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威利·邓恩不是唯一一个。哇,他在报纸上看到,讲高卢语的人都下到苏格兰的低地地区应征入伍,讲本地爱尔兰语的阿兰岛人成群结队赶往高尔韦报到。温切斯特和马尔博罗的私立学校的学生们,都柏林天主教大学学院和美术学院以及都柏林的布莱克洛克学院的男生,都行动起来了。多雨的北爱尔兰[11]各郡对地方自治[12]纷纷声讨,南方的天主教人士为比利时的修女和孩子大声疾呼。整个不列颠世界应征入伍的军士使用上百种语言,纷纷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上千种土语啊。斯瓦希里语[13]、乌尔都语、爱尔兰语、班图语、布希曼人[14]的哇啦哇啦语、粤语、澳大利亚语、阿拉伯语。
他知道,是基奇纳勋爵[15]本人在号召志愿者。爱尔兰领导人约翰·雷蒙德[16]从威克洛的伍登布里奇响应了这个召唤。在爱尔兰纷争时期叙述这件事是一个大话题。他讲演时,一条湍急的小河在他下面奔流,乡村处处美丽,处处惊雷,斑鸠和跳动的水流在他耳边飞舞,因为他在一条峡谷里进行讲演。伦敦的国会说了,战争结束后就对爱尔兰实行地方自治,因此,约翰·雷蒙德说,爱尔兰七百年来第一次成了一个事实上的国家。所以,她终于作为一个国家——几乎既成事实——参战了,她得到了肯定的、庄重的、自治的承诺。英国人会兑现他们的承诺,爱尔兰必须慷慨喋血。
不消说,北爱尔兰人加入了完全一样的军队,却出于相反的理由,相反的目的。也许不可思议,但是情况确实如此。他们参战是为了阻止地方自治——他父亲用热烈的赞同口气说。那时候,在他们许多南方人看来都有同感。不管怎样,这是一团各有打算的迷津。
威利在父亲的陪伴下阅读这些内容,因为他们养成了晚上一起读报纸的习惯,并且对各种报道进行评论,简直就像一对已婚的夫妇。
威利·邓恩的父亲,在都柏林城堡警察住宅的私人居所里,所持观点是:雷蒙德的讲演是一个无赖的讲演。威利的父亲是天主教教徒,却又是共济会成员,除此之外,他还是南威克洛共济会支部的成员。他说,一个人应该为国王、国家和帝国去打仗,压根儿没想到他的儿子威利会说走就走,奔赴前线。
威利一直没有长到六英尺高。他感到自豪的是,现在就要到设立在城堡大院外面、近在咫尺的征兵站报名参军了,而且报名顺利,他的个子根本不成问题。虽说他不能成为一个警察,但这下能够成为一名士兵了。
但是,等他那天夜里回到家中,告诉他父亲他报名时,这位警察漠然的大宽脸在暗中垂泪。
倒是他的三个姐妹,莫德、安妮和多莉,把起居室的蜡烛点上,她们因为威利要去打仗,觉得成了这个轰轰烈烈的事业的一部分,而感到自豪和兴奋,尽管这种情绪也许只能持续几个星期,因为人们都说日耳曼人只是一些蓄谋杀人的胆小鬼。多莉当时还是个小不点儿,在城堡起居室里到处乱跑,吱哇乱叫,哼哼唧唧,直到她的大姐姐莫德忍不住发火,冲她大喊大叫,要她安静下来。随后,多莉哭得很委屈,她的哥哥威利把她抱在怀里,像过去千百次所做的一样,疼她哄她,亲吻她的小鼻子,这可是多莉求之不得的。多莉没有了母亲,但是那些日子里她有威利像母亲一样疼爱她。
亲爱的爸爸:
请谢谢莫德为我的生日寄来衬裤。它们正好派上了用场,应付这恶劣的天气。昨天我们便徒步行军十二英里,好辛苦啊,这下我们比邮差都更熟悉费尔莫伊那些后巷了。不过,告诉多莉这种军营生活不比上学作难多少!但愿她在高级育幼园表现得很不错。希望到了圣诞节我们将会成为训练有素的军人。然后,我看我们就要受命到比利时参战了。大多数士兵都害怕战争会结束,不过我们的军士长听到这样的担心总是发笑。他说日耳曼人还没有和我们交过手,有的是交手的机会,我们最好沉下心来掌握一切本领,把自己锻炼得像个军人。他把我们训练得很苦,个个都像都柏林疯人院里的那些疯子一样了,拿着我们的武器乱练一气。因为没有真刺刀,我们就使用假刺刀在草袋上操练。我的朋友克兰西说,我们运气不错,因为食物不是糊弄人的。我的朋友威廉斯说,他可不敢保证食物是不是糊弄人。我却一直在想几年前在普鲁斯亚大街那个大堂里举行歌咏比赛的场景,你当时坐在观众中间。我呢,准备唱舒伯特的《万福马利亚》,但是我是分别学会那两段歌词的,我一直没有听到钢琴弹奏的那个特别的插曲,恰到好处地把两段歌词连接起来。我在这道障碍前卡住了,没有唱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想到这个!我不知道邓普希手下的小伙子们干得怎么样,他们现在正在修建什么?现在六点钟了,我估计莫德开始准备茶点了。安妮会帮忙的,只有多莉在捣乱。多莉,多莉,你这小坏蛋,我非治一治你不可。莫德一准儿在这样喊叫吧!我到这里就不写了,爸爸。我多么想尝一尝那些想必正在煎锅里嗞嗞作响的香肠啊。我很想家。
你的好儿子,
威利
皇家都柏林明火枪团,新兵训练营,
费尔莫伊,科克郡,
十二月十四日
这一时刻终于来了,新兵们摇身一变,成了他们过去会感到绝望的样子,成了头发剪得短短的、胡须刮得光溜溜的士兵,尽管他们还从来没有参加过战斗。
转眼圣诞节过去了,新年到来了,战争还在继续。他们已经习惯了一九一五年这个年份的传奇色彩,其组成形式和数字不过如此,这个老年份抛到了他们的脑后,和别的年份没有什么区别,年轻人把什么都不当回事儿的思想方式就是这样。他们都听说作战双方的许多故事,在圣诞节走出战壕一起唱歌,踢一阵子足球,交换黑香肠和葡萄干布丁,然后再唱歌,而且现在他们都知道“静静之夜”在德语里叫作“安静之夜”[17]。那么,这样说倒也不难听,尽管他们自己的兵团几百士兵已经阵亡,还有许多被卑鄙的德国鬼子捉去当了俘虏。
兵营里最困难的事情是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进行手淫,因为如果他不搞手淫,威利想,他一准儿会砰一声憋破了,比挨炸弹还可怕。无论如何,这是头等难事儿。
安静之夜,静静之夜[18]……这听起来真的不是太坏。
让威利喜出望外的是,他们要开拔到都柏林的北墙,这样他们便有机会和自己的家人挥手告别了。他们从科克坐火车,然后从火车站步行去坐船。一路上一张张笑脸排成一行,一直排到了北墙,如同成千上万朵绽开的花儿。
黑黢黢的大街上可见一些可鄙的人[19],嚷嚷一些连上帝都听不懂的话。
他在人群里四下张望,寻找他的心上人儿格蕾塔。格蕾塔这个秘密,他一直没有和父亲说,他爱她爱得刻骨铭心。
他到处看还是看不见她。但是,身穿套裙和漂亮外衣的姑娘们在向他招手,士兵们不论个大个小体肥体瘦,都看上去得意扬扬,兴奋异常,从火车站沿利菲河一路走向各个码头,受到热烈欢呼。那场面,好像都柏林全体人民都喜爱看见他们奔赴前线,他们都很自豪。
安妮、莫德和多莉已经跟他说过,她们会站在奥康奈尔纪念碑前,紧挨着那些雕刻的天使下面的第一节底座,等他过了桥别忘了向这个方向张望。
他们像了不起的仪仗队一样齐步前进,他们在费尔莫伊毕竟经过了严格训练,一丝不苟。训练的枯燥乏味变成了训练有素。他们和军靴磨合已久,站得笔挺,虽然还难免有一点狂妄自大的色彩。列兵就是列兵,他们自由地签下名字,服役到战争结束。
现在,不消说,刚刚开始。如果他们到达法国时战争还在打,那么他们就是算走运了。
大家都希望品尝一点战争的滋味,然后风风光光地返回家乡。
士兵们大步前进,知道他们现在有了一点钱了,兄弟姐妹的肚子这下不会挨饿了。你能在一本专用的账本里把钱记下来,或者如果你自己不想留下的话,让某个军官在一本专用的账本里记下来,把这笔军饷寄给谁。现在,不管哪位年轻的妻子,都会领到这笔军饷,对付那些邪恶的日子,把饿狼挡在门外。
然而,他没有看见姐妹们,也没有听见她们喊叫。莫德后来写信告诉他,多莉拒绝出门。事实上,多莉拒绝别人找到她,躲进了城堡住宅区的隐蔽处,藏了起来。她们直到四点半才在那个大煤窑里找到了她,在那里哭啊,哭啊。那时,赶往现场就太晚了。哦,她们责问多莉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如此胆大,躲起来了。她说,她管不住自己。如果她不得已看见自己亲爱的威利去打仗,她会先死掉的。
他们穿过了一个陌生的英格兰。不是各种故事和传说中的英格兰,而是真实的、平坦的土地本身。威利从来都没有领略过这些地方的真实面貌。现在他不看也得看,透过军列明亮的玻璃窗户,他看见了它们本来的样子。
路过小村庄和城镇,人们走出家门向他的火车欢呼,向他乘坐的火车欢呼。他们举起帽子,频频微笑。甚至天刚蒙蒙亮,居民们就出门来欢呼了。年轻的士兵们都懒得向欢呼的人群打招呼了。列兵[20]威廉斯索性刻薄地断言,他们不过是行走在自己旅途上的人,如果他们看见士兵不表示欢呼,也许觉得很难看而已。威廉斯是一个高大、慈祥的男子,头发像桂竹香一样黄灿灿的,每根发丝都直直的。
“他们肯定不知道我们是爱尔兰人。”他说。
“如果他们知道了,就不会这样大声欢呼了吗?”
“我不清楚,”列兵威廉斯说,“他们可能认为我们是从威尔士煤矿区过来的小伙子。是啊,因为他们看见你坐在那里,威利。他们以为我们都是小矮人。”
“他们以为我们是马戏团的人。我敢说,马戏团的一大帮人。”克兰西说。他参军那天就是一个圆滚滚的家伙,军训也没有让他掉一两肉,他如同冬天的鸫鸟一样信心十足。
“一个人坐下来,你很难看出他有多高。”威利赞同说。
“梅西却不会这样说!”列兵克兰西说。克兰西来自都柏林南边的什么地方。
“我认为你住的那地方不会有人叫梅西,”威廉斯说,“他们都叫韦尼或者安妮。
巧了,威利·邓恩的二姐就叫安妮,因此他对这样友好的侮辱颇不以为然。但是他想这也许是农村的乡俗吧。“啊,得了,”克兰西说,“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我没有注意别人,只听梅西说过——她烤那种常见的饼子。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吗?”
“在这个该死的世界里,那算什么?”威廉斯说。
“我跟你讲不清楚。一种说法就是一种说法,没有什么大意思的。一种说法到底——真操蛋,一种说法到底有什么意思,威利?”
“天爷,快别问我。”威利·邓恩说。
“厨师多了烧坏汤。”克兰西说,听起来不着调。
“还是守着自家的炉火好啊。”威廉斯说。
威利在他的心眼儿[21]里成千上万次地看见自己的三个姐妹在餐具室转来转去,安妮在莫德的胳膊肘下拱来拱去,多莉在她们俩的胳膊肘下钻来钻去。他父亲在前屋里大声嚷嚷,要她们别打闹了。威尔士煤炭在那个大黑铁炉篦里熊熊燃烧,哔啵作响,诉说煤矿区的事情。烟囱在风中呜咽,深冬的天空在屋外呼啸。
那是一个他从来没有想到会离开的世界;当时你想不到这点——你就是想不到啊。
他想他知道一种说法到底是什么意思,尽管他矢口否认了。一种说法嘛,一种说法就是你还是个聆听的孩子时总是听到从大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再听见就会让你回到过去,像一种魔术,像一段故事,像某种事情紧紧地粘连在某种事情上。但是,他不想用这样绕来绕去的想法打扰他的伙伴们。
火车的座位是用木头做的;在平民百姓的日子里,这是不折不扣的四等车厢。一定有一百多辆火车在英格兰古老的乡郡奔驰,有的来自高地,有的来自尘土飞扬的北方,有的来自宁静的南方,把所有的男孩子带往战场。有些不是男孩子,都三四十岁了,少数都五十多岁了。这不是一场只有年轻人参加的游戏。
他去便池解溲时,他认为他撒尿的方法高明多了。他对这一切只用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终于是个该死的大人了。
到了陌生的六点钟,太阳才开始照亮黑乎乎的地平线。
“明白了,”克兰西说,“说法就是该死的说法,什么说法都不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人们也不指望它们。”
他们从法国港口真正开始转程,乘坐巨大的渡船一路挺进,那些渡船的样子他过去没有见过。
他渐渐走进战争,仿佛他们是在穿过一连串的门,每扇门一下子打开,又一下子关上了。
一开始,眼前是令人惊叹的波光粼粼的大海,如同某个魔术师在死气沉沉的铁板上使出手段,变出了一面巨大的镜子,一半变出来了,一半还没有变出来。
然后,盐碱农场出现了,接着是一马平川的冷飕飕的田野,片片小森林以及灰蒙蒙的马路边高高的挺直的树木。哦,道路几乎是白色的,因为天气反常,非常干燥。因此,一个小伙子说,这景色看上去像家乡,只是山脉连绵不断地平展出去,人们的穿戴怪里怪气的。
在这样的异域旅行很刺激。威利·邓恩看见地球的新地方不由得兴致勃勃,沉湎其中。他坐直身子,从车厢的木板缝隙里向外张望,快活的心情一波接一波。他不由得把这静谧的景色和他再熟悉不过的乡间作对比,那是他老祖父老家基尔特根一带的田野和房舍。眼前这景色中没有什么可以与鲁格纳奎拉神秘的山峰相比,那些山脉跌宕起伏,延绵万里,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永远无法折叠的布丁,可以把一个旅行者一直引领到都柏林城。
然而,这景色不动声色,却把他镇住了。
他和新伙伴威廉斯和克兰西坐在一起。间隔对面坐着他的连队军士长克里斯蒂·摩兰,一个金斯敦来的幽灵一样的人,长了一张老鹰脸。他身上要是有一点膘,他威利就不是一个基督教徒。这人一身腱子肉,如同阿沃卡纺织厂的一条毯子,工人们还没有开始用织毯机在上面栽绒。他全身都是长长的经线,抻得直绷绷的。
他们在利默里克中转站登上都柏林的火车后,威利就欣喜地发现他们排的头儿是威克洛来的一个年轻上尉,来自蒙特山的帕斯利家族,他写信给父亲时说了这事儿,父亲也很高兴,因为人人都知道帕斯利家族,他们是德高望重的人,他们的大宅第周围有一个迷人的花园。威利的父亲一口咬定,这个上尉是那个古老家族的嫡系子孙,正如同他本人是他父系古老家族的嫡系子孙,又恰如同威利是他的亲生儿子,他父亲人生得意时可是休姆伍德的大管家呢。
这艘巨大的运输船随波逐浪,开往战场。他为自己感到无比自豪,不由得以为他的脚拇趾把军靴都撑破了。实际上,他会在瞬间想象他已经长够了那不足的几英寸,现在终于上阵打仗了,而且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当个警察,让他父亲刮目相看。正派世界的人们响应基奇纳勋爵的号召,奔赴战场,把可恶的德国鬼子赶回去,滚回他们应该去的地方,滚回比利时郁郁葱葱的边界那边他们自己邪恶的国家。威利觉得他的身体因为豪情万丈而起伏不定,如同威克洛山脉一定会感觉到漫山遍野的石南和连绵不断的雨水。
他自己,威利·邓恩,已经来医治这个国家了。他希望他的父亲对国王的尊崇会指引他,如同一枚大楔子牢牢地固定住了世界这顶岌岌可危的大帐篷。他深信不疑,爱尔兰的一切,爱尔兰的所有,应该派上用场,抵御这个十恶不赦的令人不齿的敌人。
他胳膊里的血液似乎在他的血管里涌动,受到了一种奇特的力量的驱使。是的,是的,他觉得,尽管他只有五英尺六英寸,他已经长大了,这是不容置疑的绝对的事实,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已经向另一种无名的东西猛扑过去了。他在脑海里把这种状况思忖得再清楚不过了。他过去感觉到的所有混乱,所有令他犯难、不得安宁的暗示,在这种高涨情绪中烟消云散了。在费尔莫伊那九个月的艰苦军训中,他的身体锻炼得结结实实。他的肌肉像上等好肉,让屠夫见了喜上眉梢。费尔莫伊的教官们描述过的那些地面部队的交战,马上就可能发生了,那种让刚刚开始的战争变得恐怖的撤退决不会再发生,那支都柏林老明火枪团因为撤退阵亡了那么多士兵,让囚徒成了英雄。敌人的战线会被这批响应基奇纳勋爵号召而奔赴前线的百万新兵荡平。威利认为,这是明摆着的。百万大军是一个可怕的人堆。他们会把一条战线冲得七零八碎,战马和英勇的骑兵会应征参战,在广阔的平地上呼啸前进,用战刀把溃不成军的日耳曼人砍得血肉乱飞。他们所向披靡。他们的钢盔在外国的太阳下奔涌流动,美好的民族会如释重负,感激不尽!
“你干吗把你的胳膊甩来甩去?”克兰西调侃说。
“我甩了吗,乔?”他说着大笑起来。
“你差一点把我的脑袋削掉。”都柏林郡布里塔斯村来的乔·克兰西说——不过注意,可不是海滨的那个地方,乔经常会特意指出这点。另一个布里塔斯。没有大海。
“另一个他妈的布里塔斯不就得了!”威廉斯听见乔第一次说出那一大串解释时说,“求求你啦!”
“对不起,乔,”威利说,“眼前难道不是一道看不完的漂亮的乡村景色吗?”
接下来,一只恐惧之手一下子伸进了他的肚子里。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刚刚还勇敢得像一只小鸟儿呢。呃,说实话,他感觉仿佛他连早餐都要扔掉了。那是厨师用三段淀粉黑香肠拼凑成的,他不想再看见那些东西了。
“老天,怎么回事儿,列兵?你的脸都变青了,”军士长克里斯蒂·摩兰说。
“啊,只是摇晃得厉害,长官。”
“他不习惯这种时髦的旅行,长官。”克兰西说。
全车的士兵大笑起来。
“别朝这边吐啊。”另一个小伙子说。
“快给这个可怜的蛋子打开窗户吧。”
“没有他妈的窗户啊!”
“喂,你要是不吐出来,还能保留一点点暖和气儿呢!”
“别,别,”威利说,“好了,伙计们。我现在觉得好一点儿了。”
“瞧这可怜的家伙,”克兰西说,在威利的背上打了一下。“可怜的该死的家伙啊。”
威利拿起了那些香肠,不过它们看上去没有香肠样子,它们掉落在木地板上像一小摊内脏。
如果他背上没有挨克兰西那一巴掌,他不会让香肠掉落的。
“呃,你这小毬蛋儿。”军士长说。
他们进入战壕时,他觉得一下子矮小了许多。天大的东西是死亡之神在嚎叫,而渺小的东西就是人了。炸弹飞得不很远,在比利时的土地上肆虐,把土地炸得坑坑洼洼,落在哪里炸毁哪里,随时会把他炸死,他也恨不得炸弹把他炸死算了。
他浑身发抖,活像一只呆在冰天雪地里的威克洛牧羊犬,尽管官方通报天气是“温和的”。
他穿的第一层衣服是他的夹克,第二层是衬衣,第三层是内衣内裤,第四层是他身上的虱子,第五层是他内心的惧怕。
“这他妈的英国军队,我恨死了。”克里斯蒂·摩兰说,他身上污秽的英国军装一点没有军人的威风。
他们一排士兵聚集在一起,围着一个煤炭燃烧得微弱的小铜炉。但是,昏暗的黄昏暖融融的,炮击已经停止了。
在过去炮击凶残、震耳欲聋的三个小时里,克里斯蒂·摩兰一直守着一面琴头镜子放哨。这差事足以把一个好生生的人逼疯了。镜子的角度和观察点,迫使他因陋就简,表现出某种天分独具的本领,在战壕里扮演勇敢的士兵。他竭尽全力在受尽摧残的数英亩范围里发现任何从稍远的战壕里冒出来的灰色人影。那些鬼鬼祟祟的陌生人,同时也是邻居,那该死的敌人。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像样的热乎乎的食物让士兵们忍耐这漫漫长夜,只有那点配额朗姆酒,还有那点必不可少的配套烟叶,或者咀嚼用,或者当烟吸掉。
克里斯蒂·摩兰这时和自己说话,或者跟镜子说话,或者跟排里的士兵说话。说话不过是对付眼前讨厌的寂静。那是一种呜咽的寂静。他缺觉,脸色煞白。
威利·邓恩简直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那是一些混乱的拉拉杂杂蹦出来的词儿。但是,说话起到了好作用,把他在白天转向黑夜时开始意识到的恐惧迷雾驱散了。
那却是克里斯蒂·摩兰衷心的信条,是他内心的理解,他的快乐之源。那不是说给上尉听的,也不是说给中尉或者少尉听的。那是说给普通的爱尔兰哲学家听的,那就是这条饱受折磨的战壕里的应征入伍士兵的大多数,有的来自都柏林黑暗街区,有的来自伦斯特或者威克洛农场,而后者不过是些连克里斯蒂·摩兰的话都听不懂的人,却往往很忠诚,不思考,逆来顺受。
“这一支军队总是和我们过不去。在整个历史上都把我的头死死按住,让我和我的家人透不过气来;整个过去,如同他妈的狗,让我们扎堆儿,因为我们反抗就把我们烧掉。英国的杂种,杂种的命啊,像我一样的穷人,父辈,父辈的父辈,父辈的父辈的父辈,祖祖辈辈,都被踩在人家脚下,可他们只顾自己的事情,等到他们快完蛋了才从金斯敦港里往外捞。”
然而,克里斯蒂·摩兰并不只是恶骂,为了恶骂而恶骂。他停止说话,把一只手伸进外衣的缝隙里,捏出了一撮虱子,用一种失望的神情把虱子挤死,说:“我出国了,我出国到这里为那同一个他妈的国王打仗。”
众所周知,克里斯蒂·摩兰的老爹在他参军前就在军队里待过,这位军士长会用不同的口气跟士兵们谈论着同一个老爹,说他在克里米亚战争[22]中坚守塞瓦斯托波尔的战壕。
但是,随后享用铁盒军用罐头是非常快活的,总算不吃那种热乎乎的食物了,他们都在一起,对军士长的精力和鸟语纷纷摇头。因为你可以少挨枪子儿,士兵们都知道。不过士兵们也知道,正是那个琴头镜子和声音令他烦恼,事实上军粮琐事不在话下——就是令人愉快的朗姆酒也不过尔尔。
“五分钟他妈的战斗准备,威利,”克里斯蒂·摩根说,“先到茅坑使劲把屁股撅起来,把屎拉掉,然后登上射击脚垛向外张望,等上尉走出地下隐体,你再给屁股找地方坐下。”
“是,长官。”威利·邓恩说。
“威廉斯、克兰西、麦卡恩,你们几个家伙都一样。”他说。这个排的士兵如同受到打扰的土鳖一样活动起来。“我有一种恐惧的感觉,上尉今天夜里为我们安排了计划,我真有这种感觉。”他说。
麦卡恩是一种安静的不动声色的人,来自格拉斯涅文,那张脸看上去像是撒上了一层煤烟,但那只是因为那张脸没有坚持不断地刮胡子。
于是,一个人坚守放哨,其他人绕过隔板上茅坑。茅厕里有四个结实的大木桶,上面架了木板当座子,士兵们急惶惶地等待坐上去。一泡屎离他们而去,好像吸了一次毒,浑身似乎一下子飘飘欲仙,无比幸福。一泡屎也许就是有毒的,但是原来却是寄予希望的营养物,装在铁盒子里的食物。
然而,克里斯蒂·摩兰却完全在遭罪。他坐在木头座子上像一个受苦受难的圣徒。他眉头锁紧,吭哧呻吟。红红的蓝蓝的细小线条好像积聚在他那瘦棱棱的脸上。他看上去像一个嗜喝威士忌酒的人,十几天都没有喝一次了。他完全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
“要是一个人能洗一个澡,在热水浴缸里把自己的可怜蛋子儿泡一泡,那才算得上是对这他妈的尿火一样的折磨的一点补偿呢。”
“是,长官。”克兰西深有同感地说。
“我他妈的什么都没有说。”克里斯蒂·摩兰说,真的吓了一跳。
“你说了,军士长,”克兰西说,“你说——”
“我根本就没有说。”克里斯蒂·摩兰说。
“你说了,长官。”克兰西说,口气很友善。
军士长摩兰看着克兰西,真的很害怕。实际上,这位军士长出了一点小麻烦。他以为他只是在想着他的各种念头,并没有把念头说出来。真是咄咄怪事儿。不过,士兵们开始给他们的军士长安把柄了。他们确实都很喜欢他,包括他的瞎扯和毛病。
“好耶稣的母亲嘞。”克里斯蒂·摩兰说,终于像一个自由人一样尿出来了,他的五脏总算松动了。
“哈利路亚[23]。”麦卡恩说,不动声色,把他那铲子一样的手举向天空。
终于,他们明白这次炮击的目的了。那天夜里,后勤没有给他们送上来一点新做的食物。
不知疲倦的德国人已经探明这些战壕的供给是从哪里来的,不仅仅因为这些战壕在过去就是他们的,而且因为一架侦察机昨天傍晚飞过去了。飞行员一定把这个情报返回给了他的炮兵,如同游猎向导给猎人带路一样。
这下,那些炮弹打过来,正好落在供应食物的小伙子们的头顶上。不仅那些小伙子被炸成了肉酱,在佛兰德斯的尘埃中粉碎,而且一锅锅汤也炸飞了,糟蹋了。朗姆酒燃烧掉了。烟叶被炸成了灰烬。
都是他妈的东巴伐利亚的臭小子们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