏实,过一会儿,我就要起来把他的尿。要是他夜里哭了,婆婆又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打骂我一顿,还罚我不许睡觉。

旺财在我的照料下长大了,长大了的旺财又变成一个恶作剧制造器。他所有的顽劣——用婆婆的话说那叫聪明——都是用来对付我的。比如,我给他洗脚的时候,他会突然号叫一声,说我烫着他了;婆婆不由分说,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他又哈哈大笑,说是逗我玩呢!再比如,他会偷偷往我的被子里塞蒺藜,我一进被窝就会被蒺藜扎得尖叫,婆婆又不许点灯,我只好凭手感把被子里的蒺藜摸出来,身上、手上被蒺藜扎出一道又一道血口子。尽管他才七岁,鬼点子却层出不穷,我都怀疑,他是专门为了欺负我才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他说他想到山上抓兔子,婆婆便让我背他上山。天哪,他以为兔子是花、是草,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等在那里,让他去摘、去采吗?我一路上想着,该怎样把旺财的注意力从兔子转移到别的事情上。毕竟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他要是想到别的有趣的事,就会把抓兔子的事忘得无影无踪。

旺财趴在我背上咯咯地笑起来,这笑声是一种信号,我知道,他又想到新的恶作剧了。果然,他的两只手像钳子似的紧紧勒住我的脖子,把我勒得都快喘不上气来了。我气喘吁吁地走着,盘算着该怎样解救自己。抬头间,我看见路边零星开放的迎春花,这弱小的黄色小精灵,在寒风中摇曳着,像极了此时的我,我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涌出来。旺财又揪住我的辫子,嘴里“驾驾”地吆喝着,他把我当成一匹马了吗?我让他放手,他却揪得越发紧了,两条腿还在我背上乱踢。我体力不支,摔倒在地上,把旺财摔了个嘴啃地,他哇哇大哭起来。

我把旺财扶起来,使劲哄他:“旺财,不哭!你看,迎春花多好看,我去采一些给你好不好?”

旺财脸上挂着许多泪泡泡,两只脚在地上搓着,说:“我才不要迎春花!我要蘑菇!你去采蘑菇给我吃!”

这个季节山上哪里有蘑菇可采?旺财给我出了一个和抓兔子差不多的难题,我不敢回绝他,怕他又要回家告我的状,害得我又得挨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转移他的注意力。

“旺财,你吃过迎春花吗?”我问。

旺财哈哈大笑:“你这个大傻瓜!你见过谁吃迎春花吗?”

“当然!”我说,“我在自己家的时候,姐姐就经常给我采迎春花吃。你不知道,迎春花可甜了,比糖还要甜!我敢保证,世界上没有比迎春花更好吃的东西!”

其实,迎春花到底什么味道,我也不知道,我刚才那番话都是瞎编的。旺财还真信了,他拉住我的手,有些讨好地仰脸看着我,说:“姐姐,我要吃迎春花,你去给我采迎春花,好不好?”

这正中我下怀,我说:“那好吧!不过,你以后不许在你姆妈面前告我的状!”

旺财满口答应,我便拉着他的手,漫山遍野去找迎春花开得旺的地方。路边零星开着的小花过于羸弱,我舍不得采摘。终于,我们到了一处向阳的山坡,山坡高处有许多迎春花,一簇簇一丛丛的,就像是一个个迎着阳光舞蹈的小精灵。我高兴极了,让旺财在一边等着,我往山坡高处爬。近了,我才发现这些迎春花竟开在悬崖边上,我的腿有些发颤。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步,就听到旺财喊:“迎春花采到没有?我饿了!你要再不回来,我可要给我姆妈告状了!”我没理他,继续往悬崖边挪着,终于我的手抓到最大的那簇迎春花。恰在这时,我听到旺财尖叫一声,接着又喊:“救命啊,救命——”我赶紧回头往喊声处看,不小心脚滑了一下——也可能是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上。那簇迎春花被我拽下来,接着我开始往下坠,我好像在飞——向着与天空相反的方向飞。天空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我一头飞进了黑暗中。黑暗的尽头,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天堂吧?天堂里有妈妈,她的目光温柔地抚摸着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让我感到暖融融的。要是早知道天堂有这么美好,我又何必在旺财家受那么多年的气呢?

“妈妈——”我叫了一声,泪珠顺着我的眼角滴落到枕头上,一颗又一颗。

“孩子,孩子——”妈妈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她的泪水滴落到我脸上,痒痒的、暖暖的,是那种可以将冰雪都融化了的暖。我十二岁了,但享受妈妈给我的温暖,还是第一次。

“妈妈,我终于见到你了,真好!”我哽咽着说。

“好孩子,好孩子!”妈妈搂着我,喃喃地说着。她的声音温柔无比,就像是冬日午后的暖阳,我又在这暖阳里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我再次睁开眼睛,妈妈不见了,我的床边坐着一个姐姐。当然,不是我的亲姐姐——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扎着长辫子的姐姐。姐姐穿着灰色粗布衣裤,领子上的两块长方形的红布,把她的脸衬得格外好看。她还戴着一顶灰色粗布帽子,帽子上有一颗红五星,在窗口透进的阳光的照耀下光辉熠熠。

姐姐对着我笑:“你醒了?”

姐姐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好看的小酒窝。我懵懂地看着她,问:“妈妈呢?妈妈去哪儿了?”

姐姐又笑了:“我还得问你呢!你妈妈是谁?你是哪里人?你是怎么从山崖上跌下来的?”

姐姐的话,就像是把我推到迷雾中,我茫然地看着她,问:“这里不是天堂吗?我明明在这里看到妈妈了,我妈妈就住在天堂。”

我的话刚说完,门就被人推开,妈妈来了——她也穿着和姐姐一样的灰布衣服,领子上有两块红布,帽子上有一颗红五星。她的目光还是像那天一样,恬静、温柔、慈爱。她微笑着,她的笑那么柔、那么暖,像春天的风,风拂过之处是大片大片的迎春花。

“你醒了,孩子?”妈妈坐在我床边,把手放在我额头上。“退烧了!”她惊喜地对身边的姐姐说。

“这里是天堂吗?你是我的妈妈,对吗?”我问。

“我可以做你的妈妈,只要你愿意。”她微笑着,“不过这里不是天堂,这里是红军的营地。”

“红军的营地?”我懵懵懂懂地看着她,恍惚间,我想起婆婆和别人聊天时说过的话——“山那边正在闹红……”

闹红的人,莫非就是红军?要不然,她们的领子和帽子上怎么会有红色的标志呢?这么说,我还没死,我只是跌到了山的另一边……那旺财呢?我想起他喊“救命”的声音,他一定是遇到了危险。这可怎么是好?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婆婆非得把我打死不可!不行,我得去找旺财!我掀开被子才发现,我的腿上缠满了绷带,一动也不能动。

我急得都要哭了。“我要去找旺财!”我说,“找不到他,婆婆会打死我的!”

“旺财是谁?你住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那个被我误以为是妈妈的女红军微笑着问我。

“我……没有名字,”我说,“我住在易家湾,我是婆婆拿两壶酒钱换来的童养媳,我的小丈夫叫旺财,婆婆叫我旺财家的。”

女红军的眼里盈满了泪水,“不怕!”她对我说,“有红军为你撑腰,就没人再欺负你了!”说着,她指了指身边的姐姐说,“娟子也和你一样,以前是童养媳,你看现在,都是红军的卫生员了。”

我看着娟子姐姐,问:“我也……可以吗?”

女红军说:“当然可以!不过,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先把伤养好!你养伤的这段时间,就让娟子照料你!”

就这样,我和娟子姐姐熟悉起来。原来,娟子姐姐的家就在离易家湾不远的地方,和我一样,她的爹爹也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把她卖给别人做了童养媳。有一次,她婆婆说她偷了自己的戒指,拿着大烟杆打她的头,她气不过就跑出来,遇上了红军的队伍。“你看,我再也不受人欺负了,多好!”娟子姐姐说,“在红军队伍里,人人平等。当了红军,我才觉得生活有了奔头儿!”

在娟子姐姐的悉心照料下,我的腿一天天好起来,都能下地行走了。那天,娟子姐姐告诉我,方阿姨——就是被我当成妈妈的那个女红军,她是红军宣传队的队长——是在演出归来的路上发现了昏迷在山坳的我,并把我带到这里的。方阿姨派人去易家湾打听过,旺财根本就没遇到过任何危险,导致我跌落山崖的那声“救命”,极有可能是他搞的恶作剧。不过,那天他是吓坏了,还迷了路,被婆婆找到后,他发了几天烧,现在全好了。婆婆又给他买了个童养媳。最让婆婆心疼的是,她花了两壶酒钱才换来的童养媳,白白地养了八九年,就这样没了。

“哦,她以为你死了呢!”娟子姐姐说。

我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婆婆的所作所为,又一次把我推到了深渊里。原来,在她眼中,我就是两壶酒钱和八九年的饭钱!怪不得这么多年,她从来就没有给过我一点儿好声好气呢!那个冰窟似的旺财家,我是再也不想回了。

“我也可以留在红军的队伍里当卫生员吗?”我问娟子姐姐。

“当然!”娟子姐姐说,“我可以教你!不过,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觉得你应该去做宣传队队员。”

“我……好看吗?”我诧异地看着娟子姐姐,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听人说过我长得好看。

“你不知道吗?”娟子姐姐惊得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

娟子姐姐把我带到一条小溪边,指着溪水中我的倒影说:“你自己看看,你是不是很好看!”

我低头往水面上看了一眼,在水面上的迎春花的倒影之间,是一张姣好的面容——应该就是我吧——眼睛大大的,眼睫毛长长的;鼻梁挺拔,就像拔地而起的山脊;嘴角上翘,看起来很是俏皮。

“这是我吗?”我问。

“不是你还能是谁?”娟子姐姐笑了。转眼,她又哭了,她紧紧搂着我说:“我也是到了红军队伍里,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以前给人当童养媳的时候,我也天天挨骂,以为自己一无是处呢!”

我感谢娟子姐姐,她让我重新认识了我自己。方阿姨——大家都称她为方队长,但我更愿意称她为方阿姨——再来看我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方阿姨笑着打量了我半天,问:“你会唱歌吗?”

“我……”我摇摇头,突然又想起我带旺财到山上玩时,远处飘来的《采茶歌》,只是那歌词我记不太全了。我胆怯地看着方阿姨,试探着说:“我听过别人唱《采茶歌》,我可以试试吗?”

方阿姨点了点头,我便轻轻地唱起来:“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采茶姑娘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我还没唱完,方阿姨就对我摆了摆手,说:“很好!你的嗓子不错,音色也好!你可以参加红军宣传队了!不过,你得有个名字,你还记得你在自己家的时候叫什么名字吗?”

“我……”我摇摇头,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娟子姐姐对方阿姨说:“她怕是早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方队长,你有文化,你给她取个名字呗!”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方阿姨,心中充满了渴望。

方阿姨思忖了一下,笑着对我说:“我们叫你小迎春花如何?当然这是小名,你的大名叫‘迎春’,那可是春的天使呢!”

我点点头。我不知道什么是天使,我只知道要不是满山遍野的迎春花,我遇不到方阿姨,也遇不到红军。

“你姓什么呢?”方阿姨又问。

“我……我……”方阿姨又给我出了个难题,这么多年从来没人告诉过我,我姓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姓。

我摇头,泪水甩了满脸。

“可怜的孩子!”方阿姨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

娟子姐姐哽咽着说:“方队长,她一睁开眼睛就把你当成了妈妈,就让她跟着你姓方吧?”

我赶紧说:“我姓方,我姓方!”

方阿姨点点头,她把我搂得更紧了。就这样,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姓名:方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