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嫌此地风波恶,处处风波处处愁。
——《题画诗》
弘治十二年(1499)新年刚过,天气晴朗而清冷,苏州城外的山野上还有着积雪,尤其邓尉山香雪海,漫山遍野,梅花似雪,与地上的积雪相映,暗香浮动,显得十分清幽。唐伯虎与苏州大多数的举子都择吉日动身进京了。
京师的会试定在三月,在礼部举行,又称礼闱或春闱,逢辰、戍、丑、未年为正科,若乡试有恩科,则次年亦举行会试,称为会试恩科。弘治十二年岁在己未,正是会试正科。参加会试的必须是各省的举人,会试考中的称贡士,俗称“出贡”,别称明经,第一名称会元。被录取的贡士则可在同年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录取分三甲:一甲取三名,赐进士及第,第一名称状元,第二名称榜眼,第三名称探花,合称三鼎甲。这就是科举时代封建士子的最高荣耀了。行前,踌躇满志的唐伯虎泼墨流丹,画了一幅《杏花图》。因为会试在春天,杏花又称及第花,唐代郑谷《曲江红杏》就有句云:“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伯虎还在画上题了五绝一首:
秋月攀仙桂,春风看杏花。
一朝欣得意,联步上京华。
首句写去年秋天的乡试胜利,第二句写今春的会试,三、四句寄托了自己科举登第的希望。读来使人联想孟郊的《登科后》的诗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旧时文人多有“试笔”的习惯,也就是图个吉利的意思。看来开端是不错的。由于梁储的推荐,唐寅声名鹊起,这年会试的总裁(即主考官)恰好是赏识他的程敏政,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当时的文坛领袖李东阳更是爱才如命,对他青眼有加。程敏政、李东阳以及其他礼部官员都已议论好要让唐伯虎成为本科会元,为此科增光。更大的荣耀在等待着他。
明朝时从苏州到北京是坐船由大运河北上,折入卫河、白河,约一千多里水路到达北京。苏州地区是才子之乡,多苦学之士,举子也不少,这年赴京赶考的如都穆、徐经等都是伯虎的好朋友。为了节约开支,举子们往往两个人合雇一船,舱内图书铺叠,二人对卧,谈诗论文。在赴考时期,运河里到处可见这种小舟,或首尾衔接,或两舟伴行,单调的咿呀橹声应和着舱内抑扬顿挫的吟哦声,悠悠水路,竟月不辍。应徐经之邀,伯虎与他同舟赴考。
徐经是江阴人,他的曾孙就是后来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游记文情并茂的赫赫大名的旅行家徐霞客。徐霞客是豪侠之士,其实也是继承了乃祖家风。徐经拥田万亩,富甲江南,兼之豪宕不羁,性格外向,喜欢结识朋友,在苏州时就与唐伯虎友善。时间回溯到四年前,当时徐经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他也参加了弘治八年(1495)乙卯岁的南京乡试,因他家资殷厚,本人又出手大方,竟然买通考官,得到了试题的有关内容。徐经素来佩服唐伯虎,又同是歌筵诗酒的朋友,就将自己已打通了考官关节的事及试题的有关内容告诉伯虎,请教做法。后来果然得中第四十一名,事后当然非常感激唐伯虎。三年后,唐伯虎参加弘治十一年戊午岁的乡试,并且高中解元,徐经对伯虎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都取得了参加弘治十二年礼部会试的资格。因此,这年春天赴京会试,徐经热情地邀请伯虎同舟而行,一路上更是整治菜肴,殷勤相待。
到了北京后,徐、唐两人又一同找客栈住下,来往更是密切。当然,伯虎文誉正盛,京师吏绅与各省举子争相拜访筵请,车马常常使客栈所在的街巷都拥挤堵塞了。徐经特别恭维伯虎,为了给伯虎“摆谱”,特地要自己随身所带的几个小僮跟随伯虎外出,前后服侍。临近考试时,徐经仗着有钱,故技重施,收买了会试总裁程敏政的家人,弄到了试题。他又请唐伯虎代他起草。唐伯虎当然也知道这些题目来路不明,但一则试前做模拟卷子是常见的准备功课,举子们大都根据前辈的揣测命题演习撰写,以期幸中;二则认为自己才高,取会元易如反掌,为人代草试卷不过是小菜一碟;三则好友之托,不好意思推辞,所以就替徐经做了。会试进场,试题出来,果然是徐经所出示请代做的题目,伯虎又好笑又好气,只是觉得钱能通神信矣,科场之弊大矣,如此而已。试后,胸无城府、不谙世故的伯虎在与都穆聊天时,就将此事作为怪事笑谈告诉了都穆。
都穆字元敬,是吴县人。他是一个著名的苦学之士,兼之为人聪明,早年与祝枝山一起提倡古文,弘治十二年中进士,后来官做到太仆少卿。据说每到雨猛风急的深夜,谁家如果灯烛熄灭了,又有急事,到处寻讨不到火种,这时别人一定会提醒:“南濠都少卿家有碗读书灯!”去叩门讨火,都穆果然还在读书,可见他一生勤奋治学,到老不疲。平心而论,都穆并不是一个坏人。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伯虎泄露的捉刀秘密,都穆深深地记在心上,并且萌发了一个陷构伯虎的恶念。恶念产生的思想基础当然是嫉妒心。原来都穆长伯虎十一岁,当他与祝枝山一起倡导古文辞时,伯虎还只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就学古文辞而言,他对于伯虎是介于师友之间的。后来,伯虎脱颖而出,名气日盛,去年又一举摘下江南解元桂冠。作为好友的都穆是个热衷于功名的人,心绪又怎么能够平静呢?他隐约地感觉到,唐伯虎所泄露的事情足足可以断送唐的功名,使自己竞争功名的路上少一个强劲的对手。
对于考试完毕的举子来说,等待放榜的日子是空闲的。他们或觅亲访友,或结伴冶游,或干谒有司,为日后的仕途搞好关系。有一天,都穆拜访马侍郎,给事中华昶也在,马侍郎就留两人小饮。这时,恰好礼部一位官员来造访马,马侍郎迎他到客厅谈话,两人谈到会试这一热门话题,那位官员说:“江南才子唐寅又将得到第一名了!”这些话都被隔壁饮酒的都穆听在耳里。不一会儿,那位官员告辞而去,马侍郎进内房与都、华继续饮酒,谈起唐伯虎将中会元之事,显得很为朝廷得人而高兴,这就无异于给都穆心中的嫉妒之火倒上了一杯油,呼啦啦的火焰忽地腾起,烧掉了友谊,也烧扭了正直的人格。于是,都穆便有意将徐经买到了考题、唐寅代为捉刀之事透露给马侍郎和给事中华昶。敏感的时间、敏感的事件,又遭遇敏感的人物,这样,消息不胫而走,两三天内全城皆知了。
明代的给事中即给谏,掌抄发章疏、稽察违误,弹劾科场舞弊正是分内事,华昶当然就上奏皇帝。孝宗览章大怒,马上命令程敏政停止阅卷,除去会试总裁职务,又令锦衣卫把徐经、唐寅等抓来。为防止舞弊,那一年凡程敏政录取的前几名进士都予以除名,将后面的依次递补上来。
锦衣卫即锦衣亲军都指挥司,是明朝黑暗特务政治的特产,它原为护卫皇宫的亲军,后为加强专制统治,特令兼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权力。它直接取旨,专司侦查缉捕要犯,权力常常僭越,用刑尤为残酷,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有所谓全刑,即让犯人备受械、镣、棍、拶、夹棍五种酷刑,还有枷、断脊、堕指、刺心,甚至煮沥青剥人皮。犯人在狱中三天两日就受一次拷打,一个个血肉溃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凄厉呼号,令人毛骨悚然。徐经、唐伯虎被抓到锦衣卫,境遇可想而知。用伯虎自己的话来说:“至于天子震赫,召捕诏狱。身贯三木,卒吏如虎,举头抢地,涕泗横集。而后昆山焚如,玉石皆毁;下流难处,众恶所归。”(《与文徵明书》)尊严扫地,受尽了皮肉之苦,对于徐经,也可以说是活该,而对于唐伯虎,则真正是冤哉枉也!一个“丰姿楚楚玉同温”的锦绣才子,一下子从得意的高峰跌入失意的深渊,痛苦、悔恨、委屈、惧怕,轮番袭击,使他如脱胎换骨,痛不欲生。这场笔墨之祸、口舌之灾不仅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道路,而且对他的人生信仰也打上了深刻的烙印。若干年后,他曾写有小曲《对玉环带清江引·叹世词》,可视为对自己思想的检讨:
礼拜弥陀,也难凭信他;惧怕阎罗,也难回避他。枉自苦奔波,回头才是可:口似悬河,也须牢闭呵!手似挥戈,也须牢袖呵!越不聪明越快活,省了些闲灾祸。家私那用多?官爵何须大?我笑别人人笑我。
小曲明白如话,是过来人言语,至今仍能引起失意者的反响。
唐、徐陷入锦衣卫,经过审讯,也已弄清了事情原委。六部中不乏惜才爱才的人,如李东阳等还位居首辅,他们得知事件真相后即多方营救。最后,朝廷的判决是取消唐寅名籍,并永世剥夺了他参加科举的资格。释放后,可发往浙江为吏。
这自然是“虎口余生”,是给予出路的“宽大处理”。依照明朝的制度,从督、抚到州、县官府衙门有所谓“三班六房”。三班指快、壮、皂,承担杂役。六房指吏、户、礼、兵、刑、工等部门办理具体事务的书吏。有司派遣伯虎的,就是六房之属。这在生活上当然是“给出路”,但对于一个名闻天下的江南解元来说,却不啻奇耻大辱。唐伯虎怀着无限愤慨的心情,拒绝了这一被他认为有辱自己身份的差使,坚决表示“岁月不久,人命飞霜,何能自戮尘中,屈身低眉以窃衣食?”“士也可杀,不能再辱!”
伯虎向往着温暖柔软的姑苏,向往着寒山寺悠扬的晚钟,香雪海遍野的梅林,馆娃宫精美的亭榭,虎丘山入云的塔影;他系念着继室的含情脉脉的眼睛,他渴望着与弟弟子重对床夜雨,他回忆起与祝枝山、文徵明、张梦晋等好友无拘无束的画画、写诗、浪游、纵饮……一句话,他要回家去。
然而,在姑苏,等待着这位十磨九难、虎口余生的江南才子的,又是什么样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