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梦魇
平地而起的狂风撕扯着屋外的花草树木,天露一丝微亮,暴雨却没有渐停的趋势。
始从寒瓦中,淅沥断人肠。
洛冉在想着往事的思忖中逐渐睡去,呼啸的风雨化作无边的梦魇,带着经年过往瞬间袭来。
在梦里,她看见了皎然如玉树临风的父亲,和粲然若明珠生晕的母亲。
柳音希一身淡紫衣裙,发髻高挽,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颈项,纤手支颐看着旁边的燕国公。
记忆里模糊不清的容颜,在梦中也仿佛隔岸看花。
位于下首的父亲背对着洛冉,手持茶壶,正在为母亲斟茶。
泼墨长发被乌木簪束起,一袭玄色骑装,仅着护臂,宽带将他的腰身收紧,衬得宽肩窄腰,便是坐在那里也颀长挺拔。
他们在槐树下对弈,母亲朝她笑着招手,唤了一声:“玖儿。”
她提起裙角,踏着铺就满地的槐花奔向他们。
云端流霞,霞色将她的身影笼在一片明晖交织的光影里。
她倚在父亲的肩头,挽着他的胳膊,就着母亲递过来的热茶饮了一口,阳光暖洋洋的让她眯了眼,满足的有些晕眩,又觉得许久没有这样开心。
她有些茫然的嘀咕,喝的又不是酒,怎么就醉了……
母亲又递了块糕点过来,父亲伸手抚了她的头发,心里莫名升起的那点忐忑消失殆尽,日光这么温柔,父母这么温情,茶好香,糕好甜,就连清风拂面,都是柔情万种。
父母好像在说话,她听不清,那也不重要。
景治三十六年,她不是二十二的洛冉,她是十二岁的燕玖苓。
出身将门,呱呱坠地就获封郡主。
听闻景治帝原本是想封为公主,后来还是想着将来收为儿媳,这才册封的郡主。
父亲是燕国公,母亲是他唯一的正妻,结发十四年,不曾纳妾。
她还有一个姑母,贵为德妃,膝下无子有女,是她的表姐宜妤公主。
长她三岁,人如其名,貌美心善、聪慧得体。
燕玖苓有着令人艳羡的美满家世,在深宫长大,景治帝视如爱女。
豆蔻初绽就已被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金陵城里,她是最明亮的那个少女。
穿着湖蓝衫儿的燕玖苓仿佛听见了有人唤她,缓缓站了起来,松了父亲的臂膀,转身走出了槐花香彻的这一个地方,走出了这片温暖舒适的天空。
夏日的荷风猎猎吹来,她看见了面前的男子,一身素衣落拓,卷起了裤腿,样貌是难得的清贵俊逸,踏着肮脏的泥水,突兀的出现在这浊浊世间。
翻转的荷盖之前,他身上镀着一层滟滟的水光,长风吹起他束发的玉带,搅得燕玖苓的眸光荡起涟漪。
他笑的桀骜张扬,露出两颗犬齿,手里摇着采摘的莲蓬,满目欢喜的唤她:“阿玖。”
夏天的衣料轻薄,似乎要被微风送上天去。
燕玖苓的裙角在风里起伏,那枝初绽的豆蔻刹那繁花似锦。
那时候的心里有着千幸万喜,年少偶然识得人间绝色,自此见水不是水,是他眸中的水光潋滟,见山不是山,是他身后的山色空蒙。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眉眼含笑微垂,就像宽叶下开出第一片花瓣,对着他娇声道:“林溪。”
风和日丽的长空却在这一声后化为虚无,她站在一片冰天雪地。
燕国公府里府外都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浸在雪里像是泼了满地红梅。
她跌跌撞撞地扒开人群,每走一步都在颤栗,挤在人堆里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去,是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
府邸的门口立着一位身穿官服的男子,正在宣读圣旨:“燕国公入宫行刺,意图谋反,满门抄斩,罪无可赦。”
聚集的百姓哄然炸开,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热议起来。
“听说了吗?皇上今夜遇刺,性命垂危。”
“啊!是吗?!皇上对燕国公恩重如山,对德妃宠爱有加,这燕家怎么能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皇上还没有立过太子,这万一要是……”
“不想活了你,皇上洪福齐天,定是能逢凶化吉。”
“是是,都怨这燕贼祸国殃民,听说郡主跑了,看来这金陵要宵禁了。”
“你们胡说。”
燕玖苓扒着人群怒斥,对着刚刚宣旨的人骂道,“江弘毅,我要撕了你的嘴。”
禁军统领的名讳被一个小姑娘这般叫了出来,她身边原本围满的百姓登时避到两边,让她一个人暴露在乌泱泱的禁军面前,没走几步就被叉了起来。
林溪对着江弘毅单膝下跪,不知说了什么,江弘毅睥睨了她一眼,这还是燕玖苓第一次见他居高临下的俯视。
记忆中的江弘毅每次见她,或俯或蹲,就连说话都比旁人格外轻柔。
原先那个总是温声哄她的江弘毅,一夜之间就判若两人。
而如今的燕玖苓,也没有那个能力上前撕他的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不屑的拂袖转身。
林溪快步走了过来,上一幕还为她采摘莲蓬的清贵公子,这一幕对着叉她的禁军冷声吩咐:“将她押到城外。”
燕玖苓垂在两侧的手臂被扭曲畸形,另一位禁军死死箍住她的肩膀推着她走,她咬着牙不愿哭出一声,唯恐泄了惊慌软弱。
燕玖苓扭头往回看,国公府的半空腾起父母的身影,又被玄鹰司的鹰犬挥刀斩落,脖颈喷出血线,明明隔得这样远,她的脸上却仿佛被溅到了猩红温热。
漫天大雪在此刻变成了灼人的红色,燕玖苓看着父母陷入血泥被黏稠的红涛吞噬。
她的脚下也惊现血浪漩涡,拉扯着她陷入无底深渊。
陷了一半,洛冉醒了。
她犹如无事发生一般,坐起身,背着满窗的光亮,垂首静了片刻,而后下榻穿衣。
十年来的灭门之仇,她没有一日放下,却很少梦到过往。
斟了盏凉茶一饮而尽,洛冉摩挲着手中茶盏。
她想,或许是因为昨夜杀了玄鹰司那么多人,又听洛清婉提及了旧事,才会坠入这般梦魇。
洛冉搁下茶盏,推开屋门。
醒来已是申时,接近西斜的日光洒在她身上。
她看了一眼洛清婉的房间空无一人,合上了屋门转身朝着上山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