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外传:吾生山海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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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吾生山海间,浪迹万物先。

《山海经》是一本难于一言以蔽之的古籍。无论是它的内容,它的讲述方式,它所塑造的文学或神话形象,以至于它的文化背景,都与其他先秦古籍迥然不同。所以,历代名家对它或曰奇书、或云巫书,总之也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

最近这些年,提及《山海经》,我经常会想到古希腊哲学里的悖论问题。柏拉图在《美诺篇》里借苏格拉底之口复述了美诺所提出的悖论,关于研究的悖论。美诺问苏格拉底:“你研究某个事物或者某个领域,你了解它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按照常规的理解,它将是一个无限延伸下去的死循环。因为如果苏格拉底予以肯定的答复,美诺将反问:“既然你已经了解它了,你还研究它做什么?”反之,如果苏格拉底予以否定的答复,美诺则将反问:“既然你都不了解它,你凭什么去研究它?”通常来说,研究的悖论之于哲学之外的其他领域很难具有现实的、实际的意义。《山海经》不是先秦诸子,它当然也不可能直接阐释哲学思想和哲学观点。所以按道理说,它和研究的悖论也应该没什么关系。可事实恰恰相反,《山海经》却具备了这种可以能让思考和困惑无限循环延伸下去的可能性。

郭璞云:“庄生有云:‘吾之所知,莫若其所不知。’吾于山海经见之矣。”郭璞是西晋、东晋时的训诂家,也是《山海经》训诂第一人。十六七个世纪之后,拥有空前的科学认知水平的今人面对《山海经》,也同样难于终结郭璞当年的困惑和苦楚。

当一个人没有读过《山海经》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听说过夸父逐日、精卫填海等出自《山海经》的著名神话故事了。读过一遍,在对这些神话故事有所了解之后,一定会萌生很多疑问,比如夸父为什么要逐日,精卫填海要说明什么问题,等等。那么,如果他去读第二遍,或者是去阅读相关的研究资料,那对于这些相对浅显的问题,他应该能够找到想要的答案。可是问题在于,在他深入思考去解惑的同时,一定还会萌生出新的困惑。这些困惑有可能是在之前问题上的追问——越来越深入的困惑,也有可能和之前的问题没有关系,纯粹是在再次阅读时在其他篇章发现了新的问题。但总之,随着一个人对《山海经》阅读次数的增加,或者是思考的深化,他自我解惑的速度会越发明显地落后于发现新问题的速度,也就是说,对于每一个对《山海经》做深度阅读的读者或者《山海经》的研究者而言,《山海经》一定是一本越读越读不懂的古籍。

这种“读不懂”,不是哲学式的由思维的无限性决定的“读不懂”,而是科学和历史层面的,由认知的无限性造成的“读不懂”:对于《山海经》初创前后的古人而言,由于认知水平的低下,他们会将很多事物和现象归结于超自然的灵怪和神迹,可随着认知水平的提高,自《山海经》诞生至今日,这些蒙昧于神话中的事物和现象虽然难不倒后人,但因为时代的悠远,后人又不具备直面古人眼中那些“超自然现象”的机会,所以神话背后的信史又变得扑朔迷离了。正是这种在《山海经》历史承继上存在的认知水平和历史真实性的此消彼长造就了深度阅读和研究上的“读不懂”,使得《山海经》虽然与研究的悖论性质各异,却在现实中带给了我们相同的、真切且无限延伸的困惑和迷茫。当然了,从另一个角度看,因为缘起于唐虞之际华夏民族“地理大发现”的《山海经》承载了古人在地理空间中的拓荒精神,而对《山海经》的思考和研究又承载了一代代读者、学者在正经补史的学海与皓首穷经的人生中的拓荒精神,这些存在于无限延伸、无限延展的空间与时间中的未解之谜又恰恰是《山海经》一书古今同一的魅力所在。

近几年,我一直在从事《山海经》的研究。自古经学家附经作传即有内传、外传之别,内传者释经解义,外传者广引事例。若是划线,我的《山海经校诠》系列显然都该算是《山海经》的内传。于是,自这个系列出版之后,我就一直想着另辟蹊径再作一外传,从行文的体例和讲述的方式上,能更多打破传统训诂的桎梏,把我阅读和研究《山海经》时遇到的困惑和解惑的成果和读者分享。恰逢最近,我受邀在喜马拉雅FM开设“刘滴川讲《山海经》”的系列讲座。这个讲座将比较全面地讲解《山海经》自身的内容及其既往的研究成果。它分为三个部分,共60讲。其中第一部分主要讲解《山海经》的性质、作者、成书时间等《山海经》的概论性问题,并考证一些重要的历史地理信息。第二部分主要讲解《山海经》所塑造的典型神话形象的历史性源流和后世演化,以及神话背后的信史。第三部分主要基于我对《山海经万物纲目》一书的整理,系统还原《山海经》记载的自然物产、生物资源、人造服器以及疾疫医理等方面的百科知识。在筹备讲座的同时,我摒弃了讲座中较为浅显的普及性知识,以讲座的思路把重要的内容、成果预先整理成书,作为《山海经》的外传。同时,借助书的视觉优势,我还找到了一些音频讲座中讲到却无法呈现的文物照片和古人绘制的《山海经》插图等图片资料,引为佐证。希望通过这本书以及与之匹配的系列讲座能把我阅读、思考和研究的心得分享给年轻一代的读者们。不过,《山海经》所记“宇宙之寥廓,群生之纷纭”,此中许多宏伟微妙之处确实不是我能读懂的,所以,书中的错讹之语、浅薄之处,还望读者、专家不吝赐教。

刘滴川
201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