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生活以痛吻我
血液透析机轻微的轰鸣声在病房里回荡，殷红的血液经过血管通路引入透析机，在透析器中透过透析膜与透析液之间进行物质交换，再回输至体内，如此往复循环。
血液能够经过净化排出废物、纠正电解质和酸碱平衡的紊乱，那人生呢，是否也有修正错误，重来一次的可能？
崔永艳看着满脸泪痕的李小墨，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却仍不想让自己成为拖累孩子的绊脚石。
“小墨，你听我说，妈妈真的不是故意跟你耍脾气胡闹，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生的这种病，如果真要治，那往后除了费钱就是磨人，可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你好不容易考上了华东理工的研究生，前途一片光明，我怎么能拖你的后腿？你知道的，妈妈宁愿死，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什么别人？我是别人吗？我是你女儿！妈妈生病了，当女儿的来照顾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李小墨实在听不下去崔永艳的“歪理邪说”，忍不住打断了她。
“久病床前无孝子，我们何必要闹成这样收场？再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会有人责怪你的。”
“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如果我真的放任你不管，恐怕爸爸晚上都会托梦来骂我。”
“我不是对你没信心，而是看多了别人家的生死别离，理想当然都是美好的，可现实往往很残酷。我这几年没有攒下什么钱，咱家其实一直在吃你爸用命换来的那些老本，要是以后我不在了，我买的几个保险还能再赔你一些钱，到时只要你不大手大脚，所有钱加起来应该能让你衣食无忧地过完这一辈子……”
“妈，你也说了，这些钱是你们用命换来的，我但凡有一点良心，都不可能去动这个钱啊。之前我向家里拿钱，是因为我还在上学，而且也确实不够懂事，从没想过要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可现在我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我有手有脚有文凭，完全可以去挣钱撑起这个家，你就相信我一次吧。”
“那你的研究生呢，难道不读了吗？”
李小墨稍稍愣了一下，说道：“我……可以缓缓再读，既然我今年能考上，那以后也一定能重新考上。更何况‘读研’跟‘照顾你’根本没有可比性，无论你以后再问我多少次，我都还是会选‘照顾你’。”
崔永艳终于哽咽了，偏过头去不敢看李小墨，生怕自己眼角的泪珠被女儿发现。
李小墨轻轻拉起崔永艳枯瘦的手，继续劝道：“妈，大夫说了，只要咱们按时做透析，好好吃药，以后你再活个十年二十年都不成问题。在这段时间里，咱们还可以排队等肾源，只要有了能跟你成功配型的肾源，再找个技术最好的医生给你做换肾手术，那以后你就再也不用做透析了，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小墨，你知道你说的这些要花多少钱么？”崔永艳打断李小墨说道。
“我不管要花多少钱，只要能治好你，就是值得的。再说你现在的透析费用可以通过医保报销85%以上，日后如果找到了肾源，那就用我爸留下的那些钱来给你做手术，而我毕业之后可以负责去赚咱们的生活费……妈，咱家真的不至于走投无路到需要你牺牲自己的地步。”
听到这里，崔永艳哭得更伤心了，泪水犹如决堤的洪水不停奔涌而出。
“妈，你扪心自问，难道你就不想看着我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听我的孩子喊你一声‘外婆’？”
崔永艳努力止住哭泣，泪眼婆娑地看向李小墨，坚定地点了点头说：“想。”
“好，那我们就一起加油，我决不允许你再说放弃。”
崔永艳抬手摸了摸她已经很久都没抚摸过的李小墨的脸庞，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温柔和不舍，心中对生的渴望也前所未有地强烈。
是啊，“死”是懦弱者的避风港，而“活”才是勇敢者的勋功章，崔永艳真的是在怕拖累李小墨吗？还是不想如此精明干练的自己，日后落得被女儿埋怨嫌弃的下场。
无论如何，先试一试吧，生活以痛吻我，我即便不能报之以歌，也可以回敬它一拳，让它不要小看了这对母女的坚强。
崔永艳睡熟后，李小墨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病房，发现董方佳和林周已经等在门口。
“阿姨怎么样了？”林周问道。
“情绪已经稳定了，也同意配合透析治疗。”
林周和董方佳都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后，林周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李小墨，说道：“小墨，这卡里是我和佳佳凑的钱，有三万，密码是你的生日，你先拿去用吧，往后我们会再继续往里面存钱的。”
董方佳点点头，补充道：“我把我这些年存的压岁钱全都取出来了，反正我暂时也用不着，你就踏踏实实地用，不够我再去找我爸妈要。还有，如果你觉得这里医疗条件不够好的话，我还可以让我爸帮你联系江城或者上海的大医院，他都有熟人。”
李小墨面露感激之色，但还是把卡推了回去，说道：“谢谢姐妹们，但是现在真用不着，我妈妈有医保，家里也有些积蓄，还能撑得下去。”
“但是我听说尿毒症最好还是换肾，肾源肯定不能走医保，你就收下吧。”林周再次劝道。
“就算要换也没有那么快的，要找到合适的肾源非常难，而且排队等肾源的人很多，平均要等三到五年吧，本来我是想……”李小墨说到一半停下，欲言又止。
“你，你不会是想用你自己的肾吧？”平时脑子不灵的董方佳这次却快速捕捉到了李小墨的想法。
李小墨点头道：“对，用我的肾肯定比用外人的肾排异反应小。”
“你疯啦，你才21岁，怎么能少了一个肾呢？”董方佳惊呼道。
林周偷偷拽了拽董方佳的衣角，示意她控制情绪，然后说道：“我之前看电视上说，肾功能正常的人即便少一个肾，对身体的影响也不会很大……“
董方佳闻言吃惊地看向林周，冲她使劲挤眉弄眼，让她别说了。
林周会意，但仍暗示董方佳稍安勿躁，又继续说道：“但是呢，那专家也说了，正常人缺少一个肾脏之后，如果因为其它疾病，导致某些病毒感染了体内器官，从而引起肾炎的话，那这个人的肾功能就会受到严重影响，因为他缺乏了另一个肾的代偿功能，很容易引起身体的代谢物无法排出。”
董方佳以为林周已经跟自己站在了同一阵营，正要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忽听她又说了一个“但是”。
“但是，如果阿姨已经到了非换肾不可，又找不到合适肾源的地步，那你就当我前面什么都没说，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我和佳佳会永远站在你身后的，对不对，佳佳？”
林周抓住董方佳的手晃了晃，董方佳愣了一阵，最后还是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林周这番峰回路转的发言，让董方佳的心就像坐过山车，忽上忽下，但后来她忽然明白了林周表面上是在帮李小墨梳理思路，其实也是在说给她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她遇到了李小墨家的这种事，那她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一个肾移植给妈妈的。
于是，董方佳释然地看向李小墨，说道：“林周说得对，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我们都一定会理解和支持你的。到时候要是你的身体真的变得不好了，不能工作了，那你就来我家，我养你。”
李小墨哑然失笑，可笑着笑着眼角又淌下了泪水，她吸吸鼻子嗔怪道：“还没到那一步呢，你想得可真多。再说，我这个想法已经遭到了我妈的强烈反对，我怕她一激动又要拔管子，就只好暂时妥协了。”
“不管怎么说，只要阿姨肯积极配合治疗，情况就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林周说着看了一眼手里的卡，又道：“我有一个想法，不如就把这张卡里的钱当做我们‘水杉三姐妹’的互助基金吧，以后谁有需要都可以花。”
董方佳眼前一亮，拍手赞道：“这个主意好！不愧是你啊，我的林周周同学。”她仗着身高优势，搂住林周的肩膀晃了晃。
林周懒得理会董方佳，直接将卡塞进李小墨的手里，说道：“现在肯定是你最需要这张卡，所以你也不要再推辞了。要是以后我和佳佳遇到了什么困难，你就把卡再还给我们，怎么样？”
李小墨用手指摩挲着银行卡的表面，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好，那我就先拿着，争取也能往里面存些钱，当做我们的互助基金。”
董方佳马上着急地说：“欸，你要真有那个余钱就给阿姨和你自己买点好吃好喝的，千万别省着啊！没听医生说吗，只有保证足够的营养，抵抗力才能上得去。都啥时候了，你还敢省钱，当心我跟你急！”
林周和李小墨盯着董方佳两手叉腰，嘟着嘴的可爱模样，不约而同地嘴角上扬。
董方佳纳闷地说：“你们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你又变回以前那个佳佳了，真好。”林周感叹道。
董方佳顿了顿，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又变回以前那个她了吗？不，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的她是已经被生活磨砺过了的董方佳，不再是以前那个不谙世事，只想被人捧在手心的小公主。
她摔倒了，又爬了起来；她知道了一些残酷的真相，但没有再继续逃避，而是选择了弥补和承担……纵使生活给了她教训，让她看清了一部分人的真面目，也知道了这世间的险恶，但对她来说，有一点从来都不曾改变——那就是她依旧信任她们三个人之间的友谊，并将永远信任下去。
董方佳笑了起来，两只手分别牵起李小墨和林周的手，点点头，说：“对，我董方佳又回来了。之前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哦。”
李小墨则回应地用力握了握董方佳温暖柔软的手掌，感觉内心充满了勇气和力量。与其花时间去埋怨生活坎坷、命运不公，还不如赶紧振作起来，想想应该怎么渡过难关。毕竟她有两个这么好的姐妹，即便以后的路再难走，她也不会孤单。
生活以痛吻我们，是让我们在痛中踯躅前行，有人报之以歌，有人报之以怨，还有人报之以拳……不管这份命运馈赠的盲盒里到底藏了什么样的未来，只要我们还拥有彼此，就一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至少也能见到最亮的那颗星。
在母亲确诊了尿毒症之后的日子，李小墨感觉时间过得飞快。她每天都要洗衣做饭，尽可能让崔永艳休息，还要一周三次陪她去医院做血液透析。学校知道了她的情况后，特许她可以呆在家里准备论文，只要在交论文和答辩时去学校即可。
在一切看似都已经完美解决了的时候，李小墨迟迟不愿面对的那个人却追来了油城。
这天下午，李小墨照例去菜场收罗那些菜摊老板卖剩下的、已经不太新鲜的便宜菜，无意中发现旁边的水果摊也在打折，便兴致勃勃地买了一兜崔永艳最爱吃的桔子。可由于塑料袋质量太差，李小墨拎着没走几步便断裂了，一兜桔子猝不及防全部洒落在地，滚得到处都是。
此时李小墨的另一只手上还拎着很重的菜，尽管她已经很努力了，但弯腰捡桔子时的动作还是略显笨拙缓慢，导致有些来不及捡的桔子直接被路人踩烂了。
李小墨越急就越出错，差点把手上拎的菜也掉在了地上，这时有一个人影从菜摊老板那里拿了一个新的塑料袋，开始默默地帮李小墨一起捡桔子。
“谢谢你啊……”李小墨一边捡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却吃惊地愣在了原地，“陈诺？怎么是你？”
陈诺把最后一个桔子捡进塑料袋，又接过李小墨手上的菜，说道：“对啊，我又不请自来了，你开心吗？”
“我……开心啊……当然开心。”李小墨从脸上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得了，你向来不会说谎。”陈诺没有再说更多，而是一路沉默着送李小墨回了家。
到了李小墨家楼下，陈诺停住脚步，没有继续往里面走。
李小墨见状说道：“上来吧，我一个人在家，我妈在医院做透析……”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根本没有把母亲生病的事告诉陈诺。
而陈诺却似乎并不意外，顺着她的话问道：“那阿姨一个人在医院，可以吗？”
“嗯，今天我妈有个要好的同事在那边替我陪护，我做好饭之后再给她们送过去。”
“那咱们赶紧上楼做饭吧，别让她们等着急了。”陈诺话音未落就率先冲进了楼里。
李小墨愣了片刻，也来不及多想，赶紧追了上去。
厨房里，陈诺成了主厨，而李小墨只能给他打打下手。在此之前，李小墨从来不知道原来陈诺这么会做饭，明显是曾经在灶台间磨练过多年的水平。
陈诺手脚麻利地做出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又驾轻就熟地分出一大份来放进了保温盒内，这才招呼李小墨一起坐下吃饭。
“小墨，你多吃点，咱们抓紧时间填饱肚子，然后才有体力去医院送餐和陪护病人。”
李小墨坐在陈诺的对面，似乎对自己的男朋友有些刮目相看。
“别这么看着我，之前我家那个亲戚生病都是我在照顾的，他老伴身体不好，儿子又嫌麻烦根本不想管他，他们就打算花钱去找个护工，那我一想还不如直接让我来赚这个钱呢，就把活儿给揽下来了。虽然他儿子一开始不太愿意，但后来发现我做得确实不错，也就没再说什么。所以啊，照顾病人的这些流程和注意事项我都很熟，很有经验，你就放心吧。”
李小墨点了点头，端起米饭，拿起筷子，尝了几口菜，确实比她自己做的好吃很多。
“小墨，我跟公司请年假了，可以在这边给你帮帮忙，这样你就不会太辛苦……”
李小墨一边吃一边默默听着陈诺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为她做好的各种规划，心中五味杂陈。终于，她放下碗筷，目光炯炯地看着陈诺问道：“我没有告诉你我妈妈生病了，你不生气吗？”
陈诺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如果我是你，遇到这种事也一定会慌张，会不知所措，我相信你只是忙忘了，并不是故意不告诉我的。”
“不，我就是故意的。”李小墨面沉如水，语气严肃。
陈诺微微一愣，但很快又继续说道：“‘故意的’我也能理解，这么大的事，你肯定需要一段时间做心理建设去接受……”
“陈诺，之前我没联系你，是因为我还在犹豫，但既然今天你来了，那我就直说了……我们分手吧。”
陈诺手中的筷子应声而落，他呆呆地看着李小墨，试图从她身上找出她在说谎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