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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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威利现在打发走了好几个月了。他猜测都柏林还是老样子,不知道春天来了看上去是什么样子,坐在萨克威尔大街的那些树上和燕八哥打招呼,真正的萨克威尔大街,不是一条战壕。

他想象格蕾塔是那么漂亮,像梅里恩广场美术馆里的那个希腊女士[25]的雕像一样。但是,格蕾塔写信不行,这是肯定的。那个通信兵会带来信件,如果他走运,他会收到他父亲的来信。一周又一周,一周又一周,他等待格蕾塔的来信。可以说,他时不时因此很生气,很丢份儿。连克里斯蒂·摩兰的妻子都给克里斯蒂写信来,尽管克里斯蒂从来不声张,但是威利曾经看见他迫不及待地蹲下来看那些来信。乔·克兰西有一个姑娘总是写信来,还很有规律。

他知道上尉要把他们写的所有的信看一看,因此信的内容要挨个儿检查,生怕信件一旦在攻击中丢失,有什么内容帮了敌人的忙。因此他给格蕾塔写信总是紧张兮兮的,害怕在人类所有的语言中无数次使用过的那几个词使用不妥。但是,害怕也还是要写。他爱她。而且他知道、他也希望,格蕾塔也爱他,因为他们离别时格蕾塔说过这样的话。尽管在那样的场合下这种话是被逼到嘴边的,可是他知道、他希望、他祈求这种话已经在她的心里开始了旅程,如同这种话在他心里那样。

有时候他能够对付一封长信,有时候不知什么原因他很想找到合适的词儿,却总是只有那么几个常用的。

他想到她实际年龄多么小,他自己也多么年轻,他们两个可能有很长的日子在前面等着,只要能牢牢抓住那些日子,他们就没有过不去的河。

不消说,他记起来,她没有答应要嫁给他。在她父亲租来的房子的楼梯井里,他觉得在黑暗中向她求婚很别扭,但是她回答时并没有觉得别扭。

“不,威利,我不能答应这样的事情。”她当时说,如同一个律师之类的口气。

他很理解她为什么不答应,正是她心中的大美大善不让她信口答应,战后和他在一起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当时的隐情就是这样。

然而,他现在每天都很在意,为了她,为了他留在身后的一切。

她是多么美丽啊,他想,是多么美丽啊。

亲爱的格蕾塔:

我想你,想你啊,格蕾塔。到处都有中国人在挖战壕,还有黑人小伙和看上去很凶的廓尔克人[26],整个大英帝国,格蕾塔。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民族不在这里,只有霍屯督人[27]和俾格米人[28]待在家里吧。不过也许他们也和我们待在这里呢,只是我们看不见他们,在战壕里他们显得太矮了。我很想说说话!我渴望休假,回家去,把我在这里战场上看见的一切都告诉你。我爱你,格蕾塔。这是真的。

你心爱的朋友,

威利

皇家都柏林明火枪团

佛兰德斯

一九一五年四月

他把信写好了。随后,他试图把“朋友”二字抹掉,换几个更好听的词儿。但是他抹成了一个黑团团,因此他又写上了“朋友”两个字,希望玩出点花样。他写这封信写得很紧张。上尉也许会认为信写得很愚蠢;更要命的是,格蕾塔也会认为信写得很愚蠢。

度过了一些难挨的日子,他们又拔营向前,开拔到了圣朱利安附近的乡间。他对这个新地名的叫法不习惯,不过还好,圣朱利安叫起来还算顺口,几乎就是一个英文单词。

一开始,他们认为各方面改善了不少。预备线附近有一条河,他们在这一带安营扎寨,等待向前线挺进;河岸上垂柳婀娜多姿,据说这同一条河弯弯曲曲在双方战线流淌,最终流经德国人的战线,因此他们来了兴趣,把小纸船放在水上,上面用德语写了激烈的教训话,希望在什么地方德国人会捞起小纸船看看。

他们推测他们不得不说夏天很快就到了,因为人家说夏天在这一带来得很早。

克兰西、威廉斯、奥哈拉和威利·邓恩,在一个暖洋洋的日子,请示允许他们到那条河里去游泳,帕斯利上尉没有断然否决,实际上他也愿意和他们一起去。

他到达选定地点,看见这条河是一处令人流连的乡间开阔地。翠鸟像一粒闪亮的蓝色子弹沿河岸俯冲,倏然飞进了阴暗的树丛之中。河水像深黑色的绸子。

军装一旦脱下,谁都看不出来是列兵还是军官。威利和他的伙伴们都感到新鲜,帕斯利上尉看上去竟然那么瘦小和年轻。

他们穿着长内衣裤,跑来跑去,踢一个很难看的足球,他们的欢笑声透出一种活力和兴奋,在树下回荡。

他们大笑不已,嗓子都笑疼了,柳树这时好像在微风中翩翩飘飞,如一团团绿云,而河水湛蓝,如同旧时记忆的蓝色,尽管他们很年轻,可是并不真的知道年轻的优势,即便受到艰苦环境的长期磨炼,他们的身体仍然感觉良好,热血在周身流淌,而且经过战争数学的可怕的计算,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随后,克兰西跑起来一头扎进河水里,威廉斯箭一般紧随其后,然后是威利,最后帕斯利上尉扎进去把肚子拍得啪嗒响。

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个个光鲜地回到了岸边,因为河水还很寒冷,而后在他们的军装上仰面躺了下来,胳膊枕在脑袋下。他们像光溜溜的婴儿。一阵微风在柳树间吹过。五个小鸟儿缩在阴毛窝儿里,如同虫子。威利想,这副景象好比格拉夫屯大街一家高价商店的橱窗,一个人驻足看去会倒吸一口凉气。

战争并没有减弱,他们还能清晰地听见战争的枪炮声,在这宁静的空气里传到了他们上方,剧烈爆炸的炮弹一阵接一阵,震撼人心,即使相距很远的榴霰弹都传过来难听的小虫子鸣叫的响声。

一架飞机从上空飞过,正在拍摄照片和收集情报。飞行员的头看得很清楚,正从飞机帆布罩里往外张望。“皇家飞行队”几个彩色大字让飞机平添了一种飞行表演的气派。

然而,在这些田野上飞行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你认为战争还要持续多长时间,长官?”克兰西说,正用一只脚挠另一只脚腕子。他的脚指甲如同麦修彻拉[29]的一样长,黄黄的,看上去像骨头,开始向后弯曲,钻进脚拇趾下面了。

“反正我希望战争不要太长了。”帕斯利上尉说。

接下来一阵无言无声。

“我心心念念的就是农场啊。”帕斯利上尉说,仿佛这些话是从他的隐秘想法里冒出来的。“一想到家里的所有活儿需要人干,我就烦躁不安。”

他顺手揪起来一把草。

“我的弟弟约翰现在也在这里,南爱尔兰骑兵团。”他说。

“是这样吗,长官?”克兰西问了一句没有意义的话。

“我推测,我父亲总不会越活越年轻吧。”上尉说,“你知道,他真的需要我们在身边,教我们往田地里掺石灰,现在这活儿是大活儿。我们只有一两个劳动力留在家里,其他人都参军了,比如休姆伍德和库拉丁以及别的农庄上的劳动力。天哪,伙计们,我一想到这里,就感到烦躁不安。”

奥哈拉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他们喜欢上尉谈论他的家事儿。

帕斯利上尉安静地待着,尽管他内心像他说的一样烦躁不安。

翠鸟从另一个方向倏然飞了回来。

“往地里掺石灰是重活儿啊。”他闷闷不乐地说。

然而,很快,他们就又钻进了战壕,感到厌倦——厌倦,因为他们接管了二十码战壕,那原是愁眉苦脸的法国人坚守的,老天爷,他们关于好战壕的观念可是少见。至少,他们在战壕里配备了像样的铁锨,还有标准的军用铁丝网刷,用来刷掉像咖啡一样粘在他们军靴上的泥块。

守在战壕里,弄出叮叮当当的动静是很愚蠢的。从这个位置看,敌人正好在三百码远的地方,把他们惊动了开枪动炮是很不上算的。威利·邓恩用铁锨不声不响地插进了参差不齐的战壕墙上。铲下来的土顺手向后面挥上去,把后墙过道堆得更厚实一些,那是一溜堆起来的土,防止从背后猛不丁地射来的子弹。其余的土装进袋子里,在前墙上摞起来构成像模像样的胸腔。胸腔下面垫起一个射击脚垛,以便士兵可以站上去向无人区成功地开枪射击,或者,最不济也能把脚垛当梯子,爬到战壕顶上去。

阿尔及利亚人就在他的右边。阿尔及利亚人唱歌唱得好,整天怪声怪调的歌声不断,到了夜间他还能听见他们哈哈大笑,兴奋不已,话说得没完没了。

战壕很快看上去入眼了。

“这才他妈的像那么回事儿。”军士长认真地说。

他们把这些活儿干完,然后龟缩在无可挑剔的战壕里,像老拳击手一样闷得满身潮乎乎的。可怜的人类的脑子净玩些奇奇怪怪的花招,你能转眼就把自己的名字忘掉,甚至把待在这里的具体位置都忘掉,更别说把大炮连续不断的轰击忘到脑后了。经常哪天是几号了,威利都会忘掉。

后来,一个截然不同的日子到来了。大家都在抢茶水喝,因为十二点左右送上来的那些大黄豆吃过后,个个都在不停地放屁。一如往常,他们吃饱喝足了,便开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想他们到过的地方,就数圣朱利安这地儿不赖。肚饱心喜欢,他们因此有了这种起码的憧憬。

微风整日都在高高的草丛里吹动。到处都长满黄灿灿的花儿,绽放的小花朵数以百计。毛毛虫爱恋黄花。几百万条毛毛虫与花同在,如同黄花儿一样是黄的。这是一个黄色的世界。

帕斯利上尉待在他的新地下掩体里,填写表格。每样东西来了,每样东西去了,都要记在本本上。条目和人员。帕斯利上尉,当然,还需要把士兵们寄往家里的信全部看一遍,而且他还需要一个词一个词地看。他觉得,有时读这些信也许会把心弄碎;有些士兵的信写得非常令人心酸。他们没有打算把信写得让人心酸,只是要努力表现得像男子汉,把郁闷的生活写得快活一点。但是,生活就是这样,只能面对。上帝在帮助他们,他们有时就是快乐的力量。有些人把信写得像主教一样正经八百的,有些人则努力把脑子里想的东西写出来,比如年轻的威利·邓恩。真是无奇不有啊。

黄色的云雾是克里斯蒂·摩兰首先注意到的,因为他站在射击脚垛上,利用一面比较好用的镜子装置,观察静静的战场。微风刮得更起劲了,把一些乱七八糟的毛发刮到了克里斯蒂·摩兰的帽子上,满帽子都是。微风已经转成了小风,冲着克里斯蒂的帽子和镜子吹来,但是风就是风,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值得注意的是,一种奇怪的黄色云雾刚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如同海上的雾气。但是,又不像雾气;他知道团团大雾是什么样子,老天爷,他就是在该死的金斯敦海域一带出生长大的。他在镜子里观察了几秒钟,使劲儿看,使劲儿捉摸。那是四点钟的样子,万籁俱寂。连大炮现在都不攻击了。毛毛虫在那些黄花上涌动。

野草在那黄色烟团路过的途径上死掉了。那也许只是克里斯蒂·摩兰的印象;他利用瞬间把镜子拉下来,用干净的袖子赶紧擦了几下。镜子又竖起来了。那黄色烟团看上去不浓厚,但是如同目力所及那么宽阔。克里斯蒂·摩兰这时非常有把握,认定他看见黄色烟团里有人影在活动。这一定是某种方式,用来掩护前进的士兵,他心想,是战争使用的某种新式手段。

“你快去把上尉叫来吧。”他对奥哈拉说,“听着,伙计们,快站起来准备战斗。把枪拿起来。机枪手,开始向那团黄色烟团射击。”

于是,机枪小队扑向他们的机枪,乔·麦克纳尔蒂和乔·基尔蒂一直是装弹手,梅奥一块儿来的表兄弟,不知在什么地方串联起来,不顾他们的父亲所表示的愿望参了军;子弹开始从他们身前嗒嗒喷射出去,浇水手不停地浇水冷却枪管,机枪手稳稳地跪在地上,生怕射击的同时他们的天灵盖会被射穿。

但是,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先发制人的做法。帕斯利上尉走出地下掩体,心思重重地站在克里斯蒂·摩兰身旁,而克里斯蒂·摩兰已经离开镜子,站在射击脚垛上,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出现什么情况了,军士长?”帕斯利上尉问道。

“我跟你说不清楚,要我的命也说不清楚。”克里斯蒂·摩兰说,“五十码远的地方刚刚出现了那种他妈的黄色烟团,顺风飘了过来。那看上去不像是雾。”

“也许是德国人烧火起的烟吧。”

“也许。”

“你能看见德国人往这边移动吗?”

“我原以为我看见了,长官。但是,现在看来没有人。没有喊叫,没有嚷嚷。战地安静得像幼儿园,长官,所有的婴儿都睡着了。”

“很好,军士长。停止射击,伙计们。”

右侧的阿尔及利亚人比他们靠前一点,因为战壕在稍微突出的地方就拐了弯。所有的爱尔兰人现在都站在射击脚垛上,沿战壕一溜排开,一千五百名士兵面向那个气候形成的不明怪物,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有人给指挥官打通电话,汇报了正在发生的情况,但是指挥官也不知道下达什么连续的命令好,只告诫下面小心警戒,有爬上来的敌人格杀勿论。

没有令人警觉的掩护炮火打响,那浓浓的烟雾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从某个角度看,那黄色烟团看上去还很美,黄色好像还在沸腾,碰上炮弹坑就沉落下去,然后又弹起来,汇合到了黄色烟雾的主体之中。黄色烟雾后面,鸟儿还在鸣叫,但是黄色烟雾前面原本鸣叫的鸟儿这时却安静下来。帕斯利上尉脱下帽子,抓挠自己的秃脑壳,然后把帽子又戴上了。

“我不知道,”他说,“像伦敦的雾,只是更浓密。”

大蛇一样的黄色烟雾翻腾到了右侧战壕远处阿尔及利亚人坚守的胸墙边,这时奇怪的声音传过来。士兵们似乎偶然间乱动起来,仿佛看不见的士兵已经扑向了他们,拼刺刀拼得格外眼红。这可不是一种好听的声音。那些殖民地士兵这时号叫起来,还有其他一些吓人的哭叫,仿佛隐而不见的游牧部落正在扼住他们的脖子。不消说,爱尔兰士兵没法去看看这样的战壕发生了什么情况,但是在他们心中看来,气势汹汹的屠杀正在进行。从乡下来的士兵一定想到了人头马怪和游牧部落,因为只有这些童年故事和篝火边的故事才和这样邪恶的怪事不差上下。恐怖的哀叫从前面的阿尔及利亚士兵的战壕蹿出来。眼下他们爬上了战壕背墙,好像是要向后边逃去。那黄色烟雾在步步为营地向前滚动。

“是黄色烟雾搞的,”帕斯利上尉说,“黄色烟雾里有什么毒物,伙计们。”

且说在威克洛家乡他的老房子里,有七个壁炉,其中两三个如同旧木桶一样有漏洞,把这些壁炉点上后,浓烟会钻进壁炉上面的卧室。那是一种很呛人的烟雾,但是它不会把你当牛往后面驱赶,就像阿尔及利亚那些可怜的士兵正在面临的情况,这会儿不知什么原因他们都撕开军装,倒在地上打滚,号叫;用号叫来形容很恰当。

都柏林明火枪团在与阿尔及利亚右侧那边接壤的端部,与黄色烟雾相遇了。一模一样的情况发生了。那些士兵们看到这种凶险的魔鬼似的东西滚滚而来,感到极度的害怕,它似乎把野草都熏得吱吱作响,让鸟儿鸦雀无声,把人呛得像嚎叫的魔鬼。出于本能,士兵们沿着战壕拥挤过来,如同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会有的反应一样,突然拥挤到了邻近的战壕端部,这样一来那里的士兵一时间还以为他们正在遭受战壕拐弯处的袭击。那些士兵反过来也害怕起来,纷纷向下一段战壕拥去,而且因为战壕和黄色烟雾之间只有很小的角度,士兵们不得已越跑越快,赶在烟雾的前面。很快,第三和第四战壕段也陷入了不可救药的混乱,黄色烟雾一下子向他们扑上来。他们一下子陷入黄色的浓雾中,可怕的声音蹿上来,如同绝望的哭叫连成了一片。

奥哈拉开始向战壕后面的背墙上爬,却听克里斯蒂·摩兰一声吆喝,把他唬住了。军士长向上尉看去。上尉帕斯利的脸变了色,像削下来的土豆片;上面也有湿漉漉的水汽。

“我需要给司令部打电话,问问他们怎么行动。这魔头般的鬼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来不及打电话了,长官,”军士长说,“我能让这些士兵后撤吗,长官?”

“我不会为这样的事情下命令,”帕斯利上尉说,“我们要守住这个位置。死守在这里就行了。”

“你和一股烟雾作对,什么都守不住,长官。最好是后撤到预备战壕吧。有些东西会要命的,是错误的。”

但是,这样一场理智的谈话还没有展开,那股黄色烟雾就溜到了胸腔深处,只见它如同无数根蠕动的手指,气味刺鼻,威利·邓恩立即紧紧抓住了胃部。乔·麦克纳尔蒂从他的阵地滚下来,紧紧抓住了他那梅奥人的喉部,像一条误吃了老鼠药的狗一样挣扎。

“撤出他妈的去吧。”克里斯蒂·摩兰说。

“好吧,”上尉说,“我在这里坚守,军士长。”

“你坚守他妈的吧,长官,对不住你了。跟我来。”

威利·邓恩和他的战友纵身跳上了战壕背墙,大伙儿开始跌跌撞撞地向后跑去,穿过弹坑累累的地面。猛然跳出了战壕,在正常的平地上奔跑,令他们感到惊诧。成群的士兵穿出那股黄色烟雾,向右边跑去,深一脚浅一脚的,一路哇哇乱叫,有的双膝跪地,有的两只手揪在脖子上,如同那些音乐堂里的小丑,假装要被憋死了,用自己的两只手在脖子上做出乱扯乱拉的样子。这时,命令和后撤都不在话下了;那些没有和黄色烟雾一起舞蹈的士兵们,慌慌张张地向一边躲避,向他们希望安全的地带跑去。跑出几百码时,他们赶上了一个前进的炮兵连,炮兵没有询问就从他们脸上看见了恐怖,立即开始吆喝马,拉拽马,驱赶马,要马拉起大炮快跑,因为一旦让大炮被敌人俘获,那将是灭顶之灾。但是,这只是一厢情愿,成群结队的士兵痛苦不堪地从眼前经过,摇摇晃晃地向他们奔来,都像发疯的敌人,炮兵们也拔腿就跑;别无选择。谁有些犹豫,谁就会尝到黄色烟雾的厉害,立时觉得嗓子无比刺痒,哇哇乱叫,大口喘气,只有等死的份儿了。时不时,一个士兵奇迹般地从浓烟里穿出来,没有吓倒,加快速度,夺路而跑。枪支这时乱扔一气,坑坑洼洼的田野上比比皆是,仿佛一场殊死的战斗刚刚打完。

威利·邓恩和别的士兵一起逃跑。前面是一个瓶颈地段,几个星期以前在这里进行过一次地面作战,士兵们只好拐上一条崎岖不平的路,能躲多远躲多远。当然,这又会因为不能继续逃跑而产生慌乱的惧怕,毕竟那股黄色烟雾还在后边紧追不舍。士兵们跳进了臭水坑,力图游泳过去,却无法到达幸运的对岸。没有可靠的行动,没有救助的希望;人人自顾不暇。

现在,三四个大队似乎混合在了一起:阿尔及利亚殖民兵的残余、部分正规的法国士兵、都柏林明火枪团本身,以及一些来自林肯郡兵团的同伴们,他们一定是从左侧被驱赶过来的。每个人都被同样的无情的紧张情绪牢牢控制着。如果发生了一场正当的战斗,这些士兵谁都不会临阵脱逃。他们会坚守战壕,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与阵地共存亡,诅咒命运不济。然而,这是一种他们全然不知道的力量,驱赶着他们仓皇逃跑,躲避那个穿了黄皮的长长的、长长的怪物。

沿路逃跑的队伍中有军官,自己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却拼命劝阻士兵们返回去。他们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看见的只是士兵们好像在弃盔丢甲地逃跑。这样的溃败前所未闻,只有老兵在战争的最初几个月经历过从蒙斯到马恩的大后撤。预备线上的队伍不得已得出结论,认为德国鬼子进行强大的突击,可是这样结论又根本说不通,因为没有人得到这方面的一点消息,没有听见大规模的炮轰,也没有挨过炮轰。更有甚者,后撤和仓皇逃遁的士兵身后没有子弹追踪。

这时,臭气的减退现象似乎处处可以感觉出来了。臭气钻进了犄角旮旯,窟窿缝隙,钻进了耳朵和眼睛,钻进了老鼠洞和耗子窝里去了。

危险这时终于渐渐过去。士兵们就地倒了下来,汗淋淋的全身湿透,已经筋疲力尽的士兵,经过这样在弹坑累累的地面拼命地奔跑,耗尽了体力。威利·邓恩已经累得头晕眼黑,就地倒下后很快就进入了无梦的睡眠。

他醒来时眼前是一个黄色的世界。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已经死了。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火炬和灯光还在亮着。士兵们排成的长队正在沿路返回,个个面目狰狞,他们的右手搭在前面那个士兵的右肩上,四十来个士兵有的拉着一条链子。他想起了圣约翰的《启示录》,不知道他是不是到达了现世尽头的那个无名的日期。

一张张脸上抹了黄色的油泥,士兵的军服也变成了特别的不合要求的黄色,天地间的所有土地都枯萎了,被生生地破坏了。甚至前一天还鲜活的树叶子也全都蔫蔫地挂在自然的树枝上,痛苦地卷曲着,一路上两旁的白杨树不像平常一样发出令人放心的音乐,而是一种发潮的、死沉的、金属似的沙沙声,仿佛每一滴树液都被致命的毒汁取代了。

花费两天时间,佛兰德斯这片受到惊吓的土地才恢复到了常规战争状态。第一天一整天,七英里长的战壕里没有一个士兵。预备兵团尽快开上前线,活下来的士兵回到后方,看看能不能重新组织起他们的连队。威利·邓恩吓坏了,觉得神情恍惚,在所有这些阴郁面孔的士兵中只剩他孤单单一人了。这时候,他才感到他在这个世界上轻如鸿毛,一个微不足道的可怜虫。他想他的军士长,想他的上尉,想他的伙伴们,如同小孩子想念家,不管多么临时的家。他觉得这种情感很愚蠢,但是他就是有这种感情。

他晃晃悠悠地沿着那条恐惧的道路往回走,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很快,遍地尸体出现了,埋葬的清单把尸体分配到了突然出现的小墓地。他走过了那个凶险的瓶颈之地,淹死的士兵脸朝下漂浮在臭水坑上,尽管他害怕他所能找到的场面,可他还是催促他的两腿走到了他的战壕的口上。他不敢指望看见理想的场面,但是希望看见他的伙伴们蹲伏在战壕里,有些散漫,正在喝茶,或急慌慌地排队上茅坑解大便,有人在放哨,有人在唱歌,然而他所看见的却是一个已经变成死人坑的地方。

战壕里填满了尸体,在他看来好像是几十尊公园雕像——那种在他祖父曾经干活的休姆伍德可以看见的雕塑——如同某个消失的帝国倒下的人物,思想家、议员以及无名的诗人,举起双手,独特的姿势,他们的石头身体因为一些原因穿上了这场现代战争的一半军装。他们的脸像一本告诫书里的魔鬼一样狰狞,仿佛真正堕落了,遭罚了,遭谴了。噩梦挂在他们的脸上,好似最恐怖的梦魇紧紧附在他们身上,冻结在亡灵上,清晰可辨。他们的嘴边涂满了斑斑点点的绿色的黏液,仿佛他们就是过去穷苦的爱尔兰乡民,在极度饥饿时到田地里寻找荨麻吃。那股强烈刺鼻的臭味还无处不在,迟迟不散,臭不可闻。

那个人倒在了战壕豁口上的一个射击脚垛上,几乎裸体,军装像撕碎的花瓣一样扔在他的身边,因为最后的挣扎,面孔歪扭得和别人一样,这个体面的男人不希望离开他的岗位,和随处都是的阿尔及利亚人和爱尔兰人堆积在一块儿,一个十分清楚所面对的艰难任务的男子汉,躺在石灰里:帕斯利上尉。

“愿上帝安抚他的灵魂。”威利·邓恩小声说。

然后,威利找到了约翰·威廉斯、乔·克兰西、乔·麦克纳尔蒂。十来个士兵被一种他不清楚内容的契约捆绑在了一起。威利的肚子被痛苦撕裂开,他的眼睛被痛苦灼烧得难受,仿佛痛苦本身就是一种瓦斯。他恶心得简直受不了,他觉得自己会像一只狗一样呕吐。恶心袭来时,一种恐怖的愤怒难以遏制,让他不堪承受。他像一个老人,往回走了几步,傻愣愣地站在了上尉的尸体前。

巴克利神父也来到了死人堆里,从一颗僵直的头颅走向另一颗僵直的头颅,黄色烟雾的残余把他呛得够呛。现在,他们知道黄色烟雾是毒气瓦斯,歹毒的日耳曼人对他们进行的毁灭性打击;据说,这是一种战争条例禁止的手段。任凭什么将军,任凭什么士兵,都不会对这种手段感到骄傲;任凭什么人都不会对这种成功地将人折磨死的手段感到喜悦。巴克利神父对着每双不再聆听的耳朵快速地嘟哝几句;他有点着急让他们的名字进入获得救赎的亡灵簿里,在经历了这样惨绝人寰的劫难后,把他们带往可能存在的天堂。

“是你吗,威利?”巴克利神父问道,这时也赶到了帕斯利上尉的身边。

“你见过的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此吧?”

“是啊,神父。”他说。

“这个人是谁?”神父问。

“帕斯利上尉,从蒂纳赫利来的。”

“没错,威利。”神父说,跪倒在那具裸身的尸首旁。他不是要想办法把裸体盖上;也许他就尊重这个死人的赤身裸体的形式。“我不知道他的小本子上写着什么宗教。”

“我想他是天主教徒,神父。威克洛地区强壮的农夫多数都是天主教徒,那里属于爱尔兰教会。”

“你也许是对的,威利。”

巴克利神父就近跪下来。当然,你无法从一个没有声音的人那里听到最后的忏悔。然而,可以提供的小小仪式是必须的,因为神父要用他那小声吟唱的声音说点什么。

“你知道他的家在威克洛什么地方吗?”神父念叨完,费劲地站了起来。

“我想我认识他家。那里叫蒙特山,我想是的。他过去经常谈论那里的农活儿。我想他对他们家的土地很热爱。我祖父和他们很熟,这我知道。”

“他是那里的农夫吗,你祖父?”

“他是休姆伍德庄园的管家。他现在一百零二岁了。那一带他什么都知道。”

“哦,如果你有机会到那里,威利,你要去告诉他们他是怎样死的,好吗?不是说这种可怕的死法。就说大家都知道他选择了留下来,别让人说他没有命令就离开了阵地。”

“我要是去了,会告诉他们的,因为实际上就是这样的情况啊,神父。”

“没错。”

“你自己怎么样?”巴克利神父问。

他们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并不真正在乎他们的安全。他们知道日耳曼人今天不会向他们开枪射击。克里斯蒂·摩兰认为,瓦斯也把他们自己吓坏了。对方感到羞耻,他说,会让他们掩埋死者的。瓦斯造成的战线上那个可怕缺口,据说,不会再次被他们无端蹂躏了。他们不会乘机进攻了。看样子,在这次战争悲剧的沉重的篮子里,这次行动具有巨石般的重量,人的力量无法承受。人人感到惊愕,人人感到害怕。

“你自己怎么样,威利?”神父没有听见回答,又问道。威利想说,他威利为他的第一个上尉的死感到钻心的疼痛,这疼痛过去之后,别的都容易对付了,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威利找不到可用的词表达自己。他想说点什么,至少让神父看见他懂得礼貌,并不粗鲁。

他们两个站在那里,两脚叉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一个男人问另一个男人怎么样,另一个男人问对方怎么样,一个男人不知道这世界究竟怎么回事,另一个男人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一个男人向另一个男人点了点头,没有理解却表示理解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另一个男人冲对方点了点头,什么也不知道。不了解这个置人于死地、令人胆寒的新世界是怎么回事,不了解战争的苦难是如此极端的破坏和夸张。巴克利神父什么都不理解,只有悲苦,而威利·邓恩同样面对黑色的日子。

威利所在团的五百多士兵死去了。

他们两个站立的时候,一阵奇怪的直流雨从天而降。雨唰唰地下着,打在他们人性的肩膀上,唰唰之声响得真真切切。

那天晚上,巴克利神父到处走动,询问大伙儿想不想领受圣餐。他带了一点旅行的圣餐礼的用物。神父问威利是否想领受圣餐,威利说他不想,随后神父握住了他的右手,摇了摇,握过手后巴克利神父径自走开了。

这次战斗结束后,敌人没有再向他们开火,也没有再向他们发射炮弹,活下来的人在他们的脑子里有了各种念头。

威利不断想到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就是他只有十八岁,这个生日到来才十九岁。

“他应该像我们大家一样跑掉,”克里斯蒂·摩兰发表看法说,“不是跑掉——我是说,撤退。”

“你这话什么意思,长官?”威利·邓恩说,表示怀疑。

“他那样守在那里是一个傻子,威利;他就是一个癔症[30],一点没错。”

威利对这种说法感到很生气。他受不了他的军士长说出这样的话。帕斯利上尉做出了他自己的决定,他们做出了他们自己的决定。那是真正神圣的决定。

威利想恶狠狠地说出这番话。实际上,他想亲自把军士长暴打一顿。不过转念一想,军士长不只是一个有点毬毛蛋的毬毛蛋样儿,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毬毛蛋子。他从来没有想到,军士长那样说不过是表达他自己痛苦的一种方式而已。

他们无可奈何,在另一个新墓地,埋葬了五百名士兵,五百颗消失的心脏。

他们把所有的阵亡士兵掩埋起来,费了不少工夫,因为德国鬼子很快振作起来了,他们只得想办法对付。皇家军医团的小伙子们无所畏惧,掩埋尸体可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随军牧师来到墓坑前念叨他要说的话。巴克利神父说了同样的话,新教牧师也说了相同的话。犹太教教士也来了,为都柏林来的犹太教士兵和一个来自科克的名叫列文的士兵说了些希伯来语。威利·邓恩和他的朋友们唱了赞美诗:“啊,我穿过了死亡之谷。”克里斯蒂·摩兰的声音听起来真像一只挨了踢的狗的吠叫。挥动铁铲的人们非常感激夏季就要来了,土很干但是并不硬。他们都是矮小的中国人,留了小胡子和小辫子;他们被叫作苦力,是天生善于挖掘的人,他们自己三五个人一组,也许是被迫分成小组的吧。这些中国人把墓坑挖开,五百多个死人的墓坑。墓坑里填上了天主教徒、新教教徒和犹太教的爱尔兰人。

很快,各个连队都会由来自家乡的新士兵填补。威利想,来了一拨又一拨又一拨。乔治王的羔羊。这是一种有点模糊的想法。

夏季到来,军队趁机整编,建设他们的队伍——不管怎样,这是官方的计划。他们的防区平稳下来。他们把他们旗帜的蓝色烟云向天空吹去。他们像狗一样吃,像国王一样拉。他们袒胸露怀,晒得黝黑,如同沙漠里的阿拉伯人。白白的肤色在消失。梅奥来的,威克洛来的,都无关紧要。他们现在也许就是阿尔及利亚人,幸运帝国的一点外围而已。

他们知道,激烈的战斗在战线的其他防区进行,他们全都听到了爱尔兰士兵在达达尼尔海峡浴血奋战的故事。四月份,小伙子们一直试图从克莱德河的轮船上抢占沙滩,一次又一次强行登岸的恐怖不断上演,只要他们从船艏凿出的毛糙的窟窿里钻出来,成百士兵就会倒在枪口下。都柏林的小伙子们从来没有见过战斗,见到的那一刻就死掉了。故事的结尾总是有这样的细节:大量的伤亡把河水变成了淡淡的红色。

“死了,你就能在这世界的任何角落安身了。”克里斯蒂·摩兰说。

“这话对吗,军士长?”威利·邓恩说。

“啊,是啊,不只是在这里,威利,伙计。现在你肯定有选择了。”

“哦,那倒是方便得多了。”彼得·奥哈拉开心地说。

“你瞧啊,”克里斯蒂·摩兰说——他正好在努力从军上衣抹掉一个很大的旧茶渍,却反而把茶渍弄得更大了——“你很难对爱尔兰人保守消息。过去,一支新歌能够一天一夜就从伦敦传唱到戈尔韦[31]。”

“这是真的吗,军士长?”彼得·奥哈拉过了一会儿追问道。

“不管怎么说,”克里斯蒂·摩兰说,疑疑惑惑地看着奥哈拉,“一支好歌总会从伦敦传唱到戈尔韦的,因为旅馆里的侍者都在唱,唱来唱去就记住了。传到戈尔韦也就是黄昏时分吧。不过现在不是歌儿,而是坏消息了,满世界都在传播坏消息,从爱尔兰人传到爱尔兰人。他们的英国军队里都是我们爱尔兰人。应该叫他妈的爱尔兰—英国军队才对。”

出现了很长时间的静默,因为听众都在领会他话中的意思。

“哦,你说得有道理,军士长。”彼得·奥哈拉说。

冬季说来也就来了,如同一只在田野里盯上老鼠的鹰,又如同一只检验脚力的狼。像一个旅行推销员,冬季带了白外衣和白蕾丝,把它们铺展在广阔天地,铺展在污秽的战壕两侧,铺展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铺展在远处多茬的田地上;冬季还在倒霉的矿穴、土地的边角里藏匿了冰霜;冬季试图比春天表现得更像一个季节,给窈窕淑女般的树木穿上了银光闪闪的素装,精心地蓄意地给万物裹上了百合花,秋天的野花勇敢地竖起了几支红红的黄黄的发狂的旗帜。连声轻轻的招呼也没有,冬天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每样绿色东西的汁液吸干了,比如战争武夫长期破坏后的残余物。

这下,威利的命运差不多回到了正常世界的边缘,这里有和平景象的农场,森林覆盖,月光下美不胜收,如同在分秒必争的日光下爱尔兰中部延伸的土地那么新鲜和熟悉。就是树木也令人难忘地站立着。道路铺满了你在威克洛院子里可以看见的田间沙砾,都是些带铁钉的靴子走上去咔咔响的粗糙路面。不过,他们分三个阶段在这些道路上行军,尽管从战壕的延伸区走来很疲劳,但是他们在行军路上获得了一些自豪。精疲力竭的男孩们被他们的伙伴搀扶着,没有影响行军的速度。让血液循环起来是好事儿,要比坐在冷得冻手冻脚的战壕里好得多,脚指头和鼻子尖儿不再挨冻了。一切都按时间表行动,这让士兵们很开心,不知不觉地走完了行程。

莫德为了他的十九岁生日,早给他寄来一件羊皮袄,威利在寒冷的天气里穿上御寒,心下感激。他的两条腿在路上走得发木。他时不时就会想到那些往路面铺这些石头子儿的一拨又一拨的人们。他不大清楚,他们是不是捶打起一层混合灰土,如同他们自己在家乡所做的那样,然后再把砂浆铺上一层,高出要求的水平两英寸,接着跪在地上,把石头压进去,再用合适的地面横杆把石头缝隙里填塞上黏土?他认为干这种活儿用不着一百种办法。于是,他开始真的想到,修房盖屋的方法,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蚂蚁掏窝的方法蚂蚁清楚,蜜蜂筑巢的方法蜜蜂明白,不管它们在什么地方都万变不离其宗。他看见,道路都修筑得中间略略凸起,雨下在路面上会很快流走,不会造成水坑之类的麻烦。道路延绵无数英里,往往一路两旁高高耸立了无数英里的白杨树。

农场上的人们似乎对他们漠然以对。

奥哈拉在他身边行走,奥哈拉从哪方面衡量都不是一个坏人。他的红头发在他的钢盔下热烈地燃烧。

谢里登上尉是帕斯利上尉阵亡后新上任的,身上有股快活的劲头。要不是他长就了两块看上去奇怪的火红脸颊,他会被认为是一个英俊的男子,只是他的红脸颊上纹理断断续续的,这让他一眼看上去像是马戏团里的小丑。但是,他喜欢听士兵们唱歌。

只要威利·邓恩张开嘴,敞开心扉,唱一曲《蒂珀雷里》[32],长长的队伍跟着吼叫起来,那就比吃饭还来劲。

士兵中个个都晓得《蒂珀雷里》,唱起来仿佛他们多数都不是城市男孩,而是来自乡下绿油油的田地的农人。也许,军队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支歌,不管他来自阿伯丁[33]还是拉哈尔[34]。甚至苦力们也在一边挖掘一边唱《蒂珀雷里》。

威利周围的人都喜欢听他唱歌,因为他的嗓子使他们想起了音乐堂。那音色如同他们在音乐堂聆听过的任何男高音。人们发现,彼得·奥哈拉也有一条好嗓子。

然后,他们一起唱《你这老行军袋》。他们又唱《夏洛特这只野鸡》,这是一支好歌儿;他们还唱《把我带回亲爱的英国老家》,尽管他们都不是从亲爱的英国老家来的,可就是喜欢唱这支歌。

《让家里的火烧起来》是最受欢迎的歌儿,但是在行军路上不能唱;这支歌是在预备战壕里静静的夜晚唱的。

接下来,在上尉的要求下,他们唱起了《你的子弹挂低了》。一个意外而且特别开心的是,谢里登上尉不像一贯在唱唱跳跳这种事情上很拘谨的帕斯利上尉,他对这支行军路上的歌儿特别喜欢:

你能把子弹挎在肩上,

像一个该死的当兵样

你的子弹低垂乱晃荡?

如同丹·莱诺[35]跳起了那该死的木屐舞,威利唱起了这支歌便会激情四溢,特别来劲儿。谢里登上尉骑在马上,只见他把头向后仰起,朝着低垂的冬天的天空,把那些歌词儿吼叫出来,看上去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在谢里登的军帽下,他看上去像一个男孩子,真的还是一个男孩儿。唱着这支歌儿,一两英里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

现在只有一件事情不一样,那就是威利敞开喉咙唱歌时,会觉得着急咳嗽。他认为,这都是瓦斯残留在胸腔里的缘故,一些冷酷的该死的瓦斯在窜来窜去,与他唱歌的器官捣乱。不过,当兵的人们不在乎吐几口痰,而且在多数情况下他能够不受干扰地把一支歌儿唱下来。

在唱歌的时候,他感到很快活。然而,他还是无法摆脱那种任人宰割的感觉,这种感觉深深地埋藏在他自己身心的什么地方——什么东西在最最中心的位置出了问题。在他的目光的角落里,现在总是有一个黑影子,某种东西,某个人,某个痛苦的身影在那里若隐若现,像一个天使或者一个瘦泠泠的幽灵。他怎么也无法把这个幽灵的面貌弄清楚,但是他相信就是帕斯利上尉。这让他浑身发冷。一般情况下,他总觉得无法获得真正的温暖,他知道,这是死去的士兵对他的影响。

他的上尉死了,威廉斯和克兰西死了,他感到很痛苦,那种痛苦在深化。他觉得,这种痛苦在他的身上腐烂了;这种痛苦还原成了某种他不理解的东西。这种痛苦的根源和死亡这粒小种子结合在了一起。

有时,他想和他的军官、伙伴甚至他自己的心灵大哭一场,他不知道什么东西能阻止他,他真的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