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巴士
若无其事地说了声自己身体不舒服,拓司就开始他的长篇大论了。什么要好好吃早饭啦,不要每天尽吃些自己喜欢的大碗面啦,不要抽烟啦,要多运动啦,不要老睡午觉啦……做到这些就没问题了呀……可是,那些他不让做的事儿,都是冴子从高中时代开始就一直在做的呢!早知道真不该跟他提起这个茬儿。冴子一张一张地往桌子上摆着水电费等公共费用清单,一面瞅着上面的数字,一面一一往计算器里敲着。这下脑袋里被塞进了一团数字,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冴子将脑袋埋进了账单里。拓司站在她的身后,手指动作十分灵活地泡着咖啡。“健康这个东西吧……”他又开始夸夸其谈起来,“你放着不管它,它是不会主动跑过来的啦,必须要自己去创造才行。你不是一到夏天就总是那个样子嘛,老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又不去看医生,又不运动的,一直吊儿郎当没有精神嘛。照你这个样子,本来会好起来的身体也会变得不好了啊。”
有点儿低血压倾向的冴子每年到了夏天,日子就会变得不太好过。这个夏天尤其如此。明明炎暑早已结束,已经有凉风开始轻拂,身体却依然慵慵懒懒的,所以自己才会那么说的。谁知道拓司并不理解这些细节。人这东西啦、健康这玩意儿啦,如此等等,开始笼统地摆出一些莫名所以的概括性道理,拐弯抹角地说冴子不好。一说起低血压,他就开始谈论“血压这个东西吧”;一说起“因为你自己健康,所以你是不会明白的啦”,他肯定就会开始啰唆自己的事儿了,“其实我这个人……”。冴子有时候会觉得拓司像个机器人,内部存满了总结到位的至理名言的机器人,说出的话都让人感觉似曾耳闻。
冴子无视拓司说了些什么,决定去看医生了。因为她想到了一件事,便没有去看内科。坐在对面的医生看了看冴子的红色牛仔裤和长袖棉毛衫,又抬眼看了看冴子的脸,有点儿歉意似的说道:“可能不一定对,还是有点儿不太明确,再做个尿检看看吧?”
在等待检查结果出来的过程中,冴子若无其事地告诉医生自己已经结婚了,结果,医生听后再次按照牛仔裤、长袖棉毛衫和脸的顺序,重新审视了她一遍。“哦……是吗?……原来如此啊——”他拖着长长的尾音说道,“那么,是不是就可以断定是妊娠了呢?”
见冴子点了点头,医生突然加快了语速,说自己也有一个女儿,今年二十二岁了,完全没有要结婚的迹象。她做的是什么公交车向导的工作,自己存了个一百来万日元,去年去了澳大利亚。
“恭喜你!”
医生的神情仿佛十分安心,又好像非常开心。
“谢谢您!”冴子也不由得点头致谢了。
回家的路上,在等待拓司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她感觉自己的头脑好一阵子没有这么清爽过了,身体也轻松了许多。
然而,拓司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冴子那玩味般的喜悦,只是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时候呢?”然后又急忙加上了一句“恭喜!”。这让冴子十分不满,她生气地问道:“什么什么时候啊?是什么时候生呢,还是什么时候做爱中的?喂,你说的什么时候是什么意思呢?”
头疼和慵懒状态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了。
“请问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啊?您现在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拓司慌忙将筷子假作麦克风,杵到冴子面前。
“身体不舒服,但是,这不是因为平时生活不规律、自甘堕落的结果。当我知道自己有了孩子的时候,觉得宇宙好厉害啊!”
“我马上就要当爸爸了呢。不好好努力不行啊,也必须要攒一点儿钱了。”拓司紧紧握着筷子,这样说道。
“哎呀,人这东西啊,有了孩子才会真正长大的呀!”冴子真怕他会接着再如此这般地说一些好像事不关己一样的总结性发言,胆战心惊地等着他的下一句。结果拓司只说了一声“这样啊”,就再也没有说话。然后,在吃饭的时候也好,在洗澡的时候也好,拓司一直在喃喃自语着:“这样啊,这样啊。”
一个人泡在浴缸里的时候,冴子把手放到还是扁扁的肚子上,试着说了一句:“感觉宇宙好神奇啊!”
当医生跟自己说“恭喜你”的时候,冴子觉得自己既像被卷进了一个大得离谱的瀑布里,同时又有一种像是总算越过了山川一样的奇妙心境。这下大概就不会再搞错了吧?大概也不会再被别人落下了吧?她心中蓦然浮现出来的是这么两句话。
冴子一直感觉朋友们都在对岸那边,而只有自己,不知何时好像拐错了拐角一样,留在了这边。原本一路一起走过来的朋友们,都一股脑儿地去了对岸,只把背影留给了自己。
从第二天起,接连两天,冴子开始四处打电话,告知亲朋好友自己已怀上孩子这件事儿。生过孩子的、没生过孩子的,都纷纷给出了无数忠告。什么绝对不要用药啦,不要提拿重物啦,不要抽烟喝酒啦,不要紧张生气啦,不要感冒啦,不要有什么憎恨和不安的情绪之类啦,如此等等,她们一个个比冴子还兴奋,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注意事项都快言快语地说给冴子听。
打了两天的电话,等到再也找不出下一个可以打电话的对象时,冴子放下了电话,开始认真地阅读起《初次怀孕和生育》这本书了。当夕阳斜照进厨房的时候,冴子合上书本,嘟哝了一声:“有规律的作息,稳定的生活。”然后,她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景象,简直乱得不成样子。报纸、广告传单、漫画和周刊散落了一地,房间角落里棉絮碎屑和掉落的头发缠络在了一起。冷不防,她的心里单纯地产生了这样一种心境:处于烦躁的生活状态下会生出爱生气的孩子,处于杂乱的房间里会养出没有头绪的孩子,处于吊儿郎当的生活中就会生出吊儿郎当的孩子。冴子呆呆地眺望着被夕阳染成橘色的房间,脑海中有一个叫作“完美”的词语啪咔闪了一下。完美的孩子,完美的生活,完美的房间,这是多么动听的回响啊!冴子悄悄地站了起来,一面跟慵懒和头疼做着斗争,一面开始一件一件地收拾房间里的东西。
她擦掉茶杯上厚厚的茶垢,擦亮溅满油星的水壶,洗净了窗帘,把杂志捆绑成束,用薄纸将高跟鞋包起来,收纳到了箱子里。每干三十分钟,便休息十分钟。干着干着,无论如何都想抽烟了。应该还不要紧吧?冴子慢慢地吸了一口烟。一种酣畅淋漓的满足感,让她不由得轻声感叹:“活着真好啊!”
房间狭小啦,没有多少收纳空间啦,东侧缺少一个窗户啦,虽然这样的基础性问题没有办法解决,但是,冴子花了三天时间努力之后,忙活着收拾完的房间还是达到了一个相对完美的状态。第四天,送走拓司以后,她睡了个午觉。两点左右睁开眼睛的冴子,突然想起了还有潜藏在脑海里未曾收拾的东西。她用自己仿佛塞满了湿毛巾一样迷迷糊糊的头脑,打定了主意要丢掉从前的一部分记忆。静静地擦了一会儿厨房的地板之后,冴子开始着手进行她的这项新工作。伴随着记忆的逐渐稀薄,脑袋里残存的睡意也逐渐消失了。
清理记忆这件事儿对于冴子来说,已经是一项很熟练的工作了。她曾经反复这样做过无数遍了。只需要将黏着在脑海中的记忆稍微往后推一推,替换上一些对自己有利的幻想就行了。
比如进了初中以后,下定决心要当不良少女的冴子,把自己在小学里受到老师表扬的那些话、懂事听话的那些回答、按时完成作业的那些好学生行为统统都忘掉了,一心认定自己从出生时起就是斜眼看世界、一直跟世间的一切对着干的小坏蛋。这个崭新的记忆在她进入大学那一年再一次得以修正。冴子进入大学那年,不知为何,盛行大小姐风。轻而易举地沦陷进去的冴子,便将过去那段反抗的记忆视为障碍了。曾在更衣室里吸八四啦,超量吃感冒药后哈哈傻笑啦……她把它们全都重新认定成幻觉了。这么一来,奇怪的是,感觉所有往事都只不过是幻觉而已了。她不仅想不起感冒药的标签,同时就连上课学的是什么内容、班主任叫什么名字也全都记不起来了。她还能穿着制服,画着眼影,在这番奇妙的搭配之外,再加上一个仅能装一张垫板的小包包,一说起在远处车站的自动售货机上买烟抽的女高中生,也能够由衷地嘲笑人家了:“啊,对对,那时候每个班里都会有一两个那种人呢。”
在上大学之前,冴子每几年就进行一次记忆大扫除。而在多愁善感的大学生时代,这项工作一共进行了四五次。每换一次交际圈,冴子就会进行一次大扫除。一会儿是装腔作势的大小姐,一会儿是假冒伪劣的伪学者,一会儿是男女关系不检点的淫乱女,一会儿又是生不逢时的六十年代落魄嬉皮士。
冴子自认为有点儿异乎寻常的学生时代,在去预订结婚场地的时候,曾经一度被她全部从记忆中清除掉了。如今,宛如溜光闪亮的厨房地板一样,记忆又再一次彻底地被她拂拭得干干净净了。她决定把它们全都忘掉。婚后至今的生活,每天从早上六点开始看电视综艺,开着电视睡着了,一直到晚上八点还在放着综艺节目和电视剧。早早厌腻了婚姻生活,从早喝到晚,喝得烂醉如泥。给曾经的恋人打电话,有意无意地想约人家上床却惨遭拒绝。为了自己的幸运,买回来三个图章,每天在白纸上盖章。总而言之,感觉有些“不太对头”的那些事儿,她决定统统忘掉。迄今为止,特别是在扔掉初中和高中的记忆时,还必须一并清除那些记忆力好的朋友。好在结婚以后的生活比较轻松愉快。如果将婚后至今的时日总共算作十成的话,那么有九成的日子,冴子是一个人躺在公寓里睡觉或者看着电视、读着漫画度过的。这样的生活是不必提心吊胆地担心某个什么朋友会突然记忆复苏的,说什么:“对啦,冴子还在刚来的男老师的点名册正中间,夹过用红色万能笔涂红了的卫生巾,对不对?你怎么能想得出那种主意呢?一直觉得你好厉害啊!”
冴子擦干净地板,擦好溅有油星的墙壁,擦亮烧焦的锅和生满铁锈的排水口,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她去买盆栽植物了,买回来三棵贴着写了“幸福之树”标签的观叶植物。在回家的路上,脚步逐渐轻松起来。冴子确信自己已经成功完成了记忆大扫除这项工作。
这是一个响晴的星期日。冴子开着收音机,正在晾晒洗好的衣物。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拓司起身去门口查看情况。不一会儿,他领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回来了。女人表情僵硬,朝冴子深深鞠了一躬。
“这是我老姐!”拓司说道。
“啊,你好,我是冴子。”
冴子有些慌张地打了个招呼。她赶紧关掉了收音机,将手里一直拎着的袜子塞到篮子里,走进屋子。冴子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大姑姐。
拓司有个姐姐这件事儿,冴子是知晓一二的。在她去拓司家里拜访的时候,曾经被拓司叮嘱过:“不要谈论任何关于兄弟姊妹的事儿啊。”但是,他的母亲有些忧虑重重地提起了这个话头:“她原本就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孩子。”“规规矩矩”,冴子在心里重复着这几个字。“突然就离家出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跟我们联系过。这样的情况有过好几次,不过一直都是隔个一年半载的就会自己回来。可是这两年,完全没有回来过。我们已经放弃她了,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了。现在我们心里,就权当只有拓司一个孩子。”因为她说这话的时候,是一副非常过意不去的神情,所以把冴子搞得胆战心惊的,担心她会不赞成自己和拓司的婚姻。冴子甚至想把自己的那些斑斑劣迹全都说出来,将自己的“过意不去”跟她比个上下:“我可是一个曾留级三年、连个正儿八经的工作都没有做过的女人啊,妈妈!”但是,关于他姐姐的话说到那里就结束了。一直到举办结婚仪式为止,不,一直到结婚之后,他们也从来没有再提过他姐姐的事儿。
“我是立花实夏子,请多关照。”女人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便不再吭声,而后默默无语地思考了一会儿,又说道,“突然来打扰,对不起。那个……我不知道小拓结婚了,我一直不在家。”
冴子给她端来了咖啡,女人抬眼看着冴子,说话时神色不安。
“我们是去年秋天结婚的,和您还是第一次见面。”
“是呀。”
实夏子深深地低着头,头发挡住了她的脸部。她一面抚弄着自己的手指,一面小声嘟哝着:“嗯……啊……嗯……那个,您请继续洗衣服吧!”
“没关系的啦,洗不洗衣服的。”
冴子这样说着,笑着看了看拓司。拓司什么话都没说,一起瞅着实夏子紧盯着的手指指尖。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冴子说了句:“那么,我就……”便回到了阳台上。冴子一边晾晒衣服,一边不时往房间里瞅去。
女人跪在椅子上,跟拓司促膝交谈了起来。他们的说话方式十分奇特。明明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说话的时候,脸却跟他贴得非常近,近得有些不自然。两个人简直就像在一直盯着一个小小的宝物互相交流一般。难不成有一粒画满了图的小米粒之类的东西,放在女人那只手掌上了吗?冴子使劲探着身子想瞅一下,不过,当然什么都没有,能看到的只有实夏子白白的手掌。
冴子把洗好的衣服全部晒完以后,在为是否回房间而犹豫不决。她倚靠在阳台的栅栏上,向下俯视着正方形的停车场,一辆一辆尽可能多地读着汽车的车牌号码。
姐姐到了傍晚也没有回去。冴子开始准备晚餐了。拓司和他的姐姐并肩而坐,看着电视。
准备好了晚餐之后,冴子喊道:“可以吃饭啦!”她这样催了三次,两人才总算回过头来,坐到了饭桌前的座位上。
“还要麻烦你做饭,对不起啦。”
实夏子的表情比刚才放松了不少,拿起了筷子。
“不知道是否合您的口味。”冴子说道。不等他们开始闲谈,冴子自己先开始滔滔不绝地扯了起来:“新婚旅行,我们去的是夏威夷。那边的人都会说日语,感觉缺少点儿旅行的味道呢,是吧?啊,对了,我们还录像做了DVD呢,不嫌弃的话,等过后放给您看看吧。不过,话虽这么说,也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因为要去旅游,就买了DVD,可是只用过那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了。对吧,拓司?因为拓司是第一次坐飞机,想从成田机场就开始录像,但是,不小心把说明书给搞丢了,好一个折腾呢。是吧,拓司?虽然才刚刚过去一年,可是感觉有点儿怀念了。毕竟从那时以来,就再也没有机会出去旅行了,是吧?”
冴子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一边向拓司一一求证着。拓司一一默默无言地点头。照亮了晚餐的荧光灯下,只有冴子的声音在叮当回响。
“去了夏威夷吗?怕是很热吧?”过了一会儿,实夏子说道。
“嗯,是呢,非常热。因为我血压有点低,好多次身体都不太舒服呢,是吧,拓司?但是因为拓司先生不了解那种感受,还生我的气呢,是吧?我没说错吧?”
“大海,很漂亮吧?”还是又隔了一会儿之后,实夏子说道。
“那可真是漂亮呢!因为我不会游泳,去不了太远的地方,不过,拓司去了好远的地方呢,是吧?拓司你怎么了?也不说话。”
“真是个好地方啊!”
拓司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沉默不语,开始动起了筷子。继续沉默良久之后,冴子琢磨着新的话题。
“我怀孕了呢。”
实夏子什么都没有说,抬起了头。
“孩子,”拓司说道,“明年夏天出生。”
“已经三个月了呢,是吧,拓司?好在孕期反应不是那么厉害,还比较让人安心。捂着嘴巴呜呜地跑到卫生间,漫画里不是经常有那种场面吗?可我并不是那样,只是经常会有一点儿干呕罢了。”
冴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着实夏子说话。实夏子一直在用手指上下划拉着啤酒瓶上沾满的水滴。
“有点恶心。”她说道。
“啊?”
“怀孕让人感到非常恶心。搞不懂什么结构,道理虽然明白,但又感觉有点儿怪异,对此我一直感觉很不可思议呢!怀孕的人自己没有任何疑问,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好像已经成了母亲一样。当然,她们也会有不安之类的情绪吧,不过,我心里想的,是更为基本的一些疑问。”
突然开始长篇大论的实夏子把冴子吓了一跳,冴子惊讶地看着她。喋喋不休的实夏子把食物喷到了盘子里,当她看到冴子因自己的话而惊讶得目瞪口呆时,她急忙闭上了嘴巴。冴子突然扔了筷子,简直想要哭出来了。告诉别人怀孕了,被人说“恶心”还是头一次。虽然也不是谁不好的问题,但是,从夏天开始就每天身体不舒服,平时喝酒都不吐的自己时不时地带着一种十分凄惨的心情呕吐着,宁肯跟拓司打嘴仗也不敢将就他做爱了。单单想一下这个状况要持续两个月之久就会让人感到身心疲惫。倒也不是因此而要寻求别人的表扬,但是居然偏偏被人说什么“恶心”。冴子求助地看了看拓司,可是拓司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只管动嘴吃着东西。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让人一瞬间不由得认真怀疑起跟他结婚是不是个错误了。冴子感觉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起来,她起身离开了座位。
“我给你们买烟去。”
她朝着拓司的背影说了这句话之后,走出了房间。在黑暗中深深地吸了一口稀薄的空气,走到了自动售货机前。买完七星烟和自己抽的好彩烟之后,便在公园里抽了一支。冴子将手放到还没有鼓起来的肚子上,在心里道歉着:“对不起,宝宝。”坐在秋千上,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实夏子的身影,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好的预感混杂在黑暗中,嗖的一下子将冴子包裹起来了。心情再次不好起来。冴子蹲在粉色大象的身后,嘎的一声吐了出来。几滴透明的唾液滴落下来,但很快就被吸进了地面,染黑了一片。
回到公寓打开门的时候,冴子瞬间有种待不住的感觉。拓司和实夏子守着面前脏兮兮的碟子在聊天,看见冴子后说了一声“你回来了”,接着两人又将脸凑在一起,继续聊了起来。冴子有种进错了房间,误打误撞地走进别人生活空间般的感觉。拓司是丈夫,实夏子是妻子,孩子就在实夏子的肚子里,而自己则像一个居无定所的大学生一样。这种心情瞬间闪过。冴子关上门,慌忙环视了一圈房间内,确认了一下窗帘、桌布和餐具架子里的东西。那些东西依然好端端地放在冴子印象中的位置上,这让冴子松了一口气。
冴子做了一个非常讨厌的梦。虽然在起身的那一刻,她忘记了梦的具体内容,但是,那是一个让心情沉甸甸地跌落至谷底的、极其讨厌的梦。天气非常炎热,她有种身体沉重、脑浆几近迸裂、鼻血几欲喷出的感觉,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夏天似的。她将手放到额头上沉思期间,指尖黏黏糊糊的,感觉全是汗。
晕晕乎乎地站起来一看,黑暗的和式房间里,有橘黄色的微弱灯光在不断闪烁。明明记得没有开空调,而空调却在嘎啦嘎啦地响着,送来了暖洋洋的风。冴子想去把它关掉,便走进了旁边的房间里,她发现实夏子并不在白色的被子里。她悄悄地往厨房窥视的时候,余光瞥见卫生间里露出了一束细细的亮光。冴子凝神看了看表上的指针盘,往卫生间瞅去。实夏子正在对着镜子拼命地化着妆。冴子慌忙返回卧室,闭上了眼睛。她尝试着思考深更半夜三点钟实夏子化妆的原因,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觉得一直开着空调暖风睡的话,空气会很干燥,这样对身体不好,要把它关掉。”在餐桌上吃早饭时,冴子说道。“不是我干的啊。”拓司笑眯眯地回答道。拓司早晨精神头儿最好。冴子将视线从拓司脸上挪开,看了看坐在拓司身旁脸色苍白的实夏子。她的脸上并没有化过妆的痕迹,身上披着冴子薄薄的粉红色睡袍,视线正投在味噌汤、鲑鱼和生鸡蛋这三样食品构成的三角形的正中央。冴子什么都没有说,和她一起往味噌汤、鲑鱼和生鸡蛋的正中间瞅去。
在她们瞪视着空无一物的一个点的时候,拓司吐出一句不明所以的台词:“打起精神来嘛。”然后拍了拍冴子的后背。他去厕所刷完牙后,拿着报纸出去了。在关门声传来的一瞬间,冴子抬起了头,急火火地站起身来,朝着门口大喝了一声:“今天几点回来啊?”
没有回应。
收拾完餐具,全部洗刷完毕之后,实夏子依然脸色苍白地坐在餐桌旁,视线也依然投在跟刚才几乎同样的地方。
“困的话请去休息一下吧。”冴子说道。
“不要紧的。我是低血压,早上有点儿……”
实夏子声音小得几欲消失。
要过规律的生活,冴子在心里自语着。她抬头看了看表,走进了卫生间。她在实夏子的盘子上罩上了保鲜膜。冴子偷偷瞅了瞅实夏子,她还跟刚才一样,盯着空无一物的一点在看。冴子没有管她,泡了杯咖啡,换了身衣服之后,去里面的房间打开了电视。这次她没有看综艺频道,而是选了儿童节目,随手翻了翻还是崭新的《初次怀孕和生育》一书。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熟睡了好久。醒过来的冴子连忙关上电视,站了起来。