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山中发红萼(上)
亭台掩映的飞羽阁,于静谧的宅院里透出一丝别样的热闹。
“哎呀,不算不算,这颗子方才放错了,重新来。”眼看棋局胜负即刻便有分晓,孟松雨依旧顽强地做最后的抵抗,即再次耍赖。
“随你吧。”坐在对面的阮维姜时不时瞄向孟松雨,她那急红了脸的模样甜美可爱极了。
“阮维姜,你是不是在笑话我?”孟松雨瞪着乌黑莹亮的大眼睛,露出奶凶奶凶的生气神态。
阮维姜呆了呆,温和笑着答复道:“怎么会?无论输赢,你开心最重要。”
被阮大少爷抬举,孟松雨听了内心窃喜,故作深沉道:“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用的棋招分明就是《弈势》里的法子,哪里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阮维姜又呆了呆,“怎么不是?”
堂堂孟家二小姐,怎么可能谦虚的承认自己比呆头呆脑的阮维姜还要迟钝呢?孟松雨娇哼一声,心虚地扬了扬下巴,拔腿朝孟千山的书房走去,“你且在这等着,我这就证明给你看。”
溜进观沧阁的书房,琳琅满目的书册整齐的堆积在四列十排的书架上。这里所有的书籍都按照首字的笔画排列,《弈势》应当就在第二列第四排的位置。
可孟松雨翻来覆去的翻找,就是找不出。翻到指腹酸痛、心灰意冷之时,听见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孟松雨喜出望外,是爹爹回来了,可算是遇到了及时雨。
孟松雨刚预备上前,没想到下一刻便听见了令人厌恶的熟悉声音,立刻缩回身子躲在书架后面。她内心嘀咕道:听说爹爹派红姨外出办事,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红鹰平静地回禀道:“没藏歧已在岘山坠亡,这是他的随身玉佩。”
孟千山接过红鹰递过来的玉佩仔细打量,和田玉油润通透,刻着白狼图腾,认可道:“的确是没藏的家族图腾。做得好,红鹰,我就知道你从来不让人失望。”
没藏岐?
这个名字落在孟松雨耳中甚为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见红鹰汇报完后仍站在原地,孟千山眉眼一抬,“还有其他事?”
红鹰面目表情的陈述过程,目不转睛的盯着孟千山的反应,道:“梧桐谷一直在寻找的云漠光,也出现在襄州。她认识没藏岐的贴身护卫,一路上与我作对,所以在追杀没藏岐时被我顺手解决了。”
孟千山叹了口气,问道:“那个丫头,你调查清楚她同云朝林的关系了吗?”
“我带回了一样东西,看过后一切不言自明。”红鹰将用布包好的回光剑轻轻地放在案几上,向前一推。
孟千山掀开裹布,双目放光,感叹道:“想不到真的是回光剑。既然云漠光是云朝林的血亲,那么此事不宜声张,最好连尸体也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这个庄主放心,我已经派人前往岘山的深渊崖谷,不出意外的话,三日内必会有答复。”
知道真相的孟松雨感到内心慌乱,惊恐万分,什么《弈势》、什么阮维姜,听过这些哪里还会记得?
等了好久,才等到孟千山和红鹰离开书房,孟松雨用力的锤了锤麻木不堪的小腿,像一只迷路已久的蜜蜂终于飞向了自由。
好在善榉堂离观沧阁并不远。
猛然见到头发杂乱、情绪失控的孟松雨,令孟松承吓了一跳。正在书写信件的孟松承连忙停下,轻拍她的背,“小雨,着急什么,是不是又闯祸了?”
孟松雨头脑混乱,语言失调,结结巴巴,哭嘤嘤道:“哥哥,我刚刚、刚刚躲在爹爹的书房里,听见红姨说,她说,说云漠光被她、被她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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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交替,水陆两息,向来沉着于心的孟松承不眠不休的跨过高山河流、幽林峡谷,踏入岘山之界。
不巧,昨夜刚刚下过一场大雨。
雨,将打斗的痕迹悉数抹去,难以定位云漠光坠崖的位置。搜救的黄金时机已经贻误,孟松承心知不妙,但始终没有放弃。终于,历经十一个时辰的寻找,于苍茫的峡谷深处发现了成片成片的血迹。
眼看希望燃起,眼看希望熄灭。
溪流流经的大石块旁长满了杂草,里面躺着的一具女子的尸体。几颗佛珠仓促地滚落在旁,不带有一丝佛祖的怜悯。由于高坠撞击和野兽啃食两方面的原因,女子衣衫破碎,面目全非,毛发散落,肢体血肉模糊,生命的脆弱令人叹息。
孟松承蹲坐在旁,反复检查唯一完好的那根手指。几缕发丝自额角垂下,显得他很是狼狈。好在,从肤色、粗细等细节能看出,这不是云漠光。
就这样,他还是不肯放弃的在罕无人烟的山壑里来回搜寻,直到头顶的太阳翻过了山,将山的外廓勾勒出一道绝望的血线,如一把弯刀刻进悲伤的瞳孔里。
对于刚刚经历过生死的孟松承来说,他清楚的明白,那股攒在心头里的情绪绝不仅仅是惋惜,更多的是身形百骇的空虚。
两名山村樵夫结伴相向而来,他们一人扛着斧头、一人扛着大捆的柴火穿出森林的小径,发现了泡在溪水里黯然神伤的孟松承。惹人注目的华丽外表,引人共情的落寞眼睛,连带整个林子都悲伤起来。
“小伙子,请问是迷路了吗?”一个热心的中年樵夫问道。
“不是,谢谢。”孟松承丝毫不想理会陌生人的热情搭讪,头都没抬。
“小伙子,可别在此处停留,前几日,有不少人在此丧命,引来不少山林猛兽。”
“大叔,您指的是那个吧?”孟松承往草丛的方向指了指。
“那具碎的太严重,根本没法收拾。除了她,还有几具男尸,一具女尸。我们兄弟二人担心有瘟疫,都扔到前面的山洞里了,正准备去烧了呢,也不知道江陵的疫情什么时候才能安生。”
“尸体在哪?”孟松承瞬间打起了精神。
樵夫一愣,远远地指向三十丈处的一处石洞,“就在里面。”
“多谢。”
黄昏将层峦叠嶂的山体投射成一个巨大的阴影,将石洞完美掩藏。孟松承认真辨认,才发现两名樵夫所言不虚。
他急忙奔走,来到漆黑无比的石洞。石洞内常年不见阳光,生着许多青苔和藓类,环境既潮湿又阴冷,散发出浓重的腐朽气息,与水刑狱环境相似。
进入山腹之中,孟松承取出怀里的火折子照亮前路,与潮气相接的火苗不停的噼啪作响。紧接着,在一块平地上出现了几个杂乱的尸体,里面夹杂着一个熟悉的蓝色身影。
心脏猛地骤停,是她!
他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冲上前去,将她从尸堆里扒出来。湿透的衣衫紧紧地裹住这具纤瘦的躯体,头发凌乱污秽的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大大小小的血斑遍布全身,毫无生命特征的模样。
谨慎用布条蒙住口鼻的两名樵夫后脚才到,见这位雍容干净的年轻男子紧紧拖着气味腐朽的少女尸体,大为诧异,“年轻人,逝者已矣,节哀才是。而且,不要靠的那么近,万一有瘟疫就麻烦了。”说罢,将干柴卸到一边,开始垒木架。
“你们看她的模样还像是活着吧?”
两位樵夫谨慎靠近打量,嘴唇仍透着微微的粉色,也纳闷道:“确实不像,但昨晚我们兄弟二人就确认过这位少女没了脉搏。”
孟松承的指腹紧紧地贴在她的腕侧,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脉搏透过皮肤传递过来,被忽略也是合乎情理之事。
“她没死。”孟松承紧绷的眉头瞬间散开,罕见的笑了笑。
“什么?”两名樵夫忙凑上前看,眼前的少女全无死相的惨白青黑,不由大吃一惊,“好像真的还活着!”
一时按捺不住激动的孟松承一把将她牢牢地拥入怀中,喜极而泣,“是啊,云漠光,万幸你还活着。”
“小伙子,我们兄弟二人时常上山打猎,在山腰处有一间茅屋,把她带离此地吧。”
“多谢二位大哥。”孟松承回想起半路确曾看到一间茅屋,便抱起云漠光急掠而去,身影之快恰似心切之深。
走到茅屋时,天际的最后一丝光亮被夜幕吞没,房间里漆黑一片,唯有开窗借月光视物。
茅屋里有两张床,模样简陋,床板上扔着几块破旧的动物皮毛,勉强当做被子。初夏的季节,云漠光的体温实在冰凉的可怕。
想要救人,首先是要查清楚伤势。在褪去血污的外衫前,孟松承犹豫了。今年的他,已经二十五岁,绝非青涩纯情的年纪,但云漠光不同,她只有十七岁。
左右思量,未见有新伤口流血,孟松承决定先为她运功疗伤,护住她的心脉。从星辰满天到旭日初升,足足八个时辰,生生耗费掉他五成功力,才将稀薄的脉搏恢复强劲,算是助她逃出了鬼门关。
孟松承握着她的手,温度稳定的开始上升,满心欣喜。可衣袖从她小臂上滑落才发现,开裂的伤口已流脓感染,清理伤口迫在眉睫,同理脏污的衣衫也不能继续贴身穿着了。
茅屋能够利用的东西实在有限,前后翻找多次,唯一找到的有用之物便是灶台上蒙了厚尘的半坛陈酒,勉强可以清理伤口了。
孟松承将外衫褪去,检查她的四肢共有类似伤口十七处,节省的用布条沾酒轻轻擦拭,然后脱下自己的内衫盖在她身上。最后,将她那紧闭着眼还不可一世的脸蛋擦干净。
接下来便是要把脏污的衣衫悉数烧毁,将衣服拿到灶台的他意外发现衣服里夹着东西,竟是一张纸。纸上写着:“本人自请脱离无极门,所行之事无论后果,皆由个人承担。”署名是柳白樱的姓名和指印。
无极门?一个从未听说过的门派。原来云漠光和柳白樱的缘分在这里,怪不得云漠光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庇柳白樱。
这时,云漠光忽然攥紧了他的手,喃喃道:“勒喜,我在呢,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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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崖后无法动弹的每时每刻,都像是午时的凌迟。
云漠光睁开眼,额头的鲜血流入了眼眶,把繁星染成了红色。她张了张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但好在,勒喜的手还紧紧地抓在自己手里。
她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耳畔的敲击声越来越清亮。这个声音,是坠崖后同样不能言语、不能动弹的勒喜,想出的最后与云漠光通信的办法。
在生命即将消亡之际,勒喜以实际行动,告诉云漠光,“不要害怕,我陪着你。”
云漠光流着眼泪紧紧地抓着勒喜的手,在漆黑的世界里祈祷着奇迹。泪水一点一点将眼眶里的血污冲刷干净,但视野里属于星辰的光亮却一点一点消失了。
为了救勒喜,云漠光从悬崖边纵身跳下,抱住勒喜,尝试用轻功来减缓坠落的速度。但,勒喜的眼神渐渐僵硬,晶莹的瞳孔开始浑浊,急速的风告诉她,勒喜在坠崖的那刻便离开了人世,她晚了一步。
但接近落地时,勒喜忽然间苏醒,意识到死亡通道即将开启,便回光返照般大力颠倒了云漠光与她着地的顺序。
勒喜用自己仅剩的最后一口气,将生还获救的希望留给了朋友。
不仅如此,勒喜同样用生命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真正的没藏岐就在逃走的队伍里。对此,红鹰深信不疑,故而未向西北方向继续行进,而是带着“没藏岐”的贴身玉佩返回乾元山庄交了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