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怦然心动
悦美影楼一开始主要针对的客户群体都是油田的小嫂子们。
她们大多是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出生的,相较于经历过重大苦难的50后那一辈人,她们的家庭条件都还不错,也更会享受生活。小嫂子们在油城的工作普遍轻松,而她们的丈夫往往在油城的生产一线上班,一线工作有一定的危险性,而且一两个月才能回家一趟,所以工资补助比较高,可这些石油工人又没什么可以花钱的地方,上井都在荒郊野外,吃住都由公家掏钱,因此掌握家里经济大权的自然就是这些小嫂子们了。
那时候的孩子们学习基本都靠自己,家长除了要帮忙默写和背书外,其他都不用操心,根本不像现在家长需要整天盯着孩子的学习,还动不动就被气出心脏病。当然,现在孩子身上的学习压力,和那时候的孩子相比,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于是,有钱又有闲的小嫂子们,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金钱花在自己的身上,她们除了吃好穿美,也关注一切时髦的东西。而打着“油城第一家艺术照专业摄影机构”旗号的悦美影楼,正是把这些小嫂子们作为目标群体,精准投放广告和宣传,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不错反馈。
牢牢抓住了这一波主流群体后,周国强又开始将眼光转向其他年龄段的女性,比如他女儿林周这种十几岁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这一批孩子绝大多数是独生子女,家里比较宠爱,如果她们想去拍艺术照,家里也基本都会同意的。
刚好这时董光耀提起了董方佳想去拍艺术照的事,周国强便顺水推舟,毫不犹豫地表示会立马插单,不但要免费给“水杉三姐妹”拍一套姐妹艺术照,还会专门送给董方佳一个单人套餐,这样做一方面等于他送了董光耀一个人情,另一方面还可以将董方佳这个远近闻名小美女的艺术照当做店里的宣传照,来弥补这个年龄段样本相册的空缺。
给董方佳拍单人艺术照被安排在拍三人艺术照的前一天,周国强嘱咐周林一定要全程陪同,给足董方佳VIP待遇。
周林本就心血来潮正在跟影楼的摄影师学摄影,这次董方佳去拍照,他刚好一边给摄影师打下手,一边按照父亲的吩咐,好好照顾这位VIP客户。
造型师给董方佳挑选了三套衣服,一套是可爱风格的短裙套装,一套是淑女范儿的淡青色中式长裙,还有一套是稍显成熟的白色大衬衣配紧身牛仔裤。
董方佳穿短裙套装时基本还是她这个马上十三岁的小女孩应有的模样,活泼、甜美又俏皮,可当她换上淡青色中式长裙,化了一个类似87版《红楼梦》的黛玉妆时,瞬间褪去稚气,俨然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古风美人。
董方佳虽然年龄比同级的孩子小一点,但发育得早,个子高挑,初三就长到了一米六,身材又不似李小墨那般枯瘦,有着少女特有的圆润,再加上那一头令人羡慕的乌黑靓丽的及腰长发,难怪人家说她是城中中学的校花。
周林可以说是看着董方佳从小长大的,一直把她当小妹妹看,从未有过别的想法,可这次当董方佳袅袅婷婷地从化妆间走出来时,周林竟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
在造型师的努力之下,董方佳展现出了一种平时从未有过的淑女气质,那举手投足间的灵动和柔媚,在周林看来仿佛加了一层梦幻的滤镜,每一个瞬间都是一幅画,每一个动作的定格都准确无误地撩拨着他的心弦。
连摄影师也不禁感叹,拍了这几个月,头一次见到如此漂亮和有镜头感的女孩,就算说她是明星,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
而最后一套白色大衬衣配蓝色牛仔裤的造型,则又展现出了董方佳初熟性感的一面。甚至三年后,周林看了周星驰的《喜剧之王》,仍觉得里面柳飘飘的清纯妩媚还输此时的董方佳几分。
周林强压住心头的悸动,反复告诫自己董方佳是妹妹,而且还那么小,他决不能动这种非分之想,可他越是压抑自己,那些不单纯的念头就越是往他脑子里钻。从那一天起,他就明白,自己已经无法继续把董方佳当成以前那个咋咋呼呼的小不点了。有时喜欢上一个人,只需要那一个瞬间。
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周林决定把这份悸动藏在心底,他尽量不再单独跟董方佳接触,也不再厚着脸皮去参加“水杉三姐妹”的聚会,他把自己的时间都交给工作,如果碰到合适的女孩就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他想,说不定时间会冲淡这一切,淡到他可以忘记这份难以启齿的悸动。
“水杉三姐妹”拍艺术照的那天,周林全程都没有出现,林周以为他是偷懒,便也没有多想。无论如何,三个小姐妹还是拍得很开心的,虽然只有一套服装,但摄影师给她们拍了很多张照片,其中包括每个人的单人照,俩俩的双人照,和不同造型的三人照。
有了前一天拍摄经验的董方佳,俨然成了摄影师的小助手,不但帮李小墨和林周纠正表情和动作,还自创了很多适合三人一起摆的造型。
照片洗出来之后,三人都满意的一张正是出自董方佳的设计。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纯白纱裙,头上别着一模一样的蝴蝶结发卡,身体侧向同一边,都用右手托在自己腮边,笑得如春光般灿烂。
林周说,等以后她们心情不好了,或者吵架了,就把这张照片翻出来看看,到时肯定会把烦恼都抛诸脑后,解除误会,重归于好。
转眼到了1997年,“水杉三姐妹”上了初四,即将面临中考。这时,所有副课都要给主课让路,体育课更是形同虚设,课外活动也都变成了不可能实现的传说。
只要成绩还可以的学生都会把考上城东中学作为自己的目标,毕竟那是油城唯一一所省重点高中。李小墨、董方佳和林周之间聊天的话题也开始慢慢变成学习讨论,因为她们谁都不想成为那个只能留在城中中学,看着同伴考上城东的失败者。
这天,初四一班里正在进行英语测验,这是李小墨最擅长的学科之一。她正埋头答题,打算跟往常一样第一个交卷,却突然被班主任叫了出去。
李小墨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这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那以往傲慢的脸上竟难得地生出几分怜悯之色。
“罗老师……有什么事吗?”
“李小墨,你先不要考试了,赶紧去城中卫生所看看,你父亲受伤了,正在那边治疗,好像挺严重的……”
李小墨还没听完班主任讲的话,就下意识朝着校门口狂奔而去。父亲受伤了,肯定是很严重的伤,不然不至于还要通知学校,以往父亲那些磕磕碰碰的小伤,她都是回家才知道的,这次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她不敢细想,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奔跑。
城中卫生所离城中中学很近,步行也就五分钟的距离。李小墨跑进卫生所大门,一眼就看到坐在长椅上满脸焦急的崔永艳。
“妈,爸爸怎么了?”
崔永艳还没开口,就听李崇山虚弱的声音从急诊室里传了出来。
“没事没事,都是你妈大惊小怪的。小墨啊,你快回去上课吧,爸爸没事……”
李小墨循声看去,急诊室的门半掩着,能隐约看到穿白大褂的人在里面来来回回地忙碌着。
她轻轻推开门,见李崇山正躺在病床上,大半个头都被白色纱布包了起来,只露出一只眼睛虚弱地睁着。他身上的灰色工服有大半个肩膀被血浸染,变成了深褐色,衣服裤子上都布满尘土,明显是在地上滚过。
两个女医生正配合默契地做着治疗最后的收尾工作,见到李小墨进来她们也没有生气,其中一个医生还和颜悦色地对她说道:“小墨啊,别着急,你爸头上撞了条大口子,已经缝好了,不过他最好再去城东医院查个CT,看有没有脑震荡,那仪器我们这里没有。”
“谢谢张阿姨、王阿姨。”李小墨懂事地道谢。原来,她的母亲崔永艳就在这卫生所的二楼上班,负责整个城中区的计划生育工作,所以李小墨从小便经常来卫生所玩,跟这里的医生护士们都很熟。
“谢谢你们啊,小张、小王,等我家那两棵栀子树开花了,我多摘一些送给你们,还有我自己做的辣椒酱,到时也给你们分几瓶。”崔永艳此时跟在李小墨后面进了急诊室,熟络地用自己的方式向两位医生表示感谢。
“客气啥,崔姐,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张医生回道。
王医生也附和道:“就是啊。不过我是真喜欢崔姐做的辣椒酱,没想到你们江西人比我们湖南人还能吃辣。”
“那是,我们江西可是无辣不欢的,连炒青菜也要放辣椒,湖南人去了都要投降。”张医生一边飞速地在诊断单上写着什么,一边笑着对王医生说道。
见急诊室内氛围轻松,李小墨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因为这说明父亲的伤确实没有大碍,不然母亲也不会有心思跟同事聊天。
实际上,对于油城人民来说,这种相处模式也是最自然不过的,但凡在卫生所有熟人,招呼一声后都可以先治疗,后缴费,如果只是简单地擦点红药水之类的治疗,甚至都不用交钱。而像李小墨这种有家长在医院上班的孩子,在学校经常会临时被老师指派送打架或意外受伤的同学去卫生所擦药,既省事,又省钱。对此,李小墨从小学起就十分轻车熟路,见怪不怪了。
自1969年珍宝岛事件后,“战备”成为当时中国的最高任务,在这种背景下华杉平原上的油城大会战指挥部正式成立,来自全国各地、说着各种方言的石油工人、技术人员、地方民兵、石油工业部干部等等参加会战的人员,源源不断地从各地赶来支援,到1970年已经接近13万人。他们仅仅用两年多的时间,就将华杉油城建设成了国家重要的综合石油工业基地,而各地的文化和习俗也在这里交汇糅杂,形成了油城特有的生活文化环境,像李小墨他们这一辈“油二代”就没有再继承他们父母辈的方言,而只会说一口带着“油城腔”的普通话。
在油城的学校、医院和商店等后勤服务机构工作的职工们,基本都是跟随会战的工人来到此地的家属,所以彼此之间往往都很熟悉。夸张一点说,在油城随便找两个人,可能转个几圈关系就会发现,他们竟然有共同认识的人,这也算是油城的一大特点。
“崔姐,我帮李师傅补了个诊断单,你拿着这个单子缴完费后,就去车库找小刘把救护车开出来,直接送李师傅去城东医院查CT,早查早安心。不得不说,李师傅这次运气不错,撞的位置再偏一点点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张医生将写好的单子递给崔永艳。
王医生也接茬道:“我看李师傅就是累的,不然他这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从车上摔下来?”
崔永艳接过单子看了看,似乎不想在李崇山受伤的原因上过多探讨,匆匆向二人道谢后,便出门缴费去了。
李小墨伏在床边,伸手摸了摸父亲头上厚厚的纱布,心疼地问:“爸,疼吗?”
李崇山不能摇头,只得眨了眨眼睛,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道:“不疼了,你快回学校去吧。”
·“不着急,刚才我们在考英语,我已经差不多都做完了,还剩一两题就空着吧,总不能次次都考第一,也要给别人一点机会。”李小墨这样说是想多陪陪李崇山,不过她说的也并非大话,英语考第一对她来说确实是家常便饭。
李崇山欣慰地抬手拍了拍李小墨的头,但似乎是牵动到了伤口,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李小墨着急地说:“爸,爸,你怎么了?”
张医生走过来检查了一下李崇山的情况,安慰李小墨道:“小墨,你爸撞到了头,需要好好休息,不能说太多话,等会儿让你刘叔叔开救护车送他到城东医院再检查一下就行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你可以先回学校上课。”
这时,崔永艳拿着缴费证明走了进来,对两位医生说道:“小张,小王,我跟小刘说好了,他马上把车开到大门口来。”
两位医生立马合力将李崇山所躺的推床推出急诊室,来到卫生所大门口,又在司机小刘的帮助下,一起将推床推上了救护车。
崔永艳掏出五块钱递给李小墨,说:“小墨,我陪爸爸到城东医院去做检查,你今晚上自己到外面去吃晚饭吧,吃完了早点回家写作业,不用等我们。”
李小墨接过钱,听话地点点头,没有多言,只是眼中含泪地看着母亲上车,关上车门,然后救护车呼啸而去。
当晚,李小墨根本无心写作业,一会看看墙上的钟,一会检查一下家里的座机有没有挂好,终于在快八点的时候,崔永艳打来电话,说李崇山已经做完CT了,结果显示有轻微脑震荡,但不严重,今明两天需要在城东医院住院观察,出院后还要在家静养两周,应该就能痊愈了。等会崔永艳会回家来拿一些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让李小墨不用等着她,写完作业就先睡觉。
放下电话,李小墨的心才终于定了下来,她用最快的速度写完剩下的作业,然后便开始按自己的想法帮崔永艳整理要带去医院的东西。
在城东、城中和城西之间穿梭的交通工具,是一种数量庞大,可以招手停、随时下的中巴车,大都是私人承包的,其中以禺林人居多。而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公交车则跑的路线都比较长,司机基本是有编制的油城人民,坐这种公交车的人一般都是为了去油井一线上班的,若只是在油城生活区内通行,坐中巴还是大家的首选。
从城东医院走出来,到中心街道上去坐中巴,然后在城中大道上离家最近的地方下车,再步行回家,总共需要约半小时的时间。而当崔永艳到家时,惊讶发现李小墨已经提前整理好了两大包东西。
“小墨,你怎么还没睡?这包里都是什么?”
李小墨略显得意地说:“妈,你不是要带一些生活用品和衣服去医院吗?我都帮你准备好了。”
“可是……也用不着这么多啊,你爸只需要住两天就能回家了。”崔永艳哭笑不得地拉开两个包的拉链,见里面塞满了衣服、裤子、牙膏、牙刷、卫生纸……只好又一样样地掏出来。
李小墨手足无措地说:“妈妈,对不起,我帮倒忙了。”
“谁说的?你帮了大忙呢,准备得很全面,比我想得还周到,我现在只需要把两个包里的东西挑选一下,放在一个包里就行了。”崔永艳边说边收拾好了一个提包,然后鼓励地拍了拍李小墨的肩膀,说:“咱家的小墨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不过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赶紧洗漱睡觉,马上要中考了,更要保证睡眠质量,听到没?”
李小墨乖巧地点点头,说:“听到了,妈,你好好照顾爸爸就行,不用担心我,学习和生活我自己都能搞定。”
崔永艳欣慰地拎着包离开了,李小墨面对空荡荡的家却丝毫不感觉恐惧,反而有一种觉得自己长大了的自豪。只是她没有想到,他们家的命运从父亲这次受伤起,就已悄然开始发生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