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览中国经济:名家谈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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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在中国,德谟克拉西怎么就变成了民主

中国在刚刚开始引进西方的民主制度和民主概念的时候,因为中文里面的词不达意,最初仅仅把这种制度称为“德谟克拉西”。西方政治制度中的民主概念,是严格地限定在某一种特定制度的形式上的。西方社会制度中的民主从严格意义上讲,是来源于宗教体系中的平等相处,匿名投票选举神职人员的过程。修道院中的修士们早就在执行这样一种“民主”制度了。而且“人人平等”、“秘密投票”(所谓的无记名投票)、“少数服从多数”等形式,至今保留在罗马教廷选举教皇的制度里。民主的最早形式,根据学者们公认的考察,起源于雅典这样的城邦国家。古希腊城邦在当初被称为国家,其实与我们今天国家的概念相比小了很多。雅典公民都可以参与的这种民主政治制度,同我们今天所谈的民主政治有着巨大的不同。当时的雅典公民,只包含出生于雅典的居民。妇女、奴隶、外国人,都不包含在可以参与政治的群体之内。当时的雅典,是一个只有20万人口的国家,其中不到6万人是出生于雅典的居民。自由公民的人数远远少于城邦内的居民,所有的自由公民(其实都是有产阶级)可以参与直接议政,并且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进行表决,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而且,在古希腊的城邦国家中,除了选举这样的民主制度外,许多重要的行政职务,通常是以抽签和轮流的方式选出的。因此,作为雅典的居民,除了可以通过选举担任军事领袖等贵族职务外,还可以通过轮流抽签等方法,担任城邦中的重要职务,甚至担任城邦的最高领袖。这个是当代人们完全无法想象的。由此得出的推论,也就是说古希腊的民主制度的尝试,是有着相当大的局限性的。

这也难怪,当时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样的伟大哲人,也对民主制度有过相当严厉的批判。他们并不认为民主政治的制度就是一个完美的制度。只是比较独裁政治或寡头政治而言,相对要好一点。更重要的是,民主制度中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在很多情况下,并不能产生对社会、对国家有益的决策。柏拉图认为,真理可能在少数人一边。亚里士多德则认为,以简单的多数和少数对比来决定真理,并不完全鼓励人们对“德”的培养和追求,充其量不过比独裁政治和寡头政治稍微好一点。

雅典城邦制灭亡后两千多年,这种民主政治制度从来就没有被重新使用过。中间有过短暂的罗马共和时期(公元前1~2世纪),以及意大利北部自治邦(佛罗伦萨、威尼斯),但是以共和制为代表的民主共和体系,也就是以代议制为代表的民主政治体系,一直到英国的光荣革命、法国的大革命和美国的立国之后,所谓的现代民主政治,才逐渐显示出一些特色来,而今也不过近300年的时间。现在为人们津津乐道挂在嘴上的美国民主制度,从一开始就不是以民主作为主要特色提出来的,而是以共和——以选举出来的参政代表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至于所谓的选举权平等问题,美国人到20世纪,才刚刚着手解决妇女和有色人种的选举权问题。

中国的现代民主,是直接从日语的翻译中借过来的。最早用民主这个词的人,或许是严复(几道)做的尝试。严复在翻译法国人孟德斯鸠《法意》(现名《论法的精神》)中提到“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就是借用了日本人的翻译方法。不过由于日语和汉语之间,有着动宾倒置的语法区别,李大钊就曾经评论说“把德谟克拉西翻译成民主主义,则嫌他治意味过重,所能表达的范围,倒把本来的内容弄窄了”。因为日本在选择民主主义的概念的时候,主要是针对“主权在君主”的概念,引进西方的民主概念突出“主权在民”的意思。正因为如此,中国早期的革命者,多半使用德谟克拉西全名,而不喜欢使用民主这样一个简单词语。因为德谟克拉西一词,比较全面地反映了从西方引入的一种政治制度的意思,而民主一词的简单使用,则更有可能引起诸多歧义,可能走入无政府主义,或民粹主义的混乱之中。不过,百年来中国的历史,一直是处于动荡和战乱之中,出于普及革命的需要,把民主政治制度当成人民当家做主的概念来宣传,实在是动员民众的一种方法。将错就错,我们今天也只好以简单的民主二字,来替代很多严谨复杂的政治内容了。也正因如此,社会上才出现如此众多的对于民主理解的歧义,也影响了今天的政治生活。

这种基于平等人权概念上的选举平等的民主思想与制度,在中国古代早已有之。从尧、舜、禹三代推选贤者为天子的禅让,到《礼记》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仁人爱物,使一切各得其所的大同世界政治理想,乃至汉代的诏举贤良方正,到隋唐开创的考试选贤制度,都是推举贤人共治天下的理想与实践。隋唐开创的考试制度,后来被西方学去并一直沿用到今天。中国战国早期的墨子,提出“兼爱非攻,尚贤尚同”的思想,不仅比西方亚里士多德更早提出了平等的观念,而且提出人人自以为是,自私自利,争来斗去,正是乱源。因而主张选举贤者做天子、为官吏,想办法使上下顺畅,沟通情况,沟通意见、谏议,在此基础上,为使政令畅达,下级须服从上级,全体须服从天道、天理。墨家影响下的秘密结社团体中,天下兄弟一家,人人权利平等,以平权推举社团领袖的方法,也不是西方的独家发明。后来的孟子,则主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即使被现代所诟病的所谓中国封建专制制度,也大有商榷和深入研究的必要。事实上,从秦始皇开始了封建制,用中央集权的郡县制来治理这个大洲级的国家,两千年以来,历史文化道统、相权与文官制度、独立的士人阶层,无不是对君权与专制的有效制约,这是欧洲过去的专制制度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也正因如此,中国从秦汉到清末的两千年来,在基本体制不变的情况下,而有多朝数代的繁荣昌盛,且长期领先世界。而近现代的英国文官制度,也是借鉴中国古代文官制度而来。但与此同时,两千几百年前,老子就有“智慧出,有大伪……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等忠告,指出万事万物利弊无定法,得失无定则。而希腊当年参与所谓民主制度的人口规模,也并不超过老子所说“小国寡民”的规模。所以说,其实中国文化与历史不是缺乏民主思想与制度,而是中国人民自己不知道现代所谓的“民主”为何物,也不知道如何回过头来仔细看看我们自己的历史。而自满清王朝后,中国在领先世界的时候,轻视并忽视了世界,不了解西方工业革命以来的巨变,失去了知己知彼、及时因应自强的机会,导致被鸦片战争、八国联军搅得失去自信,茫然失措,从而病急乱投医,非得到有坚船利炮的西方国家寻求各种药方,反而以洋人的说法唯是而已。

再者,中国几千年来的社会形态,与西方的社会形态有很大的不同。基于农耕为主的生存形态上的中国人民,几千年来,是一个以家庭、家族、姓氏、村落为主体群落的,以传统文化自律,以宗族文化自治的社会形态,完全不同于西方以游牧、狩猎为主体的社会形态。中国社会的政治制度延续了几千年,一直到辛亥革命才以从西方引进的共和制度所替代。这个几千年的历史过程,除了掌权者的家族姓氏发生过变化以外,其统治的制度和方法几乎没有怎么变更过。在这个几千年的过程中,君与民的关系,君与臣的关系,君权与相权的关系,君权与文官系统的关系,中央政府和地方诸侯的关系,完全值得做深入的研究,从而了解中国的民与官的制度,应当如何正确地执行。一个政治制度的优劣,在于如何为民谋福利,在于如何平衡各方利益,理顺各种人伦社会关系、利益关系、人群与环境的关系。所谓政者正也,权者使衡平也。政治在平衡利益关系的同时,负有垂范与教化的责任。而权力的运用,则如秤砣在秤杆(衡)上,根据所称重量的变化而移动,使秤杆达到平衡。我们对中国自己的历史经验与现实情形,还远远没有研究透彻,不过也不妨碍借鉴对美国民主政治制度的研究和批判,为我们的改革提供一点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