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医院
——阳光给雪撒上一层金辉,如同静谧的湖面泛起的粼粼波光,给面色苍白的人们铺上一层血色——
雪还在下,断断续续持续了半个月。旧雪还未融化便又盖上一层新雪,软绵的白绒下是坚硬的冰冷。
江柏川已经昏迷两天了,面如白纸,双唇也没了往日的血色,整个人似要与白色的床单融为一体。
医院又迎来了这位久违的故人。
夏淼在床边守了两天,除了喝了些水,再未进食,因为照顾先生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谁来劝都没用,她铁了心要等先生醒过来。
在这之前,夏淼也只是听江夫人讲起过江柏川的旧疾,说每一次发作都是过鬼门关,因此在照料先生这方面,夏淼不敢松懈。
本来想做一个好太太,却被先生惯成了温室的一朵娇花。
这是夏淼第一次见旧疾发作,上一秒还和自己笑着说早安的人,下一秒就摔下楼梯浑身冰凉。夏淼被吓得不轻,急忙让陆年送到医院。
从急救室出来到现在,夏淼一直握着先生的手。先生的手第一次这么凉,她妄图用自己的体温让手变热。
都是徒劳。
就像这冬天的雪,任凭太阳怎么晒,就是化不了。
夏淼眼尾泛红,强忍着鼻酸,她要让先生醒来看见一个开心的夏淼,先生最怕她哭了,要是让先生看见乖乖哭的话,会很心疼......
江柏川这两年来头一回进医院,之前的药方也不管用了。江老爷说,这病没根没源,平时相安无事,也没有预兆,但一发作就可能随时要人命。这病,是战争的痼疾。
夏淼想着江老爷的话,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梨花带雨。该来看望的都来过了,病房里现在只有夏淼和她的先生。尽管夏淼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细若微蚊,房间还是发出一点回声。
“先生,快过年了,你快醒过来,到时候我们一起放烟花,就像去年一样。”
“你还记得我们去年许的愿望吗,我问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你说喜欢女儿。”
“柏川,乖乖想吃你做的饭了。”
“柏川你醒醒好不好......”
“江柏川,你不是说都听我的么,大骗子。”
“不是,骗子......”江柏川声若雨丝,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反握住爱人的手,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乖乖哭了......”
夏淼再也绷不住了,所有的情绪一下子爆发,趴在先生身上哭了起来,
担心、害怕、自责,更多的是先生醒了之后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江柏川隔着被子都感受到眼泪的温度了。江柏川好心疼,他想把爱人抱进怀里安慰,可他现在连起身都做不到。
夏淼一手牵着先生,一手擦着止不住的眼泪。她上一次这么哭还是弄丢了小兔子的时候。兔子丢了就丢了,先生不能被弄丢了。
温云凝过来检查江柏川的各项生命体征,说没有大碍之后,夏淼才彻底松了口气。
听说江柏川醒了,三家人都欣喜地赶了过来,陆年和萧明乾很自觉地在外面把门儿。
是的萧明乾被叫了回来,顾老大让他回来的语气不容拒绝,他也没办法拒绝,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
宋夫人嘘寒问暖,夏夫人带着亲自熬的鸡汤,夏森虽然面露漠不关心,却还是带了很多补品,甚至还有写了注意事项的小纸条。江行舟和宋明芸端茶倒水,三秋提着两篮子水果站在人群之外,他挤不进去。一时间病床边围满了人。
只有宋明瑞看起来毫不担心,他说老江福大命大,这些年在鬼门关都走过多少次了,也没见阎王爷收了他。说着转过身背对所有人借着透气的理由出去了。
人一多,病房都多了几分人间气。江柏川面上也恢复了些血色,一一回答着长辈们的嘘寒问暖。从午时到日暮,来探望的人才慢慢散场。夏淼也可以安心回家收拾一下自己了,短短两天确实憔悴了许多。
温云凝查完房刚走不久,就有一个男医生推着药车要进来。
陆年和萧明乾拦住了他,两人警惕地看着他。
陆年:“做什么的?”
医生:“我过来换吊瓶,温医生上手术室了。
萧明乾松了手:“进去吧,搞快点儿。”
医生:“好。”
直到关上门,陆年的视线都盯着那人,他总觉得这人在哪见过。想着又立正站好,看着窗外的雪,忽然想起什么暗叫一声“不好!”推开门就冲了进去,萧明乾不明所以也跟了进去。
彼时男人正拿着一把匕首刺向江柏川,后者翻身而起却还是被伤了手臂,猩红的液体立刻晕染了床单,只见那匕首都刺入床板三分。
男人欲再行刺之时被陆年一个侧踢踹翻在地,地上还有残留药液的针筒。萧明乾跑过去扶住江柏川,和陆年他们拉开距离。
吊瓶架被打翻,玻璃碎了一地。那男人得招式明显练过,过了几招陆年才抢过男人的匕首扔到远处,却不料被男人一个翻身按倒,背部狠狠地按在了玻璃渣上。陆年忍着剧痛径直踹向男人下体,男人疼得身体一缩,陆年见机甩肘砸向男人太阳穴。
打斗之中男人的口罩被揭下,看见男人样貌的一瞬间陆年瞳孔骤缩:是那个乞丐!
要留活口。
陆年压制住掏枪的冲动,正要反击却见男人身体一僵,随后晕了过去。陆年推开男人才发现是顾总指挥救的场。
顾乾修把陆年从地上拉了起来,看见地板上留着一滩血迹,便让他先去处理了。陆年看了看江柏川,得到后者的应允之后才离开。
顾乾修踢了踢地上晕着的人,随后捡起匕首打量,漫不经心道:“老江,看来想要你命的人还不少。”
江柏川轻笑:“你第一次见?”
顾乾修:“确实应该习惯了。”
萧明乾一看见顾乾修两眼就一亮,身后看不见的尾巴都快甩飞了:“顾老大!你怎么来了!”
顾乾修看见萧明乾的反应依然是忍俊不禁:“你看看你那不值钱的样儿。”话音刚落便感觉不太对,轻咳一声道:“我来慰问一下下属。”
说到这才注意到江柏川小臂上还在流血的伤口,迟疑开口:“江老弟,你......不疼?”
“嗯?”江柏川顺着顾乾修的目光看去,左手已经全部被染红了,“靠,忘了。”
这件事后,温云凝给江柏川重新安排了一间病房,等江柏川和陆年的伤口都处理完了,顾乾修才正色说话:“上级遇刺,下属不顾生命安危保护,当赏;上级受伤,身为下属保护不力,该罚。”
陆年和萧明乾异口同声:“是。”
只是顾乾修说完这句话,让江柏川好好休息就走了,怎么赏怎么罚只字未提。见二人迷茫的神情,江柏川轻笑摇了摇头:“功过相抵,他说你们有功无过。”
比起护犊子,江柏川自认不及顾乾修的三分之一。
江柏川遇刺一事,只有在场的几个人知道,对于忽然换了病房的解释,只说是原先那间不透风。至于伤口,冬天的衣物厚,加上江柏川此时本就虚弱,外人自是看不出端倪。
但夏淼看见了原病房里地上残留的血迹,也察觉到挽住先生手时后者手臂轻微的一颤。她心里明白,先生不想让自己担心,那她就不问好了。
陆年回了单位处理刺杀的事,那个男人,不,更准确来讲应该是那个少年,被顾乾修关进了审讯用的地牢。陆年坐在桌子边,看着面前十字架上苟延残喘的人满腔怒气。少年几乎皮开肉绽,全是陆年一人所为。
要不是顾乾修一开始就下了死命令,凡是明面有威胁到江柏川生命的人只能活捉,他很不得立刻把他千刀万剐。
审了一天一夜,能用的刑也都上了,少年还是没有交待,只是在昏迷前,冷笑了一声:“赤旗......永不倒......”
陆年瘫坐在椅子上,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仰头看着昏黄的灯光,忽然嗤笑一声,不知道他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少年,又或是别的什么。
第二日天一亮,陆年就赶到医院,等江柏川一醒来就前去领罚。江柏川摆摆手:“你有功无过,何来降罪一说?”
“那天我接近他们的时候,看见了小孩儿身后藏着的匕首,也看见了那个大孩子像是看目标的眼神。换做以前我会直接毙了他们,没人会在意两个乞丐的死活,我也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江柏川的回答在陆年意料之外。
江柏川看向窗外,接着道:“可是那天我看着他们,我犹豫了。我不清楚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信念,应该说是信仰,才会让两个孩子眼中出现那样的光,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和决心。”
陆年垂眸:“所以那天,您身上并不是没有钱是么?”
江柏川:“是,我本来想杀了他们,但就在我看见那孩子眼神的一瞬间,我改变主意了,我想看看他们能走到哪一步,两个孩子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还未露面的了。我们不知道他们布置了多少暗线,也不知道他们的计划进行到了哪里,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很年轻,他们还有很多机会,我们就快老去,而他们正茁壮成长。光是这一点,他们就已经胜过我们太多太多。所以他们的路,注定比我们走得更坚定,更久远。”
“也是在那之后,我有些动摇,我一直服从的是否就是对的呢?我想要国泰民安,想要百姓安居乐业,可你也看见了,不论是我还是顾乾修,又或是军队里任何一个说得出官职的人,背后都有家族势力为靠山。可是那个少年,到死我们都不知道他叫什么,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像他一样的少年人。”
陆年:“那您......”
江柏川:“仔细推敲起来很可怕是不是?这么一种力量确实让人害怕,但更多的还是敬畏。你放心,我没想过跳槽,我们或是他们,至少明面上我们都还在为这个国家的未来奋斗着,但这其中的暗流涌动,就交给那些上头的去应付好了。至于我现在,只想快点结束战争然后解甲归田。毕竟如果牺牲了的话,后人翻起史书来,我的名字可能也只是夹杂在一句‘浴血奋战的将士’的笔画里。”
陆年看着江柏川,他身上的光还是丝毫不减当年啊。
【换药室】
里间只有宋明瑞和温云凝两个人,门也被反锁。确认安全之后,宋明瑞才开口:“云凝,他们的目标是老江?!”
温云凝:“是。”
宋明瑞:“你一开始就知道?”
温云凝:“不知道,我也很意外。”
宋明瑞:“那我去告诉老江,让他注意防备,你知道的老江不会和那群人同流合污。”
温云凝一把拉住宋明瑞的手,语气无力:“晚了,执行任务的人是仙丹花,已经被抓了。江柏川是这次计划的关键,能否一举打破他们的阴谋,就在他。组织考虑到你我和江柏川的关系,这次行动就没带上我们,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宋明瑞:“为什么?”
温云凝:“江柏川是总参谋长,他一死,军心动摇,顾乾修失去利刃,调整必然会耗费一定的时间,我们的暗线便能铺开。而且江柏川每次制定的计划都看似针对敌方,却也总是把我们打得措手不及,十三次的暗线行动十次都被他搅乱,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自从你参与暗线之后,也就是第十一次开始,江柏川就再也没有阻碍过,上次甚至还是因为他,你才得以逃掉追捕。”
“但他毕竟不是我们的人,也无法预料他下一步会怎么做,所以组织只能出此下策。”
宋明瑞一时间思绪混杂,他第一次这么迷茫,他可以为了组织万所不辞,付出生命他也愿意,可是他无法接受,至少现在不能接受,最好的朋友死在自己眼前。今天可以是老江,明天就可能是明芸、他的家人......
宋明瑞仰起头努力让眼泪不掉下来,他是宋夫人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宋家上下都把他捧在手心里,这也惯得他从小就爱哭,是江柏川告诉他男儿流血不流泪。
温云凝抱住宋明瑞,轻声道:“这条路看不见尽头,也没有路灯,我们一路摸爬滚打,黑夜中摸索前行,牺牲在所难免。所以我们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生命,亲人,甚至名字,这条路是战士们用鲜血点亮的,我们不能,也绝对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但我相信江柏川,他和我们有着共同的信念。”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撞开了窗户,偏偏雪花随风侵入房间内,遇到暖气的一瞬间变成水滴落到地上,点缀出一朵朵剔透的新生之花。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地下着,银装素裹天地一色,路上偶有几串脚印,不一会儿便又被填得平平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