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知曹寅替康煕出了一个什么主意?后来的事情,我是听格格说的。
纳兰和惠儿被关进一间牢房,都觉得这下断无生机了。牢卒给他们送来一份丰盛的酒菜,说是皇帝赏赐,吃了好上路。惠儿对纳兰说,我知道皇上不会饶了我们,但我不后悔,能和表兄一起上路,我死也心甘!纳兰也说,没想到我的好朋友这么狠心。不过我也不后悔,他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跟妹妹一起归天,我也此生无憾了!
两人说得情深意长,纳兰又端起一壶酒说,这是皇上赐的酒,肯定是最毒的酒!我们一起喝了它,永远在一起吧!两人喝下了毒酒,不久便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但两人并没死,纳兰被送回侍卫房,只说是陪皇上饮酒喝醉了。惠儿醒来却在行宫里,几个宫女上前侍候,口称贵人。惠儿莫名其妙,问谁是贵人?宫女们就说,她已被封为贵人了!惠儿大惑不解,宫女们却不由分说替她更了衣,说当晚皇帝就要宠幸她。晚上康熙果真来了,他脸上挂着平淡的笑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听了当然好奇:康煕此举是否在作秀?他跟惠贵人有过什么样的冲突?他们能否平静地携手共枕?难道惠儿愿意接受皇帝的宠信?难道康熙心中再没有一丝丝波澜?还是年青皇帝那与生俱来的征服心在逞强?或者是他觉得既然孔四贞走了,他倒宁肯跟这个明知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想见到宫中其他那些逢迎自己的女人?
这一切我都不得而之,但我却得出了三个结论:一、在管理方面,康煕不但心狠手辣,而且知人善任,他让纳兰养马,让曹寅养狗,都用对地方了!二、在竞争方面,他不仅欺行霸市,还深知哀莫大于心死,于是巧妙地让竞争者自行退出。三、在感情方面,他有心理障碍或者根本就是变态,强行把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留在身边,相当于埋下一颗定时炸弹……总之,康熙这一手来得漂亮,尽管他还没立惠儿为妃,但其地位显然已在皇后之下,众宫女之上。虽然从青史来看,他无论怎么做都成了拆散别人的昏君,然而眼下,他却打赢了第一个回合的“太太保卫战”。
妹妹已经成了宫中的红人,哥哥总该死心了吧?纳兰也明白表妹这次受宠,显然是皇帝在跟自己赌气,故意做给自己看,好让自己断了一切念头。端敏的主意当然是行不通了,惠儿也永远不能归家了!其实公子早该断了这念头,无论哪朝哪代,凡被皇帝选入宫内的人,有哪一个还能立刻放出来?有哪一个被放出来不是白了头?但纳兰偏偏就是个痴情种子,他到鬼门关里去走了一遭,对这份感情仍是放不下……
我对他也放不下,跑遍寺院寻找他,最后才在一条小河边看见那个孤独的身影。他正坐在树下含泪吹萧,身边放着一叠诗文词稿,清清的河水中,一只只小纸船载着落花,慢悠悠顺水流去,那情景真是凄美!我悄悄走近他,挨他坐下,听那萧声如泣如诉,望着纸船落花顺水流去,心里泛起了冲击波,一波一波不停息……唉,无论纳兰和惠儿今后的命运如何,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没机会,我是否也该放声大哭、痛悼一场?
纳兰一如既往地没注意到我,他如醉如痴地吹了一阵萧,又停下来发一会儿呆,再拣起一页诗稿叠成一只纸船,放在河里目送着它缓缓流走,又伤感地流一阵泪,失神地低声叫道:妹妹!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我心里很不好受,交织着复杂的情绪,不由地冲口而出:她在行宫里,在皇帝的怀抱里……公子,你没听说吗?她已经被封为贵人了!
纳兰怔了怔,仍不看我一眼,却悄然落泪:是的,我输了,输给了皇上……
我正想劝劝他,他突然站起来,仰面朝天地喊道:妹妹!难道我们只有在天上人间才能相见?老天爷,你怎么这么残酷?我只想跟她死在一起,连这点也做不到吗?老天爷,我不是在做梦吧?做了一夜的梦……“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啊!”
我深怕有人听见,急忙去捂他的嘴,一边叫道:哎呀你疯了吗?昨晚我和格格想尽了办法,最后还是那个曹寅救了你,你现在还不歇口气?
纳兰像不认识一般看了看我,看得我心头直发跳,依稀又从他的目光中,发现了那种爱慕的圣光。或许他又把我认作惠妹妹了?但显然我们之间的差别已越来越大,所以他很快就平静了,仍坐下来吹萧。我也控制住自己,沉默地坐下来听他吹萧……
过了一阵,我到底忍不住,还是想打探那些最隐密的事,便好奇地发问:公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昨晚的那瓶酒里没有毒?或者你和惠表姐根本就不怕死?
哎,我倒是给惠儿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儿。不知为什么,看见她那张美丽又凄然的脸,总让我想起巴老大作《家》里的梅表姐,她们真是一样的苦命!
纳兰沉入了瑕想:当然不怕。可我们也想过,如能活下来该多好!我和惠妹妹本是相亲相爱,天造地设的两个人,命运为何要做这样的安排?小宛子,我也常想,如果我和她不是上三旗的子女,不是生在这满清富贵之家,那该有多好啊!
哎,这才算是有点儿阶级觉悟了!我喜欢这样有水平的对话。我也深有感触地说:小宛子明白,所以公子才在词中写道:“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我知道公子和惠表妹好希望离开京城,远离荣华富贵,去过一种粗茶淡饭平平凡凡的日子!
纳兰也憧憬地说:是啊,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当垆卖酒;王宝钏下嫁薛平贵,寒窑十八春……这都是千古佳话。细想我和惠妹妹,却生生被那富贵二字给害了!
我抬头望着三百年前的蓝天白云,不由地发问:可是活着多美好!公子,如果让你再重新选择一次,你真是宁愿死,也要选择这份真情吗?
纳兰语气坚定:是的,裴航为了娶到云英,走遍天涯海角,寻找定情物玉杵;嫦娥为了飞天的愿望,不惜偷食灵药……倘若没了这份爱,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眼泪一滴滴流入河中,流入那些纸船和落花。突然间,我一切都明白了:公子,过去你是否常和惠表姐一起,在这样的小河边折纸船放落花?吟诗唱和?
纳兰没说话,他放下那只萧,开始用一种古怪的办法取火,然后一页页地焚烧着自己亲笔写下的诗词。我望着黑色的纸屑在风中起舞,有如一片片黑色的蝴蝶,心想这些遣词用字华丽到极致的篇章,这些千百年后仍将代代流芳的大作,这些读来嘴角噙香、回肠荡气、感人肺腑的绝妙好句,难道就这样被火苗无情焚毁?还是它们已字字血声声泪地印刻在词人心中?我拣起一页没烧掉的词作看了看,那正是我非常喜欢的句子,就不由地诵读出声:“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纳兰感叹地点点头,也念道:“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来生缘”……
我们陶醉在这美好的诗意中,感动得我差点儿脱口说出一切,告诉他我来自一个爱情自由的年代;告诉他我是多么爱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告诉他眼前的这一切就叫做“来生缘”;告诉他如果我们今生今世不能携手,那就跟我一同回到现代社会吧!
我正在春心荡漾,纳兰又递给我一首词:你真是个够格的小书僮,原来你读过我那么多词……你再看看这一首,这是我特地为她写的。
我念道:“十八年来坠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相看好处却无言”……
唉,这首词是直接从我手里掉进火堆的,我望着它在火焰中痛苦地踡缩,心也踡缩成一团。没机会呀,还是没机会,至少眼前这机会不是为我而创造的!我只能控制住这种无望的情感,看看上帝在这里关上了一扇门,又会在哪里为我打开一叶窗?
有人在我们身后叫起来,回头看去,正是曹寅。纳兰也看见了,但像似没看见,理也不理他。曹寅却急忙跳上前,抓起一页纸看了看,又叫道:哎,这都是你写的词啊!容若,诗呀词的都是些惹祸的东东,你还写它干什么?你早该烧了它!
纳兰抓过那篇诗稿扔进火里,叹道:就让它顺风飘走吧,带着我的心……
曹寅恍然大悟:原来是毁稿断情啊?这诗啊词的,都是写给惠妹妹的?
纳兰冷笑道:是写给我的知音,现在我们已是流水落花,天上人间了!
曹寅笑了笑:惠贵人的事儿你都知道了?看来格格的主意也行不通了!哎,你还得感谢我呢!昨天好险啊!若不是我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
纳兰突然爆发了,站起来指着他:哎,谁让你替我说话,谁又让你来救我?
曹寅也不毫客气地说:容若,你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还没清醒过来?难道活着不好吗?你看这花树常青,溪水长流……难道你活着不滋润?还是放不下那份情?
纳兰愤怒地挥挥手,喝道:算了吧,让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曹寅怔了怔,忙说:你这话就不对了!就算你想死,也不能殃及全家啊!
纳兰冷冷地说:所以我才没去死。可我希望,你今后别再管我的事了!你是我的好朋友,却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跟惠妹妹死在一起,这一切都被你给破坏了!
曹寅楞了楞:你怎么这么说?容若,这事儿有这么简单吗?即使皇上想要什么,他自己也无法做主。人生不自由,何不委曲求全呢?
纳兰吼道:可我是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没有了感情,就是行尸走肉了!失去了惠妹妹,你让我还怎么活在这世上?你想活,就一个人长命百岁地活去吧!
他生气地说完,就气冲冲走开。我也连忙跟他走开,又抽空回身看了看,曹寅正一脸尴尬呆立在那儿。我想这一对好朋友之间,也终于有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