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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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母亲

父亲死了。

按照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说法,人死以后过了“三七”,就已经走过阴曹地府的独木桥,喝过迷糊汤了。这样一来,死了的人就彻底忘记他的前生之事,另投新胎去了。父亲过“三七”这天清晨,祯秀带着弟弟祯虎和傻子爬上麻子山坡给父亲烧罢纸后,便一门心思想把下院的敞口子瓦房抓紧拾掇起来。但这时候,弟弟祯虎却像丢失了魂魄似的,始终是一副无精打采的孤寂模样。

时令已至深秋,眼看初冬将至,麻子山脉已经降落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霜。深秋的寒意突然袭来,皮家沟的人们都已经穿起了夹袄,祯虎依然穿着单薄的衣服孤坐在敞口瓦房门口,默默凝视着对面阴坡走马梁,仿佛他的身体对秋冷霜白都毫无感知,仿佛天气的冷暖已经与他毫无干系了。一大早,祯秀领着傻子从婆家回来的时候,看见弟弟祯虎犹如失魂落魄似的,穿着件单薄的衣衫孤坐在门口,心里头的怒火顿时就燃烧了起来。她恼怒地走过来扯了把祯虎的胳膊吼叫说:“你咋整天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咧?天都这么冷了,你还穿着一件单衣裳,就不怕把你冻死吗?”

祯虎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执拗地挣脱胳膊赌气说:“死了才干净。”

祯秀心里更加气恼,说:“那你咋不去死咧?”

“好,那我就死给你看。”

祯虎说着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却被姐姐拽住扇了个耳光。这么多年来,姐姐从来都是关照着他、爱护着他的,即便高考落榜后,他与父亲闹得互不搭言,姐姐也不曾扇过他一耳光啊。那时候,他孤寂地坐在上院窑洞的窗前,沉默寡言地看着窗外斜飘的细雨发呆,姐姐就搬个凳子坐在他的身旁,慢声细语地跟他说话。姐姐的话很稠,也很凌乱,一会儿说天气,一会儿又说山沟,还说村前静静流淌的那条葫芦河。“葫芦河里有可多可多的小鱼儿,如果捞一篓子回来用麻子油炸了吃,那味道简直嫽咋咧(好极了)……”姐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无论说什么话题,总能说到吃的问题上去,仿佛人这一辈子活着就是为了一口吃食似的……

“你要还是这副鬼样子,从现在起,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了。”姐姐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说,“我的弟弟应该是个男子汉,他应该比我还能扛得起事儿,而不是你这副鬼样子,你不配做我的弟弟。”

姐姐说:“好了,杨祯虎,你现在去死吧。”

祯虎望着姐姐,发现此时姐姐漂亮的脸蛋儿就像父亲死亡之后失血的脸庞那样,苍白得没有血色。他被姐姐这样的脸色惊吓得放声大哭,就把头抵进姐姐的怀里,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这时,母亲也哭了起来。

“秀啊,莫打你弟娃呀,他还小嘛。”

母亲哭喊着想从地铺上爬起身来,傻子慌忙把母亲扶起身来,又帮母亲垫高了脊背,便默然垂立在母亲身旁。母亲拖着哭腔抱怨祯秀,“你是姐姐嘛,啷个打弟娃儿哟?要是幺儿想不开啦,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还啷个活哟……”

母亲这一辈子,就像是一只站在树枝上担惊受怕的小鸟,总是一副心神惶恐的模样儿。那年夏天,母亲拿到在皮家沟入队落户的手续后,先来皮家沟拜见皮四爷,恰好看见皮四爷的父亲皮老太爷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母亲赶忙跑过去蹲在老人身旁说:“爷,你身体好嘛!”

皮老太爷微笑着说:“这女子,你从哪哒来的?”

母亲捏着皮老太爷枯瘦的手说:“我是四川的,要在皮家沟入队落户喽!”

母亲回话的时候,发现皮老太爷的手指甲长长了,就从衣兜里摸出一串钥匙,钥匙串上有一个指甲剪。母亲帮皮老太爷修剪指甲的时候,皮老太爷欢喜得咧着嘴笑,说:“人常说‘女儿是小棉袄’哩,只可惜我这辈子养了四个儿子,唯独没养个女儿,一辈子恓惶得没个‘贴心小棉袄’嘛。”

“那你就认我当干孙女,我来当你老人家的‘贴心小棉袄’吧。”母亲一边帮老人修剪指甲,一边对老人说,“我们人生地不熟,要是有你老人家照看着,我的心里头就踏实了。”

然而,杨家搬迁到皮家沟入队落户不久,皮老太爷就去世了。皮老太爷去世那天,母亲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哀婉哭唱的悲泣之声撼天动地。皮家沟早春的天空一片阴霾,三月扬雪就伴随着母亲苍凉的哭泣说唱之声,落得满山银装素裹,遍地都是银白的颜色了。

皮老太爷过世以后,母亲就像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似的,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孤寂模样。她时常在生产队劳动休息的间隙,孤坐在田埂上默然落泪,仿佛皮老太爷殁了,她在皮家沟的底气儿也就没了。这天晌午,妇女主任金菊花看见母亲又在田埂上悄悄抹泪,就扛着钁头撵过来说:“嫂子,我知道你为皮老太爷殁了难受呢,但人活着总免不得一死,何况皮老太爷活着的时候,日子还不都是靠你自己扛着过咧吗?”

母亲说:“话是这么说,可他老人家活着,我心里头感觉踏实哟。”

金菊花说:“嫂子,你不要怕,皮家沟谁敢欺负你,你就给我说。”

霎时,母亲就被金菊花这话感动得眼泪汪汪起来了。在皮家沟这一带山区,金菊花曾经是红极一时的“政治明星”。她早年因为崇拜英雄献身革命,从富裕的雷家塬下嫁到皮家沟这个偏僻山村,心甘情愿做了“筑路英雄”赵品贵的婆姨。据当时报纸刊登的新闻报道:赵品贵从皮家沟应征入伍后,就被派到了我国重要的铁路干线——成昆铁路建设前线。在修建铁路的工地上,赵品贵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赵品贵的身影。赵品贵在炸山开路的爆破中身负重伤,被铁道兵部队授予“筑路英雄”的荣誉称号。一九七〇年底,“筑路英雄”赵品贵光荣退伍返乡后,由于左腿高位截肢生活不能自理,年方二十的金菊花就从雷家塬大队来到皮家沟,与“筑路英雄”赵品贵喜结良缘。当时的《铁道兵报》刊发评论说:“金菊花的行为,表现出了她坚定的政治立场和崇高的革命理想,体现了其高尚的思想情操和革命情怀。”金菊花与“筑路英雄”赵品贵结婚的时候,陕西省军区、延安地区军分区纷纷发来贺电,时任寺坡人民公社党委书记杨华柏亲自参加并主持了婚礼。然而,结婚以后金菊花才发现,“筑路英雄”赵品贵就像个老夫子那样,整天不是钻研马列著作,就是阅读《毛泽东文选》,你若跟他说话,他就像一时没有听懂那样,目光迟疑地盯着你看上一阵,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似的,跟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更多的时候,赵品贵是沉默寡言的。

然而,金菊花却是个性格张扬、脾气火暴的婆姨。她跟赵品贵结婚后,总是觉得跟这样一个“闷葫芦”过日子活得心情抑郁,便时常指着赵品贵的鼻子叫骂说:“像你这种人还能获得英雄称号,简直是瞎猫逮住死耗子了。部队首长真是瞎了眼窝,咋就把‘筑路英雄’这么神圣的荣誉称号给了你这个死驴咧?”骂完了老汉,金菊花就去找时任皮家沟大队党支部书记皮四爷理论,说:“四爷,我的思想境界不高吗?难道我就不应该在政治上有进步吗?”

皮四爷说:“你想要啥进步?”

金菊花说:“入党当干部,我的思想和行为都应该够格了吧?”

后来,皮四爷就把金菊花发展成了中共党员。一九七四年冬天,寺坡公社在皮家沟搞“冬季大会战”的时候,金菊花被任命为“铁姑娘队”队长。她顿时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寒冬腊月,她跳进冰冷的葫芦河里浴血奋战,豪迈的气概又一次引起了外界的关注。葫芦河上游的水库工程竣工之后,金菊花立即得到了四爷的重用,被提拔担任了皮家沟生产大队的妇女主任,她立即把村里的年轻妇女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妇女自救队”——那时,在大集体的劳动当中,村里的男人与妇女打情骂俏的时候,总是拿裤裆说事儿,甚至有个别色胆包天的男人,还乘机伸手摸妇女的奶子占便宜。那些年在农村,一个村子的人都在一块儿干活,男女之间插科打诨只不过是为了寻找点乐趣,其实谁也不曾在意。但是,金菊花却不能容忍这种行为发生。她组织几个年轻媳子成立了“妇女自救队”,一旦发现哪个不老实的男人对妇女动手动脚,自救队队员便围拢过来把那个男人按倒在地,扒掉男人的裤子“亮丑”。这样一来,就是色胆包天的男人,也不敢随便对妇女动手动脚了……

“嫂子,只要有我在,看谁敢欺负你?”

金菊花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心头猛然一动,就突然萌生了想要认金菊花为姊妹的念头。母亲心说:“在皮家沟村里,我要是有这么个泼辣的妹妹罩着,那就太好了。”这样想过之后,母亲就对金菊花说:“要不,咱俩认个姊妹吧?”

听了这话,金菊花顿时笑得前仰后合:说,“嫂子,你咋那么爱认亲戚呢?咱俩连姓都不相同,咋认咋都觉得不亲咧嘛。”

母亲却像是早已铁了心似的,非要认下金菊花这门亲戚。她想了一阵说:“我跟你老汉赵品贵都姓赵呀,五百年前我们姓赵的可都是一家人哟,我认你屋头的老汉赵品贵当兄弟,你就是我的兄弟媳妇,咱俩不就成亲姊妹了……”

金菊花想了想,觉得认门亲戚也不是啥大事情,就爽口答应下来了。自那以后,祯秀在皮家沟村就有金菊花这个大妗子了。

傍晚时分,大妗子金菊花走进院子,黑狗狂吠了几声就摇着尾巴蜷缩在敞口瓦房门口准备入睡去了。金菊花进屋时却还是嫌黑狗碍事儿,顺腿踢了黑狗一脚说:“好狗不挡路,卧一边去。”

黑狗慌忙跳到一边,很不服气地冲着金菊花汪汪直叫。金菊花懒得搭理黑狗狂吠扎势的暴脾气,只顾抬脚走进屋来。她把手伸进祯秀母亲的被窝摸了摸,就一惊一乍地咋呼起来,说:“被窝这么冰凉,姐,你咋睡得着觉咧吗?”

傻子听罢,慌忙走出屋去抱回一捆干树枝,就在屋里燃起了一堆篝火。屋里顿时就被火光照耀得明晃晃、暖和和的了。篝火腾起的烟雾,从散豁墙的豁口处飘散出去,敞口子瓦房倒也没有弥漫起呛人的柴烟。金菊花盯着傻子笑说:“这小伙说傻不傻,说不傻又一副傻样子。付昌军,你该不是个半吊子货吧?”

听到这话,傻子摸着脑袋傻笑说:“洋芋,吃洋芋。”

说着,傻子就把几颗土豆丢进篝火燃烧的热灰里掩埋起来,然后望着祯秀嘿嘿傻笑说:“秀,烧洋芋。”

这时候,傻子坐得离篝火很近,篝火的火光把傻子的脑袋照得十分清晰。祯秀看见一根杂草沾在傻子的头发上,就帮傻子捏掉头上的杂草说:“傻子,你先回去,我跟大妗子商量点事儿。”

傻子木着脸坐在矮凳上望着祯秀不说话,却像受了委屈那样想流眼泪。祯秀说:“好端端的你哭啥咧?我们商量事,你又听不懂,就别在这儿熬着咧。”

傻子低下头去依然不肯离开。他捡起一根柴火棍子翻烤着土豆,似乎对祯秀的话也敢充耳不闻了。

“既然傻子不想走,就让他熬着吧。”金菊花笑说,“傻子也有傻子的好处,至少他有股子韧劲儿,不管你祯秀对他咋样,他都很耐烦,还就冒着傻气儿偏要对你好咧。”

“大妗子,你看眨眼之间就要入冬了,这敞口瓦房再不抓紧拾掇,我妈这身子骨,可咋熬过寒冬腊月天咧嘛。”祯秀说着眼里就含起了泪花儿,说,“可是拾掇房子需要花钱,我手头一分钱都没有。家里这一摊子难肠事儿,把我熬煎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祯秀,你心里也不要太熬煎,咱农村人用钱,谁家不都是先借着拼凑咧,钱的事情,我多少能帮你凑一点,你再想办法去谁家借点,这房子还真得抓紧拾掇起来才行呢。”金菊花想了想说,“我倒是有个想法,先把你妈弄到你家去住些日子,等瓦房拾掇好了再搬回来住,也让你妈少受点罪嘛。”

祯秀叹了口气说:“我那婆婆呀,你也不是不知道。”

金菊花说:“要不,我出面跟她说说去。”

祯秀慌忙摇头说:“算了,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金菊花望着篝火沉默了一阵说:“要不是这,让你妈先到我家住几天吧。”

“那咋行呢?你家还有三个娃呢,大舅腿脚又不灵便,再把我妈安置过去,那还不是添乱咧?”祯秀叹了口气说,“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关键问题是,现在先要找钱拾掇房子咧,没钱一切都是枉然。”

金菊花沉默了一阵,猛然拍响了大腿,她满脸兴奋地说:“对呀,你去找支书呀,让村里开个证明信,找公社申请些‘救济款’不就解燃眉之急了嘛!”

金菊花的这个主意让祯秀心头顿时一亮,她把大妗子金菊花送走以后,就安顿傻子照顾着母亲,喊上弟弟祯虎去找支书麻梦德了。这时候,麻梦德正在吃晚饭,见祯秀姐弟俩走进屋来,他赶紧丢下饭碗说:“你们有事寻我呢?”

祯秀说:“梦德叔,你看我家这情况吧,真的是要难肠死个人呢!”

麻梦德点燃一根纸烟说:“咱农村人过日子,啥时候都有难肠事儿,心里啥时候都有不耐烦咧。我看是这嘛,你姐弟俩先回去,明天早上我就安排村里的壮劳力,先帮你家把房子拾掇拾掇再说。”

听了这话,祯秀心里很受感动。她对麻梦德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才说:“梦德叔,我今儿来寻你,是想跟你商量,看村里能不能给出个受灾证明,明天让我弟弟去寺坡公社找找领导,看公社能不能照顾着给点救济款哩?”

“村里开证明信没麻搭嘛,”麻梦德抬手挠着脑袋咧嘴龇着牙花子说,“只是以前也没有经见过这种事,不知道公社到底是啥政策。既然你寻我来了,咱就‘有枣没枣打一竿子’,能要到救济款当然好,如果人家不给,咱也没啥可说的……”

第二天清晨,祯虎就拿着大队开的受灾证明走进了寺坡公社大院。祯虎打听着找到民政办,见屋里坐着一位正在打毛衣的中年妇女,便赶紧掏出证明信递上去,说:“我家受灾了,想申请救济款呢。”

中年妇女看证明信时,手里依然熟练地打着毛衣。她看了许久又把证明信推给祯虎说:“这事儿,你得去找公社主任才能行哩。”

祯虎只好又拿着受灾证明去找公社主任。四十多岁的公社主任身材魁梧壮实,还长着一脸的串脸胡,看上去是那种凶巴巴的模样儿。祯虎递上受灾证明,他很有耐心地详细询问了受灾情况说:“你家的情况我知道了,首先对你家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并对你的家人表示慰问,但是救济款是专项经费,每一笔钱县里都卡得死死的,还有很多政策要求和申请条件。我想是这,你就多跑点路,现在带着介绍信跑一趟县民政局,等会儿我给县民政局打个电话,咱多方努力,争取帮你家申请到救济款,及时解决你家的困难……你看得行哩?”

祯虎心想,只要能帮我们解决实际问题,多跑点路又能算什么呢?对主任说了几句感谢话,便跑到寺坡街上搭车往县城。祯虎来到县民政局,看见大门两旁的石狮子嘴里含着颗石球,龇牙咧嘴地昂头威风着。祯虎小心翼翼地从侧旁穿过,却被门卫拦住盘问了半天才说:“你去三楼找救济科吧。”祯虎走进救济科说明来意,工作人员却说:“拨救济款需要你们公社打申请报告才符合程序,你去寺坡公社找主任批条子吧。”

一听这话,祯虎心里就有种被人戏弄耍笑的感觉,说:“是公社主任让我来县里寻你们的。我跑了那么远的路赶来,你们一句话又要把我打发回去,这不明摆着是在推诿扯皮吗?”祯虎越说心里越生气,就蹲在救济科门口说,“不给我救济款,我今天就不回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说:“同志,咱有啥问题解决啥问题,你蹲在这儿总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嘛。”他和蔼地把祯虎拉起来说,“你先跟我去办公室说说情况,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问题。”

祯虎在那个中年男人办公室说明了情况,那个中年男人说:“这事情按说是该民政局管的,可是发救济款是个严肃的政治问题。你先回去,我马上给你们公社领导打电话,让他们尽快打个申请过来,我们按照政策和流程尽快办理。你看这样能行不?”祯虎被中年男人笑脸相迎,又得到了比较肯定的承诺,心头的火气就消失了一大半,说:“那行,我就相信你一次,先回去等消息。”

但是祯虎回到家里等了多日,却一直没有等来任何消息,便又去寺坡公社找主任。哪承想,公社主任劈头盖脸训斥祯虎说:“杨祯虎,你申请救济款就申请救济款,跑县民政局闹啥事儿呢?”

祯虎顿时一脸茫然,说:“主任,你凭啥说我闹事呢?”

“你还嘴硬得不行咧?”公社主任气呼呼地说,“即便是你家符合救济的政策,也还要按程序办吧?凭你这样跑到县里三句话说不好就胡乱折腾,还能解决问题咧?……你先回去等消息。”

祯虎本来只是想问问情况,但嘴巴还没张开就被主任训斥得一头雾水,就赌气往主任办公室门口一蹲说:“不给个说法,今天我就不走了。”

“凭你现在这表现,你还敢说没在县里闹事咧?你这种刁民得有人拾掇咧。”公社主任提起电话对着听筒说,“你通知麻梦德,让他抓紧来把人领走。”

麻梦德接到电话通知,匆忙赶到公社大院的时候,看见祯虎正黑着脸蹲在公社主任办公室的门口吃纸烟,便吼道:“别丢皮家沟人的脸皮了,你快跟我回去。”祯虎梗着脖子说:“问题还没解决咧,我凭啥回去?”麻梦德气得一脚踹在祯虎屁股上说:“你哈怂又犯倔呢?把老子惹毛了,看我不捶死你……”

晌午时分,麻梦德拽着祯虎回到村里的时候,邻居乔土山和村里的其他几个人已在下院的敞口子瓦房干起活了。麻梦德拽着祯虎的胳膊喊祯秀,说:“救济款那是公家的钱,给咱是个人情,不给自然也有道理,你们家祯虎不明事理,还把公社主任给赖上了。快把你这哈怂兄弟给咱看好,再也别让他到公社去胡日鬼(胡搞)了。”

祯秀见弟弟这时黑着脸盯着麻梦德,像是准备与支书决斗似的,就慌忙丢下泥筐子跑过来向麻梦德赔礼道歉,说:“梦德叔,你不要跟我弟弟计较。他年龄小,不懂事,你多担待些……”

麻梦德没再说话,背着手走进敞口瓦房看了看,又转身走出屋子问乔土山说:“咋就不见丁狗毛家的人影呢?”乔土山一时被问得答不上话来,麻梦德就吊着眉眼车转身来对傻子说,“傻子,你今晚上回去给你后爹说,就说是我麻梦德说的,不管咋说总是儿女亲家,让他明天来帮着干活,否则不要怪老子拾掇他个老狗日的。”

傻子挠着脑袋傻笑着说:“嘿嘿,是咧,老狗,是老狗!”

婆婆

敞口子瓦房动工修缮的时候,屋里便彻底不能住人了。

这天早饭后,祯秀鼓起勇气对婆婆马青梅说:“妈,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呢。”

这时婆婆马青梅盘腿坐在炕桌旁,手里捏着一根纳鞋底的粗针剔着早已稀疏泛黄的牙齿。她瞟了祯秀一眼没有说话,却把从牙缝里剔出的菜根吐飞了。菜根飞过炕桌,就像一条青虫似的趴在炕沿上纹丝不动。祯秀赶紧用抹布把趴在炕沿上的那条菜根擦掉,满脸堆笑望着婆婆说:“眼看就要入冬了,再不抓紧把那敞口房拾掇好,一家人就没法过冬了。”祯秀说,“我想先把我妈弄到咱家住几天,等下院瓦房拾掇好了,再让我妈搬回去住。”

婆婆依然没有说话,她含了口茶水漱了一阵口,却又“咕咚”一声把漱口水吞咽进肚子里了,这才说:“你还想日天咧,可你拘得着吗?”

祯秀被婆婆这话抢白得满脸通红,一时急得跟婆婆辩解说:“妈,你是长辈呀,说话咋那么难听!”

“咋了?一句话你就受不了啦?”婆婆把茶杯蹾在炕桌上说,“说话再难听,也比不守妇道的女人干净咧。”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祯秀顿时气得脸色惨白,嘴唇也微微颤抖了起来,说,“我……你说,我啥时不守妇道了?”

傻子慌忙从炕棱上站起身来,把祯秀拽出了屋去,婆婆马青梅还不依不饶地大声叫骂说:“你也不要跟我拧龇(扯皮),杨祯秀,你心比天高,可命比纸薄,这辈子你也亏得嫁的是个傻子,换作脑袋灵光的男人,早把你撕烂了……”

婆婆越骂越难听,祯秀实在听不下去,便转身跑出了院子。祯秀跑到葫芦河上游的水库,坐在堤坝的豁口处呜呜大哭。深秋的早晨,葫芦河河床被新鲜的阳光沐浴着,清澈的河水从堤坝的豁口处流泻而下,向葫芦河下游奔流而去了。这个荒废多年的水库,曾经是祯秀初恋的见证,但岁月流逝往事早已不堪回首。那年初春,葫芦河畔的农田水利工程竣工之后,技术员邓志贵带着对祯秀恋恋不舍的爱情,伤心地离开皮家沟,祯秀也把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埋在了心底。但是,婆婆马青梅却对祯秀怀恨在心。她三天两头就带着傻子的几个兄弟来家里闹事,搅扰得祯秀一家不得安宁。父亲被马青梅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劝祯秀说:“女子,既然咱逃不脱,那只好认命早点跟傻子结婚,也免得一家人跟着活受罪哟。”

听了父亲的劝说,祯秀就跟傻子去寺坡公社登记结婚了。新婚之夜,当傻子猴急猴急地想把祯秀揽入怀里的时候,祯秀一脚就把傻子踹到炕下去了。傻子蹲在地上半天没有站起身来,但她连看都懒得看傻子一眼,却把被子死死地卷在身上闭眼睡了。其实,那一夜她根本没有入睡,她一直内心惶恐地把身体包裹在被子里面微微颤抖。她担心傻子会发狂发疯,会像狗一样扑上来撕扯裹在她身上的棉被。那时她想,一旦傻子癫狂她就拿剪刀防御。她嫁给傻子的时候从娘家啥都没带,就带了一把锋利的剪刀。她把剪刀藏在自己身上,睡觉的时候就压在枕头下面,心想一旦傻子对她实施强暴,她就拿剪刀防卫绝不轻饶。可是那一夜,傻子在炕底下蹲了一阵,爬上炕来就老老实实地睡觉了。从此以后,每个夜晚俩人都互不干涉,各自睡各自的被窝,便彻底相安无事了。

后来的一天深夜,婆婆马青梅突然敲门闯进屋里大声叫骂,说:“杨祯秀,你以为你还是个金瓜蛋呢?我都趴你们窗户外面听几个月了。这几个月里,你俩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能糊弄傻子,可是糊弄不了我老太婆。你就是个烂货,跟那个技术员不三不四,倒在傻子跟前守起贞操了。你是傻子的婆姨不让傻子睡,你为谁守贞操咧?”婆婆叫骂着爬上炕头,要把祯秀裹在身上的被子扯开,还吵傻子说:“你还愣着干啥?快点过来帮我,我就不信,咱娘俩儿还收拾不了这个小贱货。”然而这时,傻子却黑着脸把妈妈推出了屋去。他把屋门从里面闩好,这才扭头对祯秀说:“睡觉!”

那天晚上,祯秀躺在被窝里哭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皮家沟便流传起有关祯秀的一些很不好的传说了。“杨祯秀是个不长毛的‘白板狐’。除了明媒正娶,任何一个男人与这种女人有染都要倒八辈子霉。”婆婆马青梅逢人便大声吆喝说,“前几天传来消息,说当年的技术员邓志贵离开皮家沟就出车祸了,虽说没死却已残废了。他邓志贵这辈子是彻底完蛋了……”

其实,技术员邓志贵是不是完蛋了,皮家沟人并不关心。皮家沟人关心的是男人与不长毛的“白板狐”女人搞在一起,到底会不会出事呢?坊间传说:不长毛的“白板狐”是狐妖转世,靠喝人精血滋补阳气,只有命硬的男人才能降服得了。所以,当这个消息在皮家沟传开以后,村民们就在心里暗自揣摩着:“难道傻子是个命硬之人?他跟‘白板狐’一搭里睡了这么久,却还好不蔫蔫地活着。狗日的傻子,他难道是‘白虎’托生的咧?”

谣言往往是越传越让人们信以为真的。皮家沟人仔细打量祯秀,就觉得祯秀真像一个狐妖。“大嘴巴”何海菊说:“你看杨祯秀那双眼呀,花碌碌的还忽闪忽闪的,能勾人魂魄咧。”旁边一个婆姨接过话茬说:“妖精都是细腰翘沟子,你看祯秀那身段和模样儿,不是狐狸精变的也是蛇精变的。”往往这时,“嘴链子”牛晋泉就兴致颇高地编唱一段信天游:

说三十里的山路,二十里的沟,

说是女子靠脸蛋,男人靠的是球。

你寻遍呀山川,你找遍那个沟,

说是女子都赛不过,哎呀那个杨祯秀。

……

在陕北皮家沟这个偏僻的村庄,“嘴链子”牛晋泉的歌声总是能勾引起人们对漂亮女人的无限遐想。所以,每当“嘴链子”牛晋泉编唱酸曲的时候,皮家沟的男人们就在心里默默回想着祯秀的脸蛋,臆想着祯秀被衣衫包裹着的乳房和她的细腰翘沟子……那种对祯秀身体的美好遐想,总是让男人们心潮澎湃,但这些思想愚昧的男人,却又担心沾染“白板狐”招来灾祸,心里头都十分地怯祸。

然而,当这种匪夷所思的谣言在皮家沟广为传播的时候,祯秀的心里却没有一丝难受的感觉。她甚至还觉得这样更好,被这种流言笼罩着,自己就被一层神秘的面纱笼罩了起来。这层神秘的面纱就像一个坚硬的躯壳那样,把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了。躲在由流言构筑起来的硬壳里,她感觉心里头陡然就踏实多了。这些年来,皮家沟总是有那么几个半吊子男人对她动歪心眼子,尤其是那年她与邓志贵谈恋爱的事在村里传开以后,村里的很多男人都认为她是个水性杨花的风流女子。所以,男人们看她的眼神都色眯眯的,时常弄得她毛骨悚然。她跟傻子结婚的那年冬天,有一次在葫芦河畔碰见“嘴链子”牛晋泉,死不要脸的牛晋泉竟然色眯眯地盯着她问傻子:“傻子,跟你婆姨睡觉是你在上头,还是她在上头?”

傻子怒吼吼地要冲上去跟牛晋泉打架,却被祯秀一把拽住。她扯着傻子走到牛晋泉跟前,把一口唾沫猛然啐在了牛晋泉的脸上,但牛晋泉却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唾沫,一边伸出舌头舔着,一边猥琐地盯着祯秀说:“好着咧,好着咧,连唾沫星子都是香香的……”当然,皮家沟人都知道,“嘴链子”牛晋泉其实是骚在嘴巴上的。他不单对祯秀这样,还时常与村里的妇女插科打诨,编唱酸曲儿。为这事儿,“嘴链子”牛晋泉没少挨他婆姨的耳光,但嘴贱的人不是扇一耳光就能够解决问题的,你就是每天扇他一耳光,转过身去他依然还是犯贱的鬼样儿。所以,皮家沟人对牛晋泉的骚情大都是不很计较的。

对“嘴链子”牛晋泉可以不计较,但对光棍汉毛桂仓却不能不提防。光棍汉毛桂仓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鬼样子。他很少跟人说话,即便坐在你的身旁,你都可以将他忽略不计。这个沉默寡言的光棍汉,却总是找各种理由跟祯秀说话。有一次,祯秀去寺坡街上赶集返回皮家沟时,毛桂仓骑着自行车撵来说:“我捎你回去吧。”祯秀当时没有多想,就跳上自行车后座让毛桂仓捎带着往村里飞奔。却不料,自行车沿着山坡弯曲的公路往沟底一路狂奔的时候,在一个拐弯处躲避一辆迎面驶来的拖拉机时摔进了山坳里,祯秀恰好摔得趴在毛桂仓的身上。从摔入山坳的惊吓中灵醒过来之后,祯秀慌忙挣扎着爬起身来,未料想毛桂仓乘人之危,猛然紧紧抱住祯秀不撒手……祯秀顿时惊恐万状,抬手扇了毛桂仓一耳光,才在光棍汉神色愕然之时脱身逃走了。但从那以后,祯秀时常都能感觉到光棍汉毛桂仓看她的时候,眼神里燃烧着一股情欲的火焰。这让她的心里总是有种隐隐的担忧,“万一哪天被这个人高马大、沉默寡言的光棍汉猛然逮住,那我可真就完蛋了!”

“秀,不哭。”

深秋的这个早晨,傻子也撵到水库堤坝来了。见傻子手里捏着一块手帕蹲在身旁望着她傻笑,祯秀心里便有几分感动。她接过手帕搌了搌眼泪,温柔地苦笑着对傻子说:“憨傻子,你咋也跑来了?”

傻子不说话。

太阳已经从麻子山山窝里爬上天空了。深秋温暖的阳光把傻子的脸庞照得格外明亮。傻子的脸盘子长得很周正,肤色也不像皮家沟的那些男人那样黝黑。祯秀这才发现,其实傻子是个长相英俊的小伙。傻子嘿嘿傻笑着说:“秀,不哭。堤毁了,坝没了,咱不哭。”

“憨傻子,看你那傻样吧。”

在这个深秋的早上,祯秀第一次轻轻抚摸了傻子的脸庞。这时候,蹲在堤坝上的黑狗高举着脑袋,对着西边天际一阵狂叫,等它叫够了转身过来的时候,却发现祯秀与傻子已经离开堤坝,走在返回村庄的土路上了。黑狗心里很不高兴,就嘟嘟囔囔地撵过来,猛然一口咬住了傻子的裤腿,差点就把傻子绊倒了。傻子恼怒地骂说:“狗,狗日的狗。”

祯秀诧异地瞅了傻子一眼说:“傻子,你也学会骂人了?”

傻子挠着头盯着祯秀嘿嘿憨笑着,祯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祯秀领着傻子返回下院的时候,村里的几个男人正在忙着搭架子垒敞口瓦房的散豁墙。这时候,光棍汉毛桂仓正想把一根木头栽在房檐边,但木头太沉,他一个人竖不起来,见傻子走进院子就喊道:“付昌军,你快来帮我一把呀。”傻子慌忙跑过去扶着木头,俩人合力才把那根木桩子栽牢稳了。

时间已经快到晌午了。祯秀点燃父亲去世时盘在院子里的柴火,准备为前来帮忙拾掇房屋的邻居们做午饭。火苗呼呼燃烧起来,红红的火舌从灶洞里喷薄而出,烤得她身体暖暖和和。皮家沟是个杂姓居多的小山村,如果追根溯源,每户人家都是当年逃荒到这里安家落户的。这样的村庄,往往村邻之间包容心比较强,绝大多数人都不太计较过去的恩怨,左邻右舍无论谁家遇到困难,大伙儿也都愿意伸手帮衬一把。邻里相帮,从来也没谁说过“亏欠谁”的话。这种朴实的邻里感情,让祯秀感觉很温暖……锅里的水烧开了。祯秀找来一把大茶壶冲泡了茶水,转身正要喊傻子给邻居们倒水喝,却见傻子背着母亲从敞口子瓦房里走了出来。祯秀慌忙跑过去拽住傻子说:“你要把我妈背到哪哒去哩?”

傻子背着母亲,弓着腰侧脸仰头傻笑着说:“回家。”

祯秀说:“你妈还没同意呢。”

傻子说:“秀,不怕。”

傻子把岳母背回家里,让岳母躺在他和祯秀住的那眼窑洞的热炕上,又从暖瓶里倒了杯热水递过来说:“妈,喝水。”却在这时,妈妈马青梅日急三慌地撵过来叫骂说:“傻子,谁喊你把这瘟婆子背回来的?”

傻子不说话,却站在窑洞门口不让妈妈进屋。马青梅推了儿子几次都没有推动,就气恼地扇了傻子一耳光说:“既然已经傻了,那你就更傻一些吧。从今往后,我就权当从来没生养你这个儿子。你就跟着这个瘟婆子过日子去吧。从今天起,咱们分家,各过各的……”

傻子说:“行,咱分家。”

傻子如此这般干脆利索就回答“分家”,完全出乎了马青梅意料。在陕北皮家沟这一带山区,儿子与父母分家单过非同儿戏。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儿子与父母分家单过,必须由舅舅来主持。一般来说,由父亲出面邀请舅舅来家里吃一顿酒席之后,舅舅这才盘腿坐在炕上对婆媳之间,也或许是父子之间的矛盾进行调和。倘若调和无效,双方坚持要分家单过,舅舅这才对家庭财产(包括债务)进行仔细盘点,依据人口多寡和双方意愿进行财产分割。然后,父亲与儿子在舅舅的见证下,分别在分家契约上签字画押,儿子才算单立门户了。

当时,马青梅扇了傻儿子一耳光后说要分家,只不过说的是句赌气话。却不料,一句赌气的话她刚说出口,傻儿子就如此这般干脆利索地应承下来了,这让马青梅伤心得号啕大哭,说:“我咋养了个白眼狼嘛!行行行,既然你有这个决心,那咱现在就分家,也免得夜长梦多……”

正在这时,丁狗毛笑嘻嘻地捧着茶杯走出屋来说:“马青梅,你终于还是耐不住了?”丁狗毛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摸着光秃秃的天灵盖儿说,“我往时跟你都说过多少次了,给他寻下婆姨就该扫地出门,可是你还护短,不听劝嘛。”

“你咋那么多屁话?”马青梅狠狠瞪了老汉丁狗毛一眼,气得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说,“有那闲工夫,你还不胜去寻人来主持咱跟这个没良心的傻货分家咧!”

“跟一个傻子分家还用寻证人咧?”丁狗毛轻轻喝了一口茶水说,“你娘家兄弟都远在贵州,再说了,这么多年咱们彼此也都没有啥来往,跟你这个傻儿子分家嘛,还值当跑贵州去请你的娘家兄弟来主持吗?”

“不请舅家,那也得请队干部来主持。”马青梅擦了把眼泪愤恨地盯着傻子说,“狗日的傻子,娶个小妈就不要亲妈啦,既然他狼心狗肺,那咱就请队干部来跟他好好算一算账,看看他结婚时总共花了多少钱。既然是分家单过,那他也要分担一半的账才行……”

“这你甭熬煎,我早都替你把账算好了。”丁狗毛吱吱啦啦地喝着茶水,说,“咱也不亏欠他,就来个二一添作五,他娶婆姨花了一千四百元,看在他是你亲儿子的分上,各家都承担七百块钱。咱当长辈嘛,做事情也仁义一点,可以让他们先欠账,等他回头有钱了再还给咱。如果你怕村人说闲话,咱再咬牙分给他们一百斤小麦、二百斤糜子、五十斤小米和两担苞谷,再搭上东头的那个老宅院。”丁狗毛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子说,“反正,那破窑烂院咱多年也不住了,就做个顺水人情扔给他去球……”

恰在这时,祯秀也撵进院子里来了。马青梅就扭头骂祯秀说:“杨祯秀,从今天起咱分家单过,看在傻子是我亲儿子的分上,先让你们在这屋里住三天。三天过后,你赶快带着死瘟婆子滚。”

祯秀没有说话,她当天下午就带着傻子把村子东边那处老宅院简单收拾一下,当晚便把母亲背到那个早已废弃的老院子住下来了。

初冬时节,下院的敞口子瓦房在村邻们的帮助下,彻底修缮完毕了。瓦房竣工那天,祯秀做了几桌丰盛的饭菜答谢村邻。开席的时候,祯秀拿出两挂鞭炮,让弟弟祯虎在院子里点燃。村里的男人们便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猜枚划拳,寂静的院子顿时喧腾起来了。这时,母亲拄着拐杖满脸笑容地走出屋来,傻子慌忙搬条木凳让母亲坐在门口。金菊花走过来拽着母亲的手说:“姐,你还别说咧,这敞口子瓦房拾掇拾掇竟然这么宽敞明亮,人住在屋里简直嫽日塌(美极了)了!”

母亲听了如此这般的赞扬,顿时就乐得合不拢嘴了。

爱情

时令已至寒冬。今年冬天,皮家沟的第一场大雪早已降落。麻子山阳坡的积雪渐渐消融,但对面阴坡走马梁山坳里却依然白雪皑皑,山风拂来还夹带着冬雪的冰冷。清晨,祯秀醒来的时候,炕边的炉火早已偃旗息鼓,屋里有股寒冷的气息。傻子慌忙从热炕上爬起身来把炉灰掏净,又在火炉的炉膛里点燃干树枝儿,燃烧的火焰被铁皮烟囱吸出呼呼的叫声,屋里这才渐渐暖和了起来。

“傻子,你过来。”

傻子手里捏着火钳抬起头来,却死死地盯着祯秀的胸脯。祯秀刚从被窝爬起身来,披着棉被坐在炕头,见傻子两眼发直地看她,就笑说:“傻子,你傻看啥咧?”

傻子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满脸绯红地低下头去,却羞愧地指了指祯秀的胸脯。祯秀勾头去看自己的前胸,才发现她衬衣的第三颗纽扣敞开着,白皙的乳房几乎全都裸露了出来,顿时也羞得脸蛋通红了。她慌忙把衬衣扣好,神情尴尬地对傻子说:“这些天我总是被噩梦纠缠不休。你说这是咋咧吗?”

傻子抬起头来,却所答非所问地指着祯秀的眼睛憨笑着说:“黑圈,黑圈圈,眼窝……”傻子取来一枚圆镜子递给祯秀。透过镜面的反射,祯秀看见自己的眼睑被一圈淡褐的颜色包围着。这是睡眠不好留下的痕迹,但傻子却不懂根由,不由叹口气对傻子说:“唉,你这个傻子啊,那是黑眼眶呀,睡眠不好,就要长黑眼眶嘛。算了,说了你也听不懂。”

“我懂。”傻子执拗地回答说,“秀,我懂咧。”

“你懂吗?”祯秀招手让傻子走到近前,她翘着兰花指帮傻子搓掉鼻头上沾着的炉灰说,“也不知道最近是咋了,半夜里总是梦见我爸,他像只虾米弯身在窗台上说话,他说秀啊,家谱可不能丢,丢了家谱就等于丢失了咱杨家的血脉香火。傻子,你说我是不是病了呀?”

傻子摸了摸祯秀的额头憨憨地说:“不烧。”

“唉,真拿你个傻子没办法啊。”祯秀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傻子,你能不能去上院土窑洞里把家谱挖出来呢?那是我爸的宝贝啊,他都殁几个月了,却还总是托梦给我,估摸不把家谱找到,我这辈子就别想睡个安稳觉了。”

傻子说:“能挖出来。”

祯秀说:“你记得我们杨家的那个家谱吗?”

傻子说:“记得。”

说完,傻子就走出屋去,扛着钁头去上院坍塌的窑洞寻找家谱了。

祯秀起床做好早饭,又照顾母亲洗罢了脸,才去上院喊傻子回家吃饭。刚走到院畔,就看见傻子跟弟弟祯虎扭作一团。祯秀慌忙吼道:“傻子,你真是个二杆子,他是弟弟啊,你就不能让着他吗?”

祯秀跑过来把俩人拉开,傻子便乖乖在祯秀身旁站着,祯虎却像一只被惹急了的小狗似的不断扑过来要与傻子决斗。祯秀黑着脸吼祯虎说:“你找死呢?傻子真要是跟你动起手来,你还能打得过他咧?”

祯虎手里捏着块石头,凶巴巴地倒竖着八字眉吼道:“我能不能打得过他,咱走着瞧。”祯虎说话时,抬起臂膀把石块向傻子砸来,傻子躲闪不及,石块不偏不倚恰好就砸在脑门上了。霎时间,一股鲜血就从傻子额头冒了出来。殷红的鲜血就像蚯蚓似的,沿着傻子的脸颊弯弯曲曲地往下蠕动着,吓得祯秀惊叫一声,慌忙把傻子抱在怀里说:“傻子,傻子,你没事吧?”

傻子用手捂着额头,鲜血便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了。祯秀骂说:“祯虎,你想找死呢。你等着,看我一阵咋收拾你吧。”说罢,便慌忙扶着傻子离开上院往下院屋里走去。母亲看见傻子头上流血,一脸惊慌地问说:“这是啷个哟?是哪个肯下这样的毒手哟?啷个把我女婿娃儿的头都打烂喽……”祯秀就气呼呼地对母亲说:“还有哪个?还不是你那有出息的儿子……”

听到这话,母亲便悄悄抹起眼泪又劝傻子说:“昌军,你是哥哥哟,可不敢跟弟弟记仇,等他回来我撅他娃儿,啷个把哥哥打成这样喽?”

“妈,不哭,”傻子捂着脑袋对母亲憨笑说,“傻子不记仇。”

“看我女婿娃儿好懂事嘛!”母亲顿时破涕为笑说,“以后哪个说我姑爷是傻子,我就跟他拼命喽。”

祯秀翻箱倒柜找到母亲被窑洞塌伤时买回来的药棉纱布,还有红药水和云南白药。把傻子额头的伤口包扎好后,祯秀摸着傻子脸上的胡楂笑说:“这样一包扎,傻子就像秦腔戏里的丑角了。”傻子像是受到赞扬的孩子似的,高兴地找来镜子照着嘿嘿傻笑说:“好看好看,我爱扮小丑!”

听到这话,祯秀感觉心头一酸,眼里就噙起泪水了。但她不想让傻子看见,慌忙扭过脸去转身走出屋子,却见弟弟祯虎犹如一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似的,低头看着脚下慢腾腾地走进了院子。祯虎走进院子以后,抬起头来猛然看见姐姐站在门口,心里头发虚慌忙转身想要逃跑,却被姐姐大声喝住了。

“杨祯虎,你敢跑试试?”

“我有啥可跑的?我偏偏不跑。”祯虎停住脚步,却硬着头皮犟嘴说,“看你能把我吃了?”

祯秀把弟弟扯进屋里厉声吼道:“快给你姐夫认错。”

“凭啥?凭啥要我给一个傻子认错?”祯虎猛然挣脱身子梗着脖子说,“你耐烦跟他过一辈子,可我不耐烦多看他一眼,姐,我不会给他傻子认错。”

“我啷个这样作孽撒?”母亲坐在炕头哭喊说,“一辈子就养活了两个娃儿,姐弟两个啷个还要打架哟!”

母亲哭着揪了把鼻涕抹在炕沿上,祯秀藏掖不住心头的火气,就对母亲发起脾气说:“你还哭啥咧?都是你把他惯出了一身瞎毛病。”又扭头吼弟弟说,“杨祯虎,今天你不把事儿说清楚,谁哭都不行。”

“你要我说啥?”祯虎蹲在门口说。

“为啥打架?”

“这个你去问傻子好了。”祯虎眉头紧锁拧成一个疙瘩说,“我一早起来,就看见他在塌豁子窑里挖东西,还以为他挖啥宝贝疙瘩呢,可是跑去一问才知道,他竟然要把家谱挖出来供奉。说实话,我对那个破烂木匣子烦透了,恨不得把那玩意儿砸碎才好咧,可他竟然还想挖出来供奉……”

“闭上你的狗嘴。”

听到弟弟祯虎说出这样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话,祯秀便冲过来揪着弟弟的耳朵说:“杨祯虎,你还是我们杨家的嫡传子孙吗?那是我们杨家的家谱,是我们杨家的血脉香火。一家人省吃俭用供你念书,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你真的把书念进狗肚子里去了吗?”

“我巴不得不是你们杨家的子孙咧!”祯虎盯着姐姐鄙夷地说,“人家父母死了,给后人留下的是万贯家财,咱的老人倒好,留个破木匣子装神弄鬼……”

这时候,祯秀早已被弟弟气得浑身发抖了,但母亲却还坐在炕头哭喊:“老天爷,你啷个不让我死哟,我要是能闭上眼睛一死就好了,眼睛一闭,看不见你姐弟俩打架,眼不见心不烦,也不用再为儿女们惹是生非瞎操心哟。”

傻子在母亲的哭声中走过来,憨笑着劝祯秀说:“秀,不吵,咱不吵。”就把祯秀拽出屋去,祯秀只好把母亲孤单的哭声留在烧火做饭的灶屋里,独自坐在她和傻子住的那间屋里怄气。这一整天,祯秀都懒得搭理弟弟祯虎,也没有跟母亲说话,一家人都在情绪压抑的寂寞中度过。天黑吃过晚饭,祯秀照顾着母亲睡觉之后,就像往常那样跟傻子一起到隔壁屋里休息去了,睡到半夜却被傻子压抑着的呻吟吵醒。祯秀慌忙坐起身来,隔着被窝把傻子的脑袋揽入怀里关切地问:“傻子,是不是头疼得厉害呢?要不,咱现在去寺坡街上寻医生看看吧。”

“没……没事,秀,不怕……不疼了,秀……”

傻子在祯秀的怀里呢喃着,呢喃得祯秀心里荡起柔情,又满怀愧疚。祯秀心说,这些年来,傻子跟着我也没少遭罪呀。他妈骂我的时候,时常连傻子也捎带着一起骂了。仔细回想,这么多年来,无论我咋对傻子不耐烦,他都别无二心默默承受,傻傻地守候着我,跟我一起守候着这个家庭。但我却从没考虑过傻子的感受。你这个傻子呀,咋就这么傻呢?憨傻子,你傻得让我心里头好难受……夜色寂寞,皮家沟这一带山区冬季的夜晚格外苦寒,屋外没有虫鸣鸟叫,屋里没有蚊虫飞蛾,寒冬的夜里只有冰冷的空气,但冰冷的空气好像也被冻僵了,无色无味地僵硬在空中。在这个寒冷的夜里,祯秀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坐在炕头,她把傻子的脑袋揽在怀里的时候,鼻孔发酸发痒,身体有点受凉的感觉。她以为她会打个喷嚏,或者流清鼻涕,却不料眼眶酸涩竟然流起了泪水。祯秀悄悄擦了一把眼泪,就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傻子的脸蛋说:“傻子是哥哥,祯虎是弟弟,你当哥哥呀,可不要跟弟弟计较啊……”

“嗯,嗯,傻子是哥哥,祯虎是弟弟,哥哥不跟弟弟计较!”

此时,傻子就像碎娃学舌那样,不断重复着祯秀的话。傻子嘴巴学舌的时候,手也没有停顿。他伸出右手悄悄探进祯秀的衬衣里,猛然捉住了祯秀丰满的乳房。祯秀忍不住“啊呀”轻叫一声,浑身就像打摆子似的战栗起来,心尖儿也随着傻子扇形的大手抚摸乳房而颤抖……这时候,她以为她会惊恐万状大声尖叫的,她以为她会像新婚之夜那样把傻子踹下炕去的,但事实上她既没有尖叫,也没有把傻子推开,反而把傻子搂抱得更紧。这时,她微闭着眼睛在心里猜想着傻子下一步会干什么,傻子会把我按倒在炕上吗?会把我的衣服撕破吗?会把我的裤子扒掉吗?然而,傻子并没有这般粗鲁残暴。傻子扇形的大手把祯秀丰满的乳房抚摸一遍,又抚摸了一遍,突然用嘴巴噙住了祯秀的乳头。一霎时,祯秀感觉她的思想防线彻底崩溃了,浑身顿时酸软得犹如一根面条那样瘫软在热炕上。傻子把炕烧得太热了。祯秀刚刚躺倒在炕上,就感觉有一股热浪袭来,汗水便在脊背上汹涌澎湃地流淌起来了。她感觉浑身似火,心里却很希望傻子抱得更紧些,就在傻子耳旁呢喃低语说:“傻子,傻子……”

傻子并不回答,突然翻身而起像一阵龙卷风那样把她身上的衣服席卷而空了。后来,祯秀觉得这夜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出乎意料,却又似乎都在意料之中。等这一切都已结束,她还觉得意犹未尽,傻子突然双膝跪在炕上捂着脸颊哭喊起来:“婆姨,婆姨,我有婆姨了……”

傻子又在抚摸她的身体了。祯秀回过神来,轻轻拍打了一下傻子的手说:“你就像是一只贪吃的猫呀。”然后又抚摸着傻子的脸蛋轻声笑着说,“憨傻子,你就不怕我是‘白板狐’吗?你就不怕沾了我的身子就没命了吗?”

“白狐,白狐,秀是千年的狐。”傻子躲在夜里嘿嘿傻笑着,又把手伸到她的下身去了。那里有一片茂密的丛林,峡谷的土地上长满了毛茸茸的小草,水流汩汩竟然将周边的小草浸湿了……

“傻子,我要给你生一大堆娃娃,你能养活吗?”

“能养活咧。”

“你喜欢女子,还是喜欢小子呢?”

“女子。”

“傻子,你真是个傻子。”祯秀咯咯笑着说,“皮家沟人都喜欢小子,你偏偏冒傻气喜欢女子。想要女子你自己生吧,反正我要生个小子娃咧。”

“那就小子。”傻子说完,却又嘿嘿笑说,“还是女子好。”

“你是个傻蛋,我跟你也说不明白,睡觉吧。”

说罢这话,祯秀扭头看了一眼窗户,发现窗棂已经爬上了一层灰白,看来这个漫长的黑夜已经过去,新一天的太阳就要从麻子山的东边天际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