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闲居嗒嗒醉呜呜,转觉微情与世疏。
——徐祯卿《赠唐居士》
也许是大半年的监狱生活的摧残,也许是长期营养不良,也许是这次浪游旅行的劳累,唐伯虎回到家中就病倒了,缠绵病榻,数月之后才渐渐痊愈。
病愈后,伯虎就鬻画卖文,维持生计。他这样做的直接目的有两个:一是他天性醉心艺术,笔墨丹青是“自适”“适志”的最好手段。二是苏州不仅风物宜人,而且工商业、特别丝织业发达,商贾聚集,有些商人富可敌国。这些商人们为了美化精巧的园林,附庸风雅,也就肯花高价购买字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带动了一般市民对艺术品的爱好和收购。于是苏州产生和汇集了很多艺术家(特别是市民艺术家),成为当时全国屈指可数的最大的字画市场。他出卖字画,能够自食其力,“不使人间造孽钱”,维持一家生计。
这时候,舆论已经逐渐往同情他的一边倾斜。诚如他在《题浔阳送别图》中所感慨的:“是非公论日纷纷,不在朝廷在野人。”一般老百姓本来就喜爱唐解元万丈才华,钦佩唐解元的满腹学问,现在慢慢知道他所受的冤枉后,都同情他,为他说话,买他的字画。相反,对诬陷他的都穆,虽然得做高官,大家还是鄙薄和厌恶。加之这时伯虎的字画已渐臻佳境,他书学赵孟,而能自出机杼,特别是行书妩媚俊逸,为世所称;绘画路子也很宽,山水、人物、仕女、花鸟,均不同流俗,高视阔步于一时。因此,向他求购书画的人不少,有时还感到应接不暇,不得不请老师周臣代笔。这种自食其力的砚田生涯,伯虎一直坚持到离开人世。
在这段时期,唐伯虎的家庭成员发生了一些变化。
伯虎原配徐氏,徐氏亡故后曾续弦,出狱后“夫妻反目”,续弦离去。这次浪游归来后他又娶妻沈氏。这就是祝枝山《唐伯虎墓志铭》中所谓“配徐继沈”中之“沈”。因文字资料缺乏,我们已不可得知沈氏的基本情况,只知道她排行第九,人称沈九娘。然而伯虎诗词流露出,和沈氏是感情融洽的。《感怀》诗云“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月圆”自然是美满的象征。《偶成》则直接描述了这对贫贱夫妻的生活:
科头赤足芰荷衣,徙倚藤床对夕晖。
分咐山妻且随喜,莫教柴米乱禅机。
“随喜”是佛教用语,谓见人做善事而心中欢喜。《胜鬘经》:“尔时世尊于胜所说摄受正法大精进力,起随喜心。”伯虎用在这里,有些随遇的意思,是说要妻子随遇而安,不要为柴米生计发愁而扰乱了平静的心绪。看样子,沈氏是一位贤惠温顺、多少有点安命的女人。
伯虎与沈氏生有一女,后来嫁给横塘王家村雅宜山人王宠的儿子王国士。伯虎与王宠是诗文朋友,又成了儿女亲家,真可以说是翰墨姻缘了。
就在伯虎与沈氏婚后不久,唐家唯一的命脉、他与弟子重“骈肩倚之”的侄儿长民夭折了。这对于人丁不繁的唐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伯虎曾挥泪写下了一篇词短情深的《唐长民圹志》,其中说:
长民只有十二岁,颖慧而淳笃。在父母面前注意礼貌,从来不做出仰着脸跛着脚的样子。读书一定至深夜,而兴致还很高,好像想读到天明似的。有疑问时就走来问我,此外不到别的地方去。我常常心里想:“唐氏累世积德,所做善事历历可数的已有五代了。前后街坊,都称我家为善士。苍天一定会保佑,使唐氏振兴。”及至我领解南京,不久因口舌过失而遭废弃与打击,然而还是寄希望于这个孩子。现在不幸长民死去了,又将依靠谁呢?难道是我凶穷恶极,败坏世德,而天要翦灭我的后人吗?但是,我束发行义,过着清贫的生活,兄弟和睦,没有不良的言行,仰对白日,下见先人,都无愧于心。苍天啊,您察听不聪,夺去了我的孩子,这真是为善不得好报啊!
最后,伯虎吮笔泣血命词:“冤哉死也斯童!兄弟二人将何从?维命之穷!”这一年是正德三年(1508),伯虎三十九岁。
伯虎出狱后的五六年间,在他整个生命历程中是一个调整期,对他旺盛的生命力而言是一个恢复期。这种生活是平淡无奇的,诚如他在《睡起》诗中所描述的:
纸帐空明暖气生,布衾柔软晓寒轻。
半窗红日摇松影,一甑黄粱煮浪馨。
残睡无多有滋味,中年到底没心情。
世人多被鸡催起,自不由身为利名。
心情不好,当然昏睡终日。这就正如同江河流到平旷处,流速也变慢了,姿态也平庸了,而前面纡曲处,将有岩矗立,暗礁错落,江流将会变得急湍飞花,剧响惊雷,狂怪奇险,气象万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