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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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949年1月21日,《关于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达成。那一天,正是中国人传统的年节——小年夜。

杭州岳庙不远处的青芝坞口,清静得一个人也没有,云空像一方倒扣至天际的浅色砚台,摇摇欲坠。林忘忧摘去墨镜,他没有在晃眼的天光下环视周围,只是习惯性地手搭凉棚。已经二十岁的忘忧又看到了细纹咽声的清涟寺玉泉,廊檐下那了无玄燕的空巢,黄昏里正逍遥游弋的大青鱼,以及那寂寞开无主的灵峰梅花。老天给了他雪白睫毛下一双无法见强光的瞳孔,又给了他一对灵敏甚至过于灵敏的双耳。此刻,在鱼池边,他又听到了母亲和大鱼们的喁哝共笑。

1945年秋,杭州复兴,僧人陆续归来,见残寺破庙,蛛网槛灰,已无力修复,那喝茶的雅座更只剩残面青苔,无处置足。唯有池中竟然还寂寂游动着数条青鱼,断尾破鳍,劫后余生。僧人们不由得泪如雨下,放声痛哭。鱼儿们有的绕池无声潜行,有的缩在一角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它们不会流泪,即便泪化池中,人们也是看不见的。这一时节,杭州人的国仇家恨、前尘往事又齐涌心头,当年鱼池被日本佬用手榴弹炸得血肉模糊的惨状历历在目,如今恢复原状是第一要事。故四处奔走呼号,竟然又得青鱼、草鱼和红鲤、黄鲤百余条,四五年过去,也都长得不小了。

忘忧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够记得十岁时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细节。玉泉一侧还有一口晴空细雨泉,泉眼既细又密,丝丝上涌,波面浮激,就像天雨入泉,阳光映照,犹似纷纷雨点,有时斜风疏雨,游人们会惊叫而去,故此泉也叫“法雨泉”。今日没有阳光,亦无斜风,晴空细雨只待来日了。他转身面向玉泉西侧,心弦一紧,那古珍珠泉竟然依旧。眼前便出现了妈妈,像个小姑娘一般以脚尖踮地,招呼着忘忧:看啊,忘忧你看啊,小泡泡,小泡泡……忘忧也跟着又踮起脚来,泉池里串串小水泡不断往上涌现,犹如串串珍珠……

抗战胜利后,杭家所有人中只有忘忧没有回到清河坊,他留在西天目的太子庙里了。作为一名居士,他喜欢云游四方,或隐居山中,年关时分他才会回到忘忧茶府——他出生的杭家大院。每次回家前,他总要去一次玉泉,小年夜的玉泉总是没有游客的。在那里,他可以独自面对池中的母亲杭嘉草。忘忧拒绝任何人试图告知他母亲如何惨死,葬于何处,杭家人对嘉草之死也从来噤声不语。忘忧只认定妈妈是置身鱼池,化身为鱼神的。

前几年,这里还有和尚守夜,今年兵燹水火,僧众四散,连一口热水也没留下。他掏出了揣在怀里的白茶,这是他自己炒制的山里神茶,他没有办法把茶泡开了凉一凉再倒给它们喝,只能把干茶叶片儿撒在水面上。顿时,一大群鱼儿就簇拥了过来,嘴一张,那干茶叶片儿就进了鱼腹。

忘忧可不会想到,他的表姐杭盼此刻会和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国民党空军少校曹家远,行走在离青芝坞不远的龙井双峰茶园中。他们几乎可以说是在重复杭寄草和罗力的命运,而且他们俩都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这种命运的轮回。对他们而言,唯一不愿相信的就是未来会重蹈覆辙,不愿相信曹家远会和林生一样殉难,或者如罗力一般失踪。曹家远一遍遍地对杭盼说:“你一定要相信我,第一我不会死,第二我也不会失踪,第三如果我失踪了,那我一定还活着。”

其实他这番话说得有点儿颠三倒四,逻辑不通。曹家远在这排大棕榈树下听完了林生和嘉草的故事、罗力和寄草的故事,已经想当然地把他自己和杭盼对号入座了。你看,都发生在惊心动魄的动荡年代,都属于一见钟情的要死要活的激情,都有点儿惊世骇俗的叛逆劲儿,只不过这一对年轻人自以为他们是可以再造未来的,他们的命运是一定会和别人不一样的。

明明在你死我活地打仗,但曹家远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不会死的,抗日战争期间都没死,更何况和共产党打。共产党根本就没有飞机,怎么打?

盼儿想了想回答说:“应该会有炮吧。”

“那也打不死,共产党不会打我,我和共产党有缘。你大姑父林生不是共产党吗?”

“小姑父罗力,他是国民党呢。”盼儿想起了什么似的,惊叫起来。

“我也是国民党啊!所以我和国民党也有缘。”曹家远说,“我要把大姑父、小姑父的好全部合在自己身上,然后我再把这些好全部披在你身上。”

杭盼有点惊讶,曹家远突然一下子变得这么能说会道。其实,她能够感觉到他内心的不确定,因为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南北划江而治上。他信心满满地说,再过一段时间,国共就会划江而治,然后国共还将再次合作,这样他就可以留在杭州笕桥机场。当然,如果杭盼愿意,也可以一起去北方,那里也有机场,解放军也需要飞行员,尤其是像他这样打过日本佬的教官。“不用一年时间,绝对不用一年,这一切就可以实现。”他说。

“要是不划江而治呢?”杭盼突然这样问他。这让曹家远着实呆了一阵,他当然不可能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想跟你妈回美国吗?”他打量了她一下,看见她摇头了。他刚刚提起的心放了下来:“你不能去美国。在中国的任何角落里,我都找得到你,可是到美国就麻烦了。你想想,我可能会在台湾,这是中国人自己的地盘,要见,肯定比去外国方便多了……”

杭盼打断了他的话,说:“你看,今年的茶园,真是生得太难看了!”棕榈树下一大片矮小僵硬的茶树蓬,有不少树枝生出了鸡爪形,硬生生地嵌在茶蓬上。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台刈,也没有浇水施肥了。茶蓬下杂草已经枯萎。对茶来说,一年之际实际上并不在春,而在冬,春天是收获,冬天是保养,无冬便无春。谁承想连杭州的茶农们都放弃龙井这款世上难得的好茶了。

她挽着曹家远的胳膊,走到了埋葬嘉草的地方,冬至时分已经有杭家人来此上过坟了,有插在香炉里的香,还有一些祭品,都是素的,水果已被林中鸟兽啃啄咀嚼过了,散落各处,一片狼藉。杭盼蹲了下来,撒了一些自己带来的茶树花,说:“大姑妈,要迁坟了,杭家人都要入杭家的祖坟,父亲说的。你在地下再熬一段时间啊,不会长了。”此话刚说完,就有一阵寒风吹来,把白色的茶树花吹得微微翻动。杭盼对曹家远说:“你看,大姑妈显灵了,她开心了。”

曹家远有些惊愕地看着她,说:“显灵也好的,多个人说话。”

杭盼知道飞行员出身的曹家远断然不会相信显灵之类的鬼话,便说:“我还得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经过岳王庙对面的岳湖时下了车,杭盼带着曹家远登上了六吊桥的第一桥跨虹桥。站在桥头,杭盼开始给曹家远讲那个由一个中国姑娘送到西湖投湖自尽的日本人的故事,曹家远听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说:“这是杭州人说的大头天话吧,还会有这样的事情?日本人切腹自杀我倒是听说过,像这种让人送到西湖里来自尽的事,没听说过。”

杭盼也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看着,眼光就燃烧起来,曹家远突然觉得头发一奓,像是当胸被扎了一堆的针。杭盼从未对任何人口述过这件事情,只在梦里无数次地经历——每次都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小堀一郎,突然从湖里钻出来,一把抓住西湖手划船的船舷,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头发漆黑,面色雪白,嘴唇血红,他伸出一只手来,使劲地要把她拉进西湖,她就在小船上拼命挣扎,每一次她都会在即将落水的时候吓醒过来。这样的梦做多了,她甚至在梦里面都能够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会对自己说,是做梦,做梦,但每次又会在最后关头对自己说:“这不是梦啊,这是真的啊……”然后再次醒来。

四年了,她不能回杭州的十字街头,她不能迈进杭家大院,她知道绿爱奶奶是怎么死的,寄客爷爷是怎么死的,哥哥和嫂嫂是怎么死的,父亲的小手指是怎么斩断的,她也知道她的继父是怎么发疯的,她甚至知道水里恶魔的亲生父亲是谁。她被这种一团乱麻、纠缠不清又扭曲惊悚的东西死死按住了,她驱赶不了那个曾经在杭家游荡的阴魂,就像恶心的东西堵在心里胃里,明知吐出就好,但怎么也吐不出来。

杭盼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这方面她完全继承了父亲的性格。今晚杭盼已经答应了要到杭家去吃小年夜饭的,因为近来她不再做这样的梦;而不再做这样的梦,是从认识曹家远开始的。

可是,曹家远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吗?她真的可以回家了吗?恶魔不再纠缠她了吗?

她就这么断断续续地讲,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混乱,哽咽时趴在石桥栏上,情绪平复些又抬起头,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讲完了这段恐怖的梦魇。最后,她终于明白自己想要说什么了:“我为什么要送他上船呢?难道他自己不可以去死吗?难道我是想陪他去死吗?”

曹家远用双手捧起了杭盼的双颊,一双剑眉下那燃烧的目光旺得照亮了浓暮中的西湖。他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有力地敲打着杭盼的后背,一边轻声地耳语:“我有样小礼物,送给你的。我们把它放在西湖里吧。”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是一架微型飞机,白色的,很精致。他说:“你还记得十年前的杭州‘八一四’空战吗?就这飞机,一天打下了日本人的三架飞机!来,十年过去了,如果西湖里还有阴魂不散,我们就再打一回!”

这是当年进口战斗机的模型,高志航亲自到美国进的货,那时十八岁的曹家远正是高志航十四中队里最年轻的队员,他是身经百战的战士,知道紧要的关头应该如何行动。此刻,他握起盼儿的双手,四只手把小飞机紧紧握住,然后伸向天空。盼儿看见了,西湖的天空都在这小飞机上兴奋得红了脸,晚霞竟然在这时候从金沙港后面的山头出来,勾勒出一道金亮怪异的云际线。然后,嗖的一下,飞机笔直地升向天空,又笔直地射向岳湖,曹家远大声地喊:“轰!看到了吧,击中了,粉身碎骨了!”

盼儿看到了,好大好大的水花,爆向天空,缓缓落下。她带着哭腔哆嗦地叫道:“看到了!看到了!粉身碎骨了!”

“好,现在你可以哭了,来,哭给西湖听,痛痛快快地哭,哭出来,大声哭!”

杭盼显然还在发蒙,她面对里西湖张开嘴,抖动了几次也发不出声音。就见曹家远翻过身,面对外西湖,大吼一嗓,声如裂帛。杭盼就跟在后面,一下子扯开了嗓门,整个湖面,瞬间就回荡着她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哭声!

清河坊的忘忧茶府,小年夜正在暗暗的激情冲撞中度过。这五进的杭府,早年在杭天醉手里时就都命过名的:一进“生有居堂”,典出清桐城派大师戴名世《蓼庄图记》:“今先生有居在焉,无迷津之患,葛巾藤杖,飘然竟往。”有人以为戴名世因《南山集》文字狱案发被杀于市,故“生有居堂”不吉利。天醉却说,生有居堂有志有趣,上上佳也!此堂其实是个大客厅,说不吉利的人们依旧日夜穿梭其间。

二进“花木深房”,典出唐人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所有人都说好,之前是天醉居住,现在成了嘉和居所,得荼和方越住在两旁的厢房里。

三进“阿曼陀室”,专门用来珍藏杭家数代的古玩珍宝,主要是珍藏那把曼生壶的。据说钱塘人陈曼生在溧阳县令任上,正兴致勃勃制作紫砂壶时,抬头见到了曼陀罗树,从此便用“阿曼陀室”作为自己的斋名,并将此四字刻于曼生壶底。杭天醉在此进院中遍植山茶花。嘉和小时候曾问父亲,为何单种此花,不种他花。父亲告诉他,山茶花树据《聊斋》所言又为耐冬,它原是青岛崂山下清宫的千年古树成精,幻化人形,名叫绛雪。隆冬季节,冰封雪飘,绿树红花,红白相映,气傲霜雪,雪里开花到春晓,此树又与茶同科同属,故以此为院名,相合相契。抗战时,该院子曾被一把火烧得半焦,这几年又被嘉和整理得有模有样,曼生壶也重新入室再藏,两旁的厢房从前住着姑娘们,现在是寄草的居处。

四进“甘露兄舍”,典出晚明张岱的《陶庵梦忆·露兄》。此文说的是崇祯六年(1633),有人开了间茶馆,玉带泉水兰雪茶,泉水现煮,茶具即洗,火候汤候,天衣无缝。张岱给这间茶馆起名叫“露兄”,典出宋代米芾的“饭白云留子,茶甘露有兄”之句。故每每有人问天醉此进院子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时,他便效仿米芾说:“茶如此鲜美,不就是甘露的哥哥吗?”这地方是留给嘉平一家的,原先叶子住着,但黄娜挤了进去,叶子便搬到前院与寄草合住去了,这房间她留给了蕉风,杭汉回来,便也住在了前院。

至于这第五进的“青塘别业”,其实就是杭家的后花园,有亭有池有假山有小桥有戏台,还有几间厢房。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挖过防空洞,如今也已被嘉和一寸一寸地修整好了。只是知道此院出典的人是很少的,它是陆羽晚年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在吴兴建的居所的名称。陆羽是茶界神圣,将其宅名设在后园,也意味着这是杭家人心目中的精神家园吧。

杭家的厨房,就在“生有居堂”旁边的小套院里,今日是腊月廿三小年夜,正式祭灶的日子。按规矩,杭家的女人们打扫了一上午的厨房灶间,下午开始准备祭灶了。小年通常被视为忙年的开始,人们准备年货、扫尘、祭灶,辞旧迎新、迎祥纳福,干干净净过个好年。今年兵荒马乱,遥远的北平已经被共产党和平解放,而江南的老百姓对国民政府的一切亦都已绝望,他们胜也好败也好,和草民无关,收音机里说出一个大天来,杭嘉和也一个字都不相信。反过来,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关心家人的生活,故而他非常重视过这个年。

茶是入口的饮食,归灶神管。民间诸神中,灶神是位非常重要的居家神,掌管人间衣食与祸福,人们自然而然会对之产生敬畏感和依赖心理。而祭灶是小年的主要活动,灶,造也,创食物也。杭家人是吃茶叶这碗饭的,最需要灶神的体谅和支持。况且灶神还有个兼职,“居人间,司察小过,作谴告者也”。他得考察人间善恶,以降福祸,给一家守灶,保一家康泰,察一家善恶,奏一家功过。杭嘉和是个怀疑主义者,他其实不服于任何信仰,可是他非常热衷那些由信仰生发出来的习俗,比如小年夜的祭灶。

从下午开始,灶间里就热热闹闹的了。为了省炭,只在那里生了个大炭盆。天花板梁柱上,往下挂了一根末端有一只铁钩的铁链,铁钩上挂着一把大铜壶,不停地烧着水。水是好的,是杭汉骑着三轮车,专门去虎跑运回来的好水。小年夜要喝好茶,龙井茶喝来喝去,只有虎跑水配得上。这几年,茶叶外销是基本归零了,但因为有了翁家山小撮着一家人的支撑,杭家人每年藏在石灰缸里的本山龙井,还是可以撑到过年的。所有人都聚集到厨房里来了,农历腊月廿三,灶王爷还没上天,婉罗早早地就准备好糖瓜,全家人到齐了就祭祖。嘉和说,今年盼儿要回家过年,全家人都将信将疑,杭盼一见忘忧茶府就会一声不响昏过去,这些年都是在九溪嫂家吃的年夜饭,怎么今年就会回来呢?但杭嘉和说得那么肯定,他在外面一张本来放菜肴的大桌子上抄范成大的《祭灶词》,等着女儿的归来。得荼认真地当着爷爷的书童,一会儿研墨,一会儿扯纸,还举着个烛台。这半年来,供电很不稳定,什么时候说灭就灭的,过年也不敢保证。这首诗的每一个字,得荼都认识,他就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

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

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圆。

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

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触秽君莫嗔。

送君醉饱登天门,杓长杓短勿复云,

乞取利市归来分。

得荼知道,爷爷写字的时候,一定要安静地看着,少说话,多琢磨,可他实在忍不住了,便问:“爷爷,今天不是二十三吗?这个人为什么要说二十四呢?”

嘉和抬起头来,指着旁边那几个年纪大的人,问:“你们说,为什么?”

黄娜坐在炭盆前烤年糕。叶子在灶口添柴,火光把她的脸映得粉红。婉罗正要指挥方越贴灶司菩萨双神之像,这可是个功夫活,很讲究的。方越接口就说:“谁知道这是为什么,反正二十三也好,二十四也好,过完小年我就可以回学校了。放心,除夕我再回来。”

“还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告诉爷爷。”

得荼又细细地读了一遍,开始解读心得:“就是说二十四日那天,灶司菩萨就上天了。坐着云的车,拉着风的马,吃猪头肉,还有两条鱼,还有豆沙包子……婉罗姆妈,我们有没有豆沙包子啊?”

“有的有的,再往下说,婉罗姆妈喜欢听。”

“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触秽君莫嗔……”得荼开始读得结结巴巴,把“秽”读成了“岁”,把“嗔”读成了“真”。爷爷终于打手势让他停下,接着问:“知道这两句话什么意思吗?”得荼摇头,嘉和就一句一句地告诉他:南宋那会儿,就是岳王爷活着的那个时光,和这个范成大说的一样,腊月二十四,才是灶王爷正式上天庭报告人间事务的那一天。灶王爷先乘着云车和风马,腾云驾雾在人间行走一圈,这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摆上美食和美酒来祭祀,向上天祈福。百姓献上烂熟的猪头肉和两条鱼,另有甜美的豆沙圆子和粉糕。家中男子斟酒祭拜的时候,女子还要临时回避,要烧纸钱、洒上酒,让灶王爷开心愉快。还要恳求灶王爷,丫鬟之间的争吵您不要听,猫狗不干净您也不要责怪。您只管自己酒足饭饱登上天门,家长里短的事不过问,向上天讨来大吉大利,回来再和一家人共同分享。

得荼便有些得意起来:“爷爷,其实我也听说,从前所有人小年都是过腊月二十四的,后来皇帝说,让有钱有势的人过二十三,穷人都过二十四,那穷人也不愿意,就都过二十三了。”

“你听谁说的?”寄草问,“这话新鲜,我都没听说过。”

“对门吴坤告诉我的呀。”

“噢,斗鸡的那个呀!”

寄草不屑地一撇嘴,突然跳了起来:“我们家大芦花怎么着,还活着吗?”

“活着呢,蕉风小姑救活的!”

一听到“蕉风”二字,一直心不在焉的黄娜跟火柴擦着了一样,突然就叫了起来:“蕉风呢?啊,这鬼妹又死哪里去了?”

寄草心里有她烦着的事情。云南方面,都怪自己当初带信给老邦崴,说是要去接小布朗,结果好嘛,老邦崴干脆带着小布朗跑马帮去了。这才几岁的小孩子啊,说是短途,也不行啊,老邦崴就是想把儿子给吞了嘛。这个罗力,抗战胜利说好了回来的,结果说是调去剿匪了,那不就是打共产党吗?寄草早就是共产党的秘密外围人员了,她写信让罗力回来,不吃当兵这碗饭了,谁知罗力从此就杳无音信,她已经三年未得到罗力的消息了。她也曾一度和二哥嘉平保持着联系,结果现在二哥对她不闻不问,只管和那些达官贵人们搅和在一起。看样子,他和黄娜关系真不怎么样,把她往杭府里那么一扔,就忙自己的伟大事业去了。寄草相信,要不是黄娜,二哥还是会回家来看看的,现在泥牛入海似的,算是怎么一回事啊!想到此,便不客气地顶了黄娜一嘴:“人家大学生有大学生的事情,哪里是你们这种吃吃荡荡的人晓得的!”

黄娜一边咬着年糕,一边滚着舌头说:“那也得看什么时光啊,就今天这种日子,过年要紧!还有谁上街搞什么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示威给谁去看啊?”

寄草赶紧对嘉和说:“大哥,杭汉和蕉风回来了,都在楼上补课呢。”

“这种局势还补什么课!听说竺可桢都找不到了,说不定已经被接到台湾了。先说好了,浙大要是去台湾,你们杭汉想怎么样我不管,我们家蕉风是肯定不去的。”黄娜气鼓鼓地说。

她还用力地瞥了叶子一眼,叶子面无表情,纹丝不动。这细微的动作也躲不过杭嘉和的眼睛,他啪一下扔了笔,对方越一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知道干你的活!”

吓得方越赶紧跳了起来。要去揭那张贴在灶头烟囱壁上的旧灶王爷像,却被婉罗一句话喊住了:“阿弥陀佛,灶王爷要请下来的呀,不好请破的呀,要囫囵一大张地揭下来的呀!”

坐在灶口烧火的叶子脸色平静,她也发声了,却是话里有话的:“得荼,去叫一声你汉叔和小姑,要拜灶王爷了。”

乖孩子立刻调头去了,他也不知道爷爷和叶子奶奶的脸色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只知道杭嘉和真的生气了,是冲着谁,只有那当事人黄娜不当回事。

方越心里有数不是冲着他,所以也不在乎,跳了几下就不耐烦了,一边要去扯旧灶王爷像,一边说:“一个小神,撕破就撕破吧,他还敢把我们怎么样!”

话音未落,但见杭嘉和上前一把扯开方越,轻声训斥:“走开!我来。”

大家都发现这杭家的当家人有点儿心不在焉,心事重重了。是的,杭嘉和的确慌神了,他后悔自己没有去胡公庙接女儿杭盼,他只是担心太兴师动众会把杭盼吓着,他吃不准那笑声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会不会真的把他女儿的魂魄招回。他甚至对那个少校飞行员产生了怀疑:这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吗?这事儿要放到寄草身上,那嘉和一点也不奇怪,但那是他的心肝盼儿啊,她受过什么样的心灵摧残,只有他的断指知道。她有缘分碰到这样的白马王子吗?要是转了个圈又策马回鞭了呢?或者退一万步说,他上天打共产党,要是反被共产党打下了地呢?或者谁也不曾打他,他自己就把自己打趴下了呢……

灶间的自鸣钟响了,七下。他眼冒金星,透不过气来,心脏狂跳,但他还是强撑起身体,把门背后的扶梯拖了过来,架在灶间,上去踩了一脚,却踩空了。大家都吓了一跳,赶上前扶他,叶子小声地焦急地叫着:“你怎么啦?怎么啦?你怎么啦?快快坐下,快快……”

门打开了,盼儿与一个身穿黑大衣的高个子青年出现在大家的眼前。盼儿只来得及说一句话:“原来都在灶间里啊”,她身边的那个高个子几乎没有打招呼,就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扶梯,一迭连声地说:“我来我来我来!”

嘉和认出来了,此人正是那个让盼儿笑得几乎瘫倒在地的空军少校。女儿终于回家了,眼皮有点红肿,她哭过了,可神态放松,并不紧张。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大气,包括黄娜。婉罗和黄娜都凑上前去,她们都对曹家远充满着好奇心,都想端详一下这个看上去不算太年轻的年轻人。婉罗不客气地说:“蛮好蛮好,蛮好蛮好,你会把整张纸揭下来吗?”

曹家远锁着眉头说:“我试试。”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多功能工具刀,晃了晃,打开小刀,细细地摸索着旧灶王爷像的四角,显然是在找那个最容易下手的角,然后慢慢地切割开来。

寄草悄悄地问:“盼儿,跟小姑妈说实话,这个郎官哪里来的?”

杭盼儿扶着扶梯说:“曹家远,笕桥机场开飞机的。”

寄草一拍手说:“我说怎么这么熟悉呢!身上一招一式都是当兵的气息,还都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她说的是罗力。

说话间,曹家远已经把那张旧灶王爷像完整地揭了下来,然后就贴上了方越画的那一张,成双成对的灶王爷爷和灶王奶奶。曹家远贴得很仔细,边贴边说:“这是新画的吧?画得好!”

方越有点儿得意,他喜欢听好话:“你怎么知道这是画的?我说它是集市上买的呢?”曹家远就点了点灶王奶奶的嘴,笑着跳了下来。大家都看到了灶王奶奶嘴里的那几颗大金牙,哄堂大笑。婉罗也知道是笑她,一本正经地说:“有什么好笑的!说不好有一天你们要靠我这几颗金牙续命呢!”

黄娜摇摇晃晃走过来,手里还夹着一支香烟。杭嘉和看得一肚皮触气,这还是个夫人吗?简直就是个舞女。可黄娜就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架势,问:“啊,曹先生,请问您什么军衔啊?”

曹家远并不喜欢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勉强回答了。黄娜一听眼睛就亮了:“都少校了啊,飞行员就是提拔得快。给你们杭家人捡着了……”

曹家远就跟盼儿咬耳朵:“这女人谁啊?不是你们家的吧?”盼儿遮着嘴回答说:“不晓得啊,说不清的……”

可黄娜却把自己说得很清楚了:“跟你打听个人,你认识我先生吧?哦,就是我丈夫杭嘉平,他就在省政府工作的,是陈仪主席的高参。我们已经几个月没打过照面了,他是死是活呢,也不知道。近日里国共两党还会再打吗?你上前线吗?我担心我先生,不知道共产党会不会打过来。听说北京城已经降了,傅作义的部队不守了,有这回事吗?”

曹家远的飞行大队一直在投入战斗,只不过主要任务就是轰炸既定目标,而不是在空中作战。他有些为难地看看杭盼,摇摇头,算是回答过了。剩下黄娜在那里顾影自怜:“杭州这种小地方,真是毫无信息可言。当年我在重庆时,常常参加蒋夫人的各种集会的,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全世界的记者都在那里扎堆,哪像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好像要被活埋了——”

叶子已经端上了一大碗糖汆蛋,温和地看着曹家远,不停地说:“吃吧,杭州人的礼数,客人第一次上门,都要吃糖汆蛋的……”

“就是我们家里的糖汆蛋跟人家的不一样,你尝尝,有什么不一样?”杭盼用勺子捞起了一只蛋,送到了曹家远的嘴边说,“啊——嘴巴张开……”

家中所有的人都被杭盼的举动惊着了,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大家都认不出来的杭盼,她是受刺激了,还是怎么着了?但她全然不知,依旧兴奋地对曹家远说:“真的不一样,真不一样,快点吃快点吃啊。要不要我告诉你?算了,我告诉你吧,这里面有红茶,是红茶糖汆蛋。”

曹家远环顾了一下这群杭家男女,他很尴尬,但终于还是张开嘴,让盼儿把整个蛋送进了他的嘴里。显然,他是有点被这只红茶糖汆蛋给噎住了,盼儿赶紧地给他去捶背,给他去撸胸。婉罗半张着嘴,一会儿看叶子,一会儿看寄草,甚至一会儿看黄娜。花痴了吗?她想。但曹家远终于把这只蛋吞了下去,并且认真地咂巴了一下嘴,说:“真的啊,有茶味的糖汆蛋,好吃,非常好吃。”

盼儿又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不像上次那样笑瘫在地,但依旧光芒四射。她对一屋子的人说:“啊,曹家远今天夜里和我们一起过小年夜,你们欢迎吗?”

嘉和站起来就拍手,大家也跟着拍起手来,虽然拍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嘉和永远是对的,这是杭家人多年来的定式,这次也一样。只有方越拍着手,心里有点异样,他不太舒服,心想:这家伙为什么是个国民党呢?他要是共产党就好了。

现在就差忘忧一个人了。寄草说:“要不我们先祭灶王吧!忘忧从安吉过来,哪一次都是最晚的,我们等他吃小年夜饭好了。”

叶子却叫了一声“等等”,原来要紧要慢的一件事情差点忘记了。说话间,婉罗连忙递过来蜂蜜水,对曹家远说:“手伸过来。”曹家远伸出他那双大手,婉罗示意一只手就够了,就在他那只手上倒了一些蜂蜜,然后示意他再爬上样子:“赶紧地涂啊,嘴上,灶王爷爷和灶王奶奶两个嘴唇都涂,涂了蜜,向玉皇大帝汇报,嘴想不甜都难。”

大家又都笑了。婉罗总有这种本事,把尴尬的气氛一下子调节过来。刚才极不舒服的嘉和突然感觉一切都好了,他让大家都坐下来,再等等忘忧。他说,忘忧是一定会回来的,而且马上就要到了。

与此同时却是一阵脚步声,不是忘忧,是得荼。他紧张地跑进了家门,把家里人看了个遍,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走向爷爷,把爷爷拉到了门外,轻声地对他说了一些什么。一会儿,嘉和就回到屋里,环顾四周,踌躇了片刻,说:“不等汉儿与蕉风了,他们有事出去了,要晚点回来!”

黄娜就像一只豹子,一下子扑向叶子,一边大叫:“蕉风呢?你们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叶子突然也光火了,喉咙不响,但话也厉害:“神经病,你把我们家汉儿弄到哪里去了?!”

“啊,你敢骂我神经病!我叫你骂,我叫你骂!”黄娜双手乱抓着继续往前扑,杭嘉和眼都不眨,一把捏住她的手,厉声地说:“给我转回去!”

黄娜顿时呆若木鸡。那种压迫不住的气势,不但把她镇住了,把新客人曹家远也给镇住了,他甚至低声问杭盼:“你父亲有点儿……你看我要不要先告辞,反正糖汆蛋也吃过了。”

“没事,”杭盼也轻声对他说,“你没见过爸爸发起狠来什么样子,以前对日本佬就是这样的。没事。”

黄娜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着抖说:“你们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嘉和也放低了声音,缓缓地盯着她说:“杭家的事情我做主。”他突然环顾四周,吼了起来:“听见没有?!”

大家都被这吼声惊颤了一下,只见曹家远一个立正,敬了个礼,大声回答:“是,长官!”

一屋子人沉默了片刻,扑哧一声,盼儿又捂住嘴笑开了,大家也跟着笑了起来,身影被电灯光和蜡烛光映到了灶间墙上,一片摇曳。这个反应盼儿已经是第二回见识了,但依旧好笑。

嘉和也笑了,说:“不用担心,汉儿和蕉风有点事,回来得晚,留着条子,让我们不要等他们了。”

“那赶紧祭灶送菩萨上天吧,我饿坏了。”得荼小声嘀咕。

“再等等,忘忧一年就回来一回,要等的。”嘉和重新坐到了写字的旧八仙桌旁,问曹家远:“我们正经喝一次茶,你喜欢用什么杯?”

杭嘉和在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懊悔,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有多容易失态,只不过他从来就有更强的意志把自己的失态压制下去罢了。一个女人,鸡毛蒜皮,值得你那么大动干戈吗?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但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尤其不能让这个空军少校看出。曹家远当然看不出,杭嘉和太丰富复杂了,简直就是飞机操作台上德国造的高级精密仪器,让初学者一头雾水。曹家远对今晚领略的跨度极大的文化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杯子,只能摇摇头坐下。但见嘉和舔了舔毛笔,写下了这几个字:“秋月初,翠梧下。出素瓷,传静夜。”曹家远倒是都认出来了,但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一旁的方越却叫了起来:“宣窑青花茶碗!”

方越说对了,这青花茶碗器瓷胎洁白细腻,用南洋输入的“苏泥勃青”青料施于釉里,烧成后色料深入釉内,清晰明丽,上面刻的铭文还是张岱的。这套茶碗就藏在阿曼陀室,锁在曼生壶藏柜的旁边,方越学美术,阿曼陀室里的所有茶器,他都看了个遍。

“这套茶具,是盼儿出生时,我到古玩市场买的。忆儿出生时也买过一对,汝窑仿宋天青色莲花茶碗,一只茶盏上各写一句铭文:‘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买家说是宋代汝窑,又说这两句话是宋徽宗的御批。当然,我知道那是后世仿的,可我喜欢那两句诗,不管它是不是宋徽宗写的。这套给盼儿买的茶盏是盖碗,那几句铭文倒真是出自张岱。以前没说过,头次说。今晚你俩就用它陪着过小年夜,好不好?”

曹家远别的都没听懂,只听明白这位父亲给他刚出生的孩子的礼物,就是一对茶盏。可他为什么以前不说呢?他又不明白了。

方越大声说:“爸,我去拿。”嘉和把钥匙给他,嘱咐道:“放在锦盒里一起拿,寄草你去搭把手。”这边方越应声刚落,还没开门,门便自开了,他与进门的那个雪白的人儿撞了个满怀,先是吓一跳,然后立刻开心地将对方抱了起来:“林忘忧,林忘忧,忘忧阿哥,总算等到你了!”除了黄娜和曹家远,满屋的人都叫了起来:“熄灯熄灯,点蜡烛!点蜡烛!点蜡烛!”有人便已经拉了电灯开关线,屋里却并非一片黑暗,蜡烛早就东一支西一支地点着了。然后是忘忧欢快的叫声:“等着我了吧?还没祭灶吗?灶司菩萨,忘忧给您老人家带天荒坪的好茶来了!”

“还有个大金牙灶司奶奶要喝忘忧哥哥的茶!”

“嫑好坯,还要出你婉罗姆妈洋相!”

“我看看我看看,大金牙奶奶在哪里……”

“好了,好了,开始祭灶了!”

噼噼啪啪的拍手声响了起来。曹家远紧紧地搂住了盼儿的肩,他看到昏暗的灶间里那些高高低低的火苗,纷纷地映在了墙上,放大了,发着带毛边的亮光。原来杭家人的天空是这样的——灶王爷升天,把杭家人都带上闪烁的夜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