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日对有些人是心生怜悯的,仿佛在不经意间突然自寒冷中吹来暖风。杭嘉和的女儿杭盼,此时正在胡公庙前采撷茶花,冬意夹着飒爽秋情荡过来,轻叩着她的额,貌似擦身而过时顺便打个招呼。她抬了一下头,腰板一下子弹直了——山路上行来几个军人?!她好似被人在身后猛击一掌,一个踉跄,背上先是唰的一阵冰凉,接着轰的一蓬灼热,冰与火浪潮般扑过后颈,漫洇到耳根面颊。她那瘦细的十指扣在一起,紧抓住揽在身前的茶篓儿,丹凤目先是撑得老开,继而眉心紧蹙起来,明眸眯成一条线,好似白日里猫的眼。
西郊茶山以前是见不着这种人的——他们身着制服,高人一等,傲视凡俗,挺着受过训练的身板,把茶园走成了操练场——盼儿凭直觉便嗅出他们冲谁而来。当中那个高个子军官正望着她,紧张地保持着微笑,一口白牙闪闪发光。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美式空军制服,高耸的军帽帽檐压在剑眉上,英气逼人中又有些轻佻随便。他就这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晓得那就是他——但和前些天遇到的那一个,又似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了。
1948年12月的冬至,杭州城清河坊忘忧茶庄的女公子杭盼,就这样微张着嘴,茫然失措地僵在了龙井狮峰山胡公庙前的十八棵御茶树中间。
杭州西湖山中老龙井的泉水,经年有加洗愈着杭家病公主杭盼的肺痨,她那弱不禁风的薄板身体,竟然在美国的盘尼西林针剂和中国杭州龙井山清新的空气中基本痊愈。药是母亲方西泠从美国弄来的。胡公庙乃祖父杭天醉少年时曾寄住之地。如果说光复之前的杭盼是在惊恐失控中偶然避入胡公庙的,那么现在这偶然已成为必然。抗战胜利后,盼儿就一直住在茶山里,由九溪嫂一家照顾着。杭家给了盼儿一个虚职,让她照看山间这数百亩茶园。几年下来,蹙眉的盼儿仿佛一下子长开了,她妩媚的眉心一览无余,俨然成了杭州城最耐看的姑娘。
盼儿遗传了父亲的丹凤眼,又遗传了母亲黑白分明的眸子。嘴微微启开时,便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细长的脖子,中式衣衫,领口修饰得分外精致。头发松松地扎成一把,眉宇间闪现的惬意和爽朗,让原本认识她的人也眼前一亮。
此刻那几个青年军官站在茶园外,白闪闪两排牙的那个首先跳跃起来,说:“我们到贵校去过了,他们说您只是代课老师,极少上课,平时就住在这里的。”
见到盼儿,白牙军官显然是有些紧张的,同来的人笑着在背后推他一把,他才又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想……想来玩,喝茶……我叫曹家远,是笕桥中央航空学校的学员。我们可以……吗?”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这地方不好找的。”盼儿说。那几个军官中有一个脖颈稍短、皮肤粗糙点儿的方脸说:“我呀,我是杭州人,姓吴,你们家邻居啊,我知道你住在这里的。”他一口标准的杭州话,很爽朗的样子。
杭盼犹疑地摇着头:“不记得了,我很少回家的。”
那姓吴的就笑笑说:“那是。你一年都来不了几回,我又早早地当兵走了,我记得你,你也记不得我了。”
另一个长脸的就捅捅那姓吴的说:“行了,查岗啊,让你带个路,就多出这么些话来。”
姓吴的也不生气,直说:“让路让路,今日老曹是主角,我们全是陪衬。”
就这么突然尴尬起来,那个老曹竟然踌躇着说不出话来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在摘花吗?”
杭盼开口回了,说:“我在摘茶树花。”
杭州的茶树花每年10月开始开花,要开到第二年二三月间呢。以往的茶农嫌它“抢”了来年春茶的养分,想着法子打掉花,所以,它属于被世人遗忘的花。可盼儿是个惜花人,赶着在修剪这片小茶园前,她先把这些花儿给摘了。
那几个军官就好奇地问:“啊,茶树也开花呀?”
盼儿用手拨开芜杂零乱的茶树蓬,侧着身走过来,轻捧茶篓,倾斜着给他们看,茶篓里已经铺满了厚厚的半篓茶树花。那个叫曹家远的就伸手进去掏出了几朵,放在手心。他小心翼翼地对他的同伴们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茶树花,很好看,像水仙花。”
盼儿看着他的手,暗吃一惊,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手,茶树花躺在手心里,好像睡在一张大床上。她说:“很香的。”
曹家远把手移到鼻翼下嗅了嗅,就转过去给他的同伴看。同伴把头凑过来闻了闻,吃惊地说:“真的很香,可没看见它长在哪里啊!”
盼儿撩开了茶树枝,茶树花在茶心开放,小白花带着黄蕊藏在绿色枝叶中,蛮隐蔽的。喏,要仔细看,你才会看出门道来。这雌雄皆备的两性花,色白心黄,小花朵儿的花梗前端鼓出来,长成一个花托,托着五片绿花萼,陪衬着白色花瓣。花冠则像一场公主选婿的小型舞会,一大簇花丝和花粉组成的雄蕊骑士,围成了圈,簇拥着舞台中央的雌蕊公主。
“它结籽吗?”曹家远饶有兴趣地问。
“当然,当然。”盼儿强调,“茶树花又香又甜还有蜜素,蜜蜂可喜欢来采蜜了,这就为它传了粉,雄蕊的花粉散落在雌蕊的子房,胚珠就怀孕了。”
“那它们的孩子呢?”他们中那个长脸的好奇地问,大家就一起笑了起来,仿佛茶树是不可以有孩子的。盼儿再次拨开了茶蓬,茶籽一粒粒露了出来,附在茶枝上,一蓬茶树,又有花又有籽的,真当热闹。盼儿说:“都在这儿呢。不过要到第二年白露,它才能够长成茶籽。如果你要种茶苗,茶籽就要在苗圃里培育,这叫有性繁殖;去年的籽和今年的花长一块,叫母子相见。”盼儿摘下了几粒茶籽,“给,你们拿回去种吧。”
这下,几个青年军官都笑了起来:“你是想让我们把茶种在云端里吧。”虽然那么说着,一个个的却都手忙脚乱地摘了起来。就数曹家远摘得最多,大手里捧着一捧茶树籽说:“回宿舍,我找个瓦盆就先种上。”
盼儿就教导他们:“这哪行啊!起码要藏一个冬天,怎么着也要到明年春分呢。先把茶籽放在缸里,倒温水浸泡,搅拌,凉透,除去浮茶籽,用下沉的种子,浸种两天,换两次水……你们吃不消做的,不行的。”
另一个小眼睛的就说:“行倒是行,就是不知道明年春分我们还在不在,要是活着,一定请你来指导。”
曹家远用胳膊肘捅了对方一下,把那人一下子捅进了茶树蓬。那长脸的就大笑,说:“李方你活该啊,张嘴就胡说,没个把门的!”
曹家远则一边敬礼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杭小姐,把你的茶树蓬压坏了。”
杭盼却轻描淡写地说:“压不着我的茶树蓬。乾隆皇帝不骂你们就可以了。”
原来胡公庙前这一块茶园,算是胡公庙的庙产,抗战后就一直荒芜在那里,直到杭盼这会儿正式接手。正要摘花摘籽,打理一番,这些军官劳动力就来了。
“怎么个伺候法?一起弄吧。”这几个人立刻就来了劲。看得出,他们也是能够干农活的。
“十八棵御茶树,其实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传说是乾隆皇帝封的。这几年没人打理,都荒了。你们帮我修一下,要剪去这些蓬面枝叶,增加采摘面的宽度,懂吗?”盼儿说这话,像个老师,又像个小妈妈。
曹家远一边挥手让杭盼走开,一边在台阶上铺了自己的军装上衣,说:“弹丸之地,须臾完成。你坐在台阶上看着我们便可以了,我的衣服厚着呢,坐着不着凉。”
盼儿先是挑着拣了几枝缀满茶树花的茶枝,也不推辞,走上台阶坐在那军衣上,细心地修剪起茶枝来。原来这茶花不仅是个“母亲”,且是个无人知晓的美人呢。《遵生八笺》中如是说:“茗花,即食茶之花。色月白而黄心,清香隐然。瓶之高斋,可为清供佳品。且蕊在枝条,无不开遍。”写书的明代杭州人高濂吃透茶花精神,说“蕊在枝条”,是说茶花生在叶腋,缀枝而上,不像山茶长在枝头那样一目了然,茶花需要插在花瓶里,供在高几上,方能欣赏到,不然以茶园之茶树,高不及腰,密不透风,有花也没法赏了。
此时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盼儿便将那台阶做了高几,将那茶篓做了花瓶,又将那细细收拾过的茶花枝斜插入茶篓,靠在胡公庙门栏前,立时便装点出“疏影横斜”的意境,若闭上眼细闻,幽幽的茶香便似有似无地飘来。
那个叫田自健的长脸青年军官张着嘴巴说:“哇,真是……啧啧啧……”盼儿却回说:“我给你们沏些茶树花茶。”转身就进了破庙的门,那袅娜腰身的婉转,把曹家远看痴了。至于他身边那几个陪着担任“电灯泡”的军官,李方低着头难为情地讪笑,好像一见钟情的是他自己,田自健从后面推着曹家远急促地说:“真是大海里捞盐给你捞着了,快点追过去啊!”
“现在去?”曹家远有些临场怯阵了,抬头问李方。那姓吴的“邻居”也催他:“干啥?你想留给我吗?你不去我可去了!”站起来就往门里跑,曹家远一听,丢下家伙什,顿时一个大跳,出了小茶园,几步就迈进了庙门。
国民党空军少校曹家远对杭盼的痴迷,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一见钟情,而他们的初次见面,也可以说是相当偶然的传奇。1948年初冬的某日,杭州体育场人山人海,一场篮球联赛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虽说遥远北方9月份开战的辽沈战役,国民党败局已定,国共两党却依然在做生死较量。可杭州人照样该吃吃,该玩玩,从面上看,哪怕明日天崩地裂,今天照常过日子,骨子里带着南宋遗风。
忘忧茶庄的病公主杭盼,按理是绝不会参与这种大型活动的,她连小型集会也不参加。虽然病已经基本好了,但生活习惯已经养成,她一直就生活在安静的环境中,不承想会莫名其妙地被扔到一个人声鼎沸的大广场。原本那天只是举办一场杭州教育系统联校与社会各界球队的篮球赛,可在女中篮球队管后勤的老师却突然有事外出,而这位老师恰恰是杭盼那从美国回来的母亲方西泠。母亲便想起了偶尔来代课的杭盼,她让人带了个口信,问杭盼能不能抽半天时间来替她参与一下。杭盼这三年来静心调养,加之抗战胜利,不再有日本变态狂小堀一郎带来的心理阴影,渐渐地,心便松弛了下来,想到是关系稀淡的母亲的诉求,而且只是去看管半天衣服,就应了。
一到现场,杭盼就彻底蒙了,居然来了那么多人,笑着叫着闹着,举着小旗子,锣鼓什么的也上来了。盼儿看不懂篮球,她关心的是那堆衣服,只紧张地站在赛场一角。没想到女篮正比赛着呢,天就突然下起雨来了。盼儿是最不能够受寒的,怕被雨淋湿的她四处想找一样可以挡雨的东西,她捧起那一大堆衣服,身上七七八八挂着各种包,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跑到主席台上来躲雨,而那里恰是航空学校学生们的观赛场。
仿佛是第六感让她转身,她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篮球运动员,高个子,浓眉毛,手里捧着个篮球,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见盼儿看到他了,他的目光也毫不躲闪,只是把篮球砸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拍着,盼儿赶紧别过脸去,不敢回头。但她的后脑勺看到他了,他依旧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雨下得一点也不像是初冬的,雨点很大,一粒粒地砸在操场上,女篮球队员们正在雨中奔跑,她们尖声地叫着,衣服淋得稀湿,贴在胴体上,头发挂下来,贴住了面颊,所有的观众都站起来为她们叫好。盼儿看着赛场,过了一会儿悄悄回了下头,吓一跳,那人捧着篮球,露出微笑,一口白牙,依旧在怔怔地看着她。
杭盼并不知道,曹家远前一天刚从东北飞回,他作为国民党军空战飞行员参加了辽沈战役。飞机出动一千多架次,但仗打得稀里哗啦,眼看败局已定,为保存实力,曹家远所在中队被撤回后方杭州笕桥的航校。此时的航校虽已忙着迁至台湾,但曹家远却有密令在身,需待命留下。他都还没有从血腥厮杀里回过神来,就和江南最是情意绵绵的杭州重打照面。仅仅过了一夜,上峰就让他们换上运动员服装,出现在杭州体育场,说是为稳定军心民心,需要他们这支刚从前线回来的军队以昂扬的篮球队队员的形象亮相。曹家远开始还发脾气呢,什么昂扬,一叶障目,掩耳盗铃,全是自己骗自己。他虽然年轻,却是个有资历的人了,抗日战争时期为响应“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他从南京金陵大学投笔从戎,考入中央航空学校,参加对日战争。抗战胜利后赴美留学深造,回来后又到笕桥中央航空学校任了助教,不承想却打起内战,他又上了战场。这回和打日本佬不同,是当炮灰了。眼看着局势不稳,他也不知道何去何从,哪还顾得上做个塑料花瓶,在杭州市民们面前作秀。所以一回航校,他就跟管这档事的上峰吵了一架,说:“前方都打成瘪三了,后方还称什么英雄,哪怕篮球打成全杭州第一又怎么样!你当老百姓都是傻瓜啊?”把上峰气得一口气差点回不过气来,指着曹家远“你你你你你”了半天,也“你”不出一个所以然,最后一跺脚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这邪火发不到我身上!”曹家远心想,什么兵家常事,谁不知大势已去!话虽那么说,不过军人终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所以牢骚归牢骚,睡了一觉,第二天人还是来了。正等着上场呢,就和这手捧衣裳的杭州姑娘遇上了。
这雨下得也是蹊跷,如夏雨一般,一阵倾倒后就戛然而止,待女篮打完全场,雨便停了。恰好轮到航校和体校的男神们上场,全场顿时就骚动起来,姑娘们尖叫起来,一点也不怕难为情。
杭州城的新女性,对航校的这支空军队伍,可是一点也不陌生的。早在1930年,蒋介石就决定建中央航空学校,还特意择址杭州笕桥——当时杭州城郊的一个小镇。颇为奇特的是,蒋介石一面任命浙江老乡台州人周至柔担任航空委员会主任,一面却又在主任下面安了个秘书长——“第一夫人”宋美龄。这宋美龄可是个一天兵也没有当过的留美海归,却有本事从意大利等国购买一批价值两千万美元的飞机,并独揽空军大权。民国“第一夫人”加一群空中骑士,军事传奇由此构成。抗战爆发后,宋美龄常换上军装慰问飞行员,亲临前线加油打气,还拿出二十万元私房钱,奖励军功,为牺牲者发放抚恤金。而她的“达令”丈夫蒋介石,对空军更是空前重视。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前,蒋介石在笕桥召集空军将士讲话时说:一旦对敌作战,务抱牺牲精神,要有必死决心,不要顾虑家庭父母妻子。如果光荣成仁,我会负责赡养!
1937年8月14日,杭州上空,中国空军向日机开战,击落敌机四架,初战大捷,这让当时只有十几岁的病姑娘杭盼记忆犹新。所以,当这批天之骄子自带光环地出现在体育场时,看台上的姑娘们禁不住站起来欢呼雀跃,而杭州市民们对她们的这种狂热也习以为常。民国时期的杭州,西湖边时而会有一群身穿空军制服的飞行员在疾走,他们就像一群电影明星,成为杭州姑娘的热门话题。如果有人能够交上一个飞行员男友,那就好比抽到了上上大签。虽然嫁给空军飞行员后成为寡妇的概率要比平常人家高出一百倍,但姑娘们依旧前赴后继地冲上去和帅哥们搭讪。此刻,广播里还专门说明上场的是一支刚下战场的飞行员队伍,这还不让姑娘们芳心大乱?她们对空军的印象还停留在1937年“八一四”中日第一场空战大捷的传奇之中,哪里知道什么叫今非昔比,兵败如山倒呢。
倒是曹家远,此时已被丘比特一箭射中,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一边往球场跑,一边脑袋就往后转,就如在天空中搜索战斗目标,目光只拴在了那个抱着衣裳的杭州姑娘身上。全场不少人的目光就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还纷纷互相打听:“那五号小伙子在看谁啊?”
看台上黑压压一片,谁知道他看谁!可盼儿还是紧张得背都绷紧了,只怕人家看出来。幸亏场上哨子一吹,两支队伍的对抗开始了。曹家远进入状态可着实不一样,满场跑得那叫一个生龙活虎,远距离投篮那叫一个百发百中,拦球抢球那叫一个顺风顺水。杭盼看着看着不做贼也心虚,她老觉得这人的球就是打给她看的,等那人逮着空隙果然抬头往她这边的看台上望时,盼儿赶紧就跟着下场的队员们进了更衣室,她吃不消让这种目光的寻觅继续下去了。
两个年轻人目光相触之时,怎么会想到,广场的人海中,还有一道冷静而锐利的目光在关注着他们呢。那个中年男子将帽檐压低,移动着手中的望远镜,远远地注视着篮球场上那个浓眉皓齿的小伙子。这是一件相当不可思议的事,因为他今天的任务本是注视另一个人,可那个人却消失了,换上的是现在这个抢眼帅气的中锋。中年男子有着过目不忘的技能,从此以后,那年轻中锋的容颜印在了他的脑中。
那天晚上,盼儿在日记中这样记载:
右耳一直灼热,好像有人用焊枪在点我的脖颈。记不得这个人什么样子,眉目很重很亮,又仿佛是被一层纱蒙住的,牙齿却白得晃眼,这个人又白又黑。
不应该记录这些事,不要对这个无名者上心,一定不要!
明天可以摘茶树花了,父亲告诉我,不是所有茶树都会开花,营养太好开不了,阳光不够开不了,栽种太密也开不了。开多开少也蛮随机,一朵花最多只开三天。今天是第一天,茶树花才微微打开一点点;明天第二天茶树花初开,香气最好;第三天花打开了,就有些颓,香气也散了,要采就采第二天的花,第三天的花是不行的吧。
仗又打起来了,到处都是逃难的人,连龙井村都有人来讨饭了。龙井村的人自己都穷得出去讨饭了,还能有什么施舍给人家的呢。不要说茶农,连父亲都心神不宁,很久不曾来过了。自光复以来,每年的龙井茶事一点也没有见好,越来越陷入颓势。旧年还有人来打理一下茶园,但今年直到现在,小撮着伯也没有来,听说他一直在忙五云山那头茶园的事情,叶子婶婶说的。
秋冬时节,浅耕除草,实施基肥,茶园铺草,修枝剪叶,防治病虫,最担心的就是拱拱虫了,拱拱虫拱一拱,龙井茶农要喝西北风。
明天我就自己下茶园,至少门前的十八株御茶树是要好好对付的。
盼儿不知道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前不久那么一亮相,今日下午劳动力就来了。曹家远的飞行员兄弟把他推进胡公庙,他们承包了这一片茶园的修理工作,而曹家远的任务则是速战速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杭盼的心拿下。
如果说盼儿不知道这几个青年军官的“鬼胎”,那她就是个白痴了,可这样战斗机式的速度,她倒确实是不曾想到的。曹家远竟然跟着她进了庙门,这也着实吓了她一跳,还好他后面跟着的那个姓吴的“邻居”,没进门,只是倚在窗口看她泡茶树花茶,一边问:“杭小姐,这是你住的地方?”
这样明知故问也实在是没话找话,杭盼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心狂跳,手就抖了起来,茶则里的茶树花茶都置不进瓷茶杯了,在桌上撒了一片。她身后板壁上挂着一幅书法立轴,瘦金体的字:“万木老空山,花开绿萼间。素装风雪里,不作少年颜。”落款为虞集。曹家远没听说过此人的姓名,但他能够品出来,这个虞集是在写茶树花。
“其实我老家也有茶,可是没听说过喝茶树花茶。我老家是江苏溧阳的,听说过吗?”他问。
盼儿点点头:“听说过,陈曼生在那里当县令制曼生壶的。陈曼生听说过吗?”
“听说过,就是听说。”
“他是我们钱塘人呢,‘西泠八家’之一,有‘曼生十八式’。”
“噢,他喝茶树花茶?”
“这个我不知道。我父亲说,是我祖父发明的茶树花茶,别人做不好的。”
“茶树花茶很难做吗?”
“不难,可是不挣钱啊,就是做出来送人,谁愿意做呢?”
“你刚才说了,你们家愿意做,你父亲愿意做啊!”
“那是做了给我当药喝的,润肺。”
“你没有病!”
“我有病的。”
“那就是你的病已经好了。”
“啊,你怎么知道?”盼儿那一刻的表情天真极了。
“我当然知道了,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我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知道的?”盼儿一下子警惕起来,神情就阴郁起来。
“你是忘忧茶庄的女公子。”
“还有呢?”
“你在胡公庙养病。”
“还有呢?”
“还想有啊,可惜没有了。就这些,还是你那个邻居告诉我的。吴根这家伙搞地勤的,就爱乱串,杭州没他不知道的地方。”
那个叫吴根的这时不知跑哪里去了,盼儿一下子轻松了。“帮我干活吧。”她说。
“行啊,干什么都行。”
“茶树花先要摊晾,要在阴凉处放上四五个小时,白色花边要微微卷起来才行。”这么说着,盼儿就把茶篓里的茶树花都倒了出来,摊放在了竹匾上。她脸上的红渐渐褪下去了,手也不抖了,心也不那么急了。她开始舒缓下来,语速也沉着起来:“还得烘,来来回回好多次,最后要进焙笼,小火烘后再收,放上两个月拿出来复焙,这才算好了。”
“乖乖,比开飞机还难,你都一手落了?”那么近的距离,曹家远终于敢看杭盼了。她低着头,前额的头发就像垂柳一般挂了下来,然后她用下唇往上轻轻一吹,头发就分开来,露出眉目,接着又如帘子一般唰地放了下来。
“都是我父亲做的,我只会喝。”杭盼回答完这句话突然就笑出了声,像个小姑娘般赶紧掩住嘴——只会喝,多不好意思。她拿出一个锡罐,又拿出一个贝壳,开始舀起茶树花茶来。这都是去年的茶树花呢,她数了六十朵,放在一个大的瓷缸里,对曹家远说:“我们五个人,每人一杯,每杯十二朵。”
这让曹家远有些好奇,为什么要数十二朵呢?
“我试了又试,喝了不知道多少杯才喝出来的,十二朵刚好,多一朵有涩味,少一朵就淡了。”
此时,老和尚拎来了一瓦壶煮开的山水,用的是后面老龙井的泉水。杭盼将那瓷缸先是用沸水冲了一遍再倒掉,接着掀开了瓦壶盖,将那瓷缸放在瓦壶壶口的热气上,来回熏了片刻,放置旁边,待瓦壶沸水稍凉,而瓷缸热气尚存之时,才把六十朵茶树花放进瓷缸。然后,她低低地举起瓦壶,用短流将水沿缸壁注入瓷缸。茶树花在水中旋转了起来,片刻之后,瓷缸里的茶树花就一朵朵开放了,半透明的花瓣,中央簇拥着金黄的花蕊,真是说不出来的迷惑。
杭盼拿了一只舀水的葫芦,其实这是半个劈开的小葫芦,有一根细竹竿和它连在一起,用麻绳细细绑了。她又从茶几上拿出五个青花民窑饭碗,现在是专门用来喝茶的了,也用开水烫了。接着舀茶树花茶,每个碗里盛十二朵,再配上水,简直就如出锅的馄饨一般。杭盼自己取了一碗,又在一个茶托上放了另外四碗,说:“请你送出去吧。”
曹家远捧起茶托,从四碗中取了一碗放在桌上,端着茶托出去了。老和尚合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就退了下去,盼儿的脸唰的一下就又红了。还没等她脸上的红再次褪下去呢,曹家远就回来了,手里拎着那个茶篓,里面的茶花鲜活地笑着。他说:“还是养在花瓶里合适吧。”
这次他不再在窗口倚着了,径直走进盼儿的书房,拿起茶几上一只牛鼻罐的紫砂壶,往里倒了泉水,然后把茶篓里的茶树花一股脑儿插进了壶口。那老气横秋的紫砂壶配上鲜嫩洁白的茶树花,当得上“青裙玉面初相结,九月茶花满路开”,怎么看怎么好看。
“你的窗口放茶树花绝配。我没打搅你吧?”
盼儿沉吟片刻后却说:“杭州城里每年都会焙制一些茶树花茶的,当下做这事的恐怕也只有我父亲了。他说,隆冬时茶树花迸发,就像月笼万树,入山后对花默然相笑,忽生一种幽香,深可人意。我一直也不能体会什么叫‘忽生一种幽香,深可人意’,可我父亲是知道的。”
曹家远拿过那杯刚刚泡出来的茶树花茶,他知道自己没有打搅盼儿,就默默坐在茶几旁的矮竹椅上,双手捧着茶,偶尔抬头看一眼盼儿,又凝视着茶树花许久。他不再说话,不知是欣赏人还是欣赏花了。所谓“忽生一种幽香,深可人意”,就是此刻吧,他想。
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那忽生的深可人意的一种幽香,渐渐地在曹家远心里酝酿成了巨香。军人的勇敢劲儿上来了,他咬着牙,脚板一紧,便单膝跪在地上,倒像个中世纪的骑士,把杭盼吓得一激灵。她站起来,想了想又坐了下去。
莽撞的飞行员就这样开始对姑娘表白:“杭小姐,杭盼,我知道你叫杭盼,学校的老师们告诉我的。我请求你做我的女朋友,请你答应我!”
杭盼貌似是石化了,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默默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曹家远看到她面颊上流下两行清泪,她哭了,他把她吓哭了。他刚认识她,什么都不了解,八字不见一撇,竟然就要求她做女朋友,她能不被吓哭吗?
“你要是不同意,那就不同意,你千万别哭啊!”曹家远快被姑娘的眼泪吓出耳鸣来了,赶紧站起来。杭盼却说:“我父亲每年这时候都会进山的,他要帮我焙制茶树花茶,今年到这时候还没有来,连我父亲都把茶树花茶给忘了……”
曹家远又蹲下了,把擦泪的帕巾递给她:“你父亲是一家之主,这么乱的世道,他要操心的事情肯定很多很多。在你们家里,我敢说,你父亲一定是对你最放心的。”
杭盼抬起头来,第一次认真地正面看了他一眼:“是这样的吗?”
“当然。你这里多安静啊,这样的安静,我都十年没感受过了。我可以保证,这里是全杭州最安全的地方。”
“也许你是对的。”
“我肯定是对的。”曹家远重新坐回了竹椅,现在他突然感觉一切都轻松了,好像对面这个姑娘他已经认识一百年了,他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了。
“我回去就给你父亲送信,让他明天就来看你。或者今天我就把你送回去,我们开着吉普来的,送你很方便的。”
“我不回去。”杭盼说,“我在这里住惯了,回城里,晚上我睡不着的。”
曹家远终于可以言归正传了,他再一次开始结巴了:“我……我知道我吓……吓着你了,而且,我……我很自私……”
杭盼的目光里出现了疑惑。显然,这次她是真的没听懂对方话里的意思。曹家远喝了一口茶树花茶,但他什么味儿也没喝出来。他努力地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最核心的内容倾诉出来,结果东一句西一句的,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可能明天就会死,可能今天晚上就会死,所以我要对你把话说出来。我要是不说,可能以后永远没有机会说了,你也永远不知道有一个人第一眼看到你就开始燃烧,永远燃烧,一直到死。这是一种疯狂的感觉,真的,我觉得我的确是疯了。我是个军人,正在打仗,打我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的、毫无意义的仗,我早就判了我自己死刑。作为一个死刑犯,我有什么资格拉上一个人陪我去死,绑架一个人眼看着我去死呢?我这样做肯定是残忍和不道德的,所以我应该远远地离开你,我不应该看着你的眼睛对你说,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其实我内心是想说,请你嫁给我,但我实在是怕把你吓得太厉害了……”
杭盼的嘴角开始微微抽动起来,她摊开了那双秀手,哆嗦着小声地问:“为什么呀?这是为什么呀……”
“是啊,这是为什么啊?”曹家远也摊开了双手,“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开始燃烧。这个原因应该是你告诉我,而我只能告诉你我所向往的——假若我是一架飞机,我只想飞入你的眉心,我只想在你两道眉毛间穿行。你的容颜让我想起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连绵不尽的锦绣河山……”他终于握住了她的手,“让我们相爱吧,哪怕明天我就死了,我们也相爱吧……”
然后,他看到她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那是被突如其来的美好事物惊到了的神情,但这惊吓是可以接受的,只要给他们一点点时间。就在这一刻,曹家远听到了风之声——原来冬天的风拂过茶园也是会有声音的——不是冲击竹海时的排山倒海的呼啸,也不是穿越白杨间的锣镲铿锵,更不是风吹麦浪妩媚飘摇时的若有若无——原来冬风拂过茶园的声音就像恋爱之声,如鸽子交颈呢喃,如鸳鸯戏水,如情人低语……
1948年的冬日,在龙井,在胡公庙,此时此刻,时间不再青睐他了。他发现她的目光越过了他,往他身后而去,然后,她轻轻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对着窗外叫了一声:“父亲,爸爸,阿爹……”
门前站着一个略高略瘦的中年男子,竹布长衫,默默地看着他们,没说一句话,三个人就这样愣着。好一会儿,杭盼才对曹家远说:“谢谢你,你说我父亲会来,我父亲就来了……”
杭嘉和惊讶地看着女儿,准确地说,不是看着女儿,而是目光穿过女儿的肩膀,看着她的身后,他看到了那个叫吴根的军人,吃惊地失声一叫:“你?”
吴根不安地笑了,说:“杭伯伯您还记得我啊?我长年在部队,不回家的。”
杭嘉和微微地点点头,说:“记得的,吴升家的小儿子。”接着,他用目光询问女儿。盼儿低头剥着门框,不说话。突然,他见那高个子白牙小伙挺直了腰,叫了一声:“敬礼——”然后就勇猛地敬了一个礼,“笕桥机场少校飞行员曹家远向杭先生大人报到。”
杭嘉和足足愣了有十来秒钟才回过神来。盼儿却笑得趴在门框上,然后沿着门框滑了下去,“哎哟哎哟”地揉着肚子,急得小伙子直跺脚,连连叫着:“这有什么好笑啊,这有什么好笑啊!”吴根也笑着说:“还不快把盼儿姑娘扶起来,坐在地上小心着凉。”那曹家远正要上前去扶,被杭嘉和一把拦住。他也跟着女儿一起笑了起来,一边拉女儿,一边说:“疯了,从小到大都没见你这么笑过。”盼儿就趴在父亲肩上,看一眼曹家远,又哈哈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父亲说:“这个人,实在是太好笑了,实在是太好笑了呀!”
杭嘉和这才算是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少校飞行员,浓眉,白牙,高个儿,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白马王子啊,还和吴升家的小儿子混在一起。不用说一句话,杭嘉和就明白,女儿躲得再好,也逃不过命了。而他则是来做茶树花茶的,茶树花已经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